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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大轴

2010-11-03 10页 pdf 240KB 2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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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大轴 黑色的大轴 赫塔·穆勒 井不是窗也不是镜子。向井里望久了,常常会望进去。那时,外公的脸就会 从井底升起,停在我的脸旁。他的双唇间是水。 穿过井可以看到一根黑色的大轴,可以看到它在村庄底下旋转着岁月。谁的 病到了眼睛里,带着这样一只眼睛走进冥冥之地,就一定看到过这根轴。外公的 脸是绿的,很沉 重。 死去的人像转磨盘一样周而复始转动着那根轴,好让我们也快快地死去,也 帮着去转轴。死的人越多,村子就...
黑色的大轴
黑色的大轴 赫塔·穆勒 井不是窗也不是镜子。向井里望久了,常常会望进去。那时,外公的脸就会 从井底升起,停在我的脸旁。他的双唇间是水。 穿过井可以看到一根黑色的大轴,可以看到它在村庄底下旋转着岁月。谁的 病到了眼睛里,带着这样一只眼睛走进冥冥之地,就一定看到过这根轴。外公的 脸是绿的,很沉 重。 死去的人像转磨盘一样周而复始转动着那根轴,好让我们也快快地死去,也 帮着去转轴。死的人越多,村子就越空旷,时间走得就越快。 井沿曾像绿色的小鼠串成的一根管子。外公轻轻叹息,一只青蛙跳上他的颊。 外公的两鬓转动着稀疏的圈儿跳过我的脸庞,带走了他的发,他的脸,和他的额, 连同他的唇 和叹息,也把我的脸带到井边。 外公的外衣袖子靠在我手边。正午在树后发呆,林间颤动着却没有风。卵石 路的上方,正午的钟声从石子里传出。 母亲倚着门框,满头蒸汽叫吃饭。父亲走进胡同口,在沙地上留下长长的影 子。他把铁锤放在树下。我在石子路上追逐着自己的影子,从腿的影子里抬起脚。 外公的衣袖推我走进半开的厨房门。他的袖筒又长又黑像一条裤腿。透过盘 中欧芹绿色的叶脉,我想看那根在村子底下转动年轮的大轴。母亲的嘴唇和下巴 之间粘着一根 泡软的欧芹叶子,她一边哧溜哧溜地喝汤,一边说:“今儿个村里的狗疯了 似的叫个不停。”父亲用食指捞起已经淹死的蚂蚁放在盘子边。母亲盯着他的指 尖,像是自言自语:“那是颗胡椒籽。”父亲咂吧着一颗“汤的眼睛”,轻声说: “吉卜赛人到村儿里来了。他们来敛肥肉、面粉和鸡蛋。”母亲眨眨她的右眼, 说:“还有孩子。”父亲没有接茬。 外公用他又长又黑的“裤腿”和一只握着调羹的“脚”,探头去够盘底。 “吉卜赛人和埃及人一样,”他说,“他们四处流浪,三十年后才安定下 来。”“然后他们就帮着转那个大轴。”我说这话时没有抬头看外公。父亲推开 空盘子,在他空洞的大牙上咂吧着舌头:“今儿晚上他们有表演。”母亲把父亲 的空盘子摞在我的上面。 外公脖子里一圈儿汗,衬衣领子又脏又湿。 窗玻璃后面,就像在水镜下面,映着邻居女人蕾妮的脸。蕾妮额上爬着两道 皱纹。其中有一道我认识,像绳子一样。 今年春天起,蕾妮的爸爸也开始在村子底下帮着转黑色大轴。