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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单田芳说单田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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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单田芳说单田芳3 《言归正传》单田芳说单田芳 3333 我家的鼎盛时期 我家的鼎盛时期(1) 把挣下的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支持日常开支,一部分就存起来变成黄金, 不是买戒指银子就是买大洋,这样的活儿我全干过,尤其买大洋,就落在 了我身上。 张泽清派了一名伙计,领着我去看新租的房子。我们在路上一边走着一边 看个不停,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感触,路边的老字号依然如故,新改变的 地方就格外显得陌生,东北京剧院到了,过去我没短了在这儿看戏,我两 个师姐还曾经偷偷地带我来看戏尾巴。啥叫戏尾巴?也就是当戏快要结束 的前十分钟,门口不收票了,...
《言归正传》单田芳说单田芳3
《言归正传》单田芳说单田芳 3333 我家的鼎盛时期 我家的鼎盛时期(1) 把挣下的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支持日常开支,一部分就存起来变成黄金, 不是买戒指银子就是买大洋,这样的活儿我全干过,尤其买大洋,就落在 了我身上。 张泽清派了一名伙计,领着我去看新租的房子。我们在路上一边走着一边 看个不停,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感触,路边的老字号依然如故,新改变的 地方就格外显得陌生,东北京剧院到了,过去我没短了在这儿看戏,我两 个师姐还曾经偷偷地带我来看戏尾巴。啥叫戏尾巴?也就是当戏快要结束 的前十分钟,门口不收票了,人可以随便进去看戏,但是把门的人每人要 收五分钱,如果没有五分三分也可以,这是他们的外快。不管什么戏越到 后边越精彩,戏尾巴也就是结束那一段戏,是最精彩的,虽然没看到全部 的戏,光看看戏尾巴也相当过瘾,只花几分钱很划得来,这笔钱自然也成 了把门人的外快。当时在戏院这成了公开的秘密,哪个戏班子都是如此。 我看了看经常看戏尾巴的那个门,想想往事悲喜交加,喜的是故地重游, 我又看到了熟悉的大门;难过的是物是人非,我的两个师姐已经不在我家 了,我还刻意地看了看我家原来租住的房子,以及我跟诸多小朋友玩耍的 地方,所以越走越慢。那个伙计说:“你倒快走啊,再走几步就到了。” 我马上回过神儿来,跟着他继续往前走,东北京剧院后面有一条街,叫二 十四纬路,路面不宽,靠着路南,是一栋临街的四合院,青砖建筑整整齐 齐,三磴台阶,紧闭着的黑漆大门,伙计说:“到了,就是这儿。” 我站在门口端详了好半天,我家东奔西走,历经数载,都是茶社包租房子, 从来还没住过这么气派的房子,看来张叔耿叔真够意思,以上宾之礼对待 我父母。伙计上了台阶,啪啪啪砸门,我站在他身后,心里纳闷,大白天 的关什么门啊?这出入有多不方便啊?突然大门开了,我的眼前一亮,原 来开门的是一位十分俊秀的姑娘,她留着齐耳边的短发,一张瓜子脸,清 秀的五官,白皙的皮肤,上衣穿着苏式三紧的夹克,下边穿着带背带的蓝 布工人裤,脚上穿着白球鞋,这在刚刚解放时期是最时尚的服装,穿在她 身上是那样的得体。这个女孩儿不爱说话,开开门后也不问我们找谁,转 身就走,在我们见面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 就觉得她是我见到的女孩儿当中最俊美的一个,那年我快十五了,对爱情 两个字还很模糊,似懂非懂,然而在见到这个女孩儿的刹那间却让我怦然 心动,是早熟吗?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感觉很好。 这时伙计把我领进了院里,院子不小,全是青砖铺的地面,正房三间是房 主家住,我们租的是东西厢房共四小间。这时女主人出来了,把房门打开, 让我们进去参观,我一看房子非常整齐,四白落地,水泥地面,外屋是间 空房,里间是一铺火炕,西厢房外屋是厨房,里屋也是一铺火炕,非常整 齐干净,假如我们搬进去,院里就住着我们两家,房东和房客,大门一关 非常安静,我一看满意极了,转了一圈之后,我让房东锁上门,跟那伙计 就回到了四海升平茶社,见着父母和奶奶介绍了经过,他们听了之后也非 常满意,决定早日搬过去,一切也就安定了。 我家的鼎盛时期(2) 没出三天,我们搬进了新居。我爸我妈住进东厢房的里屋,我在外边支了 一张铁床放了一张书桌和两把椅子,这既是我的卧室也是待客室,我奶奶 领着四个妹妹住在西厢房的大炕上,跟随我们一同来到沈阳的于叔住在茶 社里。一切安顿之后,大家松了一口气,这也算是重新安了个家,暂时有 了归宿。 后来才知道,我们院的房东姓张,我管他叫张大爷,管他的老伴儿叫张大 娘,给我们开门的那个女孩儿叫小美,是五年级的学生。她还有几个哥哥, 一个弟弟,都在外地工作,她家是很保守的一家人,很少与外人接触,因 为我们是邻居,尤其每天吃水还得去她家打水,水龙头就在她家的堂屋里, 所以磕头碰脑不得不说话。房主人当时是卖菜的,每天早出晚归,穿着肥 肥大大的破棉袄,总是低着头不愿意说话,他的穿戴与他住的这个家极不 相称,谁能想到这么漂亮的房子中却住着这么个衣服不整的人!说穿了原 来他家有点背景,这个叫张××的人在北市场也是小有名气,他家共有房 子一百多间,除了他住的这个院子之外,其余的都租了出去,他家的生活 就靠着租金维持。