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获奖文学作品精选中篇小说之《落雁》

落 雁 李宁武 落 雁 李宁武! 美丽南国的温暖和安宁全都没有了"那里一向沼泽广阔# 湖水清澄#草滩宁静碧绿#树叶也不会枯黄落下"那里一向 云山悠然#远近屏列#那条恬静宽阔的大河#就泱泱游过那 一脉遥远的山麓这边#娴适散远#一派浓翠寂静欲滴"就在 大河这岸的平野上#一派草光水影#扇面般铺开明媚"间或 在几片休耕的稻田里#密层层的紫云英蓝黝黝的"那一群仙 鹤也去#鸬鹚也去#还有野鸭也去"野鸭们虽然聒噪#而且 俗不可耐#但总也算是一群和善而有用的邻居"从他们讨厌 的聒噪里#可以听到表示安全或者危险的信号"祖祖辈辈以 来#一到冬天#这个大雁的家族就迁到那里#住上一个冬天" 去年秋天的时候#他们就举家迁过去了#希望能在那里和往 年一样#只要稍作一些警惕#度过一个冬天#还是不成问题 ! 李宁武$%&’’年生#大专文化#山东莱芜钢铁总厂莱芜铁矿职 员#业余写作#曾发表过小说散文多篇"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的!等到明年春天北上的时候"四个孩子也就老成多了"可 以替大人守夜"大人也就可以少操些心了! 但是今年"情况不同了!仿佛做梦一般"到处都冒出了 工厂#扯出了公路#钻出了不知名的建筑和冒烟的烟囱"到 处都能闻到难闻的硫酸和煤烟的气味!甚至到处都是人"都 张着猎枪的枪口!明丽的湖水全都臭了"泛着有毒的泡沫!草 都黄了"吃下去就拉稀!仅剩的几处小湖泊"也消失殆尽了! 仙鹤根本就没来"或者来了又立刻走了!那个种族太贵族气 了"以苦寒为高贵的种族风格和种族传统"对生活环境挑剔 得厉害!但这也难怪"他们吃鱼"可是鱼呢"甚至连螺蛳也 没有了! 仙鹤家族中的那个老仙鹤"是祖父的老朋友!他和祖父 每年都要在南方或者北方"有时也在长途迁徙的旅途中碰上 几次面"谈些学问!去年深秋"他们在北方的阿尔丹河畔道 别的时候"老仙鹤心情沉重"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只是摇 摇头叹了口气"终于什么也没说!祖父明白那神情是想告诉 说前面的旅途充满苦难"要老朋友好自为之"然后就带领家 族飞走了!那起飞非常沉重"像他的心情一样! 祖父刚到那里就四处打听老仙鹤来了没有"始终没有音 信!这使祖父预感到了永别"心情黯淡下来!野鸭倒是坚持 了一些日子"但挨不过疾病和饥饿"又叫枪给打怕了"也陆 陆续续走了!那天有一群野鸭"在突然爆起的一片枪声里"一 个也没飞起来"鲜血把那一片浅水全染红了!雁群受惊起飞" 划过他们头顶"对那一片羽毛凌乱#鲜血淋漓的尸体的印象 如同噩梦!雁群迁来迁去"哪里都潜伏着危险"也找不到一 $%$ 落 雁 棵干净的青草!春天还远"他们却再也呆不下去了"就提前 北上了! 但他们非常明白"在这个季节里"越是往北"就越是寒 冷"离春天就越远"那么大地就越是荒凉"不久就是皑皑北 国的千里冰封了"那就和根本没有迁徙一样"全家就都得饿 死!于是祖母改变了主意"领着全家沿着纬度迂回"大幅度 地走着一条之字形的航线"一面仔细寻找"希望能遇到一片 既安全又有水草的陆地"可以使全家勉强支持到惊蛰"等麦 苗稍微返青一点"就敢举家北上了!于是全家就这样寻寻觅 觅"走了几天"而且犹犹豫豫!前天遇到一股从鄂毕河和叶 尼塞河流域吹来的冷风!那股冷风横扫了中亚和东亚的全部 大陆!从中国的湘沅流域"到帕米尔#蒙古和大兴安岭一线" 一直到俄罗斯的安加拉草原"上万公里的莽莽陆地都下了雪! 这里纬度尚低"雪虽然下得很薄"空气却是出奇地寒冷"地 面全都冻硬了"大地一片肃杀景象"荒野连着荒野"潜伏着 死亡!祖母领着雁群"在这一带的上空盘旋了好几天了!这 里好像处在中国的淮河中游的一个什么地方!本来那条大河 在往年是不大结冰的"这时却冻严了!在黄昏以前的落日的 微光里"那条大河就变成了一条灰色的光带"寂寞地向远方 飘走了!于是祖母和雁群"就全都迷茫起来! 下半夜依然是父亲值夜!本来该是母亲值下半夜的"父 亲值上半夜!轮到母亲值夜的时候"那个娇嗔而美丽的少妇 一点醒来的意思都没有"仍然把头埋在翅膀里"另一只翅膀 紧紧地搂着小女儿"娘俩挤在一个窝里睡得正香!父亲踱过 去"看看娘俩香甜的睡态"一阵揪心的疼爱在心中流过"既 $%$落 雁 甜蜜又痛苦!他知道她们都累极了"就又踱开去!他经过祖 母#祖父和大女儿"经过大儿子和小儿子"踱到雁群边上"站 下来!他无声地抖抖羽毛"浑身打个冷战"再把羽毛裹一裹 紧"继续朝远处的黑暗凝视"力图看清寒夜深处哪怕一丝一 毫的风吹草动!世世代代无数次的流血"无数个家族的无数 条生命的代价"以及对于那种代价的深刻记忆和深刻恐惧"无 时无刻不提醒他"点燃他的精神!那眼神朦胧地穿透黑夜"前 面的朦胧中便渐渐莹澈如一片月光"照亮黑黝黝的麦田"田 垄里稀稀拉拉的肮脏的积雪"麦苗的尖叶和黑色的土地!麦 苗被冬夜的寒冷给冻得脆极了"几乎一碰就碎"土块却坚硬 地冻结在地上!昨晚他想给妻子女儿扒出一个土窝"不得不 避开这些砾石般的土块"找一小片细土来扒"细土似乎还软 一些!要是在过去的南方"这些土块一扒就碎了"而且温暖" 卧下来"就感到大地深处悄然上升的暖意!但是南方却呆不 下去了"何况现在是朝北方走的"地面坚硬如铁"冰冷亦如 铁"一个夜晚连着一个夜晚"全都冰冷透骨!大地早已经冻 成一个冰坨儿了!很久都已不见有田鼠露过一次面!至于蜥 蜴#刺猬和蛇"据说他们都会在土层深处打洞"然后钻进洞 里冬眠"整整一个冬天都睡在梦里!昨天深夜"他发现两粒 萤火"正悄悄地向雁群摸过来!他知道那是一条黄鼠狼!他 无声地伏在地上"耐心地等那条世袭的无赖小心翼翼地靠近 了小女儿"他就猛扑过去"用长嘴铁钳般拦腰夹住那个小偷 的脊梁骨"脖子一扬"吊车般一甩"那条骨瘦如柴的黄鼠狼" 就一连翻了十多个滚"连滚带爬逃走了!他怜悯地想"这个 小瘪三至少有半个月没找到一只田鼠了"天天饥肠辘辘"才 $%$ 落 雁 来冒犯这群庞然大物的! 昨天晚上"天黑了很久了"这个寂静的雁群才无声地滑 下来"滑过了黑沉沉的地面"在这块麦田里露宿了!