母亲后来告诉 我,外公在他去世前的最后一个礼拜日,在正午的钟敲响之前,还去看过他。 白色的杏花越过院墙,菜粉蝶在空中翩翩起舞。虽然是礼拜天,外公没有穿 他的外套,只穿了一件白衬衣准备动身。“省得看着不吉利。”他说。 我在白色杏树下问外公,邻居爷爷是不是病人眼睛,他是不是看见了井下的 轴。外公点点头,没有做声。 于是我想看看那只眼睛。我在他做礼拜时穿的鞋后面两步远的地方央求道: “带我一块儿去吧。”外公停住脚步,说:“蕾妮星期二晚上生了孩子。你要去, 就得带花给她。” 我四处看看,目光扫过裙边。菜园里莴苣正犹豫着一点点变绿,洋葱叶子像 管子从地里爬出来,芍药叶片上顶着褐色的花蕾,外壳包裹着,像指节一样。外 公在他的深色裤腿上揩着手。“我不去了,现在什么花都没开。”我盯着他的手 说。 外公手举过头顶,把最低的一串杏枝拉下来。我摘了两枝杏花,树枝上的雪 随着我的脚步飘到裙子上。“一枝是给病人的。”我说。外公的目光越过篱笆: “你送花给他,等于把他送进坟墓。”“他病得要死了吗?”我站在草地里问, 离外公的礼拜鞋半步远。辣根在他的鞋底周围开放。辣根的气味太苦,不适合送 人。 “去看病人,不能说病得要死了,那叫病重,”外公说,“记住这一点。” 外公半闭着眼睛。 邻居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他的嘴也被蒙着,被单又白又硬像天花板。病人 的额头被水浸透了。死亡是湿的。 外公在床前的一个凳子上坐下,礼拜鞋伸到凳子下,问道:“还好吗?”他 的声音听上去也像病了。他说话时闭着眼。 病人睁开他大而灰的眼睛,我在里面看不到井。“乔治,生活是个大垃圾场。 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病人声音很大,几乎是在喊叫,“而人在年轻的时 候却蠢得像稻草一样。”他用灰色的眼睛望着蕾妮。蕾妮双手按在嘴上,杏枝在 她眼前交叉。“别说了!”她喊道,她的脸年轻而憔悴,我的杏枝在她手上光秃 秃的。蕾妮把握花的手从嘴上拿开,说:“医生让他静养,不能想事儿,也不能 说话。”她不自觉地把另外那只空手也从嘴上拿开。 外公把鞋挪到膝下,眼睛望着别处问蕾妮:“孩子怎么样?”“很好,他在 长大。”“在长大,像个虫子一样长大,”病人说,“长大以后,他会问你谁是 父亲,到时候你就像头牛一样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外公双手插进裤兜里,对 着那双礼拜鞋说:“孩子没有父亲也一样长大。”蕾妮说:“如果他问起来,我 就说,他父亲是酒鬼,是只公山羊。”外公抬起头,直视着蕾妮的眼睛:“每个 人都有缺点,有缺点的人都会犯错误。” 蕾妮看着病人,用她的脸颊和贝壳一样的耳朵对着我说:“知道吗,鹳鸟给 我送来个小男孩,他叫弗兰茨。”蕾妮额上有道皱纹,像一条绳子。“它还在给 弗兰茨找爸爸。”蕾妮的手搭在我的脖颈上。 外公从椅子上站起身,椅子嘎吱嘎吱地响。病人的一只脚伸出床外,仿佛要 伸出天花板去。他的弓形足很低,我从下面就能看到他的眼窝。 隔壁屋里传来小弗兰茨的喊声。那不是哭声,只是一种喊叫,声音大得像空 旷的四壁。 现在蕾妮就站在窗后。额上两道皱纹之间是紧绷了一年的皮肤。 蕾妮隔着窗玻璃说:“昨儿晚上我那只红鸡丢了。”母亲打开窗子,头发飘 到街上。