共产党把他定为小房主,他害怕极了,生怕共产党用斗 地主富农的方式来斗他,卖菜只是充充门面,共产党不是讲自食其力嘛, 他这是做个样子给外边看,其实他每天回到家里就把破衣服换掉,吃的喝 的依然是高等的。俗话说祸从口出病从口入,张××深知这个道理,他见 人不爱说话,也就是这个原因,生怕哪句话说错了被人抓住尾巴。他的媳 妇张大娘比他小二十来岁,据说过去是某妓院的妓女,张××老伴儿死了 后就跟张××从了良了,一开始儿女们坚决反对,久而久之的也就接纳了 这个出身不光彩的女人,但这个张大娘给我的印象最好,待人热情,爱说 爱笑,比如说我家刚搬过去,缺东少西,都是她主动帮忙解决,她有时也 到我家唠唠家长里短,我父母经常不在家,全是我奶奶陪着她,我奶奶是 个善良又平易近人的人,和张大娘的关系越处越近,在此后的几年中他们 全家人对我奶奶的印象非常好,逢年过节都把我奶奶接到她家吃上一顿, 有时候吃好东西还给我奶奶送过来,我奶奶也不例外,礼尚往来嘛!人哪, 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最为重要,只有沟通才能使人亲近, 否则便会变成孤家寡人。 没过几天,我妈在会宾轩茶社开始说书了,海报一贴出去,观众从四面八 方赶来,每天都是人满为患,尤其是沈阳刚刚解放,人心舒畅,市井繁荣, 无论是戏院还是茶社都非常火爆,真是鼓槌一响黄金万两,醒木一拍金银 自来。 我失学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念书成了我的当务之急。通过茶社经理张泽 清的介绍,我又回到了三经路念六年级,还是插班生。这所学校是我 念一年级时的协心小学,现在改名叫三经路完小,这所学校对我来说太熟 悉了,但是过去的白老师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们班主任是姓汪的男老师, 是个南方人,对我不冷不热,你说邪门不,在我上学几天之后,学生会成 立了,各班都要选班长,也不知道为什么,糊里糊涂就把我选上了班长。 我们班当时有六十多人,是个大班,我做了大班的班长,兴奋不已,可能 在我的一生中就是当班长的命吧。过去在长春就当过三四年级的班长,现 在又当了班长,心里那份儿高兴劲儿就甭提了。我跑回家后,对父母一说, 老人当然也非常高兴,鼓励我好好学习。 我家的鼎盛时期(3) 使我感到意外的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叫小美的女孩儿也在三经路小学读 书,念五年一班,也是班长,有时在班长联席会上经常见面,虽然不说话 也点头示意。因为我们俩住在一个院里,我心想这要上学一起走下学一起 回家该有多好,可偏偏这个小美性情孤僻,跟男同学很少说话,就拿我来 说,我们俩同院住了一个多月了,连一句话也没说过,她每逢放学回家或 是早晨上学都是耳不旁听目不斜视,一个劲儿地朝前走,使人很难接近。 说句良心话我对她又喜欢又厌恶。 在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就听我家有人大吵大叫, 我进屋一看,原来是跟我们一同逃难的刘玉庆刘大爷,就见他面色青白, 又拍桌子又敲板凳。我爸也不示弱,又跺脚,又捶椅子,我不知道是怎么 回事,站在旁边傻听着,后来才听明白,原来刘大爷从江北学习结束了, 回到了长春,那位刘大娘说了我父母许多坏话,说在吉林那几个月当中, 我父母对她很少照顾,她又挨冻又缺吃少烧,为此刘玉庆一怒间找到沈阳, 指责我爸不够朋友,换句话说他是特为从长春到沈阳来兴师问罪的。我爸 当然不服气,与他分庭抗礼,我就听见我妈说:“你怎么不说说拿我的钻 石手表送人情呢?你知道那块表值多少钱吗?这个损失由谁来负责?”吵 着吵着他们又言归于好,气氛逐渐缓和下来,刘玉庆还在我家吃了晚饭, 第二天我爸把他送上火车,临行时我爸说:“大哥,你先回去,过两天我 也回长春,还有许多事我要处理。” 在刘玉庆走后不到一周,我父亲真的回长春去了,回去干什么?后来我才 知道,去找那个忘恩负义的小刘。也不知道他听谁说的,在长春街头遇上 了小刘,小刘靠赶马车维持生活。 几天后我爸从长春回来了,我奶奶忙问:“找着小刘没有?怎么个结果?” 我爸长叹一声,介绍了经过。不是说他是我父亲我就偏袒他,我父亲虽无 文化,但侠肝义胆,心地非常善良。他从沈阳出发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 “我非要在长春找到小刘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让他包赔我一切的损失, 我还要把马车和马全要回来。”结果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也不那么生气 了,听我爸说他到长春没费劲就在四马路上遇上了小刘,小刘真的靠赶车 维持生活,骡子死了,光剩下一匹瘸马。 小刘看见了我爸,一下惊住了,这就叫贼人胆虚啊,他强拉硬拽,把我爸 让到家里,跪在我爸面前说:“二哥,我绝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坏人,我让 老太太和两个孩子在路边等我,我去修车治马全是真的,可是近处没有治 疗的地方,我走出去很远很远,还遇上了当兵的,拉我出官差,给他们运 送东西,等一切结束后,已经到了后半夜了,我心说算了,马也不治了, 车也不修了,就将就着到沈阳去吧,可是等我找到原来的地方,老太太和 两个孩子早就不见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才回到我们老家,长春解 放后,我又赶着车回来了,即使你不来找我,有一天我也得去找您,把误 会解释开了。”我爸本想讨回车马,一看他家徒四壁,囊空如洗,全靠着 这辆破车和瘸马维持生活,真要要回来,不但断了他家的生路,也卖不了 几个钱,干脆做人情就做到底吧,最后都送给小刘了。 