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或一個妄想症患者的激情：廖偉棠

放逐 —— 或一個妄想症患者的 激情 廖偉棠 廖偉棠 1975年出生。曾獲香港青年文學獎、香港中文又學獎、台 灣時報文學獎詩組首獎及聯合報文學獎詩組大獎，曾出版詩集《永 夜》、《隨著魚們下沉》、《花園的角落 ，或角落的花園》 。 ? ? 二 ? ? ? 年 十 月 第 七 期 十四歲女孩洛麗塔 一 九九 七年那個夏天的漫長是一本沒有字的書 的漫長 ，整個八月 ，他只是躺在空蕩蕩的地板上 ， 無思無欲 ，也不看甚麼東西 。有時 ，翻一 下身邊的 放™?的書 波伏瓦與薩特的談話錄 ，他就想起遙遠 的巴黎 ，莫迪亞?諾人影恍惚的巴黎 ，在那裡 ，也是 八月 ，人們開始迷失 。 他己經一星期沒刮鬍子 ，放逐前愚蠢地剪短了 的頭髮他也不去梳理 ，如果要出門他只是用濕手把 它掠到後面 。昨天在冷清的茶餐廳的一角 ，他坐 ™?，茫然若失 ，眼神不時游移到鄰座一個女孩身 上 。一個清純得像一杯凍檸茶的十四歲女孩 ，左耳 戴™?兩隻小耳環 ，和她母親坐在一起 。她是否注意 到他的眼神 ？在她離去的時候 ，對他撇了一下嘴 ， 這表示甚麼 7他應該打碎 自己的眼睛 ？或者 ，他應 39 文學世紀 第七期 二○○○年十月 文學 世紀 ? ? 該馬上死去 ？ 這個時候他知道她叫作洛麗塔 。 造些巴黎轉瞬即逝的沙灘人啊， 現在 ，他正 在寫下這件事 ，但是那個 上四歲的洛麗塔也許到了 八十四歲也不會讀到這些文字 也不會想起那個鬍 子拉碴 ，舉止打扮都不合時宜的納博科夫 。 訥博科夫 ？莫迪亞諾 ？現在人們都在讀米蘭 昆德拉呢 。她說 ．緩慢 ，他說 遲緩 。她說 ，恐 懼 ，他說 ‘刑具 。嗨 ，都是水草 都是放逐 在一 個島上面對卡夫卡精美的機器時興奮與顫慄到底又 有甚麼不同呢 ？他想 ，然後他笑了 。 一個十四歲女孩 ：一個行刑的英俊軍官 一個 他巴黎尋找自己身份的私人偵探 ，還有一個游手好 閑 、無人可殺的失眠者 。這麼亂七八糟的幾個人又 有甚麼聯緊 ”他一再努力的回想放逐以前的事一 但 一無所獲 。再說 ，為甚麼人們通向城堡的路 ，對於 他卻是放逐的泥沼呢 ？又一個下午 ，她親吻™?他 （當然 。是在夢中） ，她的吻像飛蛾撲騰在汽車旅 館的路燈上 ，濺出藍色的火花 ，但她不說一句話 。 洛麗塔 一憐憫你在天堂上的母親吧 ，你看她多 麼燦爛 。 有時 ，他套™?污黑的上衣在那些一塵不染的建 築物之間游蕩 看™?自己走進陰影巾 ，融化成陰影 的一部份 。好了 ，我是一個影子了 ，我的胸前畫™? 四個富翁 ：披頭四— 她說 ．甲殼蟲 。好了 ，我是 一個甲蟲的影子了，我是一隻甲蟲了 。他又想 為 甚麼我不被卡夫卡的蘋果擲死呢 ？ 二 ．放逐的第一次分析 其實他怎能奢談放逐——對於放逐他茫無所 知 是誰放逐他的 p這是最大的問題 因為很有可 能是他 自己放逐 自己 但這又不是戰時光榮的自我 流放啊 ？他為甚麼要放逐呢 ？另 一個問題是他根本 不認識這個放逐的島 。 他只有一倜概念 ，是時間的概念 ，是炎熱的八 月的概念 。但是就連這個 「炎熱的八月∣也變得模 糊 起來— 這是甚麼炎熱呢 ？