窗扇像两面镜子立在母亲肩头。母亲说:“吉卜赛人进村了。” 外公把空盘子推开:“他们今儿早上才来的,又不是昨天晚上。”蕾妮冲着 窗玻璃微笑,嘴角扭歪了脸颊。“听说,那个瘦瘦的、穿着袒胸露乳连衣裙的年 轻女人演吉诺维娃。”母亲几乎没功夫喘气,俯在蕾妮耳边悄悄说:“鬼知道是 从哪儿你偷来的。”边说边用胳膊肘蹭着窗框。蕾妮的目光越过母亲肩头落在窗 镜里,梦呓一般:“你是说那件连衣裙?谁知道。不过她很有钱。”母亲转向父 亲笑着说:“外面光,里边脏。”父亲咬着食指,蕾妮窃笑着说:“她想跟我要 猪油,被我赶走了。” 蕾妮走了,一朵云映在窗玻璃中。母亲站在桌边。“鹳鸟还在给小弗兰茨找 爸爸。”我望着街道说。 父亲跟着铁锤走到树下,外公跟着夏天,手提银色的镰刀走进三叶草地。我 看着禾秆倒在他的脚下,仿佛它们太沉重太疲劳。 我在书中读到:女王的心在仇恨中煎熬。 母亲提着蓝色水桶走进马厩。 她在身后留下一片阴影。 女王派人把猎人找来,对他说:“杀了她。” 母亲手提一条铁链走出马厩。 但猎人是个软心肠。他给女王带回来的是一只幼狍的心。 铁链在母亲手上叮当作响。母亲把它缠在滚圆的小腿肚上。 那颗心还在流血。 母亲把铁链扔在她的光脚旁,对我说:“链子断了,拿去让铁匠修修。这钱 拿着。” 女王叫人用盐水把那颗心煮熟,然后把它吃掉。 我一手拿着十块钱的钞票,一手拿着铁链。母亲问我:“你有手帕吗?到了 铁匠那儿要闭上眼睛,别朝火炉里看。” 母亲的嘴在身后的胡同里朝我喊道:“早点儿回来,天就要黑了,母牛也该 回家了!” 狗群狂吠着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太阳公公长长的胡须飘呀飘,顺着玉米地, 一直把自己拖进村子底下。那胡子是火焰做的,火焰就在铁匠的风箱下面。 外公和铁匠一起当过兵,打过仗。“头一次,那是一场世界大战,”外公说, “全世界都看着我们这些年轻人。” 园子很高,阴影密布。园子里的地不是泥土,而是玉米铺就的。 “他的眼睛不是打仗时瞎的,”外公告诉我,“战争会死人。人死了,就整 个儿都死掉了,”外公的小胡子一颤一颤,“就不会呆在村子底下,而是在很远 很远的地方,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什么地方转着黑色的大轴。 铁匠的眼是打铁时弄瞎的。”外公告诉我,“那时候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 火星溅到铁匠一只眼里,燃烧起来,眼睛立刻肿得像洋葱般大,变成蓝色。 当铁匠再也忍受不了这只葱头般的眼睛的时候——它把整个脑子连同智力统统 吃掉——就开始用针刺它。洋葱眼整天淌着脓水,先是黑色和红色,接着又变成 蓝色和绿色。所有看过的人都惊叹,原来一只眼睛,一只眼睛发出的光,会有这 么多的颜色。铁匠在颜色的溪流中躺在床上,大家纷纷前来探望,直到眼睛里的 颜色流干了,眼窝也空了。 街上跑着一辆拖拉机。它呼啸着窜到房子下,身后留下一片尘土飞扬的耕地。 拖拉机手叫伊欧内,夏天也戴着那顶缀满缨穗的编织帽,手指上闪耀着一颗硕大 的戒指。“他的戒指不是金的,”母亲说,“一眼就看得出。”她对婶婶说:“蕾 妮真够傻的,竟然和那个拖拉机手混在一起。他只会酗酒糟钱,根本不管她。” 叔叔在擦鞋,他往鞋上吐口唾沫,然后使劲用抹布擦。