所有的 小雁都没做一声!自从他们从遥远的南方那片越来越小#越 来越干涸的沼泽地上起飞"半个月来"总是在人类目之难及 的高空里无声地躲过黄昏"掠过炊烟飘浮的村庄"等天完全 黑下来"这才终于找到一片开阔的麦田"或者一片荒凉的湖 滩"总之越开阔越荒凉越好"这才开始向地面接近"无声地 盘旋滑行"终于在祖母不动声色的暗示里"鬼影一般滑下来" 慌慌忙忙啃几口麦苗"饥肠辘辘卧下睡觉!昨天晚上"他们 就找到了这样一片麦田!由于祖母对今夜安全的无声的自信" 雁群立刻睡着了! 祖母安排了女儿和女婿轮流守夜"朝周围用心倾听了好 一阵"自己最后一个入睡!她把祖父安排在自己身边来"想 在夜里暖着他一点!祖父又瘦又小"而且老了!他的羽毛早 就变硬"变黑"稀落下去"变成一条一条的了"一起飞就哗 哗作响!那是早已衰老下去的羽毛的发硬的声音"那声音呼 呼漏风!夜里露水过重"他的毛就浸水#湿透"变得冰凉"吸 尽了祖父身体里仅有的几丝暖气"于是祖父就呻吟"就咳嗽 起来!在祖父的呻吟和压抑的咳嗽声中"祖母暗暗知道"老 头子的大限快要到了!早晚有一天"他将不能起飞"或者从 天空滑下来"风吹落叶一般"歪歪斜斜地向地面飘摇而去!雁 群会向他看上最后一眼"在他飘落的天空上盘旋一阵"看着 他终于在视野里消失了"然后继续上路!对这样的死亡不用 悲哀"寿终正寝"这已经是大雁最好的结局了"也没有一只 $%$落 雁 大雁敢怀有比这更奢侈的希望了!最近几代雁以来"尤其是 最近几年以来"这个家族成员的死亡越来越恐怖"那恐怖来 自人类的屠杀! 祖父就睡在祖母旁边"中间夹着大孙女"祖母本来想给 祖父一点温暖的"用身体暖着他"像年轻时一样!但大孙女 非要插进来挤在中间"钻在祖母的翅膀底下"把祖父和祖母 给隔开了!祖父看着这个挤进来的苗条漂亮的少女"看了很 久"觉得她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孙女"美丽"可爱"眼睛里就 涌出泪水!大孙女钻在祖母翅膀底下"立刻就睡熟了!祖父 挨着大孙女"压低声音咳嗽了一阵"强迫自己入睡! 睡在雁群最边上的"而且各自一处独睡的"是两个年轻 人!那是大孙子和小孙子兄弟两个"他们和大孙女#小孙女 是同胞四个!在一家人精心的看护下"四个孩子都幸运地活 下来"并且长大了"眼看就要和父亲一样强壮"和母亲一样 美貌了!这是小雁少有的幸运!这是两个雄鸡一般骄傲的小 公雁"身材颀长"强健而且优美"一走路就把身体提得高高 的"把腿绷得笔直"诗人一样把眼光眺望群山"一腔豪气地 认为前程远大而且无限"一心想在学问#智慧#飞行"以及 对家族的责任和贡献上"都远远超过先辈!他们走起来看不 起仙鹤"飞起来看不起老雁"睡起来还把毛抿起来"把头向 风"嘴巴直直地伏在地上"据说即使是在梦中"也可以聆听 大地传来的寂静的声音"把感觉保持在诗和音乐的敏捷上"而 警惕却像狼和狐狸一样!可他们一旦睡着了"就立刻和死猪 一样了!有好几次"父亲用脚踢他们"叫他们起来值夜"甚 至把他们拱出老远"那两个小伙子"也只是叽里咕噜说一些 $%$ 落 雁 梦话算完!这样一来"不是他们的父亲继续值夜"就是失眠 的祖父值夜了!反正我睡不着"祖父说"佝偻着身子"一边 咳嗽一边咕哝"一边走到外圈去! 这个大雁的家族睡熟了!大雁是氏族社会"这个家族的 女婿"同时也是这个家族中四个小雁的父亲"他一个人继续 守夜!荒野的冷风拂过他的脊背"白色的寒雾开始在地面上 弥漫开来"寒气侵入每一个毛孔"他就把毛再裹一裹紧!天 空很高"神秘而且深邃"星星真密啊"看来天气还要继续冷 下去!但寒流已经熬过去了"明天可能是一个好晴天!只要 今夜没有危险"大家好好睡一觉"只要明天天气好"一天又 可以搜索至少一百公里范围"也许能够找到一片没有人类#暖 和一点#水草也稍微像点样子的地方!可凡是那样的地方"就 都先有人类了!好地方早都叫人类占尽了"无论如何"你很 难找到一片罕无人迹的荒凉了!而且只要有人类"就有明显 的或隐蔽的枪口"就有套子和网"就有捕捉和屠杀!万恶的 人类$他想! 他站着一动不动"背上渐渐披满了白霜"融化了又冻住" 渐渐结成一层硬壳"公雁就像一块白色的石头了"只有脑袋 不时地转动"警惕而沉着的眼神穿透黑暗"鼻孔缓慢而有节 奏地呼出一缕游丝般的暖气"表示那还是一个活物!东方开 始有点微微发白了"好像天快亮了!他努力睁大眼睛分辨"但 眼睛发胀"又酸又涩"看不清楚!但愿那不是一团白雾"而 是黎明从那里开始了!这里也快要亮起来了"他又想! 天终于快亮了!周围朦胧一片"东方的微光映在麦苗的 叶片上"每一片叶子都朝外折下去"叶尖上挂着一粒晶莹的 %&%落 雁 冰珠!薄雾依然弥漫"天空渐渐发亮起来"周围寂静无声!雁 群里猛地响起拍打翅膀的声音"接着又响一阵!那是两只年 轻的小公雁"先是一只醒过来"睡足了觉"清晨的寒冷激起 了精神"拍打翅膀"弄醒了另一只!另一只也拍打翅膀"一 边伸长脖颈"发出低低的#悠扬而愉快的鸣叫!兄弟俩离群 走到远处"朝着东天"高扬脖颈"一起高声吟哦$鸿雁高飞 兮"一举千里"羽毛已丰兮"横绝四海!他们合伙创作#实 际上是抄袭了这首诗"并且非常喜欢!每天一早醒来"就模 仿古人"高声吟哦一遍! 祖父一阵咳嗽"又一阵咳嗽"也醒过来"眼神浑浊"努 力地朝周围!望!女儿没醒"依然搂着她自己的小女儿酣睡! 祖母醒来了"站起来拥大孙女!那个惯会撒娇的漂亮姑娘"还 是只顾把脑袋钻到祖母的翅膀里去!祖母站住"又让她钻了 一会儿"这才摇醒她!年轻的少妇在所有的人都醒来之后"才 终于醒了"先是展开一只翅膀"伸直一条腿"然后又展开另 一只翅膀"再伸直另一条腿"一面把美丽的脖颈和美丽的头" 朝伸开的翅膀那边"顺着翅膀弯曲过去"慵懒而且娴静"动 作优美和舞蹈一样!她看见丈夫背上的那层白霜"忽然记起 昨晚自己的"就朝丈夫抱歉地笑笑"去照顾自己的两个 女儿!那两位漂亮小姐"正把脖颈挨在一起"叽叽哦哦饶起 舌来!辛苦了一夜的那个大丈夫"看着妻子和女儿"涌起满 腔温柔! 今天天气很好"东天一片鲜红的朝霞"晨光开始明丽"冰 珠的光彩一片闪烁!天气真好"大家就充满信心"用心地啃 吃了一阵麦苗"准备起飞了!