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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约的缺环-张五常

2011-01-07 26页 doc 124KB 31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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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约的缺环-张五常             佃农理论 经济学的缺环 张五常 第一节 说过无数次,要解释世事,我们首先要知道世事是怎样的。虽然高斯和我有这信念,但从科学方法的角度衡量,这信念不对。在经济学行内我们二人无疑是少数。佛利民曾经在他的重要方法论文章中说,理论是要推断还没有发生的事,因而与高斯吵了一阵。互有误解,没有大问题,虽然详尽的裁判不容易。 科学理论无疑可以推断还没有见到的事,但不是说可以推断根本不存在的现象。这方面,爱因斯坦误导了后人。他的相对论推断的,之前没有谁想象到,更勿论观察到了。这误导有两方面。其一是他推断了从来没有观察到...
合约的缺环-张五常
             佃农理论 经济学的缺环 张五常 第一节 说过无数次,要解释世事,我们首先要知道世事是怎样的。虽然高斯和我有这信念,但从科学方法的角度衡量,这信念不对。在经济学行内我们二人无疑是少数。佛利民曾经在他的重要方法章中说,理论是要推断还没有发生的事,因而与高斯吵了一阵。互有误解,没有大问题,虽然详尽的裁判不容易。 科学理论无疑可以推断还没有见到的事,但不是说可以推断根本不存在的现象。这方面,爱因斯坦误导了后人。他的相对论推断的,之前没有谁想象到,更勿论观察到了。这误导有两方面。其一是他推断了从来没有观察到的现象,使后人认为自己也可以。这是不自量力:爱因斯坦可以想到的,你能想到吗?其二是虽然相对论惊世骇俗,爱氏可不是毫无依凭地想出来:他问速度快过光会是怎样的。 另一项二十世纪的神奇发现是DNA的结构。故事难得一遇:当时没有谁见过或知道这结构是怎样的,但奇怪地,差不多所有生物学家都知道有DNA这回事,于是拼命找寻。对科学有兴趣的同学,《The Double Helix》这本书是非读不可的。 上述可见,尽管科学可以推断从来没有见过的现象或行为,但成功的科学,可不是毫无依凭,或试行推断根本不存在的。科学可以推断没有见过的,逻辑说原则上可以毫无依凭,但实际上成功的例子总要有点实据。相对论如是,DNA的发现也如是。 可怜经济学,毫无实据的理论不胜枚举。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经济发展学说,大部分的理论是试图解释不存在的现象。到了六十年代,破口大骂者无数,可惜到今天还有些课本不知所谓地保留着。然而,也是今天,现象毫无实据依凭的理论,经济发展学说之外还有其它,不少的。为什么经济学者老是不愿意到真实世界走走,调查一下,肯定了现象或行为的存在才作理论解释呢?科学方法说不一定需要这样做,但试图解释可能不存在的现象不是很愚蠢吗?我不打算在这里批评那些无从验证的理论──这是另一回事──要说的是肯定了现象才作解释是明智的选择,不要管科学方法怎样说了。 这就带来本文的重心。在今天发展得我很不满意的「新经济学」之前,从现象那方面看,经济学有一个重要的缺环(missing link)。那是没有谁注意到的合约安排。传统的「微观」理论,只着重于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这两项,合约安排很少人提及。转到「宏观」,国民收入、失业、货币等加了进去,但合约安排是没有提到的。问题是,漠视了合约安排,我们真的能解释资源使用、收入分配与其它宏观现象吗?数十年前我认为有困难,或不够全面,今天则认为漠视了合约安排这个缺环,其它经济现象的解释容易闯祸。 不是我发明的,但差不多吧。先入为主,英雄是戴维德。他那口述传统的捆绑销售对我有深远的影响。我不同意他以价格分歧来解释捆绑销售(二十多年前对他说了,他同意),但为这个「怪」现象我曾经多个晚上睡不着。原因是这现象不是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牵涉到的,宏观经济更没有提及。绝对有趣,属经济之内的行为无疑问,但算是哪门哪类呢?放不进去,是以为难。 一九六六构思佃农理论时,只一个晚上我在理论上证明了在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这两方面,佃农分成与固定租金没有什么不同。过了两天,蓦然惊觉,意识到那是两种不同的合约,跟着就想到合约有结构性。于是问:既然经济效果一样,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合约出现呢?这是后来我发表合约的选择的原因。很抱歉,我要等到《佃农理论》发表后,才想到没有戴维德的捆绑销售,我不会想到合约选择那边去。 从合约的选择到调查件工合约到一九八三发表的公司理论,我主要是从减低交易费用的角度来解释合约安排。这思维当时可没有带到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这两方面去。原因是写《佃农理论》时,我搜集到的数据一律显示,用佃农分成或固定租金两种不同的合约安排,地主的租金收入大致一样,每亩农地的产出也大致一样。一九七七分析座位票价,优质座位票价刻意地偏低,对座位的使用与老板的收入有明显的不同效果,但我还是没有注意到合约的不同安排会影响了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这是说,我没有注意到如果漠视了合约安排,我们对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的推断会出错。 第一次注意到对合约安排的漠视不仅忽略了一组有趣的现象,而且这些安排对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有决定性,是二○○二年。