他边擦边说:“阉马就是 阉马,这没什么好说的。”一边摇晃着他的秃脑袋。婶婶微耸肩膀小声说:“蕾 妮也不管他爹,他的病怕是不行了。” 缨穗在伊欧内的头顶飘扬,伊欧内坐在拖拉机上吹口哨。拖拉机把他的歌碾 进尘土和泥里,尘土在我脸上弥漫。伊欧内吹出的歌还没有完,还没有被碾死。 歌声比街道长。 月亮开始只是个影子,新月还未升起。月光高高挂在天边,像沉溺在思想中。 太阳依然闪烁着炉火的光芒。 去年的复活节星期天,外公和铁匠要了一瓶葡萄酒坐在小酒馆里。我站在桌 边,靠着外公的胳膊,等着他一起去教堂。铁匠喝了一瓶透明的烧酒,开始谈论 起“战俘”和“烈士墓”,外公透过玻璃杯上的一滴红酒,说起“略”和“摩斯 塔尔”。“威廉永远躺在了摩斯塔尔。”他说。 回村的路上,铁匠唱起了《鸽子》。他的手指在空中跳起了舞蹈,一只眼睛 也跟着跳,只有空洞的眼窝无法随之旋转。外公微笑着,浑身汗湿,在他的幸福 中沉默着。看得出,他的目光正在回首过去的岁月。旧日时光已人黄土,堆积成 丘,他的脚步僵硬而迟缓。 伊欧内把他的农田抛洒在村子里、房顶上,把拖拉机开进教堂后面的树林里。 唱诗班的女领唱走在我前面,她连衣裙上面的蓝色花束随风飘荡。有一次, 在葬礼上,她在牧师身边唱歌的时候晕倒了。她张着嘴,吐出辣根草浆白沫,白 沫顺着脖子一直流到衣领里。外公解开上衣纽扣,对我说:“她只是晕倒了,一 会儿就好。” 我看见三个磨坊。两个是倒影,一个在水塘里,一个在云里。一片红色的云 彩是女王,她穿着火焰般的云衫,透过灰色的秀发望着我的铁链。 我身后传来脚步声,在石子路下回响,随着我的脚踵从人行道里走出来。我 没有回头。脚步声稀稀落落,步子比我的大。农技师超过我的时候,我的链子缠 在了裤腿上。我嘴里嘟囔了一句,算是问候。农技师的鞋子闪闪发光,他高高的 白耳朵没有听到我的问候。 农技师穿一身浅灰底子、有暗灰色鱼骨形花纹的西装,花纹从肩部到脊背由 浅而深。农技师在他鱼骨纹的黑色旋涡里跟在女领唱身后。他没有走在石子路上, 他的路在离地面膝盖那么高的地方,在女领唱的小腿肚上,灰白色,呈椭圆形, 在脚跟处太窄了一点。他真的在脚跟处摔了一跤,然后就再也跟不上那飘飘的裙 子了。于是,我的前方,石子路面上,给他留出一片更宽更低的路。 街道另一边走着邮差,他的帽檐像屋顶一样。我能看见他脸颊的根,能看见 他的小胡子,只是看不到他的嘴。 铁链在我脚下叮当作响。我没去找铁匠,而是朝路堤方向走去,因为我听到 路堤后面传来歌声。那歌声就在路堤里面,高远悠长,只得流向村庄。歌声像夏 天的雨落在泥土上,柔软而忧伤。 那是小提琴唱出的歌,琴弦宛若架在村子上空的电线。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仿佛从地下传来,在宽阔的大街上吟唱着马儿和饥饿的痛苦。 路堤之上,黑色列车驶过的铁轨旁,青草茂盛。草儿在山谷中,因驶过很久 的列车的气流而颤抖,因那些从不驶进夜里、第二天才开进村庄的列车而颤抖。 马儿在永远颤抖着的、随列车短暂摇摆的草地上吃草。一匹马的马鬃上系着 红飘带。马的脸上都是骨头。“它们要流浪三十年,然后才安定下来。”吉卜赛 人的马也是吉卜赛人。 路堤后面有两辆支着圆形帐篷的吉卜赛马车,车轮上挂着布满尘土的灯笼, 灯笼里是被淹死的黑色灯芯。 马车旁边是围成半圆的人群。站在最后一排的人有裤腿,有小腿肚,有后背 和头。