我家的鼎盛时期(4) 我奶奶听完之后没说啥,只是我妈说了几句:“你呀,纯粹是个废物,说 大话使小钱,什么事你也办不了。”我爸说:“说人家故意骗了咱们又没有 事实根据,把车马要回来,就等于断了他家的生路,咱又不指着那俩钱, 适可而止吧,就当是破财免灾了。”在我的印象当中我父亲一生中都是本 着这个信条生存的,他虽然没有文化,但心地善良为人忠厚,有时候气极 了也吼几声,但与他的内心善良是不矛盾的。 再谈谈我的学习情况,我虽然是班长但是不怎么守纪律,每逢学校集体活 动的时候,我都很少参加,总喜欢在身边聚拢一帮人听我诉说很多离奇古 怪的事。虽然我和同学们年龄差不多,但就我的经验而言,多年来随我的 父母走南闯北所见所闻比他们强得太多了。老实说我并不是一个好学生, 学习成绩平平,人大心大坐到那儿听课,精神不集中思想溜号,总想着看 看电影啊,再看看小人书啊,上北陵去玩一玩啊,到北市场去听听书听听 相声啊,那成绩还能好得了吗! 说话间就到了 1949年 10月 1日,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 成立了,满大街上彩旗飘飘,锣鼓喧天,人们欢天喜地,我长这么大从未 见过这么红火的场面。我从宣传单上看到了第一届的中国领导人,主席毛 泽东,总理周恩来,还有六位副主席,其中印象最深的副主席就是高岗, 因为他既是中央政府副主席,又是东北人民政府主席,东北局书记,东北 军区政治委员,他就住在沈阳。在 10月 1日那天,沈阳市百万人参加了 游行集会,我们全校的学生也都参加了,市农工商兵云集在市政府前的广 场,东北政府最高领导人高岗出席,社会名流丁玲等人也参加了。开始是 升国旗奏国歌而后是高岗主席讲话,由于场面太大,当时的扩音设备不怎 么好,高岗的口音我也听不明白,总之他就是说了一顿贺词,接下来各界 人士代表讲话,再接下来就是全市的大游行,我站在队伍当中,穿着崭新 的学生服,看着那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心里那个痛快劲儿就甭提了,虽 然累但是取代不了我的兴奋。入夜之后全市举行了提灯晚会,各大公园各 大广场华灯初上把夜空都照亮了,人们载歌载舞,祝贺这一喜庆吉日,通 宵达旦。 第二天大放假,北市场所有的饭店和文艺场所都高朋满座,人们喝呀唱呀, 尽情释放着愉快的心情,我在北市场又听书又听相声,又看变戏法的和摔 跤的,简直玩儿了个够,至今那种火爆的场面还在我的眼前晃动。 应该说树大招风,我妈一到沈阳重返舞台影响颇大,接下来,我家的亲戚 朋友陆续不断都投奔她而来。我三叔住在沈阳,经常来我家看望自不必说, 由于奶奶说过我三婶刁钻,虐待老人和孩子,所以我们全家对我三叔和三 婶表现得不怎么热情,两家人心里都隔着一层膜,相见之下比较尬尴,反 不如其他朋友亲热。 那时我三舅也从哈尔滨来到沈阳,入住在北市场内,他是我家比较受尊敬 的亲人,一是我妈和他感情好,二是他有才,他在四海升平茶社说书,小 圣人在沈阳一炮打响。接下来我大舅也从廊坊赶到沈阳,不过我妈对她这 位大哥不怎么亲热,原因是我大舅性情粗暴,爱打爱斗,在农村和乡里之 间经常发生不睦,在圈内人缘也不好,加上他艺术平平,走到哪儿都赚不 到钱,他有个儿子叫小黑子,跟他爸爸一模一样傻头傻脑,语无伦次,是 我们家族中最不受待见的人,本来他也想搬到沈阳来说书,被我妈拒绝了, 我妈说:“沈阳虽然是大城市,说书艺人多达百人,哪个都比你强,你即 使来了也赚不到钱,还是回农村吧。”当然我大舅心里十分不快,后来我 妈给他拿了笔钱把他打发走了。 我家的鼎盛时期(5) 接下来我二舅也从老家来到沈阳,说心里话,我从心里对二舅就好,他长 得外表漂亮,是我们家族当中最帅气的一个人,细皮嫩肉,高鼻梁大眼睛, 而且为人和善,一向低调,从来不跟人发生口角。他会弹三弦,所差者就 是技术一般,他的到来,给我爸减轻了负担,我爸和他轮换着给我妈弹三 弦,这样我爸就有了充分的休息时间好去张罗其他的事。我二舅有两个孩 子,一个叫小白,一个叫小山,都是我表弟,小白比我小一岁,大名叫王 佳男,很有内秀,性格颇像我二舅,我妈也挺喜欢他,他每次到我家来玩 儿,见活就干,从不偷懒,写得一手好字,更受到家族成员的重视。我二 舅一家住在北市场,考虑到收入的关系,他除了轮流给我妈弹弦之外,还 在北市场开了个鲜果床子,顺便卖点烟酒,一家人生活稳定倒也其乐融融。 不过我妈对我二舅看法不太好,说我二舅小气,摆不到台面上,旁人请客 送礼的事他概不参加,按我妈的话说,一分钱他都得掰开花。有一次到我 家来串门,正赶上过节,他给送了一包梨蛋子,被我妈当众把梨撇到院里, 梨蛋子滚了满地,把我二舅弄了个大红脸,尽管如此,他还是笑着离开了 我家,我认为我妈做得真有点过分,哪能当众羞辱我二舅呢?让他怎么做 人!事后我二舅可不计较,依然经常到我家来。 还有我的大伯单永生也从天津赶到沈阳,经我妈安排在沈阳第一商场说 书。我大爷小名叫八岁红,据说八岁的时候他就登台,而且一炮走红,才 得了这个名,人们认为他肯定大红大紫,结果恰恰相反,他染上了毒瘾, 每天吞云吐雾,把钱都花在毒品上了,为这我大娘和他离了婚,带着女儿 大金远嫁到包头去了。我奶奶看见我大爷那火就不打一处来,别看老太太 平时温顺,可是对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她是毫不留情的,她指着我大爷的 鼻子说:“你呀你呀,好好的一个家全叫你毁了,你看别人过的,你不觉 得羞耻吗?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打着光棍,你要再抽大烟,你就抽死了,你 还有脸找你二弟和弟媳,我都替你害臊。”我大爷也是个没有文化的人, 他的最大功劳是他出道早说书早,在天津最困难的时候,他曾经把挣来的 钱养活过我奶奶和我三叔,现在虽然没落了,念及过去的情分我爸和我妈 还是照顾了他。 不久我外公也从河北安次来到沈阳,他叫王福义,在圈内的辈分较高,很 多说书艺人都管他叫师爷或师叔。