憂倫坡密 室中的炎 熱 ？還是博爾赫斯空白、絕望的沙漠上獨自一人亨 受的炎熱呢。也許是後者 。而八月又是甚麼八月 呢 ？現在他知道絕不是莫迪亞諾檸檬味的八月 ，也 許是兩倍於艾略特殘酷的四月 ，或者尤索林在意大 利發瘋的八月 ，卻不是他 自己能辨認的八月 。 空問 ，對他而言不存在空間 。走在大街 上，他 感到每一個 人——笑臉與故作的無笑臉 ，入時與故 作的不入時— 和他們的陰影都是囚禁他的柵欄 ， 而每一條路只是他沉重的腳印 ，腳後來往的車輛發 出鐐銬的聲響 。那麼 ，他是覺得自己在被囚禁中 嗎 ？只可惜他沒有里爾克的豹子的一點力量——他 在大街上甚至無力抬起自己的眼簾 。因此 ，當世界 的影像與 他擦肩而過 ，他已不能知道他被放逐 ，無 法離開的這 一個方寸之地 。 對於放逐的第一次分析暫此結束 剩下的還有 方向、氣味 、高度等問題 ，還有卡夫卡與不屬於他 的時代的問題 。 三 ．文化中心的沉默 這時他的膝蓋感到疼痛 ，他又一次被這個硬梆 梆的都市碰傷 。但是當他看到海 ，看到夜晚海旁的 萬點燈光時 ，他就原諒 了這個都市 當然 ，這是從 審美的意義來說的 就像尼采所說 「這個世界只 有作為藝術家的審美對象才有意義 。」他身處這個 凶籠中 除了那些黑色線條的交叉 ，轉角處一點金 屬的反光以外 他還能欣賞甚麼呢 ′ 隨™?路的不斷陷落— —在賽壬歌聲的引領下 人群漸漸散去 ，喧囂融化了 。但是 ，包豪斯與構成 主義甚至未來中義仍然主宰一切 ，並在這裡發展到 了極致——放逐者的文化中心究竟意味™?甚麼 ′猶 如冰山 一支聳™?棱角 ，只可惜 不是海明威的冰山 ， 沒有更多的冰隱藏在水中 ，在黑暗中 。 他走進這裡 仿彿又走進了他放逐以前的生 活 多麼巨大 。廣闊 多麼空白 褪色棉布似的沉 默壓抑™?這裡 魚們應該能暢快地呼吸了。魚們甚 至不能自殺。他想起某詩人的一句詩 此刻镼他感到 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像魚們——不 ！剛銴才游逛 40 文學世紀 第七期 二○○○年十月 二 ? ? ? 年 十月 第 七 期 在擠擁大街上時他也不是在想自己像一條魚嗎 ？在 熙來攘往的捕魚者之間 ，在無數水在無數氣泡之間 的真空中的一條涸轍之魚 ，漸漸迷失了知覺 ，一個 黑暗的靈魂升起 ，遮蔽了紅色的天空。但是現在他 漂浮著 ，忘記了白己是一條魚還是另一條魚 ，或者 只是一條抽象的魚 ，攜帶™?自己全部的啞默在這裡 擱淺了 。 其實關於文化中心 ，除了魚還有別的一些事情 可說的 ，譬如一個達達主義的女畫家 、一本關於尼 采的美學思想的書 、 一部恐怖的木偶劇和十多部同 性戀電影 。但是魚這個意念就像一條真正的大饅魚 一樣纏 上了他的身體 ，把他的思想都弄濕了 ，再說 他沒有錢去看戲劇 、看電影 ：所以他只好對著沒有 一條魚的大海 ，空想™?魚的問題 。 魚與建築的共同點是甚麼呢 ′就是它們都是啞 默的 ，而在魚的意念與現實的建築之間吐™?氣泡的 他也是啞默的 。另外還有 魚和他都是可吃的 ，他 在他的意念中與午飯時吃魚 ，而每時每刻 ，他又正 在被這座城市、這龐大機器所吞噬 。