倒数第二排的人有肩膀、脖子和头。第一排的人有发尖、帽檐和围巾角儿。 人群前面是一面布做的墙,那是幕布。幕布前面是舞台,舞台上站着猎人, 穿一身绿外套,说道:“公爵大人。”他手里是一颗硕大的红色的心。 女领唱的下巴拾得太高,嘴巴张开着。她嚅动着嘴唇,抓向自己的头发。公 爵的声音提到最高时,她嘴里的一颗牙在闪闪发光。 歌手走上舞台,将下巴搁在小提琴上,开始边拉边唱:“你这黑皮肤的吉普 赛人,快给我表演吧。”我婶婶目光潮湿,手指按在嘴上。叔叔嘴里吐出烟圈, 向她头发里吹了一只灰色的大鸟,他的颧骨蠕动着。 我把铁链放进草地里,我不想让它的叮叮当当打扰歌声。我站到半圆形的人 群边上,站在舞台边。农技师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在我眼中,那就像衣服下面 的鱼肚子。农技师的目光越过歌手的小提琴,擦着女商贩的脸,落在女领唱的脖 子上。她的小腿肚被邮差的裤腿遮住了。 吉诺维娃在一个圆形铁盆的水镜中照着自己的脸。铁盆周围装点着杨树枝, 铁盆就成了森林中的一片湖。 吉诺维娃闭上眼睛,从手上摘下戒指,看 着自己的孩子,让戒指滑落水中。她在湖边 弯下身体,不停地哭泣。 蕾妮站在第二排,和我母亲的裁缝在一起。裁缝穿一件豌豆绿的、有白色尖 领的长裙。她给母亲缝制裙子的时候,领口总是开得很低,所以母亲的裙子都是 枯萎的,裙子底下的胸部也凋谢了。蕾妮看着吉诺维娃微袒的胸口。自从他父亲 开始转黑色的大轴以来,蕾妮一直穿着领口紧锁的丧衣。她拽着黑裙子上的纽扣, 对裁缝轻轻耳语着什么。越过胸口,她用眼角瞟着伊欧内的脸。她的头纱的一角 是黑色的,黑角掠过白色尖领时吓了一跳。裁缝瘪着嘴。伊欧内在铁匠的额前晃 动着他的帽穗。 公爵的脸弯向湖边,双手浸在湖水中。铁匠在酒瓶口上湿润着他的嘴唇。邮 差的帽子滑到脸上,帽檐吃掉了他的额头,胡须吃掉了他的嘴巴。 公爵手里抓着一条鱼,他用小刀划开柔软的鱼肚子。刀把儿是白色的。鱼肚 子里有公爵夫人的戒指。 我听见路堤后面牛在倘佯。它们的哞哞声被夜晚拉得悠长,被牧草撑得疲倦。 我的铁链躺在一只大鞋旁边。邮差扔了一根烟蒂在铁链旁。烟蒂像一只燃烧的眼 睛。 歌手在唱一首关于漂亮女人的歌,他的嘴唇在琴弦上变得柔和。铁匠举起酒 瓶送到唇边,收回了他还没有流干的五彩的目光。他微笑着,啜饮着。伊欧内的 缨穗随着被温柔歌唱的爱情飘进他空洞的眼窝里,只剩下一只欲望的眼睛。铁匠 举起手喊到:“嘿,给我们来一首《鸽子》。”歌手在琴上乱拉了一阵,才在手 指问和嘴唇上找到那首歌。我叔叔晃着他的秃脑袋,拍着巴掌。婶婶用她弯曲的 手指抻着衣袖,嘀咕了一句:“你这傻瓜。” 女领唱闭嘴哼唱,农技师的膝盖在跳舞,伊欧内的手指在跳舞,铁匠用嘶哑 的嗓音大声和唱,蕾妮的脸颊上有一滴圆润的泪珠。裁缝从黑色丧衣和蕾妮的眼 泪中挣脱出来,一身豌豆绿,在她白色尖领的快乐中喊道:“太棒了!” 公爵穿过舞台,他的身后是三个侍从,侍从身后是一匹马。侍从比公爵矮, 也比他老。马鬃上系着红色飘带。 伊欧内望着马腿,他的缨穗掠过铁匠的嘴。蕾妮咬着她丝巾的一角。 “尊敬的陛下,”年长的侍从说,“猎人证实吉诺维娃还活着。”最矮的侍 从跑开去,用手指着茂密的灌木丛。裁缝在蕾妮的耳边低语。 “这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公爵喊道。