我外公一生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赌,据我 妈说我妈没嫁人之前所挣的钱都被他输光了,我姥姥经常跟他干仗,据说 姥姥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老头身材高大,不计较吃穿,只要有地方住就 可以,现在年岁大了,只有投奔儿女,我妈也是个十分孝顺的女儿,对她 这位不成才的老爹,还是百般照顾的,把他安排住在我二舅家,每月固定 给他一部分钱。这老头非常和善,好说好笑,就是大家所说的不知道愁, 或者是没心没肺,不管他走到哪里,总能听见笑声。我对外公还是十分亲 近的,没事我就拉住他问他:“你是清朝过来的人吗?”他说:“当然是了。 我年轻的时候还梳过大辫,后来被孙大炮(孙中山)下令给剪了。”我又 问他:“清朝好吗?”他说:“清朝好,老佛爷在的时候那生活可得过了。” 我问他:“你见过老佛爷吗?”他说:“平民百姓,哪能见得着老佛爷,但 是我见过许多太监,每逢老佛爷去颐和园,在所经过的路上都搭着彩棚, 不远一座,不远一座,都是那些小太监值班,他们闲着没事就把我找去说 书,说完了还赏给我许多碎银子。”说着说着他眉飞色舞好像又回到了过 去。我就爱听他讲古,听着新鲜,我外公也爱讲,问他啥他就说啥,人老 了又没有文化,无论是水平和观点都陈旧不堪,都与新社会格格不入,思 想工作是最难做的,你也不能跟他抬杠,也不能犟嘴只当是听故事而已。 他爱吃炸酱面,每次到家都是我妈亲手给他做,大冬天的他总是敞着怀, 露着肚脐眼儿,我妈说:“爸,你把衣服掩严了,把扣子系好了,把裤子 提上,这样有多冷啊。”我外公笑笑说:“没事没事,我火气壮不怕冷。” 人老了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固执,说劝都不起啥作用,一切就听之任之吧。 这就叫没有梧桐树引不了凤凰来,当时我家可以说到了鼎盛时期,财源滚 滚,人气旺盛。我曾听见我父母私下议论,过去咱们积累的那么多财产已 经荡然无存了,现在就得重打鼓另开张,多攒下点钱,抚养老小和咱们的 晚年,他们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干的,所以他们风雨不误地去赚钱。把挣 下的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支持日常开支,一部分就存起来变成黄金,不 是买戒指银子就是买大洋,这样的活儿我全干过,尤其买大洋,就落在了 我身上。我是三天两头往洋市上跑,那里经常聚集了几百人,一只手托着 十几块大洋,叮当直响,嘴里还说买几块卖几块,我拿着钱在市场上穿梭 看见成色好的我就站住跟他讲价,那阵一块袁大头是一万到一万零五百块 钱,英国站人大洋贵一些,每块一万一千元或一万二千元。买大洋有讲究, 为了避免上当,两只手掐着大洋的中心用嘴猛吹一下放在耳朵边听听,如 果有嗡嗡的声音持续四五秒钟,说明这就是真的,如果吹了半天没有声音 那就是假的。还有一种办法,两只手的食指各挑着一块大洋让它们碰撞发 出咝咝的声音,有声的是真的没声的是假的。因为我换的多了,也成了小 行家,每次买回来的都是真的。那时的人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对纸币不感 兴趣,恐怕像国民党国币那样随便涨随便落,到头来变成一堆废纸,只有 金银才是最保值的,这种心理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很多上了年岁的人还是 愿意储存黄金。 厄运前兆 弟子长宽 与单田芳文化公司总经理肖建陆 与陈宝国 与京剧名家于魁智、李胜素 大难临头(2) 母亲(1) 母亲(2) 我这才仗着胆子跑到大门外看了一眼,他们坐着几辆挎斗摩托车一溜烟不 见了踪影,到底他们是哪个单位的,是警察是军队一无所知,王全桂和她 舅舅被软禁了两天也迫不及待地回家去了,临走时王全桂对我说:“好兄 弟,别着急,我回去想想办法。”我一个劲儿地点头称谢,他们撤了之后 我家恢复了平静,只是当家人不在了,简直就像天塌地陷心全被掏空了。 我奶奶抱着啼哭不止的小平对我说:“你快去找找你三舅,他主意多,有 办法,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我一大早就一溜烟跑到我三舅家,进屋 一看我三舅妈正在大哭,一打听才知道昨天半夜我三舅也被带走了,我又 跑到二舅家,使我吃惊的是二舅妈对我说:“你二舅和你姥爷也被带走了, 还有开小酒馆的王子明也被带走了。”我听完之后犹如五雷轰顶,怎么倒 霉的事全被我家摊上了,心说我三舅抽大烟被带走不奇怪,可我二舅和我 姥爷从来不抽大烟为什么把他们也带走了?那个王子明王大爷又犯了什 么法?为啥也被带走了?看来不是抽大烟那么简单的事,此中另有隐情! 看情况事态很严重!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家里,对我奶奶说了一遍,我奶奶惊讶地说:“怎 么?你姥爷也被带走了,他都快八十的人能犯什么法?”我说:“我怎么知 道?”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家发生的事情像电波一样迅速 传遍了整个文艺界和所有的亲戚朋友,大家同时预料到肯定不光是抽大烟 的事,应该跟镇压反革命的事有关,平时我家门庭若市的局面一下子变得 门可罗雀,所有的熟人见着我们家的人就好像见着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 及。比如我到北市场,想找个熟人,去了解了解情况,他们见着我就好像 没有看见一样,把脸一扭就躲开了,不是装着没听见就是假装没看见,我 的心里难受极了。