写《制度的选择》,分析失业,归咎于合约「失败」,我指出分红合约与件工合约的工资调整弹性高,失业的机会下降。中国九十年代后期有严重的通缩,但失业率没有明显上升,经济依然迅速增长,是重要的支持与启发。再跟着就是中国的县与县之间的激烈竞争制度。产权大致上是私产,只是地区的合约安排与外国的有大差别,竞争于是自成一家,经济就急速增长了。 是重要的发现。合约安排作为传统经济学的缺环有两重意思。其一,合约安排是一组有趣的行为或现象,解释了合约的选择会让我们多知世事。其二,合约安排的本身会影响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对人民的生计可以有重要的影响。 后者的重要性没有谁注意到,这里不妨重笔记之。高斯定律说,只要资产的权利界定够清楚(即是说私产存在),资源的使用是有效率的,市场的成交会解决社会成本与私人成本的分离。当年我的贡献,是说因为有交易费用的存在,同样是私产,合约的选择往往不同。这是四十年前说的了。我跟着说漠视了合约的安排,我们不能明白经济运作的整体。今天的发现,是不同的合约选择,可以有很不相同的经济效率。社会成本的问题,不同的合约安排皆可解决,但没有这问题可不是说经济效率或增长率会是一样的。不同的合约安排所带来的不同竞争效果,显然重要,但没有谁指出过。这是缺环中的缺环了。 让我用三个层面来总结上述的缺环吧。产权制度是一种安排—严格来说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合约—对经济效率有决定性。漠视产权曾经是经济学的一个缺环,指出其重要性的有奈特,有艾智仁,也有高斯。这方面我的贡献,是指出产权的存在起于有社会(交易)费用。有了私产的安排,不同的合约安排会出现,漠视了合约安排是经济学的缺环的第二个层面,首先指出的是高斯与戴维德,我接手,推到合约的结构与选择这两方面去。同样是私产,不同的合约安排可以有不同的经济效率──不同的资源使用与收入分配。不是史密斯传统的效率排列,我在《佃农理论》中说是错了的,而是满足了传统的「有效率」,不同的合约安排还会有不同的效率层面。这是上述的经济学的缺环的第三个层面,最高的,效果间接,不容易看出来。我要活到七十岁才肯定,可能是我在经济学上最后的重要贡献了。 是非常复杂的学问。不是湛深,而是复杂,我搞了四十年才知大概。这篇文章恐怕不易明白,我要再从另一个角度解释。 第二节 二○○○年的春天,曾获经济学诺奖的牛津大师J. A. Mirrlees到港大演讲,讲题是以「效率工资理论」(efficiency wage theory)演变出来的失业解释。效率工资的要点,是雇主刻意地把工资提高,高于市价,鼓励员工,彷佛在驴子前头挂着红萝卜,也在后面加鞭。工资高于市,失业就容易解释了。有几位学者以效率工资分析而获诺奖,其中一位提到我一九七七年发表的文章给他启发。该文说优质座位的票价刻意偏低,因为老板要优质座位先坐满,使开场后购劣票的不能坐到空置的优质座位去。 Mirrlees在港大演讲时,我作主持,讲后是听众提问时间。我说:「既为主持,行规说我是不能提问的,但这次我不仅要破例,而且是提问的第一个。」跟着问:「你的失业理论是基于时间工资合约(wage contract)的。今天的中国,这种合约差不多不存在。中国工厂要不是以件工(piece-rate contract)算,就是以一个基本工资加奖金或花红(bonus)。没有单以时间算工资的安排,你的理论岂不是全盘错了?」大师风范,Mirrlees立刻同意有奖金或花红的安排,他的分析不管用,但不明白为什么在件工合约的安排下,他的理论也不管用。 当时是提问时间,身为主持,我不能多作解释,何况件工这回事,说来话长。行内分析件工合约的文章是有的,但没有一篇知道这种合约是怎样的一回事。一九六九我开始跑工厂,实地调查件工合约,知之颇详,其后以之为重心,一九八三发表《公司的合约本质》。二○○二写《制度的选择》,再引用调查件工的心得,手起刀落,把自己十分欣赏的鲁宾逊夫人的效率单位(efficiency unit)分析杀得片甲不留(见第四章第二节)。这可见漠视真实世界是经济学发展的致命伤。 牛津大师显然不知件工合约是怎样的一回事。不是工人以产出件数算工资那么简单。工厂老板收到买家的打价要求,产品如何,数量多少,交货日期等等,一般当然也要求看样板了。老板算价,原料与其它成本外,件工的每件工资要看工人愿意接受多少,往往要洽商。这是说,件工工资的厘定,接单与否,要看市场形势。经济不景吗?竞争依旧,件工工资要向下调整,否则老板有单不接,工人面对减产的情况,大可商量。 像奖金或分红制那样,件工合约所含意着的工资于是有弹性,失业不容易出现。以时间算工资,向下调整有困难。老板说要减工资,凭什么可以说服员工接受呢?说没有钱赚吗?员工不容易相信。说生意要亏蚀吗?员工不跑掉才怪。何况好些时,例如香港,政府或公立机构的工资不减,私营的要减,说服力就更少了。奖金或分红合约的工资有弹性,因为基本工资够低,生意不对头奖金或分红自动向下调整。件工合约的工资有弹性,因为每件买家愿意出多少钱,扣除其它成本,可以直接算出工人产出的所值。 写到这里,要顺便说一下政府推出最低工资政策这个老话题。我反对中国推出最低工资,某君指出美国有正规学术报告,说最低工资对失业影响不大。蠢到死,最低工资对失业的直接影响不会很明显,但因为约束了分红合约与件工合约的选择,雇用合约就失去了调整工资的弹性,对失业的间接影响变得严重了。最低工资阻碍了分红合约的选择,因为时间工资够高,分红没有空间。最低工资阻碍了件工合约的选择,因为时间工资够高,以产品件数算某些工人达不到最低工资的水平。一件完整的产品,其中多个部分每部分可按件工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就因为工会的压力,件工被政府定为不合法! 从事宏观经济研究的众君子似乎不知道,如果没有雇用劳工,失业不会存在。任何人都要生存,雇用劳工不存在,任何人皆自己「雇」自己,何失业之有哉?好比中国昔日的传统农业经济,各家自扫门前雪,从爷爷到子孙到老婆妾侍,不管是从农或从工或从商,皆家庭自生自灭,何失业之有哉?产品市场是有的,但雇用市场小得很。遥想神州当年,被聘用或被雇用的是「仕」,学而优则仕也。当时做官的被聘用,聘书是合约。有失业吗?没有。被皇帝上头「炒鱿」时有所闻,但被炒后「辞官归故里」,回到乡土工作去。