祖母照例观察了一会儿"注意 %&% 落 雁 地凝视远方!隐约看到一线丘陵"祖母忽然记起去年南飞时 掠过的一片地方!大概在越过那一线连绵的丘陵以后!还有 半天的路程"那里好像是一大片洼地!夏天漫水!浅水里长 满了稗子草"到了秋天!水洼干涸了!就会变成一片草滩的" 那里荒草多些!也许就有一些稗子草的草籽散落在地上!甚 至还有不少残留在草茎上!不过完冬天是不会发芽也不会腐 烂的"草籽当然比不上稻粒!却远比麦苗富有营养"一个冬 天都饥肠辘辘!孙女们都瘦得不行"现在既然记起了那片地 方!就应该先去看看再说" 雁群的起飞是非常好看的"祖母先是走了几步!两只巨 大的翅膀微微张开!轻轻划开空气!然后开始助跑!翅膀完 全张开!缓慢地上下扇动!两边空气就呼呼颤动!气流风一 般扩散出去"祖母的骨架如同鹳鸟!身体宽大!体格健壮!两 只翅膀像两片乌云!灰色的羽毛苍老稳健"祖母右边的腿干 上!向上靠近腿弯那儿!长着一个疙瘩!疙瘩上裹着一层鱼 鳞状的甲片"那里面!包着一粒黄豆大小的霰弹"那一粒霰 弹给猎枪打进骨头里!两根胫骨给打断了一根!霰弹就那么 嵌在里头!时间长了!就长在里头了!外面渐渐鼓起了一个 坚硬的瘤"那一截腿干就从疙瘩那儿长弯了"因此祖母走起 来总是有点瘸!每走一步!身体就朝一边偏一下!摇摇摆摆 的!样子有点滑稽"祖母跑起来!那条腿总是朝里拐!有两 次甚至使身体偏离重心!眼看就要向一边栽倒了"祖母就用 右边那只翅膀的尖支住地面!把身体再弹起来"这只翅膀比 另一只用的力气大些!有力地排开空气!把身体平衡起来"祖 母的腿干和脚蹼都黢黑而且苍老!两只脚蹼交替地往后翻!向 #$#落 雁 后甩出无数的泥点!祖母宽大的身体一溜冲开气流"如同舰 首冲开海浪"最后用两只脚蹼轻轻在地面上弹了一下"终于 把她硕大的身体"浮在空气里了!祖母头一个升起在空气里" 其后是祖父跟上来!祖父紧跟在祖母身后"稍微偏右一点"在 祖母划开的气流通道里"扇动两只翅膀"也一路助跑!祖母 向身后排来的强烈的气流"流经祖父的翅膀底下"成为托浮 他身体上升的空气浮力!即便是这样"祖父也还是迟迟地起 飞不了"以至于紧跟在他后面的大孙女差一点撞在他身上"惹 得那个快活的姑娘咯咯地笑起来!要不是即将升空了"她就 会笑倒在麦田里!哪怕看见这个家族成员中有一点点不同寻 常的地方"她也觉得好笑!跟在祖母身后的左边"和祖父并 排起飞的"是大孙子"然后是小孙女"然后是小孙子!祖父 在这右边的一溜"他身后依次是大孙女和她母亲"最后是父 亲压后阵! 这个人字形的雁群起飞了"一个跟着一个离开地面!一 个尾叉开得很宽的黄铜的箭镞"斜斜地射上天空"在黎明的 清新而透明的空气里"向依然弥漫着淡淡晨雾的天边飞远了! 那里仍有几颗冰冷的星辰依稀闪烁! 这是这个大雁家族的第多少代第多少次的飞行了"大雁 们不知道"甚至连祖父也不知道!反正一代又一代"一天又 一天"大雁们总是这样起飞的!最大的差别不过是成员多一 点或者少一点"排成人字形或者一字形罢了!祖父也总说他 们这一代是处在第无数代上!他总是用无数代这个说法"来 表示岁月的无限悠远"表示这个家族的无限古老!可是和祖 父一样有学问的再也找不出第二位了!因此除了祖父"不会 #$%# 落 雁 再有第二个人!比祖父的学说讲解得更清楚一些" 雁群每在高空飞行的时候!也就是大雁们可以自由说话 的时候"在地面上!到处都潜藏着人类的阴谋!到处充满恐 怖!大雁们无时无刻不心存戒备!四处张望!小心翼翼!举 手投足都深怕弄出声音"而在湛蓝的天空里!在棉絮般轻柔 而寂静的大朵白云之上!是飞行家的世界"在那里才能看到 大地的辽阔和天空的高远!使人安全和自由!使人心胸开阔! 使人感到骄傲和独立!因而思想清晰!感情深沉"雁群排成 人字!在莹澈的天空飞行"周围长烟一空!万里澄碧!身下 大地上的麦田#山脉#河流#湖泊#森林和草原!由于隆冬 的荒凉!统统是一派枯黄的颜色!差不多全都模糊成一片"大 地球状般缓慢地略微凸起!几缕清晨的薄烟贴着地面游荡" 每当雁群升空!在人类仰视的目之及处平平飞行的时候! 看着地面!祖父就慢慢地说起话来"祖父漫游过亚洲#欧洲 和美洲大陆!也知道世界上所有的地方!比起其他任何家族 的老雁!都要见多识广"他知道土地#季节#风向#各种气 息和一草一木!知道云彩#星星#霜雪#雨水等气候现象的 各种微妙的变化"每当雁群背负青天缓缓飞行的时候!祖父 就转着脑袋眺望着大地!努力看清地面上的所有细节!并把 那些细节铭刻上他个人的独特认识!构成他思想的一部分"而 且更重要的!是祖父深谙自己种族的历史!也在对大地的无 数次的观察里!在祖祖辈辈的老雁们的述说里!仔细地读过 了那本关于人类的大书!因而也熟知人类"每当雁群在高空 飞行的时候!他总是不停地说话!和子孙!又好像是和自己! 低沉而衰老的声音从胸腔里努出来!不时地伴有咳嗽"子孙 $%%$落 雁 们默默地听着!不说话!一边默默地飞行" 雁群辗转寻找!当终于飞到那片洼地上空的时候!已经 是下午了"大家疲劳极了!孙女们又饿又累!再也飞不动了! 连靠近祖母央求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祖父的胸腔呼呼噜噜 拉着风箱!上气不接下气!再也没有力气说话"那片洼地经 过秋天的干旱!已经变成一片荒草原了"但祖母不允许任何 人降落!坚持在它的上空盘旋了很久!搜索着地面上任何一 处疑点"大雁的眼睛比不上老鹰犀利"老鹰能在十公里的高 空清晰地发现一只搬运豆荚的田鼠!而大雁即便是再把这个 距离缩短两倍!也只能看清比田鼠大十倍的诸如兔子一类的 活物"这个距离!却差不多已经处在人类的视野之内了!他 们会从在天空盘旋的一串黑点上!判断雁群大体上向哪个方 向哪一片地面降落!然后带着狗和猎枪!朝那个方向搜索"而 且大雁对色彩的辨别力也弱得多!有时会把红色看成黄色!或 者相反"况且这片草原上的荒草深过大雁的头顶!稗子草#狗 尾草#蓬草团和野芦苇混在一起!浅水滩#沼泽地#潮湿低 地和干涸旱地的不同条件和不同季节!使不同种类的野草随 机生长#纠缠混杂!从天空看去只是一片苍黄"祖母每每为 自己的种族没有鹰的眼睛而唠唠叨叨"祖父却说那是因为祖 先们认为并没有那个必要!