当初他们都是我家的座上客,不是喝茶吸烟就是饱餐饺 子大饼,现在吓得连句话都不敢说,可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其实也不 奇怪,在那种镇压反革命的浪潮中,人人自危,提心吊胆,唯恐遭到不测, 他们这种自我保护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我父母被带走的一周之后,奶奶提醒我,你到派出所去问问你张叔(片 警),你妈他们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犯了什么大法?一句话把我提醒了, 我赶紧跑到派出所去找张叔。张叔是一个非常和善的警察,在我家没出事 之前,他也仰慕我妈的大名,有时候也到我家坐坐,在派出所见到了张叔, 说明来意后,张叔小声对我说:“你提的这些问题我一概不知,我就知道 逮捕你父母那些人是上边来的,究竟是哪个部门的我不知道。”我恐怕他 骗我就一个劲儿地哀求,他说:“你回家吧,我说的全是实话,你告诉你 奶奶带好孩子,好好过日子吧,说不定哪天你爹妈就回来了。”我只得无 功而返,奶奶一听放声大哭,怎么两个大活人就这么没影了。 后来,我们组的组长老周给我奶奶出了个主意,让我奶奶带上我们去市局 打听情况。我奶奶一向胆小怕事,从来就没有出去办过事,这次也破了例, 带着我和我四个妹妹和刚过满月的五妹妹小平,我们七口人雇了一辆马车 来到沈阳市公安局,下车后,奶奶抱着我小妹妹上了台阶。警卫拦住,问 我奶奶:“老太太你要干什么?你找谁?”我奶奶边哭边说:“我想打听打 听,我儿子和儿媳是不是被你们公安抓来了,你看看我怀里的孩子多可怜, 她刚满月,正是吃奶的时候,你就行行好,让我们见一面吧。”说着就要 跪下给门卫磕头,弄得那个小门卫不知所措,一个劲儿说:“老太太,你 说的这些事我听不懂,我也不知道你儿子儿媳妇是谁,你快点回家吧。” 我奶奶不走,哭着喊着要见当官的,正在这时候,从市局里边走出一个人 来,看样子是个干部,他过来问门卫:“这是怎么回事?”门卫把经过讲述 一遍,那人看看我奶奶又详细地问了一遍,也可能被我奶奶的哭声所打动, 看着我们一大群孩子很可怜,就说:“老太太别哭,跟我进来吧。” 母亲(3) 我长这么大也没进过沈阳市公安局,走廊好宽好宽,房间多得没数。我记 得好像这个人把我们领进第三个房门,屋里面有几名警察正在办公,他对 其中一个警察说:“你把罪犯的名册拿来。”这句话我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那警察奉命走了,领我们进来的那个当官的,安排我们坐下对我奶奶说: “你老别哭,稍候片刻。”我奶奶忙说:“不哭了不哭了。”可我奶奶不哭了, 怀中的小妹妹却哭了,弄得那几个警察也没心办公了,都瞪着眼看我们, 这时那个拿名册的警察回来了,拿了一摞罪犯的花名册,那位当官的接过 来放在桌上,一页一页认真地查找,一边看一边问我奶奶:“老太太,你 儿子叫什么?你儿媳叫什么?”我奶奶一一作了回答,等了好长好长时间 那位当官的才把名册看完然后对我奶奶说:“老太太,你儿子和儿媳妇不 是我们抓的,我们公安局没有这两个人。”我奶奶说:“您就行行好,跟我 说个实话吧。”说着又要给人家磕头,那当官的赶紧把我奶奶扶住:“老人 家,共产党不讲这个,方才我说的都是实话,凡是我们公安局抓的人,这 几本上都有,唯独没有你儿子和儿媳,你赶紧带着孩子回家吧。”我 一看当官的说话如此挚诚不会骗我们,就劝我奶奶:“奶奶人家没骗咱, 咱就回去吧。”我奶奶说:“回去了怎么办?”我说:“再托人想办法呗。” 就这样我们老少七口离开了市公安局,可能在屋办公的警察也长出了一口 气。回到家之后,奶奶先用奶粉喂了小平,而后拍着炕沿又哭起来没完, 哭得我心急火燎,我对奶奶说:“奶奶你哭有什么用啊?这不是添乱嘛, 我心里够烦的。”奶奶嘟囔几句什么我也没听清,我回到东屋,望着冷清 清的房间心里冰凉,双手抱着脑袋坐在椅子上,脑子里好像一锅糨糊,心 里好像塞着一团棉花,那个滋味甭提多难受了,甚至脑子里想到一个可怕 的念头,难道我爸我妈被他们秘密枪决了?我狠狠地捶了自己脑袋一下, 这怎么可能呢? 正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开门进了屋,我回头一看是我三叔单永槐,我赶紧起 身让座,三叔往外屋看看往里屋看看跟我说:“昨天我刚听着信,今天就 赶过来了,你爸你妈究竟犯了什么法?为啥这么长时间还没放回来?”我 说:“不知道。”奶奶听说我三叔来了,赶紧抱着孩子来到东屋,边哭边把 经过又说了一遍,我三叔是个大块头,大脸蛋子酒糟鼻子,平时好说好笑, 可今天却一反常态,好像木雕泥塑一般,好半天他才说:“妈,我二哥二 嫂一向不拿我当亲人,净交一些没用的人,换句话说他们俩都是势利眼, 要不能有今天的结果吗?”我奶奶不爱听,就说:“老三啊,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说这种话?你二哥二嫂犯没犯法,犯的啥法你清楚吗?”我三叔还不 服气:“妈,我知道你心里向着他们,这不明摆着吗,要不是大事,人家 早把他们放回来了。” 我奶奶说:“你要帮不上忙就拉倒,别说这些丧话。”我三叔说:“我说的 都是真心话,现在没人串门来吧?过去我二哥爱交朋友,你们家老是高朋 满座,现在呢?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了,这不是狐朋狗友是什么?明天我打 算叫你三儿媳妇搬过来,帮着您看家做饭看孩子。”本来我奶奶从心往外 的就烦我那个三婶,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忙得过来。”可是到了第二 天我三婶还真的就来了。我奶奶也没话可说了,三婶帮着我把东屋里外间 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身大力不亏,又有劲儿又能干,手脚麻利,一会儿的 工夫,就把东西屋都收拾好了,又给我们烙的饼炒的鸡蛋,还做了两盘肉 菜,三婶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就差一点不会说书,别看她手里忙活,嘴 可没闲着,出来进去地念叨:“娘,我知道你对我不满意,没少了在我二 哥二嫂面前说我的坏话,可是家鸡打死团团转,野鸡不打满天飞,在关键 时刻还得是一家人哪!