论王家卫电影的时间艺术

第 25 卷 第 5 期 2003 年 9 月 　　　　　　　 湘潭师范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Xiangtan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 Edition) 　　　　　　　 Vol. 25 No. 5 Sep . 2003 论王家卫电影的时间艺术① 尹朝晖 (四川师范学院 中文系 , 四川 637002) 摘 　要 :电影作为一种综合性的时空艺术 ,本身便具有一种特殊的时间魅力。香港导演王家卫是一位在电影的时间艺 术上有着自觉追求的“作者导演”,其影片不仅充分展示了电影艺术的时空特点 ,而且体现着他对生活和时间的一种哲学解 读。王家卫电影世界中的时空观 ,从其层物理时间的碎片和无序状态到其深层生命时间的内在流动都显现出了时间艺 术的哲学背景 ,从而更深刻地反映了当今的时代生活。 关键词 :王家卫 ; 生命时间 ; 物理时间 ; 电影 中图分类号 :J90 - 0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 - 4482 (2003) 05 - 0065 - 03 　　时间一直是哲学领域里深邃而复杂的一个命 题 ,而艺术和时间的关系也常引人深思。中国古人 认为 :“一朝长空 ,万古风月”,刹那和永恒常系于一 瞬 ,表现出时间感的相对性。电影作为一种综合性 的时空艺术 ,本身便具有一种特殊的时间魅力。香 港导演王家卫就是一位在电影的时间艺术上有着 自觉追求的“作者导演”,其影片大多自编自导 ,不 仅充分展示了电影艺术的时空特点 ,同时也表现了 他对生活和时间的一种哲学理解。 人类在认识时间的漫长岁月里 ,一般认为有两 种时间 ,一是主观的时间 ,二是客观的时间。主观的 时间是存在于人类意识之中的流逝 ;客观的时间则 是由物体运动标志的周期变化[1] 。既然主观的时间 与人的意识紧密相关 ,它实际上蕴涵着人的生命体 验 ,那么我们也就可以将其称之为生命时间。我们 通常所言的在艺术中感知永恒 ,这种“永恒”的时间 概念就是一种主观心灵化了的时间。19 世纪末的 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发展了一个以“绵延”为核心概念 的庞大的直觉主义生命哲学体系 ,这一发展不仅在 哲学领域尤其在对时间的哲学阐释上产生了较大影 响 ,同时 ,在文学艺术领域也影响深远。著名的意识 流小说家、《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就是柏 格森哲学的追随者 ,也是柏格森绵延理论的文学实 践者。在柏格森的理论中他首先区分了两种时间 , 一种是真正的时间 ,一种是空间化的时间。自然科 学的时间都是空间化的时间 ,而真正的时间是绵延 , 是远离一切概念和静止的东西 ,它是具体的而不是 抽象的 ,能被我们的直接经验所把握。我们只要抛 开一切理念、一切外在的干扰 ,沉心于体验内心的生 活 ,我们就可以懂得什么是绵延。在柏格森的《创造 进化论》中 ,绵延被描述为生命之流[1]。在王家卫的 电影中 ,其显性和隐性两个层面正好暗合了这两种 时间意识。为了论述的需要 ,我们将这两种时间区 分为物理时间和生命时间 ,而王家卫的电影正是在 这两种时间中穿梭的艺术。 一 　碎片式的物理时间细节和叙述的 无序状态 王家卫的影片从表面看 ,时间上最大的特点就 是片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物理时间细节 :在《阿飞正 传》(1990)中 ,阿飞对阿珍说 :“1960 年 4 月 16 号下午 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 ,因为你 ,我会记住 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 ,这 是事实 ,你改变不了 ,因为已经过去了。”而阿飞和阿 珍也正是因为这一分钟 ,变成了两分钟的朋友 ,没有 多久 ,他们每天至少见面一小时 ,直至成为恋人。 