大雁的眼睛只是和自然协调一致 的结果"只是由于人类的罪恶!周围的条件发生了突变"而 要具有适应和祖先不同环境的视觉本能!至少要数十万年进 化的功夫!我们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祖母说老头子到死都 是一个书呆子!一个不着边际的老傻瓜"血的经验告诉祖母! $%&$ 落 雁 这种地方需要高度警惕!它不像麦田和湖滩那样一目了然" 下面那片苍黄的荒野漫无边际"野芦苇的芦花早就随风 飘净了!但还残留着白色的#毛茸茸的芦花穗子!风吹草低! 缕缕海浪的白色纹理!一起一伏地流向天边!此处一片空寂 的荒凉!让人勾起对于安全的远古荒原的记忆"那记忆并不 清晰!只是一种代代遗传的模糊的密码!通过暗示的方式!潜 移默化地启示雁群如何选择栖息地"视野之内没有人影!也 没发现有危险潜伏的迹象"他们甚至还发现了一小片水洼!水 洼积着浅浅的清水!结着一层薄冰"寒冷的阳光在天空照耀! 那一层薄冰就镜子般熠熠发亮"薄冰中央静卧着两粒黑点!等 飞近!才看清是一对野鸭"那是一种强烈的诱惑!再也无法 拒绝"于是饥饿的雁群箭一般滑向地面" 祖母没有让孩子们失望"这里好像没有下雪!或者下了! 但已经融化了"地面是潮润的!几乎没有冻土!黑色的黏土 几乎是柔软的!覆盖着一层腐烂的草叶!蕴含着干草温暖的 气息!令人想起春天!想起微微的春雨过后洒满阳光的日子! 那时就会有新鲜草叶的嫩芽从腐烂草叶的底下钻出来"但这 时还早!嫩芽还在黑土的深处沉睡"不过这也已经很好了!地 面没有雪!他们已经发现草籽了!就在黑土的表面!零零星 星地撒着!在腐烂的草叶底下!只要把草叶扒开"孙女一声 清脆而欢快的惊叹说明了这一点"他们甚至发现了稗子草的 草穗!上面还残留着几粒草籽"高大的稗子草四处张开!举 着草穗!刚好是大雁的头的高度"雁群一窝蜂地一阵忙乱!祖 母就舒出一口气来" 祖父在随雁群从空中滑下来的一瞬间!似乎有点迟疑"没 $%&$落 雁 有谁发现他的这个微妙的变化!祖父心中刚才掠过一缕阴影! 他没吃东西"抑制着咳嗽"蹑手蹑脚地走开去"走到稍微高 一点的地方"拼命把脖子拉长#扬高"从野芦花穗子上面的 平面上"端平了嘴巴向周围观察!祖母看出祖父有点异常"也 想走过去观察一下!祖父示意她不要靠近"警告她和他保持 距离! 祖父从一个很偏的视角上瞥见了枪口!在不远处的芦花 丛中"恍惚有乌黑的管子一闪"就消失了!祖父立刻明白了" 在大约七十米的距离上"原就有一管猎枪潜伏着!那管猎枪 原是企图猎取那两只野鸭的"后来意外地发现了大雁"于是 目标就转移了! 祖父知道"那管猎枪正伏在草丛里"正悄悄地#一寸一 寸地朝雁群移动"死亡正悄悄地靠近他的家族!这时群体的 起飞是危险的"霰弹朝刚刚起飞的雁群射击"送命的肯定就 不止一个!我的孩子们$祖父心里祈祷"因极度的恐惧而发 抖"浑身哆嗦起来!我的孩子们$他哽咽地想"泪水使眼前 一片模糊! 这时发出信号"和雁群同时起飞无疑是愚蠢的"要不祖 父就不是祖父了!祖父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先不做声"独自一 人突然起飞"把猎枪引开"而且必须朝雁群相反的方向引开! 等猎枪朝着自己向空中射击时"雁群会听到枪声!那时就不 用任何一点暗示了"雁群的每一个成员"都会本能地朝相反 的方向起飞"瞬间逃离射程! 祖父就这么办了"他已经来不及做其他选择!错过这一 刻"等到那个两条腿的邪恶的动物再爬近一点"从草丛里发 %&’% 落 雁 现雁群哪怕不很确切的位置!或者已经敏感起来的老伴在这 一刻命令大家起飞!结果都将是一样糟糕!一样地无可挽回" 他知道已经没有任何余地了!祖父的祖父这么办过!祖父的 曾祖父也这么办过!转移目标使群体逃离危险!是所有动物 代代相传的潜在本能!连一秒钟都不会犹豫"我的孩子们#他 又想!片刻也没有迟疑!就朝着潜伏着枪管的方向起飞了"他 瞬间调动了面对绝望时由愤怒和恐惧所膨胀起来的全部能 量!起飞沉稳$老练$简洁而且迅速"他企图在和雁群相反 的方向!并且尽可能远一点的地方!诱使那个人开枪"当他 开了枪以后!发现雁群受惊起飞!向相反的方向飞走时!肯 定还要追上第二枪的!祖父希望尽量加大两枪之间的时间差! 最好是一枪不能把自己击落!再朝自己补上另一枪!那么雁 群就安全了"祖父有过这样的经验!只要只有一个人类独处! 就仅限于两次枪响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响第三次的!但就是 那连在一起的两次枪响!使他失去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女婿"那 一次仅仅是因为自己的起飞迟了一秒钟!雁群受惊而先于祖 父起飞了"那已经是前年秋天的事了!可枪声并不遥远!依 然每每在耳边回荡" 祖父这次是成功的"祖父助跑以后刚刚飞离草丛!就看 见了那个仰卧朝天的人类"祖父离他很近!翅膀几乎扫到了 那支两根并在一起的黑管!扇起的空气把遮蔽他的荒草四处 吹开"祖父甚至清楚地看见了那个人类的长马脸正紧张得歪 扭!嘴巴正在张开成一个洞口!周围长着一圈黑毛!那个黑 洞非常肮脏"那两根并着的管子!就给那个人类举在身上!就 在祖父的灰色肚皮底下!跟着祖父移动"一阵寒颤流遍了祖 %&’%落 雁 父全身!他越过那个人类朝远处飞走!但他不敢快飞"他必 须诱使他开枪才行"最好是连开两枪! 祖父先是感到身体有一下震动"同时有一个什么东西钻 到了身体里"从小腹一下子就钻到肩膀那儿"然后才从身后 听到了枪声的!祖父觉得那是在很久以前"在已经非常遥远 了的童年时代"和祖母那个胖乎乎的姑娘在草丛里玩耍的日 子!那时的天空和现在一样深蓝而且宁静"这儿那儿一片阳 光灿烂!他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宛然如昔!他听到了风的 鸣响"溪流正淙淙低语!他们肩并肩地飞在草丛上"柔软的 翅膀碰着翅膀!他看到清澈的小溪边上有碧绿的草丛"野花 正在明媚"金色的斑点像流星一样"一团团燃烧着缤纷的彩 虹"姑娘正在那片彩虹里翩翩起舞!