高聳的樓宇正 是這怪獸的牙齒 ，美麗而鋒利 。文化中心是這些牙 齒中最溫柔的一顆 ，起碼它會把你慢慢咀嚼 ，並提 防™?你的魚刺 · 這是一篇小說 ，是否要虛構一些甚麼 ？比如他 與在書展中邂逅的女藝術家的一段戀情 ，唉 ，算了 吧 ，文化中心是啞默的 ，他也只好固守™?他的陌生 了 ，除了做夢 ，一條魚是不會看見另一條魚的 。 四 ．虛構 四個人圍坐於海灘熄滅的火燼邊 ，為放逐尋找 比喻 。嗜殺的詩人說 ：蒙克木刻一般的放逐 ，天涯 凝望者說 帶宿命論陰影的放逐 ，魔鬼面具製作者 說 繁花盛開發出腐敗香氣的放逐 ，琴弦的護士 說 煙草的放逐 ，陀思妥也夫斯基熄燈窗戶的放 逐。他站了起來 ，拂袖而去 。現在請問 他是四人 之中的哪 一人 ， 一個悶熱的晚 上他獨自來到那被群眾們遺棄的 商場 ，雙手撐™?櫃窗的大玻璃 ，大口喘息 。啊 ，杜 尚的新娘們 1他的內心被這埋完整無缺的玻璃割 傷 ，他轉過頭 ，看見背後廣場的黑暗 ，他霏™?玻璃 櫃窗坐下了 “ 在這個空無一人的廣場上 ，他能夠傷害誰 ，誰 又能夠把他傷害 ′交叉曲徑上的人 ，像狗一樣被處 決的人 。他應該感到可悲 ，但正當他為身邊黑色的 流淌感到興奮的時候 ，出了 r的女主角 · 故事的女主角剛出現時是個死者 ，為了顯得美 麗 ，當她漂在空氣中時她用冥土的長春花包圍™?她 的面頰 ，用罌粟花點綴她的長裙 ，因此她稱自己為 奧菲莉婭 。當她對他說 「我叫奧菲莉婭 。」的時 候 ，她消瘦的面頰發出小青魚的鱗光 。他馬上被她 飄浮空中、裙鋸四散的氣勢所震懾 ，只好為她念頌 哈姆萊特的對 白 ∣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 ， 唉 ，倒霉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 ，」 故事的女主角在故事的中段是一個沉默的行走 者 ，身穿印™?涅槃樂隊《子宮中》唱片封面畫的白 T恤 ，行走於這城 市最繁華的一條大街上 。他跟™? 她 ，攙扶™?她輕如空氣的身體 ，害怕她會被人群的 說話聲浪衝走 。他一邊走一邊凝視™?她淺色的眼 睛 ，輕輕地向她講述一篇小說《對話》。在《對話》 中 ，男女主角只在結尾時才說了一句話 。而當沉默 的行走者在走到大街的盡頭 ，身體慚漸溶入晚霞中 時 ，也對他說了一句話 。她說 ：「我的男孩 ，最後 夜你將在何處安睡 計J 故事的女主角在故事的結局時是一個逃亡者 ， 身上攜帶 ™?普魯斯特的幾卷 《追憶似水年華》，風 塵僕僕地來到結個城市的其中一個廢墟與他會面 · 他們劇烈地爭論™?逃亡與放逐的不同 ，像兩個神學 家一樣嚴肅而瘋狂 。當他說完一個長長的叫做《血 馬蘭》的女逃亡者的故事時 ，她拔出腰間的匕首向 坐在陰影中的他撲過去。然後 ，他們緊緊擁抱在一 起 ，因為他們知道 ，故事已經到了完結的時候 。她 說 「好像你在一瞬間得以化身為某種魚類在大侮 中安睡 ，睡意朦朧中被水流和浪濤蕩來蕩去 。」 話就這樣說完了二 41 文學世紀 第七期 二○○○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