被贬的也有,但算不上是失业。苏子被贬到海南不是失业,而旷达如苏子还可以写出好文章。 是的,失业永远起于雇用或聘请合约出现了问题。这是说,失业是一个合约「失败」的现象。搞起宏观经济的凯恩斯,不明个中道理,只考虑时间工资,说这工资向下调整有顽固性。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凯氏对三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开出的药方,是增加投资,增加消费,市场不增加,或增加不够,政府要亲力亲为,促成后来的大政府形势。 佛利民不同意凯氏之见,著书立说,指出当时联邦储备局对货币量的供应,处理频频失误,是大萧条的主要原因。我认为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不是主要的。美国当时已有反托拉斯法,有福利经济,有最低工资,而工会早就林立了。有了这些,阻碍了雇用合约的自由选择。局限有别,通缩对经济的杀伤力激增,在这情况下,增加货币量,搞起一点通胀,对失业是有帮助的。但如果美国当年不搞三搞四,因币量不足而引起的通缩是不会导致大萧条的。这方面,中国九十年代后期是重要的例证。当时官方的通缩率百分之三,考虑到产品质量同期急升,这通缩率会在百分之十以上,而楼价则下降了七成!失业率怎样呢?基本上不变,更重要的是经济继续急升。这是因为北京当时没有推出福利经济,少管最低工资,雇用合约的选择一律自由。 因为三十年代的经济大萧条而搞起来的宏观经济学,一无是处,开坏了头,发展下来岂非废物哉? 在加州大学作研究生时,我的宏观理论老师是普纳(Karl Brunner)。于今回顾,他应该是当时的宏观天下第一把手。不是从伟大贡献那方面看,而是处理学术的严谨与执着,我认识的或知道的经济学者中没有谁比得上他。虽然普纳处理学问的苛求,与我喜欢从预感入手然后天马行空的方法格格不入,我可衷心佩服这位老师。 那时一个学期十五周,普纳采用的宏观教材是一本新出的名家课本,十五周只教了二十多页,页页他解释说有错!同学们皆一时之选,你看我,我看你,学期过后,大家怀疑宏观理论究竟说的是什么。普纳只说到处都错,可没有说什么才是对的。 博士后到了芝大,旁听佛利民,先听货币,再听宏观,分两个学期教的(十周一学期)。前者佛老把币量理论教得出神入化,但到了宏观,他只把货币的方程式的次序倒转过来,使我不明白为什么这门学问会存在。我当然读过佛老一九五七发表的《消费函数理论》,其见解之精辟,其数据处理的前无古人,令人拜服,但那是从费沙的利息理论变化出来消费理论,统计分析学究天人,「宏观」安在哉? 回头说加大的日子。几位同学和我一起研读凯恩斯的《通论》,是课外自选的,读不懂!轮到我写《佃农理论》时,在加大作助理教授的Axel Leijonhufvud正在写他的西北大学的博士论文,题为《On Keynesian Economics and the Economics of Keynes》。相当轰动,Axel还没有拿到博士就擢升为正教授了。那本名著说,凯恩斯的宏观理论了不起,但凯恩斯学派的则不敢恭维。同学和我当然知道凯恩斯与凯恩斯学派不一样,但凯氏本人真的那么厉害吗? 无可置疑,凯恩斯兴趣广泛,智力远超世俗,三四十年代时把不少经济学者吓破了胆。我看不懂他的《通论》,但Axel说看得懂,难道他是看到了皇帝的新衣?有怀疑,因为从凯氏的字里行间,我意识到他对需求定律与成本的概念掌握不足。这二者是经济学的基础命脉,基础有缺,宏观理论是凭什么支持的?就是在我对这门学问满是问号的六十年代中期,以微观基础处理宏观的呼声不绝于耳。一九六八旁听佛利民后,我再不涉足传统的宏观经济学。 三十年后,中国的发展与亚洲的观察使我意识到传统的宏观理论溃不成军。在几项宏观现象的推断上,我比宏观大师们推得准,准很多,而我用的只是基础的价格理论,半条方程式也用不上。举几个例子说说吧。 (一)一九八一我推断了中国会走私产与市场经济的路,是宏观现象的推断,经济学者中只我一个这样说。不是信口开河,也不是风水先生看水晶球,而是从价格理论入手,把当时中国面对的交易费用一分为二,局限转变的含意于是看得清楚。逻辑说:只要这些局限转变稳定,中国会走今天的路。当时我白纸黑字写下,中国改革最困难的地方,是有强大垄断权力的国企。那是四分之一个世纪前说的了。 (二)一九九六年末,香港一片形势大好声中,我说将会有十年或以上的经济不景。绝不看差九七回归,但香港的工资与楼价跟国内的脱了节,而国内学子的知识增长奇速,香港人服务国内的需求将去如黄鹤。这些相对价格的调整历来困难,要十年或以上是大约的估计。当时我可没有想到,国内会推出自由行及其它救港之道,否则这十年不景的推断会拿一百分。 (三)事前我没有想到九七会出现亚洲金融风暴,但当这风暴出现时,我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世界银行与国际货币基金的众君子解释多多,皆胡说八道。我认为金融风暴的起因,是一九九七年朱镕基把国内的通胀率,从百分之二十多控制为零。人民币钩着美元,是铁达尼钩着航空母舰。当时,差不多所有亚洲小国(小艇也)皆或明或暗地钩着美元那艘母舰。人民币通胀为零,等于钩着母舰的铁达尼突然停下来,钩着母舰的小艇于是纷纷脱钩。(比起人民币,小艇的币值偏高,官商勾结容易炒下去。)九七风暴后两个月,北京一些朋友约我在深圳会面,对我说经济上中国大难将至矣。我说中国不会有问题,经济形势大好。他们不相信,我忙顾左右而言他,因为那时不便对他们说,亚洲的金融风暴起于中国能迅速而又成功地控制通胀。 (四)也是九七金融风暴后,我说香港的失业率会超越百分之八。香港的失业率历来是百分之二左右—就是六十年代楼价跌到近于零失业率也低—怎会超八呢?难道我的金漆招牌是假货?后来果然超八,只是等了五年。这推断也是基于简单的价格理论。香港的局限条件改变了。到一九九七,香港的福利制度急升了;教育与医疗的政府资助天文数字;公务员(尤其是官级)的薪金奇高,误导了市场;政府漠视了国内青年的本领;港币钩着美元,不能向下调整。 上述是些比较重要的应验了的推断,没有那么重要的不说算了。自己比较满意的还有一九九七说人民币是强币(那时黑市汇率低于官价不少),二○○二说人民币天下最强(黑市还低于官价),所以当二○○三年初黑市偶尔跟官价打平,我立刻说外国会施压要人民币升值。这些也是价格理论的推断。