吉诺维娃从灌木丛中站起来,她的 头发又长又黑,黑色的发梢滑进夜里。她的长裙很轻,没有凋谢。 吉诺维娃跑向公爵,身后是她的孩子。孩子手中抓着一只巨大的蝴蝶。蝴蝶 色彩斑斓,在孩子的奔跑中颤抖。当吉诺维娃身后的孩子站住时,公爵喊道:“我 的吉诺维娃。”吉诺维娃喊道:“我的希格弗里德。”两人拥抱在一起。蝴蝶不 再颤抖,蝴蝶死了,它是纸做的。 邮差紧咬牙根。他有嘴,也有牙,他的牙有刃。女领唱笑了,她的牙是自的, 是辣根,是泡沫。她的肩上挂着一束蓝花,花束向她的手臂弯下身子。 系着红飘带的马在舞台上吃草。希格弗里德把孩子举向空中,孩子赤裸的脚 丫在他嘴前晃荡。希格弗里德的嘴张开着。“我的儿。”他说。他的嘴张得那么 大,仿佛要把孩子赤裸的脚趾吸进去。希格弗里德对侍从说:“现在让我们来一 同庆贺吧!现在该是快乐的时刻。跳舞吧,我的人民!”他把吉诺维娃和孩子放到 马鞍上,马蹄践踏着草地。我知道,它刚才在路堤上吃过那些一直颤抖着,一直 随列车飘荡的青草。“一会儿它就要远离那青草去流浪了。”我想。 吉诺维娃挥着手,孩子挥着死蝴蝶,伊欧内挥着粗大的戒指,邮差挥着带檐 的帽子,铁匠挥舞着空瓶子。蕾妮被黑色紧锁,她什么也没有挥。裁缝喊着:“太 棒了!”农技师挥舞着鱼骨袖,我叔叔喊着:“德国吉普赛人是德国人!” 我的铁链像草地一般黑,我看不见它,它和它的两端一起滑进了夜里。我跺 着脚找它,我听见了它。我挥舞着我的手帕。 歌手走上舞台,挥舞着小提琴。他用撕破的嗓音歌唱。他的小提琴的肚子像 夜一样深沉,在我身下低吟:“命运有时如此残酷/当我们以为毫无希望时坏知 何方又露出一丝光明。” 女领唱哭成了一团揉皱的手帕。一个姑娘走到歌手身旁。她手提一只点亮的 灯笼,头戴一朵巨大的凋谢了的玫瑰。她的肩露在外面,被通体照亮,她是玻璃 做的。农技师的目光滑过这肩膀的玻璃,他的鱼骨把他带到我身旁,离舞台很近 的地方。 歌手唱起一首表现缺吃少用的歌。姑娘的手臂因光滑的皮肤而透明。手臂在 一忽儿滑到肘部,一忽儿又奔向手腕的一长串热烈的手镯中叮当作响。手镯在闪 烁中断开,又在灯笼的火焰中完整。它们被光烤得灼热。 姑娘手拿一顶帽子,从一张脸走到另一张脸,从一只手走到另一只手。 我那站在最后一排的叔叔满面红光,把一大把硬币扔进帽子里。女领唱手中 落下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币,灯笼照亮了她的脖颈,冲刷着它,直到钱掉进帽子里, 没人暗夜。 姑娘穿一件白色椭圆形紧身胸衣,像眼白一样紧绷着。在灯笼的微光里,能 看见她胸部圆圆的褐色眼睛在里面游泳。邮差的手停在帽子上,他的小胡子颤抖 着,双眼像萼片一样,铺在姑娘肚脐眼上枯萎了的 i小小玫瑰的四周。 农技师手中乱响,仿佛那些鱼骨已经干枯。姑娘的大腿顺着他的手滑向胳膊。 她摆动臀部,分开短裙的流苏。农技师的鱼骨纹闪动着灰色。他的眼睛和伊欧内 的眼睛一起,在姑娘大腿之间的狭窄三角区挤来挤去。 蕾妮的眼睛大睁着,眼角又硬又白像墓碑。伊欧内的戒指在黑色的帽子上闪 烁。他嘴唇潮湿,嗓子提到了下颚。 我的眼睛淹没在丝质三角区里。我让我的钱经过热烈的手镯掉进帽子里。当 我看见白色三角区周围那长长的黑色毛发在我的手指旁边时,我的手太吃一惊。 蕾妮挂在裁缝身上,两人一起走向路堤。她们像空衣服架子在行走。蕾妮回 头看了两次。