《重庆森林》(1994)中 ,警察何志武在失恋之后 ,不停 地唠叨 :“从分手的那一天开始 ,我每天买一罐 5 月 1 号到期的凤梨罐头 ,因为凤梨是阿美最爱吃的东西 , 我告诉我自己 ,当我买满 30 罐的时候 ,她如果还不 回来 ,这段感情就会过期。”片中还出现了 :“57 个小 时之后 ,我爱上了这个女人”以及“6 个多小时之后 , 她喜欢了另一个男人”等对其后上演的《大话西游》 56 ① 收稿日期 :2003 - 02 - 25 作者简介 :尹朝晖 (1975 - ) ,女 ,湖南邵阳人 ,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硕士研究生 ,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等港片形成影响的经典对白 ,都是时间感极强的叙 述。《东邪西毒》(1994)大漠中的西毒用了一长串的 古老的时间用语来叙述故事 ,如“十五有雨 ,土黄用 时”、“惊蛰”、“春分”等等 ,同样易于给人留下较强的 物理时间意识。《堕落天使》(1995) 中 ,黎明所饰杀 手在喃喃自语 :“我和她合作过一百五十五个星期 , 今天还是第一次在一起。”大量看似精确的物理时间 细节的运用已是王家卫电影语言的一种习惯 ,这些 时间细节星罗棋布地点缀在其电影世界中 ,成为其 电影世界中一种独特的表征。 有趣的是 ,在这诸多精确的时间细节中 ,王家卫 并不追求传统叙事上的整体感和有序性 ,相反 ,他创 造的物理时空世界经常有意打破时间的次序 ,于时 空的交错和混乱中叙述故事。他的电影中 ,除了他 独立导演的第一部影片《旺角卡门》实行传统叙事 , 整体感较强外 ,从《阿飞正传》开始 ,《重庆森林》、《堕 落天使》、《东邪西毒》等 ,叙事的整体感都不强烈 ,但 到后来出现的《春光乍泄》(1997) 和《花样年华》 (1999) ,叙事又逐渐回归传统 ,走向有序。如《重庆 森林》本身就是由前后没有什么逻辑关联的两个片 段组成 ,分别叙述了警察 223 和警察 663 的故事 ,影 片的中间就是二人故事的分水岭 ,用一句独白就将 前一人的故事结束而开启了后一人的故事 ,男主角 完全置换 ,人物关系完全改变 ,故事情节也前后无 关 ,像两个小电影的串联 ,在叙事上充满了新异的色 彩。《堕落天使》的故事也是由两组人物互相交错的 行为组成 ,杀手发现他渐渐爱上了帮他安排暗杀生 意的女搭档 ,但他却又巧遇旧爱。哑巴又是另一条 叙事线索 ,他有事没事就强迫他人洗头或是吃冰淇 淋 ,要不然就跟着素昧平生的一个陌生女孩到处寻 人 ,或是拿着 v8 录影机跟父亲拍纪录片。《东邪西 毒》一开始即是西毒的独白 :“很多年之后 ,我有个绰 号叫西毒。”这是一个人站在自己过去的角度叙事 , 与较常见的一个人站在现在的回忆性角度叙事形成 了强烈反差 ,同时当它几近平行地叙述了几位沙漠 过客各自的故事片段后 ,在故事的结尾才倒叙出东 邪、西毒、西毒之嫂和慕容嫣之间复杂的感情连线 , 道出了那坛醉酒的由来 ,而盲剑客、东邪和桃花之间 又是一个交错着的感情世界 ,北丐和其妻又是几乎 独立的另一条感情线索。这样 ,大量的时空交错感 和精确的物理时间细节便相映成趣。 这种对碎片时间的重视及叙述的无序状态 ,被 一些论者认为这正是王家卫电影和后现代的都市 时空暗相吻合的地方。这种无中心 ,无深度 ,无线 性时间观的“碎片写作”和“表象沉溺”正是后现代 写作的重要表征[2 ] 。同时 ,在这一特点中 ,也可看 出王家卫电影中的主角们 ,对自我存在的每一时刻 的专注 ,在意生命的诸多细节和过程 ,而不在乎终 极的结局 ,这也正是存在主义时间观在影片中的一 种体现。海德格尔认为 ,“存在唯有借时间性才能 开展出来”,“存在是借时间性而站出、显现和在场 的”,“这个时间性就是 ⋯⋯我们自己一向所是的、 能够追问存在问题的一种特殊的存在者”[1 ] 。正因 有了这诸多时间的细节 ,故能够人物曾经这样 存在过。这是王家卫影片中表层时间特征及其独 特的内涵。片子中还有另一层隐含时间 ,是属于人 物内心的一种时间观 ,它和表层时间在影片中并行 不悖 ,共同展示出神奇的电影世界。 二 　物理时间的消解和生命时间的内 在流动 在柏格森的时间理论中 ,他称时间为“绵延”的 “真正的时间”,“是活的、动的 ,而不是死的 ,它是 主动的 ,而不是被动的 ,这个流变过程挟带着过去 的一切滚滚向前”[1 ] 。