年多前我说人民币会在一年内高于港币,命中。我当时建议港币转钩人民币,《苹果日报》在同一天反对,而曾特首与任老弟也跟着坚定地反对了。我的道理简单:美国有伊拉克之战,费用奇高,继续钩美元是劣着。但愿美国能迅速地解决伊拉克问题,面对地球一体化的新形势。还有好些其它关于宏观理论不成气候的话要说,牵涉到微观理论的不足处,说来话长,下期再谈吧。 第三节 两星期前发表《经济学的缺环》,是自己近年比较重要的学术文章,认为读者不容易明白,说要转换角度再解释。果然,该文在几个网站出现后,说不明白的同学不少。老怀大慰:网上文化要不是胡乱破口大骂,就是不懂也反对,这次说不懂,不知为不知,是勇气的表现,求学之道也。让我从「安排」的角度说起吧。 「安排」的英语字汇是arrangement。我可能是第一个把这个字用作经济分析重点的人。一九六七的博士论文,其中一章的名目用上,再其后该章独立成文,一九六九发表,题为《Transaction Costs, Risk Aversion, and the Choice of Contractual Arrangements》,翻成中文是《交易费用、风险规避与合约安排的选择》。忆当年,arrangement这个字的采用来得不易。记得走进艾智仁的办公室,对他说,单用「合约」(contract)论选择,似乎不够,合约之后要加一个字。大家讨论选择的是合约的什么。是形式吗?是条款吗?都有点不对头。最后我提出安排(arrangement),艾师立刻同意,认为最恰当。 安排何解?有时同义的是「制度」(system),但不一定对,何况「制度」往往过于广泛—例如共产制度、资本主义制度等—可以模糊不清。如果我们问:共产制度的权利是怎样安排的?问题就清楚了。好比你买了一间房子,要选购家具,搬进去,摆设一下。我问,你打算怎样把家具安排呀?大家都知道我问的是选哪些家具,怎样摆设。另一方面,你可以用某君想出来的家具摆设制度,是一种原则。如果我问:你打算用哪种制度摆设呀?你多半不知所指。安排容易观察,其意浅白。 我喜欢想得浅,喜欢想得简单。我的困难是自己以为是浅的,轻轻带过,或懒得重复或细说,好些时误导读者,而有时刻意地重复申述的,读者却认为不是那么重要。安排—合约的安排—数十年来我认为是经济学问的重心所在。可惜到了一九七○年,我转用「结构」(structure)来代替。这个选择起于合约有结构性,推翻了当时盛行的界外效应分析,而在好些其它话题上,经济学者是喜欢论结构的。「结构」无疑可以代替「安排」,但前者听来远为深奥,把可以是很浅的学问推到牛角尖去。是的,今天不少人认为我是「新制度经济学」的一个创始人,在我来说,我的贡献只不过是合约安排的分析,没有其它—也认为不应该有其它。我对新制度经济学的发展感到失望,因为从事的走上博弈理论的路,漠视了真实世界的合约安排。是复杂的学问,我自己要到一九八一才体会到产权问题其实也是合约安排的问题,才体会到如果交易费用不存在,产权问题不会存在。其后中国经济改革的经验,给我的启发实在多。自一九八二写好了《公司的合约本质》,我没有再刻意地为国际学报写文章。九七与九八的两篇英语演辞,是重要的应酬,一别十五年,旧师友读得频频提问,彷佛我是来自火星似的。佛利民读其中一篇——《交易费用的范畴》—后,来信说:「你对经济的看法自成一家,不知将来的人会怎样评价。」 我可没有像一些无聊之辈说的,放弃了经济研究。今天是二○○七了,离开美国学术四分之一个世纪,其间中国的演进我跟得紧。今天,在经济体制运作的话题上,对也好,错也好,我的思维早就脱离了三十年前的师友,一士谔谔。六年多前动笔写三卷本的《经济解释》,把自己的一些新思维放进去,在国内搞起一些波涛,但那是按着史密斯与马歇尔的传统发挥,虽然修改与补充无数,但传统还是棱角分明。几个月前答应了高斯,为他明年于芝加哥举办的「中国经济改革研讨会」写主题文章,不是普通的应酬。九十六岁的老人家,对我影响那么大的,关心中国,重复地说整个研讨会是押在我那篇文章上。我想,这就是了,四十多年在一门学问上的思维,心领神会,都搬出来吧。我对高斯建议,文章题目是《中国的经济制度》,其实是要把《公司的合约本质》之后的心得,借题发挥。是在这思想准备的过程中,我想到「经济学的缺环」这个话题。 西方经济学的发展有一个严重的缺环(missing link),作研究生时就知道,说过不少次,可没有用上「缺环」这一词。得到中国经验的启示,我意识到此「缺」也,有好几个层面,有时是明缺,有时是暗缺,要解释得网上的同学明白,不容易,我于是想到刚好是四十年前在艾智仁办公室提出的合约「安排」这个角度,应该是最浅的,不妨试试。严谨而又正确地看,经济学的缺环是漠视了合约安排,而此安排也,可以细小如戴维德的捆绑销售,也可以庞大如整个地球的制度运作。重要的起点是在资源缺乏的情况下,人与人之间必会竞争,决定谁胜谁负要有准则,而这些准则是产权制度。是艾智仁的天才提点—艾师早应获诺贝尔奖。作为他的入室弟子,我的贡献是提出人与人之间的竞争需要约束,而这些约束就是合约安排了。不是天才得那么厉害:一九六七提出合约安排,我要到一九八一才体会到产权制度也是一种合约安排,只是要通过一个名为「政府」的机构处理。这其中的思维发展,高斯的权利界定角度对我有关键性的启发。想当年,受到艾师的影响,我参阅了大量的英国产权法律历史书籍。但法律归法律,经济归经济,二者不容易加起来。是科斯的思维给我一把照明灯,让我从那些复杂无比的法律历史看到以法律约束竞争的蛛丝马迹。 一九六九年,我知道私有产权是不需要私人所有权(ownership right)的,于是在八十年代初期建议北京把使用权与所有权分离──后者大可保留为国有,把承包责任制推到尽头就是英国传统与高斯想象中的私产。承包责任制当然也是一种合约安排。记得清楚,一九六八年我对高斯说,他心目中的私产不需要有私人所有权。奇怪,去年他对助手说,中国经济改革的成功看来是说他的思维错了。完全没有错,中国经改是以他的思维作为起点,虽然通过我的传达与阐释。北京不会否认,他们的伟大改革的起步重点,是选走明确界定权利的路。这是高斯的思维。当然途中沙石不少,胡作非为的行为今天还有,但这条路中国是走上了。当时我可没有想到,权力下放,层层承包,层层界定,会发展成为后来地区之间的激烈竞争制度。后者也是一种合约安排,人类历史没有出现过。说漠视合约安排是经济学的缺环没有错。同学们不妨参考四、五十年前的「经济制度比较」(Comparative Economic Systems)的课本,差不多没有一本提及产权问题!