伊欧内吹着他已被碾死的歌,从后面欣赏着丝质三角区姑娘。女领 唱已走上路堤,她的长裙闪了一下,即刻就消失了。农技师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 姑娘端着帽子走到幕布后面。伊欧内吹着口哨走向他的拖拉机。 路堤黑而高,草黑而低。我的铁链不在脚下了。我弯下身子,眼前是这么多 的泥土。我原地转了几个圈儿,草是湿的,我的手冰凉。我的铁链被淹死了,它 逶迤而行,离开我,到看不见的隐藏的蛇那里去了。它去流浪,去了离我三十年 之遥的地方,和吉卜赛人流浪了。’ 啊,我的铁链,还有铁匠,还有我的妈妈,还有,我的钱。 幕布在风中鼓起一个大包。吉普赛人的火很红很烫,像我的脸,像我的眼睛, 像我独语的嘴唇。篝火的烟,浓得遮住了吉普赛人的眼睛,遮住了吉 b赛人的鬓 和手。篝火的烟雾吞没了他们的头发,将它们扯散,像吹灰色的面团一样把头发 吹大。我走进这烟雾中。它没有吃掉我,而是带着细密的褶皱和凝固的扇子,穿 着黑色的外套和鞋子,飞进空气中,让我呆站在那里,然后把我送上回家的路。 歌手在喂马。鬃上有红色飘带的马望着月亮。 我像被流干了一样向路堤走去。月亮空寂。路堤前坐着个女人,她的衬衣比 黑夜还黑。她的裙子摊开来,裙子下面塞塞搴率。她用一只苍白的手揪着草,大 声呻吟着像是为了死亡。路堤上站着一个黑糊糊的男人,抬头望着天。“这时候 我们本该早到家了。”他说。那是我叔叔的声音。 有一股腐烂的肉的气味。婶婶撩起她的裙子,黑衬衣下面是一块亮斑。那亮 斑很大,有两个月亮那么大。婶婶用一把草擦她的屁股。叔叔在路堤边上来下去。 他忽然停下来,喊遭:“我的天,这气味像瘟疫一样臭!” 天空散发着粪便的气味,路堤在黑影中站在我身后,把天幕拉下来,把它拉 到自己前面的铁轨上,像是拉一列黑色的火车。 水塘不大,伸出一面镜子。它不可能映照这么多大便和这么多的夜晚。于是 它在月亮的口袋里盲目地呆站在那里。 磨坊前面有一只鹳,翅膀在黑暗中腐朽,它的腿因水塘而开始腐烂。 但是它的脖子很白。“它飞翔时,在空中死去。它所做的一切就是哀怨。” 我想。我一边走,一边在黑暗的空气中看见到处都是我的铁链。我喊道:“把你 的喙子伸进大便,走进泥浆去给小弗兰茨找爸爸。” 街道两旁是葱郁的树林,它们在春天开放。夏天来时,它们的叶子变成红色 却没有果实。它们没有名字,这些红树。它们轻柔地沙沙响,我的铁链不在里面。 篱笆后面,一只狗的心在吠叫。在红色的树林上面,一只年轻狍子的心冻僵 了。 铁匠铺的窗口暗下来,铁匠已经睡了,铁匠的炉子已经睡了。还有许多窗口 明亮着,没有入睡。 辘轳静静地躺在那里,井睡了,它的铁链睡了。一片云在巨大的粪便里游荡。 它在沉睡的天空里忽高忽低,鞋上沾满白色的野生辣根,在脖颈上飘舞,和蕾妮 的红鸡一起在脖颈上飘舞。 红鸡上面,一张脸喊叫起来:“你的铁链呢?你的钱呢?”我们家的窗户被火 光映红。村子空了,乔治,村子空了。我在窗边谛听。收音机沉默着,母亲叫喊 着,父亲沉默着。 外公睡了。乔治做了个梦,在梦中他看到一只青蛙跳上我的脸颊。 黑色的大轴转着。 李贻琼 译 from 《译林》20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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