不过那个在彩虹里的姑 娘已经很模糊了"好像并不是祖母"而是年轻俏丽的大孙女" 是大孙女撒娇的嘻嘻的笑脸!那个俏丽的笑脸也渐渐模糊了! 我的孙女#祖父想"心中涌出泪水!祖父又一次感到身体震 动了一下"又有什么东西从后面钻进身体"热辣辣的"从身 体内部急速地穿透过去"于是他又一次听到一声枪响!不过 那声音已经非常微弱了"几乎就听不到了"迎面一片荒草的 火苗呼呼扑来"世界陡地翻转了! 雁群起飞以后"在高空盘旋了很久"除了那个继续朝雁 群举着黑管的人类以外"再也没有看见祖父!祖母知道祖父 死了"就在下面荒草原里的哪一片草丛里"嘴巴戳在土里"身 上正流血"伤口有两个"或者三个"生命正从那里"从紫红 色的伤口里"一缕一缕地渗出来"渗进黑土里!远处的天空 $%&$ 落 雁 里!那两只幸运的野鸭正仓皇逃命" 再盘桓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即使是祖父#祖母或任何 一个亲人!即使他们正在经受最残酷的折磨!逃出命来的人! 也没有必要再作任何盘桓"任何与保存生命无关的感情行为! 都是危险的"祖母只朝地面看了一眼!便坚决地朝远处飞走" 也没有一只大雁敢于违背她这个意志!否则将是继续任人屠 杀"祖母朝后面看看!见雁群正在跟上来!一只接着一只!正 在默默地排成行列"祖母朝那片荒草原看了最后一眼!把祖 父漫长的一生浓缩起来!在心中留下最后一个印象!把字迹 深深地凹进石碑!深深地铭刻进记忆里!好在日后的怀念中! 在对家族子孙的教育中!逐渐完成整个家族悲壮记忆的心灵 化的过程!作为品质和智慧!垂范在这个家族的传统里" 大家在祖母身后飞行了好久!才开始相信!那个祖父的 位置是真的空荡荡的了"就在刚才!祖父还飞在那里"于是 他们这才终于明白了这个事件的真正本质!明白了它其实已 经无可挽回了"女儿和两个孙女!一个接着一个嘤嘤地哭出 声来"然而祖母不同!祖母甚至是在枪响之前!在看到祖父 突然起飞的那一刹那间!就已经明白了的"祖母扭头看到两 行沉默的#平稳飘浮的脊背!听到流过大雁羽毛的呼呼的气 流声!心中无限悲愤!一边抬起眼睛!茫然地望望前面" 默默的雁群一边飞行!一边哽咽起来" 西落的太阳周围!有一圈红晕!是那种涂满鲜血的颜色" 红晕的四周!布满浓黑的云块"天空开始发暗"无论如何!也 应该寻找露宿的地方了"雁群开始压低飞行"平原已经走到 尽头!下面出现了秃顶的丘陵!一座一座移动而来"丘陵逐 $%&$落 雁 渐连起片来!雁群开始沿着地势上下起伏"丘陵逐渐高大庄 严!逐渐变成山脉"山脉又陡然陷落下去!落成一处断崖!绵 长曲折又阴暗险恶"一股冷风从黑暗狞恶的峡谷深处袭来!雁 群不由得一阵寒栗!就猛地飞高一些"这地方虽然荒无人迹! 雁群却是不敢下落宿营的"这里是猞猁和灵猫盘踞的领地"那 两个邪恶的种族!和人类一样嗜血成性!一样的狡猾而且残 忍!是雉类等山栖种族的世袭劫匪"往往在绵软无声之中!就 已经噩梦般地横遭厄运了" 以往的时间节律和固定的路线!都给搅乱了"一整天的 饥饿#流离和奔波!加上老伴在两个小时以前被人类杀死了! 那以后又领着雁群挣扎着飞了两个小时"一连串的遭遇!把 祖母的心给抽空了"祖母已经失去了对地理和时间的把握"飞 过这座山脉!也许就会好一点!祖母昏昏沉沉地想!极力把 脖子伸长!努力用眼神穿透黄昏!力图在经验和现实之间!找 出一个可供信赖的判断来"她知道继续飞行将会是什么后果! 没有东西吃!没有水喝!他们会突然晕眩!突然昏迷过去!纸 片般地跌落在峡谷里" 面目狰狞的大山逐渐消失!地面开始平缓!丘陵也逐渐 稀少了"天完全黑下来了!雁群进入低空飞行!速度也开始 放慢"要在平时!每一个人!都已经紧张地参与搜索!并且 压低声音传递意见了"祖母提醒大家注意!她好像刚刚闻到 湿地的气味了"但除了父亲!谁也没有听到这个提醒!大家 只顾昏头昏脑地跟着飞!恍恍惚惚若在梦中"只有父亲警觉 起来!用心地嗅了很久!开始感到了希望" 祖母的提醒没有错"从地面隐隐袭来冰的凉意!使人断 $%&$ 落 雁 定他们正在接近一片湖水!他们差不多已经飞到湖水边沿了" 可以朦胧看到湖水与低缓的丘陵之间弯曲的岸线了"甚至可 以看到湖面上薄冰的闪光了!冰面开阔起来"于沉沉黑暗之 中反照着白光!凉气忽然浓烈"呛得小孙女清脆地咳嗽了一 声"雁群一下子猛醒过来! 湖有多大"这片沙洲处在湖面的什么位置"周围环境到 底怎样"祖母无法知道!一切有关大环境和安全的问题"全 都无法判断!但继续飞下去也是死亡!祖母领着雁群贴着冰 面飞行"当发现了这片沙洲时"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她没有 阻拦"任凭孙女她们滑下来"瘫散在沙洲上!沙洲也覆盖着 一层薄冰"稀稀拉拉几茎枯黄的水草长在冰面上"沙洲就像 肮脏秃鹫的一顶发白的秃头! 雁群立刻仆倒睡着了!父亲断断续续睡着醒来"周围不 时响起枪声!他打着寒颤朝周围观察"好容易弄明白了那不 过只是一个梦"一个对于今天下午祖父遇难的恐怖记忆"就 又昏昏沉沉地睡死过去!深夜的寒雾笼罩了湖面"把这一片 小小的沙洲"湮没在寂静里! 黎明时分"祖母挣扎着醒过来"看见她的女婿正在水边 凿冰!他希望能在薄冰下面找到可吃的水草!湖面隐约可以 看得远一点了"可以看见弯曲的湖岸了!低缓的丘陵在湖的 周围四敞开去"中间沉积着一溜狭长的平川"这片湖水就摊 开在平川上!上游一条河"是湖水之源!下游被两座丘陵阻 挡"汪起一片较为开阔的湖水!湖水沿丘陵迂回了一下"从 丘陵一侧细细地流出去!上游的那条河"河滩很宽阔"贴岸 #$%#落 雁 一侧有一条细细的冰河正在发亮!蛇一样蜿蜒在沙滩上"他 们露宿的这个小沙洲!处在湖面上游的水中央!周围是很远 的薄冰面"黎明的朝霞平铺过来!冰面上一层薄薄的寒烟!朦 胧的!淡淡的!有些暗红色"如果没有人类!这里还是不错 的!虽然几乎没有草!至少也是可以休息一下的" 可是祖母很快就失望了"天逐渐亮了起来!可以看见在 湖水上游!一座又细又长的桥梁正架在河道上"在湖的曲折 的岸上!在丘陵脚下!影影绰绰的!可以断定有一些人类的 小屋子!岸边还毛毛虫似的泊着几条小划子"祖母知道!