论制度,不谈产权,不可能不胡说八道。 地球上的天然资源就是那么多,有些可以重复使用(像土地),有些可以用尽(像石油)。有生物,而人类是其中一种。生物是靠使用天然资源而生存的,其生存机会要靠这些使用的安排得宜,人类如是,其它生物也如是。天灾是生物灭亡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资源使用的安排出了大错。不适者灭亡是定义性的,不可能错。人类的自私可以改善资源使用的安排,增加生存的机会,成为适者,但也可以改坏资源使用的安排,自取灭亡,不适也。人类如是,其它生物也如是。从定义性的套套逻辑加进局限条件(或验证条件),推出可以被事实验证的理论或假说,是科学,生物中只有人类有足够的智能搞这项玩意。 作为一门科学,经济学的主旨是分析人类为了生存而使用上述的资源的行为,其中最重要、最有趣的一环,是关于在资源稀缺的情况下,人与人之间无可避免地会有竞争,而因为有交易(包括讯息)费用的存在,人类的生存机会要看约束这竞争的合约关系是怎样安排的。我提出的经济学中的缺环,是这些合约安排被漠视了。从史密斯到马歇尔,这些安排被注意到,但一知半解,没有详尽或深入的分析。说什么资源使用,论什么收入分配,漠视了合约安排是经济学的大失败。起于六十年代的「新制度经济学」,由我推出的那一种,是针对这缺环而动工的了。可惜昙花一现,到了七十年代后期,研究合约的行家选走博弈理论的路,对真实世界的合约安排一无所知。调查与阐释合约安排是极端头痛的事,就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可以花上数年工夫而拿不准,不是一个要在大学拿得铁饭碗的助理教授有胆染指的。 让我从一个最简单的假设例子说说经济学的缺环的几个层面吧。让我假设人类的主要资源只有一种:土地。人多,土地供不应求,于是稀缺,竞争使用于是出现。如果这竞争没有约束,弱肉强食,打打杀杀的,租值消散(dissipation of rent)是必然的后果。这消散会导致人类灭亡。没有约束安排的资源公用,或约束不宜,带来的全部或局部租值消散的证据多得很。以产权界定使用,或以等级排列权利,或以法例规限行为,是三种不同的竞争约束,都是减低租值消散的方法。这些都是安排,是人与人之间的合约,虽然不是我们常见的通过律师办理的那种。每种安排都可以很复杂,变化多。历史上,土地产权的演进,最详尽的是英国。等级权利的安排,最值得研究的是昔日的共产中国。法例规限或管制,到处都有,而这些研究经济学者做过很多,虽然不是从减低租值消散的角度入手。 土地实行私人使用,通常是把土地划分,指定某人某户有独享的使用权。这是一种合约安排,在神州大地盘古初开有之。古时,为恐外族侵犯,要鼓励人民附地而生,土地不容许自由转让权。这就是史学家说的封建制度了(是我个人之见,史学家可不是这样看)。中国如是,欧洲也如是。土地使用权的年期可长可短,有永久年期的称fee simple,而永久年期加上自由转让权,称fee simple absolute—这就是西方法律鉴定为完整的私产土地了。如果土地没有永久的私人使用权,其所有权(ownership right)不可能是使用者的私有。然而,只要使用的年期够长,费沙的利息理论说是否永久无足轻重。如果外侵不忧,土地的转让权重要,非常重要。多种理由这里不说,铁一般的证据是日本的明治维新。这个大名鼎鼎的「维新」的要点,是把早就有私人使用权的土地加上自由转让权。这是说,只把土地使用的合约安排修改一处,日本的经济就起飞了。 上述简略地说一下土地的权利安排,是人与人之间或政府与人民之间的合约安排了。这里略说,好叫同学知道,一九八一年我推断中国会走今天的路,只不过是推断权利划分的合约安排会怎样转变:按照当时的局限转变,中国会从等级界定权利转到以资产界定权利那边去—当然不会一帆风顺,但只要局限转变稳定,国家整体性的合约安排一定会朝着我指定的方向走。当时反对我这推断的师友无数,芝加哥的舒尔兹甚至来信说经济学不可能推断这种事。这些大师们的缺失,是中了经济学的缺环之计,以为制度问题是政治上的事,不了解制度的选择只是选择合约安排,原则上与戴维德的捆绑销售是同类分析。想当年,同意我对中国推断分析的只有同事巴赛尔。我们日夕研讨经济的多方面,他知道我的思维是在经济学的缺环中打转。细读我八一年的「中国」文稿后,他说推断的结论难以置信,而他自己是不相信的。但他说:「反复重读,理论逻辑没有错,一百分,所以一定要发表。」 这里补充一个小秘密吧。当八十年代初期我理解土地承包是怎样的一回事,立刻建议北京容许承包的自由转让,这等于容许土地的买卖了。其实当时我知道,这容许一定会出现,因为局限的现实会促成这项合约安排的修改。这项及其它类似的,使不少人误解,以为北京听我的话。当然不对,但走在时间的前头,以推断作建议提出,中计而把我看作英雄者不少。这样的甜头我吃得不久。可不是吗?近几年我对中国的建议是建议,明里暗里皆非推断,效果彷佛泥牛入海,英雄安在哉?中国今天面对的局限,有国际政治的问题,有压力团体的左右,也有从西方学回来的我不懂的新潮经济学知识,变得太复杂了。未富先骄也是个大问题,而衷心说实话,推断穷人的选择与推断富人的选择,历来比推断不穷不富的选择容易。 这就带来另一个科学问题。科学方法说,推断一个现象的发生与解释一个发生了的现象是同一回事。逻辑上,这观点没有错。然而,解释一个发生了的现象,一般远比推断还没有发生的容易。二十六年前我推断中国经改会走的路,准确得很,算是推断了还没有发生的。然而,在当时,我熟知地球上多个地方的经济发展历史,有不少前车可鉴,准确的推断是比较容易的。 今天的情况不同了。目前中国的经济制度,人类历史没有出现过,加上上述的复杂局限,前途的推断远为困难。两年前贝加对中国的前景不看好,是基于德国与日本的经验。他可能对,但中国的经验史无前例,外地的经验作不得准。贝加出错的机会于是增加了。我们当然希望他错。 还是回到土地使用的例子去吧。传统的经济分析,着重于土地,以农业为主,土地与劳力是两种主要的生产要素。古典学派着重于租值与工资的厘定,是收入分配与宏观经济的起点。到了新古典学派,有数学的协助,边际产出下降定律容易处理,资源使用有了均衡点。再跟着是生产函数(production function)的分析大行其道。于今回顾,英国的P. Wicksteed应该是此函数的开山鼻祖。 