我们这也是头上顶着雷过来的,外人怕粘包我们不 怕。” 母亲(4) 我奶奶没说话,但是一个劲儿用眼瞪她,三婶在我家住了几天,全桂大姐 来了,拎着半口袋大米还有一大块猪肉,三婶说:“这不是全桂吗?你还 敢上我们家来?”全桂大姐说:“我怕什么!串门还犯法啊!你还不知道呢, 我在我大姑家还被禁闭了两天哪。”我三婶没听明白问我:“全子怎么回 事?”我就把经过讲述了一遍。全桂大姐真热心,对我奶奶说:“老人家这 二十斤大米是我送给你们的,这块肉也是,吃好喝好,千万别上火。”还 从兜里掏出来一沓钱,估计折合现在人民币有三百多块吧,我奶奶说什么 也不要,全桂大姐说:“就给小平这个可怜的孩子买奶粉用吧。”说着扔下 钱转身就走了。 我三婶冲着全桂大姐的身影说了句:“毽儿登!”我奶奶反驳说:“你可别这 么说人家!人家全桂来过好几次了,哪次都不空手。”我三婶说:“我还不知 道她!老三把她的事都跟我介绍过,到咱家来无非是想给我二嫂打溜须, 哼!三分钟的热气。”我听了也不爱听,但是三婶是长辈我不能反驳,我 心里说我爸他们都被带走十几天了你们才登门还有脸说别人?虽然形势 如此严峻,家庭遭此厄运,但学还是要上的,我已经二十天没上学了,既 然三婶看家,我开始收拾书包又上学了。 在这里必须交代一下,在不知不觉中,我早已在三经路小学毕了业,考入 了沈阳会文中学。这所学校不属教育局,属东北轻工业管理局,原是沈阳 一家很有名的教会学校,师资力量非常雄厚,教学设备基本是欧化。我在 初中一年四班学习,老师姓王,是个很好的教师,我说他好是因为他没有 老师的架子,跟全班同学打成一片,下课的时候不是跟同学们在一起打篮 球就是摔跤玩儿,对我也不错,我跟同学们的关系也十分要好,二十多天 没来了,还真有点想念他们。 在我上课的那天,王老师一眼看见了我,就问:“你也不请假上哪儿去了? 我还以为你转学了呢!”看来老师对我家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当着那么多 同学的面我也不好说明原因,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单独找到王老师,向 他介绍了我家发生的一切,王老师非常认真而且吃惊地听完了我的介绍, 他说:“人犯家不犯,政府是不会冤枉好人的,你还要安下心来好好学习。” 话虽然不多,却温暖着我的心,使我对他更敬重更亲切了。 家庭的经济来源断了,我只好把过去买的那些大洋从抽屉的隔层拿出来, 拿到大洋市场去卖,以维持全家的生活,在此期间全桂大姐曾数次到我们 家,每次都扔几个钱,我三婶和三叔也给了我们家不少补贴,就这样维持 着家庭的正常生活。我老妹妹小平突然病了,发高烧抽风非常严重,全桂 大姐帮着我奶奶把孩子送到医院,又打针又开药,虽然说度过了危险期, 但始终没有痊愈,我奶奶每天是以泪洗面,每逢夜深人静,我睡不着的时 候还能听见她的哭泣声。 时光流逝日月如梭,难熬的一百多天过去了,有一天我放学回来,放下书 包,刚要吃饭,周组长兴冲冲来到我家,对我奶奶说:“明天开大会,你 们得派个人参加。”我奶奶忙问:“开什么大会啊?”周组长晃晃头:“还不 清楚,你们家明儿个派个人到北市分局,上午八点报到。”我赶紧问:“周 叔,到底为啥?”周叔忙说:“不知道不知道,可能是你家的好事吧。”说 完转身就走了,看他那个意思,他是知道情况的,但不敢说,恐怕粘包。 母亲(5) 我和我奶奶一夜没有合眼,反复琢磨着这件事是吉还是凶,第二天我起了 个大早。我还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冒着霏霏细雨,准时来到公安局北市 分局,按照周组长所说的地点我走进去,一看这么多人,男女老少有一百 多位,一个个表情紧张严肃,我估计他们也是接到了通知的。几分钟之后, 有个警察领着我们上了二楼,在楼梯拐弯处有一扇门半开着,我探头往里 一看,第一眼就看见了我妈,在旁边坐着我姥爷,其他人坐了个圆圈,我 全不认识。我的心怦然一动,真想过去叫声妈,但是领我们上楼的那个警 察却把我们领到另一间房子里,他手里拿了个本子,像点名似的挨个叫着 名字,有的答应有,有的答应到,还有的说来了,突然我听到那警察说: “王香桂王福义的家属来了没有?”我的身子一颤,马上把手高高举起:“来 了来了。”接下来那个警察又说了些什么叫谁的名字我一句都没听进去, 心里就想着一个问题,难道我妈和我姥爷要被释放了?今天是通知我们来 接他们?那个警察点完名之后,让我们又回到院里,这时我妈和我姥爷随 着人群也来到院里,也没有人看管,我赶紧迎上去,叫了一声:“妈!姥 爷!”我妈好像有点不敢说话,用微小的声音问我:“你是来接我们的?” 我说:“可能吧。”我妈又问:“你爸怎么没来?”看来我爸被带走的事我妈 一无所知,我说:“在你走后的第二天我爸就被人带走了,说是带他去接 你回家,可是到现在也没有音信。”我妈吃惊地问:“你爸也被带走了?” 我点点头,这时有一个警察高声喊道:“大家别乱讲话,都排成一队,跟 我走,咱们要开个大会,开完会之后你们就可以回家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我们冒着雨离开了北市分局,我夹在姥爷和妈妈的中 间,妈妈边走边问家里的情况,我简明扼要地介绍了一遍。当时我的心情 非常激动,两只脚跟踩到棉花上差不多少,晕晕乎乎,似梦非梦,心里还 在不停地想难道这是真的吗?还是在梦中?看看身边的妈妈,较四个多月 前分别的时候有点变样,脸上有点浮肿和发黑。我姥爷一步三摇,颤颤巍 巍,要不是有人架着,就得摔到街上。说话间我们到了东北京剧院,大会 就在这里举行,参加者能有四五百人吧,有的是罪犯家属,有的是过路行 人,还有不少临时跑来看热闹的。