那 座桥就是一条路!一到了白天!在那条路上!就会有人类坐 在有颜色的棺材里爬来爬去"从那些小屋子里!也会钻出人 类来"而这座小湖!最多只有两平方公里"只要雁群稍有动 静!就会被人类发现"祖母把女婿招到身边来!示意他卧下 别动!自己也把羽毛裹一裹紧!也卧下来!商议今天的计划" 老伴死了!家里就只剩一个可以当家的男人了"此时祖母回 头朝依然沉睡的雁群看一眼!就立刻明白了!今天无论如何 也不能再起飞了"他们这两天!无时无刻不逃来逃去!几乎 没吃一口东西"然而找东西吃!要保证不被人类发现!也是 不可能的" 父亲朝湖水上游观察!发现那条河的沙滩很平展很宽阔! 这儿那儿有几片茅草!其中好像隐约还有几片微绿的颜色"毕 竟是立过春了!这片湖水!是这片丘陵环绕的一片小盆地!湖 滩地势低平湿润!而且可能是温暖的!有些草芽可能已经钻 出地面了"那儿离桥梁还远!也许可以迂回"还有水面!也 可以迂回"父亲这样向祖母建议"然而这毕竟太危险了!祖 #$%# 落 雁 母说!她知道和人类玩这样的把戏"是要慎重考虑的!可不 这样又能怎样呢#祖母想"那片沙滩好歹没有障碍"小心一 些"也许能迂回两天"等填饱肚子"把体力恢复过来再走! 这个计划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娘俩无法预知!可当雁 群离开沙洲"向那片沙滩飞过去时"岸边的小房子那儿"先 是走出一条黑狗"接着出现两个人类的小孩!那俩小孩张着 草茎一般细小的胳膊"朝他们指手画脚!如果他们能游过去" 也许就不至于被发现得那么早!可是湖面结着薄冰"而且更 加糟糕的是"小孙女发起烧来"眼睛发红"怕冷"打哆嗦"飞 起来非常勉强"歪歪斜斜的"如果没有她妈妈在一边扶持"几 乎就要一头栽到湖里! 她本来就单薄得可怜"而且太娇!当雁群在河床降落时" 小孙女差点栽了跟斗"一着地就裹紧羽毛卧着不动"闭上眼 睛打哆嗦"像发疟疾一样!一家人围着她束手无策"她妈妈 吓得大哭起来"祖母知道这是连惊带饿$长途劳累的结果!如 果能休息两天"如果能找到一点嫩草"如果天气一直晴朗下 去"并且没有危险"情况就会好转!然而所有这些"都没有 一点把握!她命令大家快去找东西吃"并用心寻找草芽"她 自己搂过小孙女暖着"一边朝周围观察! 大孙子第一个送来了草芽"满脸得意地举到妹妹嘴边"接 着是小孙子也送来了一份!那是几棵刚刚钻出地面的荠菜的 嫩芽"都被孙子们挖进很深"给连根扭了下来!祖母把嫩芽 送到小孙女嘴里"逼着她吃下去!春天真的来了"祖母看看 天空"鲜红的阳光已经照临湖面"在冰面上燃烧起来"色彩 非常浓丽"有春天的声音在无声地飘浮回荡!她记起在很久 %&’%落 雁 以前!她和丈夫也是这样喂过女儿的!也是在这样的一些早 晨"那还是在鞑靼海峡的锡霍特海岸线上!他们乘着千岛群 岛的广阔海流向北飞行的时候"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如今女 儿也有了女儿!可老头子死了" 对岸有几人个影蠕动"他们蠕动到一只小划子上!那条 黑狗也上了小划子!那只小划子就开始朝湖面蠕动了"小划 子的前头上!站着一个人类!那个人类正用一根长长的东西 打冰"那冰很薄很脆!小划子就慢慢朝这个方向划来了!慢 慢划过了湖中那个雁群露宿的小沙洲"有两个人类甚至还上 到沙洲上察看了一会儿!就又上船!小船就又朝这边蠕动"祖 母决计!不到必要的时候!是不要大家起飞的!否则就会把 事情搞糟"必须争取一些时间!好让大家吃东西!更要喂好 小孙女"她注意观察那只小船!一边把他们送来的荠菜!送 到小孙女嘴里!一边紧张地思索!如果在雁群不得已起飞时! 自己和小孙女!可不可以留在草丛里藏起来"可是那只黑狗! 是个危险的祸害"但愿那是一只蠢狗!在看见雁群起飞后!就 认为他们全部起飞了!不再考虑嗅迹" 但至少暂时不必惊慌了"那个小船在湖滩停下来的时候! 人类却不能走上滩来"滩上冻层很薄!看似沙子!其实是一 层淤泥!一个人类刚一走下小船!就给陷在泥里"那条狗也 跳下来了!虽然没有往泥里陷!却也没有继续朝这里寻找!只 是转了一个小圈!胡乱地嗅了一阵!困惑而愚蠢地看着主人" 结果他们重又上船!又照原路退了回去" 这样!他们就赢得了一些时间找吃的!体力逐渐得到一 些恢复"那条小船!已经退回到湖对岸了!那几个人类和那 #$$# 落 雁 条黑狗也消失了!至少在来自湖面的一路"不会有威胁了!祖 母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面"就是转移到来自公路和桥梁的 那一面!那几个人类"是不是会绕过湖面"沿着公路"从桥 梁上下来"顺着河滩"悄悄地从背后袭击他们! 那只野兔"开始很迟疑地望着这群来访者"但不一会儿 就非常友好了!他从他藏了很久的一片狗尾草丛里探出脑袋" 眼睛叽里咕噜转了好几圈!他把两只薄薄的长耳朵竖起来"透 明的粉红色"像是两片长树叶!他用他那舒腰弓背一跳一跳 的动作靠过来时"使人怀疑他和袋鼠同宗! 这个滑稽的家伙一伸一缩地靠过来时"父亲有些发怒!可 祖母却用友善的态度接待了他"甚至让他走到小孙女旁边"甚 至让他表示了他的关心"用鼻子碰了碰她的羽毛!因为他正 关心地看她"明白她正在害病"对那个少女的处境表示同情! 他的鼻子"因为经常发笑而两边裂开"样子非常滑稽"而 且总是在笑!老脸厚皮#总爱搬弄是非的嘲弄神情"使他显 得总是非常快活!这是一只年轻的小公兔"毛皮闪着油亮的 金黄色!那漂亮的毛皮所包裹的身体肌肉发达"颀长而且柔 韧!这是一个善于奔跑的种族的强壮后裔"在逃跑的专业技 能上造诣很深!这个评价"嘲弄但同时也美化了这个种族"使 他们在全世界享有盛名"他们自己也因此非常骄傲! 有了这个长相和风格都很滑稽的邻居"祖母希望小孙女 能快活一点"而兔子在这方面也的确是尽了义务!光是把屁 股坐在后腿上"抬起前爪子摸着白肚皮"仰起嘴巴东张西望 的一本正经的神情"就足以让小孙女开心一笑了"只是笑得 $%&$落 雁 很弱! 可是兔子却忽然警惕起来"抬起的爪子和脑袋再也没有 落下"只把尖竹般的两只薄耳朵四周转动"鼻子急促地嗅着 空气!祖母回身看见远处公路的大桥上"一条黑狗正在跑下 路基!