我很少用生产函数,有时避之则吉。这使不少后生小子以为我这个老人家不懂。其实我是懂的,曾经非常懂。一九六八在芝大,R. Fogel正在写他后来获诺贝尔奖的《Time on the Cross》,分析美国黑奴的生计,我替他解决过一个生产函数的问题。那时该函数的英雄是Z. Griliches,也在芝大(后来是哈佛的经济系主任,今已故),跟我很谈得来,指教过我,而他的好友D. Jorgenson从加大转到哈佛后,曾经与我共事过一件反托拉斯案。后者天才无疑问,对生产函数与统计分析的结合令人拜服(此君应获诺奖,还没有)。 前后左右的朋友都是生产函数专家,近水楼台,机会难逢,但我没有「入局」。不是不佩服这些大师,而是当时人民公社在中国搞得如火如荼,对我的思想有很大的冲击。那时我有两个姊姊在中国,一个在广州,一个在武汉,都是专业人士,但没有饭吃,真的没有。在香港的母亲要按时寄粮食到大陆救济。发生了什么事呢?早一年我写好了《佃农理论》,对中国农业与土地使用的史实知之甚详。人民公社带来的饥荒遍布神州,显然是因为「公社」那种合约安排出了大错。此错也,把什么生产要素放进函数方程式也不管用,挽救中国的唯一办法是把土地使用的合约安排修改,那是要改革中国的经济制度了。是的,说漠视了合约安排这个缺环是经济学的致命伤,不容易找到一个比人民公社更有说服力的例子。但不要忘记,任何合约安排,漠视了,或大或小经济学都有类同的命运。我选走的经济解释的路是经过当年慎重而又深入的考虑。 上述也解释了为什么八十年代初期,见到中国的承包制稍有眉目,我知道土地的合约安排开始修改。重点与中世纪时代的欧洲相若,但中国的势头有别,于是大做文章,推波助澜。也是当时,几位美国经济名家向北京推荐「生产函数」理论,我禁不住痛下批评。 感谢老师艾智仁,是他的影响一九六三我开始重视产权问题,是他的影响我反复重读高斯五九与六○那两篇文章。艾师也推荐一些籍籍无闻的关于不同产权对经济的不同效果的读物,而英国的土地产权演变历史也是他介绍的了。当时艾师极力反对任何博士生以产权为题写论文,理由是题材过于湛深,学子不能应付。但当我决定以产权为题时,他不反对。他很喜爱我提出的以日本明治维新作论文题材,但因为绝大部分的资料是日语,我不懂,要放弃。最后选佃农理论动笔,也是以产权的变动为出发点,至于此题发展到合约安排的选择那方面去,是意外的大收获了。 一九七三年,为了逻辑的需要,我把高斯的交易费用广泛伸延,以之包括所有在鲁宾逊的一人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费用,所以应该称为社会费用(二人或以上成社,后来这交易费用的广泛定义,高斯与佛利民皆同意)。在这广泛定义的思维下,一九八一年推断中国会走的路,我突然察觉如果交易费用真的是零,产权及任何制度皆无足轻重(一九九一在瑞典晚宴中遇到阿罗,他提到我这观点,表示同意)。这是说,任何产权制度,包括市场及合约安排,没有交易费用不会存在。这也是说,制度、市场、合约等的安排,皆因有交易费用而起,其目的当然是为了要减少这些费用了。一九七四发表的《价格管制理论》是重要文章,其中指出租值消散是交易费用的一种。 有另一个重要问题。高斯定律说,如果私产存在,交易费用是零,市场会适当地处理社会成本问题。然而,我说,如果交易费用是零,不需要有私产,也不需要有市场,所以高斯定律是错了的。这不是说高斯定律的思维不重要—其重要性不减—但该定律之错我要到一九九八才在《交易费用的范畴》一文中写出来。 也是一九八一年,我察觉到一个国家的宪法其实是合约安排。跟着的思维发展,是产权及所有约束竞争行为的措施都是合约安排。同学要知道,经济学(或者是区区在下的经济学)所说的合约定义与法律的不同。后者,当法庭说合约不存在,是说依照法律此约不存在,或不合法。经济学所说的合约,是竞争需要有某些约束,而约束权利划分的是合约安排,有时含意着权利的直接或间接交换,有时只约束行为,有自愿性的也有强迫性的。不要忘记,这里说的竞争是艾智仁思维下的竞争—资源稀缺、僧多粥少的必然竞争—不是经济学课本说的市场竞争。 合约安排的定义于是变得广泛,包括所有约束竞争行为的互相规限,包括不言自明的风俗习惯,而合约可明可暗,起码要有两个或以上的人,某程度要互相遵守。这样看,合约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承诺,不一定需要白纸黑字写下来。也不需要是个人与个人之间,可以是集体对集体,所以不需要有私产的安排才有合约。一九六八年,我在芝大的亚洲图书馆找到一本北京出版的中文书,内容是共产政制下的合约安排。对艾智仁及德姆塞茨提到这个小发现,他们认为不重要,因为不大相信没有私产会有真实的合约。我当时也那样想,但后来这想法是改变了。 上述的广泛合约理念,除了两三篇文章,我很少用上。一则是这理念在行内没有出现过,解释起来很麻烦;二则是多年来,这个广泛的合约理念自己没有足够的掌握。我是要到近几年研究中国的地区竞争制度,知道这制度的整体是一个庞大而又复杂的合约安排,才肯定自己多年来的想法没有错,对经济结构的认识提升了一个层面。 在此之前,我说的合约,通常是众所周知的,在产权有了界定之后的市场交换合约,不是界定权利的那种。这两类合约之间没有清楚的界线,分类处理很不容易。数星期前发表的《经济学的缺环》,内里说的合约安排是市场合约的狭窄理念。这里要向同学们澄清该文,不能不把合约安排的理念广泛地阐释。说过了,不湛深,但很复杂,同学们要细心地推敲,反复地思量。 第四节 以理论解释现象或行为,我不怕湛深,却怕复杂,非常怕。湛深的理论,不管深到哪里,只要逻辑对,总有办法说得够浅白。事实上,自己的经验,不能浅化的深理论,一定错。复杂是另一回事。处理复杂问题是要简化的。简化要用假设来减少或删除,但哪些要删减,哪些要保留,不仅头痛,而一旦选错了,整个分析加不起来。 经济思想史上,天才最高应该是十九世纪初期的李嘉图。此君处理的经济模式庞大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复杂之极。李氏的简化本领令人拜服。可惜的是,今天不少学者认为,除了比较优势定律,李嘉图没有对过一处—我可不这样看,认为他的租值差别(differential rent)理论,在某些情况下是对而重要的。 像李嘉图那样数世纪一见的天才,处理复杂模式,大手简化也频频闯祸,后之来者学前辈搞简化,容易不自量力了。