一名警官首先登台,说了几句简明扼要 的话,好像他说的是党的政策是宽大的,这些罪犯在押期间表现都很好, 所以从轻处理,会开完之后就可以回家了,还让我妈代表罪犯讲了话,我 妈声音极低,还有点儿嘶哑,就说了几句:“感谢党感谢人民政府,从轻 发落,把我们释放回家,今后我们一定好好工作,报答党的恩情……” 我妈讲完话后,会散了,警官回了公安局,我们这帮人各奔东西。东北京 剧院就在我家的前街,出门几步就到家了,街坊邻居包括周组长有几十人 跟着我们到了家里,屋子小人多坐不下,有的人打了个招呼就都散了。这 时我奶奶抱着小平哭着从西屋到了东屋:“香桂啊!我的孩子啊,可把你 盼回来了。”说着是泣不成声,周组长在旁边劝道:“老太太,这是好事啊, 你还哭什么啊?”我妈光掉眼泪并没哭出声来,脸上有点儿发木,多少表 现出痴呆的样子,我奶奶把小平往前一递:“快稀罕稀罕你的老姑娘吧, 四个多月没吃着妈的奶啦。”我妈心肠真硬,并没伸手接孩子,她看了一 眼,问我奶奶:“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奶奶说:“孩子病了好几个 月了,这两天发高烧,上气不接下气,恐怕小命不长了,你今儿个回来的 正是时候,让她跟妈亲近亲近,你喂她口奶吃吧。” 母亲(6) 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动容,可是我妈并没这么做,我妈说:“既然不行了 就算了。”奶奶一看没有办法,又把孩子抱回西屋去了,就在我妈回来的 第二天,小平结束了她短暂的生命。 我妈求周组长派个人把孩子扔了,在孩子抱走的刹那间,我奶奶哭得是几 度昏厥,我妈也掉了几点眼泪,正好我三婶那几天回她自己家去了。到了 晚上,我妈详详细细地问了离别的情况以及发生的事情,我把我知道的一 五一十全都说了,我妈突然问我:“我那颗钻石呢?”这下把我问蒙了,我 说:“不知道啊。”我妈指的那颗钻石就是从我捡来的日本人的皮包里发现 的那颗钻石,我妈说:“在我临走之前,我塞到枕头底下了。”我说:“真 不知道,这屋子都收拾好几遍了,也没看见过钻石啊。”我妈不死心,叫 我掏炕洞,又把炕上犄角旮旯都清扫了一遍,也没发现钻石的踪影,我妈 果断地说:“甭找了,肯定叫你三婶拿走了。”我说:“不可能吧。”我妈说: “没有外人在家住过,不是她是谁?”我解劝道:“妈,你不能这么看人, 三婶对咱家还是不错的,帮着咱家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看孩子,她 怎么会偷着拿你的钻石呢?”我妈说:“用不着你解释,她的为人我最清 楚。”我说:“无凭无据,咱也不能赖人家啊。”我妈长叹一声:“唉!丢了 就算了,反正也不是好来的。” 最使我难忘的是我一个劲儿追问我妈:“这么长时间你被押在什么地方? 我和奶奶都找到公安局了,他们都说没有。”我妈说:“开始的时候我也不 知道是什么地方,时间久了,有一次,看守叫我们擦玻璃,我从三楼往外 一看,这才辨明方向,原来是南市场一处没挂牌子的大院里。” 我又追问我妈:“他们到底为啥要抓你?还把你关了这么长时间?难道就 是为抽大烟的事吗?”我妈说:“是这么回事!”我说:“不对呀,你抽大烟, 我爸不抽啊,如果光是为抽大烟的事,他们为什么把我爸也带走了,而且 到今天还没有音信?”我妈很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别问了,就怪咱家 倒霉就得了。有些事我也说不清楚。”说着把脸转过去。我从小就怕我妈, 都说严父慈母,但我家正相反,在我爸面前我还不那么拘谨,别看他打我 骂我,可是在我妈面前,我却显得非常拘谨,她不说的事我就不敢问,但 是心中的疑团不但没解开,反而更加重了。 我妈回来后,亲朋好友陆续登门,有时大有人满为患之势,但是最热情的 是全桂大姐,她把行李搬到我家来,陪着我妈谈话唠嗑,洗洗涮涮,给她 做好吃的,还有时陪着她逛街散心,人哪就是这样,越处越近,所以我妈 对她的印象很好。没过几天我妈又开始登台了,她是我家的摇钱树,不挣 钱一家老小吃什么?靠别人的接济只能度过一时的困难,而不是永远,所 以必须自食其力,我妈又请了位新弦师,技术比我爸强。 通过这件蹲监坐狱的事,我妈的威望不但没受影响,观众反而更多了,钱 是不愁了,还是那句话,鼓槌一响黄金万两,可是压在我们全家人心头上 最大的一块病就是我父亲的事,他现在被关在什么地方没人说得清楚。我 妈释放之后,把我外祖父安顿到我三舅妈家,三舅妈是个非常善良的人, 平时少言寡语挨打受气,净受我三舅的欺负了,但是对公婆非常孝顺,我 妈可怜她,三舅和二舅跟我爸一样,自从被抓走后,音空信渺,所以她把 挣来的钱既养活我三舅家又养活我二舅家,负担是相当重的。 母亲(7) 我家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虽然我爸没在家,我妈依然能撑起整个家庭, 我三叔和我三婶,来看望我妈,我妈叫全桂大姐帮着做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以感谢三叔三婶对我家的帮助。我三叔说:“二嫂,咱们是一家人,这是 干什么。”我妈笑了笑没说话,大约又过了半个月左右,我妈把存的钱买 了一只大黄金戒指,亲自坐上车带上我到铁西我三叔家,把戒指送给我三 婶,我三婶说什么也不要,认为礼物太重了,我妈坚持着还是放在他们家 桌子上了,我记得那次去也匆匆走也匆匆,只坐了十分钟,在返回的路上 我妈对我说:“你三叔和三婶一向小气得要命,我可不能欠他们的情。” 我说:“妈,我一直担心你问钻石的事。”我妈说:“怎么可能呢?一无凭 二无据,她能承认吗?或许不是他们干的,咱也别冤枉了好人,那件事我 早就忘了。”我听罢这才放了心。 自从我妈回来之后,门庭若市,盛友如云。我老姨夫从江北也来到沈阳, 见着我妈的面就哭,说我老姨已经过世了,我妈听后也哭了好一阵子,她 说:“这个短命鬼是自己作的,死了也好,省得活着受罪。”