有几个人类正在桥头观察"准备寻找合适的地方下路! 那条黑狗已经下到河滩上"正向桥头上的人类召唤"那几个 人类也开始沿着路基下路了"一个接一个张着胳膊"歪歪斜 斜地往下跑"还有两个人类各自拿了一根黑管子"往下跑着 的时候还把黑管子举在头上! 祖母向雁群发了信号"让他们立即起飞!她自己和小孙 女卧下"在草丛里潜藏下来!雁群在天空盘旋鸣叫"告诉人 类和狗们应当向天空注意"放弃地上的寻找!狗和人类汇合 到一起"一起朝天空仰视!可是祖母失算了"人和狗只是朝 盘旋的雁群大体观察了一会儿"就顺着河滩"继续向这边找 过来了!黑狗走走停停嗅嗅"一边抬头向这边张望!他们越 走越近"离这里只有五六百米了!只是草丛逐渐茂密宽广起 来"他们要搜索的面积变大"目标分散开来!这对大雁和兔 子有利! 天空里的雁群继续鸣叫"盘旋不去"这给人类和狗增加 了信心"使他们继续在地上寻找!一共七只雁"只有五只飞 起来"他们断定还有大雁没起飞"正在哪片草丛里头藏着呢! 到父亲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人类并没有上当"他们和那 条黑狗"继续向河滩做纵深搜索! 兔子悄悄地爬开了!他是朝着人类和狗的方向爬过去的" 并在他们和人类中间"离他们十几米的地方卧下来"生命一 #$%# 落 雁 时离他而去!兔子化成了一块褐石头!和沙子变成一个颜色" 祖母如果不是亲眼看着兔子卧在那里!无论如何也无法辨出 兔子来" 可那里却是危险的"那里的荒草稀稀拉拉!把那块石头 暴露出来"不难看出他是故意的!而且老练"但兔子把脑袋 伏在沙子上!只管继续卧下去!只有两只眼睛叽里咕噜转着 圈!暗中打主意!甚至朝祖母这边裂开嘴巴笑一笑!祖母也 就明白了"不过那也实在太危险" 多亏这个好邻居"在狗和人类离他们还有三十米的距离 时!兔子跳起来!诱使那条黑狗忘乎所以追上去"一条狗和 一条兔子!一前一后顺成一溜烟"看来兔子非常有把握!跑 起来足有黑狗两倍快!甚至敢于慢下来!等狗追上来!然后 再引着黑狗兜圈子"兔子猛地拐弯时!可以看见他的白肚皮 滑稽地闪一下"后来兔子引着黑狗绕着人类兜大圈!兜得很 平稳" 一个人类端平了那根黑管子!朝着横跑的兔子开了枪"可 兔子早就跑过了那个瞄准点!碰巧叫黑狗赶上了"那一枪只 把黑狗打了个嘴啃泥!兔子却是没影了"那几个人类走到狗 那里!七嘴八舌吵一阵!就拖着死狗撤走了" 雁群飞回来!继续找吃的"这一天过得很平静"太阳很 明亮!天气好极了!湖面上的薄冰融化了!空气暖洋洋的"直 到天黑了!大家飞到湖中心的小岛上过夜"小孙女也好多了! 再拖两天!就可以启程北上了!祖母心里想" 但是第二天!他们失去了小孙女"这天一早!他们就飞 到河滩里觅食!人类又过来骚扰了一番!雁群只好飞回小岛 #$%#落 雁 上!在岛上"两个孙子同时发现了一团嫩绿的苜蓿草"惊喜 地尖叫起来"一边召唤妹妹去吃!当妈妈还在迟疑之间"当 祖母的厉声阻止还没喊出口来"小孙女的长脖子"已经被一 条细丝线给拉直了!那条透明的细丝线"正从小孙女的嘴里 扯出来"另一头拴在一根橛子上!小孙女把翅膀张开"屁股 几乎坐在地上"正把身子拼命往后撤!由于恐怖和疼痛"美 丽的眼睛发绿了"直直地瞪着那根线!两个孙子跳上天空拼 命大叫"一家人悲号起来"一时乱做一团!祖母脑袋蒙地一 下"一时涨大如斗"周围开始旋转! 那几个人类得意地狞笑着"驾着小船"从湖面上划过来 了!祖母狂怒地把大雁们逐个赶上天空"最后不得不在女婿 的脖子上狠命地抽打了一下"逼他起飞!他正发疯地啄着那 根丝线!大雁们朝那个无助挣扎的少女最后看了一眼"把她 留在那里了!祖母没敢再让任何人停留一秒钟"就领着雁群 飞远了!她怕他们会昏了头再飞回去! 黄昏时候"他们看见黄河了!那条飘带般黄色的河流是 大雁家族从长江流域向北进行长途旅行的第一个坐标"一条 形象化的纬度线!它意味着他们已经征服了多少旅程"而往 前面还有多远!祖母和祖父年轻的时候"每年飞到这里"总 要在它的上空盘旋很久"想到他们的来路和去路都无限遥远" 眼睛就涌满泪水"心中也涌起豪迈!直到他们老了"还对这 条河流充满感情!尤其是祖父"那个不可救药的老诗人"他 热爱自然的诗情像月光一样"曾无数次深刻地感染过他家族 中的每一个成员! #$%# 落 雁 他们飞越过无数条大河!却没有一条河流像黄河一样!具 有那么伟大的生命感!对生命具有那么强烈的震撼力"下面 就是那条河了!它正躺在广阔的大平原上"当雁群在它的上 空飞行的时候!祖母想到祖父"祖父像了解任何河流一样了 解黄河"他说这条河之所以伟大!不光是因为它是生命之源! 更重要的是它在自然界所占有的地位"它在它每年的定期泛 滥中!和非洲的尼罗河#和美洲的亚马逊河一样!对它的流 域内部各类生命的周期!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在古代的人 类那里!它曾比在自然界还享有更高的地位!以至于成为人 类的图腾"人类在它面前!总是感到无限渺小!因而那些两 条腿的蚂蚁!总是把自己摆在婴儿的地位!像崇拜母亲一样! 崇拜过这条河流"这条河养育过祖祖辈辈的人类!只是它太 慈爱!对人类恩赐太多!使人类过度发展!才终于导致了人 类对它的背叛" 这时雁群飞行在黄河上空!正值天空辽阔!落日浑圆"黄 河邈远阔大!挽起鲜红一轮落日!苍茫蜿蜒!横空飘游而去" 下面的这片大平原!处在黄河的最下游上"据说黄河尾闾一 摆!就摆出这大平原来了"于是祖母记起祖父说起过的人类 的庄子#李白和刘禹锡这些诗人!记起人类的许多伟大的前 人关于黄河的伟大诗篇"祖父赞叹黄河!心绪浩邈!连天接 宇!说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一条河流!一条旷世飘逸遥接远 天之河"黄河之水天上来!由此溯流而上!可以绕日月而过"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诗人李白闲来钓鱼!也 曾做过这样的梦想" 祖母和祖父不同!她觉得自己没有祖父豪迈"每次见到 $%&$落 雁 黄河!