某些问题,某些现象,世界真的可以很复杂。与湛深不同,复杂得近于无从处理的可能对。爱因斯坦曾经认为上苍造宇宙不可能造得那么复杂,不信「邪」,以致自己后期的思维弄错了。 我崇尚古典经济学派,认为马歇尔的传统非常好。很不幸,这学派落笔打三更,为了简化世界,或明或暗地假设交易费用是零;更头痛,这传统的理论好些时含意着的,是交易费用不可能是零!后者可见于垄断价格的厘定,机构或组织的分析,甚至市场的存在。高斯一九三七发表《公司的本质》,大声疾呼,指出公司的存在是因为有交易费用。然而,三十多年石沉大海,要到一九六九我发表《合约安排的选择》,直说是走高斯的「公司」路向,该文才受到注意。这「注意」高斯是不满意的:他认为只是多被提及,影响力半点也没有。是的,自一九七二年起,「公司」的发展走上了「卸责」(shirking)的路,再跟着就是博弈分析了。我知道自己掌握着问题的重心,一九六九起开始调查件工合约,但要到一九八三才以所得发表《公司的合约本质》。虽云一士谔谔,但到今天该文还是站在那里,分毫不动。一九八四戴维德读该文后,说「公司」是画上句号了。然而,跟着而来的公司分析还是漠视交易费用,不管合约安排。我没有跟进。 说新古典伟大,因为这学派提供一个相当完整而又可用的分析架构。马歇尔之后,这学派的发展带来两项重要的贡献。其一是需求定律搞出了变化,有了深入而又严谨的阐释。其二是成本的概念变得融会贯通,没有沙石,尤其是租值可以作为成本看,而盈利则成为「风落」所得,是无主孤魂。七年前动笔写《经济解释》时,我是本着新古典的架构基础,大幅修改,替需求定律再加补充(尤其是对「量」的阐释),至于成本那方面,概念我尊重,贡献是解决了生产成本的困难,尤其是以租值阐释「上头成本」,把不是成本的历史成本改为非历史的随时可变的成本。 上述可见,择其善者而改进,新古典学派了不起。正如佛利民说的,马歇尔的传统有经济内容。这传统的主要缺失,是交易费用的处理若有若无,一般没有提及,其解释力不能不大打折扣。有些现象,漠视交易费用还可以适当地处理,但另一些就不成了。脱离了农业经济,发展到工商业那方面去,交易费用起码是国民收入的一半以上,说这些费用极其重要不会有多人反对。然而,需要强调的—过后再有解释—是漠视了交易费用我们无从解释任何合约或制度上的安排,经济学的缺环也由此而起。 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无疑是经济学发展的黄金时期,之前之后没有那么好过。当时英雄云集,几项话题搞得风生水起,而交易费用的研究终于开了头,吵得热闹,是今天的新制度经济学的前身了。六十年代后期,关注这后者的人事有点变动。戴维德退了休,从芝加哥搬到加州,高斯与史德拉留在芝大,德姆塞茨转到洛杉矶加大,而六九年我从芝大转到西雅图的华大去。在华大,我对交易费用与合约安排的研究引起了巴赛尔、诺斯与几位优质研究生的兴趣,组合起来成为后来有人称为华盛顿学派的。无不散之筵席,一九八二我转到港大,跟进中国,与旧师友分道扬镳。想不到,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经济学上的思维我变得如陌路人。不一定不好。走在一起的互相研讨是一种学问程序,离群之马是另一种,可有奇效,而我是惯于独自思考的。 离开华大前一年,为英国的经济事务学社写《中国会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吗?》那本小册子,用上自己一九八三提出的广义交易费用观,在理论那一章我写下这段文字: 「原则上,在没有交易费用的情况下,完全没有市场与有运作无瑕的市场的存在,效果是完全一样的。假若一切广义上的交易费用真的是零,消费者的意欲不需要任何费用就可以显示出来,拍卖人和监管者可以免费收集及传播一切生产及消费的讯息,工人及其它生产要素,不费分毫,会完全依照消费者的意欲生产。至于工人(也是消费者)的收入,则可由一个仲裁者免费地按着工人的边际产出、资源的租值等分配,以有经济效率的准则,作出决定。这样推出来的结论,是没有市场—没有价格—也同样可以达到高斯提出的市场运作无瑕的结局。」 这段话,阿罗与高斯是同意的。然而,当年大家忽略了其重要性。如果当年新制度经济学的发展以之为座右铭,以之作为一个套套逻辑的角度来看世事,加进验证条件,推出可以被事实验证的假说,今天我们的所知会不同。无庸讳言,新制度经济学的发展溃不成军,术语多多,数学空洞,而「交易费用」只不过是一些无从验证的假说的粉饰之词,自欺欺人,匆匆数十年矣。三十多年前,在美国,同事间知道交易费用这项局限重要,也知道要以之推出可以验证的假说不容易。说有交易费用与没有交易费用的情况不同,行为不同,那当然,但其实没有解释过什么足以令人惊喜的。当时我走快了几步,采用可以被观察到的现象来排列交易费用的高下,然后推出验证假说。七六年发表的解释优质座位票格偏低的文章,是这样的一个例子。芝加哥的贝加读到,说错。我问:「错在哪里呢?」「芝大的同事都说你错。」我再问:「有趣吗?」「非常有趣。」再问:「不是验证了吗?」「可能是。」最后我说:「这样的文章一年找不到一篇吧。」 我知道贝加的意思。该文没有数据,也没有统计分析,他于是认为:科学安在哉?是因为这样的分歧,老实说,我对经济现象的推断比一般名家来得准,准很多。何谓量度,何谓验证,其中的科学哲理大家明白,只是有些现象既不容易,也不需要用数据及方程式处理。后来发表美国西区经济学会的会长演辞,讲《交易费用的范畴》,发牢骚,也表演一下。至于《票价》一文,今天不少老外的评价,是经典,前倨而后恭也。 话得说回来,从解释世事的大学问看,《票价》一文是雕虫小技,解释捆绑销售之类也。解释经济体制的整体运作才是大学问。这是史密斯、李嘉图、米尔,马歇尔等人尝试的。我们要把他们的理论与概念改进,不易也不难,得到六十年代多位高人的指导,写《经济解释》时我大致上做了。困难是把交易费用放进去,不是像《票价》那样这里放一点那里放一点,而是放进整个经济体制中。这样衡量,我认为八一年写下的上文引述的那段话──说没有交易费用不需要有市场──是重要的起点。 第五节 量度是排列,通常用数字加上定名;精确性不是以数字的大小衡量,而是观察者对排列的认同。数学用的数字,不需要有内容,定名一般不需要。为了要知所指,或要有内容,数字的定名不可或缺。这是实证科学需要的,可惜有时从事者不同意定名的内容。另一方面,量度一定是排列,但不一定要用数字。 