只有当物理时间之流在经过 人的心灵时产生了独特的感受和回忆时 ,这种时间 才是柏格森所言的“真正的时间”。那么从这一点 出发去审视王家卫电影的时间艺术 ,人们便可发觉 他在对主观时间的把握上具有独特之妙。王家卫 的电影力图捕捉的往往是某一种情绪、氛围、感觉 , 而不是情节的曲折跌宕、故事的震撼人心。他只要 表达出非常个性化的一些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精神 状态 ,这就是私语式的主观心灵化的时间体验。意 识流大师普鲁斯特曾经说过 :“一种文学如果只满 足于描写事物 ,满足于由事物的轮廓和表面现象所 提供的低劣梗概 ,那么尽管它妄称现实主义 ,其实 离现实最远。⋯⋯一小时不仅仅是一小时 ,它是一 只装满了芳香、音响、打算、气氛的花瓶。我们所说 的现实 ,就是同时存在于我们周围的那些感觉和记 忆之间的一种关系 ⋯⋯这是一种独特的关系 ,作家 只有发现它 ,才有可能用语言把两种不同的存在永 远联结在一起。”[1 ]王家卫曾这样谈起《阿飞正传》 的创作 :“我绝对不要精确地将 60 年代重现 ,我只 是想描绘一些心目中主观记忆的情景。”[3 ]在谈及 《花样年华》的拍摄时 ,他也曾这样解释 :“我还是一 个孩子的时候 ,身边的叔叔、阿姨看起来都非常体 面高尚。但在背后 ,我们却常常听到我们的父母说 他们的闲话。我被这个故事 (《花样年华》) 吸引的 一个原因就是我希望能够重现当时的这种氛 围。”[2 ]《花样年华》与《阿飞正传》一样共同营造着 王家卫的“六十年代情调”。显然 ,在这些表面上非 常都市化的电影内部 ,其实侧重表达的是在特定氛 围下的人物的心灵世界 ,而《东邪西毒》虽然摄影上 极其华丽炫彩 ,在大漠黄沙中武侠英雄一个个穿行 而过 ,可它侧重表现的也依然是人物的主观心灵。 这些情感氛围和内心世界便是物理时间在流 淌过人物内心后留下的主观生命时间的体验。而 且这一时间体验又充满了对物理时间的消解和反 叛。在《重庆森林》中 ,警察何志武有一段这样的内 心独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东西上面都 66 有个日期 ,秋刀鱼会过期 ,肉罐头会过期 ,连保鲜纸 都会过期 ,我开始怀疑 ,在这个世界上 ,还有什么东 西是不会过期的。”而他和阿美的感情也在凤梨罐 头过期的同时过期 ,警察 663 和空姐的感情也是一 段可以以精确的时间来计算的感情。在种种这样 的陈述中 ,可以感受到导演对由物理时间支配了的 都市时空和感情的一种无可奈何和不能忍受 ,及对 生命时间的留恋和向往。《东邪西毒》的英文片名 为 ASHES OF TIME ,直译就是“时间的灰烬”,其实 整部片子就是一个走不出的时间迷宫。西毒大嫂 在生命流逝 ,爱人不在的生活里悠悠地发出怅惘的 感慨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赢了 ,直到有一天看着镜 子 ,才知道自己输了 ,如果能重新开始 ,那该多好。” 这段话的内涵就是说在她的物理时间消逝的同时 , 她和西毒这对真心相爱的爱人由于心高气傲 ,终于 不能长相厮守 ,共同演绎这段美好的爱情 ,所以她 的生命时间也是缺乏光彩的。她原以为她赢了西 毒 ,其实两人都输给了时间 ,主要是主观生命时间 的虚度 ,这终于令她抑郁而终。 在消解的同时 ,王家卫的影片无形中建构起了 内在流动的生命时间。每部影片往往都是由某种 情绪和氛围一以贯之 ,这种情绪和氛围往往成了比 故事情节更为重要的时空线索。在《阿飞正传》里 , 王家卫轮流刻画了人物间聚散的情缘 :旭仔和丽 珍 ,旭仔和美美 ,丽珍与阿超 ,旭仔与阿超等等。每 一个人物都在剧中追寻他们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在 追寻和被追寻中 ,却又总是处在一种错位当中 ,这 种错位的迷惘和困惑成为笼罩每一个人物内心主 观生命的时间感受。“王家卫一方面展示的是人际 的疏离、关系的隔膜、个性的偏执和无法沟通 ,另一 方面又指出人群之中孤寂的普遍存在和单恋的必 然。事实的悲哀就是这样 :人与人这样的孤单 ,在 人潮中相知相爱却根本不可能 ,即便我们‘最接近 的时候 ,只有 0. 01 公分’。