她更多的是涌出一种柔情"她总是记起他们一起飞过 的黄河上源"这时她又在记忆之中寻找它的源头"那时他们 曾穿过晨晓里透明的烟霭飞到黄河上游的空谷!在高原上蔚 蓝的静寂中茕然孑立!恍惚听到来自远天的音乐!渐渐看到 一片神迹"那里是流经星宿海的优雅的古宗列!鄂陵和札陵" 那里的天风尚没有和高原的大地分离"天风并不汹涌也不浩 荡!只是柔软的气流在辽阔的草原和沼泽中沿着广阔的河谷 悄然蕴集!沿着毛茸茸的绿色苔藓缓缓地扯开烟霭的轻纱"黄 河只是一位拖着美丽轻纱的少女河!近于母亲初熟的青春"多 年来她心中一直珍藏着那条河"她想!那才应该是母亲河的" 好像她的这个感觉是来自她的儿女们的婴儿时期!他们正在 她的翅膀下面幸福地沉睡"她心中的母亲总是那样一位年轻 美丽的女性!美丽如同少女如同春天的月夜婀娜缥缈!像她 自己年轻的时候!像她的娇懒倦慵的女儿和美丽的孙女们"于 是她在想起母亲河的时候就想起古宗列!想起鄂陵和札陵"高 原的空气冰一样纯净而透明"站在冰清玉洁的高原旷野上!星 星都大得出奇亮得出奇也近得出奇!就在她周围极近的地方 莹莹闪烁!有红的#蓝的#紫的和冰一样莹澈透明的!一伸 手就可以摘下一个来!放在心灵的烛盘里点燃!照亮一片孤 独一片黑暗漠漠的旅程"那是年轻母亲胸前的佩饰"母亲河 从高原的烟霭中带着高原上圣洁的风情款款而行!扯开一片 圣洁的慈爱一片绵延到天际的锦绣"那是母亲河的神与韵"无 论天涯旅人走到什么样的戈壁荒漠!只要你身边有这条河!你 就永远不会恐怖不会孤独" 看着下面的那条大河!祖母心中涌起一个率领家族!在 $%&$ 落 雁 黄河滩上平沙落雁!以此纪念祖父"小孙女!以及其他亲人 的想法来# 他们在河滩里降落下来#这里是一派荒滩!周围非常开 阔!河水在远处闪光!背后就是绵长的大堤#夜幕渐渐围拢 过来!周围开始安静!一轮皎洁的明月已经高挂在中天了#河 水在渐渐清澈起来的月光里沿着地平线雾一般弥漫开来!一 缕缕一片片溶化在月光里!如同浓重的色块溶化在清水里#黄 河凶悍狂野的面目消失了!月光朝远处浮动!渐渐淹没了河 滩!淹没了大地和辽阔的远天!无声地浸入一片浮动着湿润 清光的河谷平原#黑色的大堤早已隐去!一切都从视野里消 失了!世界早已没有了!只有月色的静影温情如水!璀璨的 星辰绮丽交织在遥远的天边#祖母又记起万里之遥的西部高 原上莹澈的黄河源头!那里的月光也是这么美丽绝伦#许多 年来她记起黄河源头的时候也总是首先记起那里的月光!并 且由那里开始踏着月色寻找年轻的祖父#那里深邃的天空里 也有这样的月光#大地由于月光的照耀而遥远迷蒙!烟霭柔 柔飘渺!梦一般阒寂#这片下游的黄河月色里!难道就是西 部高原上美丽的少女河扯起的轻纱!扯过万里黄河!扯到这 下游的广阔河谷里来了么$难道就是因为使黄河经过万里婀 娜!以一种宽广无边的融合与统一!来覆盖了这阔大苍茫的 下游河谷么$难道是高原上那位少女河的绝世俏丽!因此使 这大河美丽圣洁"温柔无边的么$ 祖母年轻时候不乏风情!有时就会沉浸在对于自己遥远 风情的记忆里#于是祖母向熟睡的雁群温柔地看了一眼#祖 母意识到了自己的温柔#这温柔的情感淡化了悲愤!努力使 %&’%落 雁 自己从失掉小孙女的绝望中挣扎出来!强迫自己慢慢入睡" 祖母意识到危险的那一刻!发现自己已经率领雁群逃离 沙滩!正朝黑暗的天空飞上去"她看见西下的残月正在发绿! 萤光鬼火一般"大家一边逃命一边高声大叫"这给了人类一 个目标"一管乌黑的炮口追踪着雁群的鸣叫!慢慢朝天空移 动"地面火光一闪!大孙子和他父亲!一起从祖母身边飘落! 消失在黑暗里了"跟着祖母继续飞行的!只剩下女儿!以及 一男一女两个孙子了"祖母感到心脏一下给击成碎片了!头 蒙地一下!眼前一阵昏黑!差点儿一头栽下去" 那天早晨!雁群在有雾的水面和河滩上盘旋!希望能找 到受伤的大雁!结果他们失望了"河谷抖掉了晨雾!对岸可 以看到一抹山的灰影"大河辽远的尽头!一轮又红又大的太 阳慢慢升起来!漂出在黄河的宽阔的水面上了!把东天里的 水面烤出半天浓浓的水汽"水汽把太阳浮起来!不升!也不 往下降"河面和河滩都寂静无声"身边的最后一颗蓝色的星 星熄灭的时候!祖母抹掉眼泪!也回头示意孩子们不能再悲 哀下去!便坚决地掉转头去"祖孙四人飞越黄河的另一条大 堤!然后远离黄河!孤独地朝北飘走" 雁群实际上不存在了!只有三个女人和一个少年!已经 没有一个成年的男人了"祖母真正地感到了无望"一行祖孙 四人!四个凌凌乱乱的黑点!摇摇晃晃飞了几天"他们直线 往北!希望能尽快飞过长城!进入草原地带"祖母知道北方 仍然处在严冬!到处冰天雪地!但也许那里会安全一点!至 少人类会稀少下去!和人类遭遇的可能性会少一些"因此祖 母拿定主意提前北上"他们一路很少降落!只有实在飞不动 #$%# 落 雁 了!才突然降落在麦田里!匆匆忙忙啃上几口麦苗!喘息一 下"预感到可能有人类靠近时就迅速起飞!然后继续飞行"实 际上大地已无法降落了!无论是湖滩#河床还是田野!到处 都潜伏着危险"往往看上去荒无人烟!但一旦等你降落下去! 人类就从看不见的什么地方偷偷袭来!好像他们原本只是一 块石头!一丛茅草!一段正在腐烂着的树桩子!或者压根儿 什么都没有!但一眨眼工夫就从地下冒出来!立刻面目狰狞! 枪弹雨点般打来" 女儿一路都在哭泣"她失去了丈夫和一双儿女"她几乎 不吃不喝!一路悲痛得几乎死去"她已经形销骨立!几乎无 力飞行"祖母担心她这样下去!恐怕也将不久于人世!得赶 紧找个落脚的地方了" 今天早晨升空不久!祖母闻到了雨意"那是一种夹带在 干燥空气和灰尘里的雨滴和尘土混合的气味!从空气中不断 袭来"后来雨意渐浓!云雾烟一样笼罩过来!雁群就向上穿 透云层!在云层上面飘浮"身下是一派灰色云层的瀚海!大 地上的一切都看不见了"祖母不知道何处可以降落!只好一 直朝北飞行"云层没有尽头!他们已经没有希望飞过尽头了! 祖母只好带领全家重新钻进云层!向下观察可以暂时落脚的 地方" 结果他们发现了那个城市!心中掠过一阵绝望"他们发 现他们已经飞进那个城市很深了" 祖母心中一阵冰凉"她知道误入了这样一个城市意味着 什么"祖母的恐惧感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