实证科学,有解释力的,要通过验证那一关。验证要靠可以观察到的现象或行为,或起码原则上可以观察到,然后排列高下,或先后,或大小。不一定要用数字──皆量度也:验证要求的是起码有两点,或两个不同情况。点数太多,数字无限,采用数字就来得方便了。两点又两点又两点地推下去,也是无限,是经济解释的一种比较容易处理的方法,说服力也比较强。 科学验证的基本方法,中学生应该学过:如果说甲的发生会导致乙的发生,那么没有乙就没有甲—没有乙而有甲,甲乙之说就被推翻了。甲与乙的变动是需要排列或量度的,不一定要用数字。我与行内朋友对经济解释的看法不同,主要有两方面,一小一大。小的是我认为他们一般没有跟进过量度的哲理。大的是他们不管甲与乙是否可以观察到。我坚持,如果验证假说之内的甲与乙──或甲或乙──无从观察,假说无从验证,解释力是零。靠术语起家的君子不少。术语的创造者容易成名:熊彼得如是,海耶克如是,诺斯如是,威廉逊也如是。不是说他们的「理论」没有道理,或不可信,而是他们发明的术语所说的甲或乙,无从观察,是否真有其物只有上帝知道,于是无从验证。大名如海耶克,对人类的自由作出过贡献,但从科学验证的角度衡量,打分不容易及格。有影响力的不一定是科学;科学不一定有影响力。 让我们回到座位票价那个例子去,因为那是个简单的好示范。三十一年前,我说优质座位的票价偏低,意思是说有优劣二价或多价的座位的演出,一般是票价较高的先售完,而如果黄牛出现,炒的通常是优座,再如果劣座也炒黄牛,其票价升幅的百分比通常比优座的为低。要注意,只为「偏低」下个定义,我集中于可以观察到的现象作准,虚无缥缈的一律不谈。 我对优座票价偏低的解释,是如果这些座位不先坐满,演出开场后购买低价劣座的会偷偷地坐到优座那里去。这是说,因为有监管费用(也是交易费用)的存在,让优质座位先满,顾客保护自己的优座权利,监管费用下降,「跳位」(seat jumping)的行为就减少了。这对售票老板的收入有助。 上述是个假说,浅的,虽然要用上好几页纸以逻辑证明,只要跳位的行为随便,就算有不同的需求弹性系数,优座票价偏低也会带来较高的总收益。这种技术性的推论是学生习作,不难也不易。真正困难的地方,是怎样验证上述的假说。 验证的含意是清楚的。如果监管座位(防止跳位)的费用有变,优座票价偏低的情况会跟着不同。但监管费用之变要怎样量度才对呢?为此,一九七五年我花了好几个晚上跑香港的电影院。那时的电影院有上下层之分。上层再分超等与特等,后者较优,而二者皆优于下层的。下层分前、中、后座三种,「前」最劣,「后」最优。上层「特」先满,下层「后」先满,都没有提供监管费用变动的证据。重要是下层的顾客跳位,不能跳到上层去!这是说,层与层之间的监管费用是零。验证含意于是明确:上层座位比下层为优,如果上层先满,我的假说就被推翻了。没有被推翻,假说于是被证实。 这样的验证,一项证实很不错,愈多项当然愈有说服力。找第二项,当时香港有一家电影院与众不同—只此一家。这家有奇特的座位设计:观众入场后,下层的可以在场内走到上层。如获至宝,因为层与层之间的监管费用提升了。跟着的验证含意是:如果这家电影院的上层不先满,我的假说就被推翻了。没有被推翻,于是再证实。(该文还有其它验证,不枚举。) 上文示范,有四个要点,解释为什么我对经济学的看法与行内的朋友不同,也解释为什么我对近二三十年的经济学发展很失望。其一是好些行家认为交易(包括监管)费用难以量度,于是选走博弈理论的路,或创造术语。但严格地说,上文的监管费用是量度了的。没有用数字,但上层下层与一层之内的监管费用是有着明确的排列,正常的人不会不同意。这是量度,也因为众所认同,于是精确。其二是我完全不用术语,验证的变量是实物,大家可以观察到:上层下层、前座后座、先满后满、黄牛炒价,等等,皆可观察。术语可解,但所指的往往无从观察,于是无从验证。其三,虽然原则上理论可以推断或解释还没有见过的现象或行为,但我同意高斯的看法:不知世事,基本上我们无从解释什么。如果当年我不在晚上跑电影院,算天才绝顶,不可能想出验证的方法。最后一点就是经济学的缺环了。座位票价的安排是一种合约安排,是捆绑销售之类的另一现象。经济学者一般对这类现象没有兴趣,使之成为缺环,老实说,是发神经。我对经济解释或推断自成一家,主要是因为喜欢不断地在街头巷尾跑,重视合约安排,久而久之,解释或推断力就进入了另一个层面。我对行内朋友的作品不认同之处,主要是从他们的作品中我看不到解释了些什么。 回头说座位票价一文,余波未了。依照自己的惯例,解释了一个现象之后,要把假说一般化,希望能推到其它类同或有关的现象去。如果时来运到,这样杀出重围,有机会作出比原来文章远为重要的贡献。于是,在票价一文的结尾,我写道: 「交易费用影响行为,也被行为影响。因此,全面看经济体制,我们必须意识到,经济活动的安排的本身也是选择的结果,与局限下极大化是没有矛盾的。在那困难而又重要的安排选择分析的范畴内,这里提出的座位监管假说提供了一个新的考虑层面:减价的方法,可使顾客被利用来约束其它顾客的行为,而减价的损失可能因为交易(监管)费用的减少而得到比损失更多的补偿……面对竞争,一个人的行为往往看竞争者怎样做。价格的厘定是竞争的一种响应,无疑是重要的一种。但不是唯一的响应。如果减价可以导致行为的约束,所有的合约参与者可能获益。这篇文章示范着的,是约束行为的行为,可以简单而又迅速地用减价的方法触发。」 也是在结论中,我举出当年香港置地公司租赁写字楼的例子。他们的经理人在法庭上说,公司刻意地把租金调到比市租低百分之十,希望租客排队等位。他以健康来形容排队(It is the company‘s policy to maintain a healthy queue),言下之意,是如果有人排队等位,现有的租客会较为守纪律,交租会准时。我也举出当年中菜午餐(饮茶)的例子,等位的人不是在门外等,而是没有礼貌地站在进食者的桌旁。我的解释,是价格略为偏低,让站在桌旁的顾客促使进食者早点离开。 当年本来还要多推一般化,但要发表该文的老编(R. Clower)要求减少字数,草草交出。走了宝,走了宝!后来几位行家重复该说,把减价改为加价,高于市,发明了效率工资理论(efficiency wage theory),拿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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