这种后工业文明下的绝 望 ,在戏谑语调下的表象主题中 ,透露出现代人的 深沉悲哀。”[4 ]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中对这种爱的 错位与挣扎 ,演绎得更加彻底 ,西毒和大嫂相互爱 恋 ,而终未相守 ,东邪也爱上了西毒大嫂 ,桃花爱东 邪⋯⋯在感情的混乱和错杂中一直在讲述一种渴 爱而不得的痛苦 ,这几乎成为剧中每个人物的生命 时间的体验。王家卫曾说 :“连续五部戏下来 ,发现 自己一直在说的 ,无非就是里面的一种拒绝 :害怕 被拒绝 ,以及被拒绝之后的反应 ,在选择记忆与逃 避之间的反应 ⋯⋯。”[5 ]这一段话可以作为以上分 析的一个注脚。 在用两种时间观对王家卫影片的解读过程中 ,我 们可以发现 ,即使看似都市写实的电影内部其实无形 中也蕴涵了对人和世界的关系的哲学理解和哲学追 求。大多数的创作者背后都有一个或深或浅的哲学 背景 ,而分析这一背景 ,更有助于我们去理解可能超 越了作者意旨和影片本身的独特意蕴。两种时间的 分类虽然由来已久 ,但王家卫借助电影独特的拍摄手 段表现出来的这种无意再现物理时间而执着于生命 时间的特点 ,无疑表现了人类在时代演进和科技进步 的历程中 ,虽然外界呈现出许多物化的征兆 ,但心灵 的追寻永无止境 ,人们仍在不断追寻感情世界的完整 和生命世界的精神价值 ,这也是笔者在分析王家卫时 间艺术时所得到的最大启示。 参考文献 : [1 ] 吴国盛. 时间的观念 [M] .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 1999. [2 ] 王海洲. 后现代主义与王家卫电影[J ] . 影视艺术 ,2002 , (1) . [3 ] 魏少恩. 四出王家卫·洛杉机 [M] . 香港 :陈米记出版有 限公司 ,1995. [4 ] 杨德建. 这一坛醉生梦死的酒 [J ] . 电影、电视艺术研 究 ,1997 , (3) . [5 ] 王志成. 灯火阑珊 ,情感辉煌 [J ] . 影响 (台湾) ,1996 , (2) . On Mr. Wang Jia - wei’s Time Art of the Movies YIN Zhao - hui (Department of Chinese ,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 Chengdu 637002 , China) Abstract : Being a comprehensive art of time and space , the movie itself is of a particular charm of time. Mr. Wang Jia - wei , a Hong Kong film director is an“author director”, unconsciously pursuing the time of the movies. His movies not only have featured the time and space art of the movies , but also reflected his philosophical understand2 ing of life and time. The outlook of time and space in Mr. Wang Jia - wei’s movies has demonstrated a philosophical background of time art from the scraps and disorder of the surface structure and the physics time to the internal flow of the life time of the deep structure , aiming to depicting the contemporary life deeply. Key words : Wang Jia - wei ; life time ; physics time ; movie 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