因为我老姨夫 不会说书,他那二把刀的三弦功夫也派不上用场,只好在我家帮闲。 我大爷前一阵子回了老家一趟,现在也回到我家了,前面我说过他现在离 婚了,女儿也没有了,就成了一个光棍汉,在我家负责打水做饭买菜,也 算是帮闲吧。 还有那个于叔也就是我们带来的那个小于,白天在茶社当伙计,有空就来 我家看孩子,他最喜欢我四妹四凤,天天背着扛着带她去玩儿。我记不住 是哪一天了,有一次我妈说书回来对我说:“传忠啊,我跟你说件事,有 个听书客人对我说他看见你爸了。”我一听几乎跳起来,忙问:“在哪儿看 见的?”我妈说:“在沈阳火车站看见的,被几个人押送着上了通往北京的 火车,那人跟你爸走了个面对面,看得非常清楚。”我听罢似信非信:“我 爸跟北京有啥关系,把他押到北京干啥?”我妈摇摇头说:“不清楚,好像 告诉我信那个人不像说谎。”与此同时,我们还听见过几次类似这样的消 息,究竟我爸是否被押往北京去了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家发生的事终于被学校知道了,有一次教务主任找我郑重谈话,问我: “你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爸有什么问题,你都要向学校交代清楚。” 我只好实话实说,学校不相信,急得我都哭了,我说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大人的事怎么会告诉我?谈话结束后我还接着上学,但是我明显感觉到一 向对我很好的王老师明显地对我疏远了,我周围的同学对我也不那么亲热 了。我那年十六岁了,已经是正经八百的成熟的少年了,已经能分辨出好 坏善恶,于是我心里的压力相当之大,每天上学都憷头,生怕有人问起家 里的事,我是那样的感到孤独和无助,在我还不太成熟的心里,承受着巨 大的隐痛。 不久学校组织参观反革命分子罪行展览,我们拉着队伍来到沈阳故宫博物 馆,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数不尽的黄金和银元,黄金像码砖一样一摞一摞 的足有好几十摞,不是用克能计算出来的,过去我见过黄金,可从来没看 过这么多,大洋都是用水缸装的,足有五六缸。再就是在很大的一个院里 站着九个人,中间是个大个子,能有四十多岁,长得白白净净,穿着一身 灰布裤褂,脚上戴着很重的脚镣,他就是全国著名的假皇帝白云金。他在 辽宁某地自称真龙天子,蒙蔽广大群众,骗取钱财,听说受骗的人达几千 人之多,方才那些黄金和大洋都是他骗来的。值勤的解放军让他把衣服扣 解开当众亮亮肚皮,我一看他肚皮上明显有七个红点儿,解说员说:“他 自称是星宿下凡,他肚子上这几个红点是北斗七星,象征帝王之相。”他 转回头问白云金:“你跟大伙儿说说,你肚子上的红痦子是天生的还是人 做的?”白云金忙大声回答:“人做的。我自称是星宿下凡欺骗广大群众, 我罪该万死。”在他两边有两个身材不高的女人,一个是东宫娘娘,一个 是西宫娘娘,其实长得都是土头土脸,貌不惊人,在旁边还站着皇太子, 就是白云金的儿子,叫白什么我记不住了,我就记得他长得跟他父亲似的, 身材高大,那年才十九岁,在两边还有八千岁九千岁还有军师,一个个相 貌庸俗,叫人看了啼笑皆非。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上当受骗, 世上的事就是那么回事,有人画出道来,就有人走,到头来作茧自缚,听 说他被押送到各地展览,半年后被执行死刑。 在故宫博物院第二馆,我们又参观了一贯害人道馆,他们靠着跳大神行巫 术发展会众,说什么共产党掌管不了天下,掌管天下者还是蒋介石,他们 就是露骨的反革命分子,遭到镇压是不奇怪的。 参观之后第二天,学校展开参观学习讨论,每个人都要发表心得,自然我 也得发言了,可是我们家有那么点儿不光彩的事,我爸爸至今没有回来, 究竟是什么案子也说不清楚,所以我的发言显得苍白无力没有什么底气。 赴京探监 赴京探监(1) 接下来我爸从上衣兜里把判决书取出来,交给我说:“你看看,这是我的 判决书。” 有一天,我家突然接到一张明信片,那时全家人正吃午饭,我拿过来一看, 大叫一声:“我爸来信了。”我妈赶紧放下筷子,全家人把我围住,叫我快 念一念,写的什么。明信片就是一张硬卡片,上面歪歪扭扭又非常潦草地 写着几十个字,上写:“香桂,我现在在北京,正在交代问题,一切很好, 望不要挂念,我急需几样东西,辣椒酱、凡士林油、皮球。”落款是单永 魁,时间是 1952年某月,我记不清了。 虽说简短的几十个字,它却给我们全家吃了一颗定心丸,一直失踪了十三 四个月的我爸终于有了下落,人现在在北京,还活着,这使全家人倍感欣 慰,虽然现在问题还没弄清楚,是否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放回来不得而 知。 我们饭也不吃了,我妈拿着明信片去找朋友们,叫大家帮着分析,当晚回 来对我们说:“大家经过判断,这封信是你爸亲手写的,可能他在里边接 受了扫盲教育,从大字不识,到简单写书信了。”同时还说,“落款是北京 西什库胡同十三号,这是个什么地方需要搞清楚。”于是我妈当晚决定一 定要到北京去一趟,全桂大姐自告奋勇陪我妈同行。就这样她们忙碌地张 罗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坐上了去北京的列车,我们在家里翘首以望,盼着 我妈能带回来好消息。 四天后我妈和全桂终于回来了,从她们流露出的神情看出没有什么不好的 事,果然我妈说:“我们到了北京西什库十三号,拿着明信片作,很 顺利见着你爸了。”我奶奶忙问:“变样了吗?”我妈说:“没变,和当初一 个样。”我奶奶又问:“把人扣到北京不让回来到底为的是什么?”我妈说: “人家说正在调查当中,等调查清楚就把人放回来了。”我又问:“我爸都 说了些什么?”我妈说:“你爸说我在这儿一切挺好,天天学习,告诉你们 听话,把家看好,等他回来。”我又说:“那到底他犯了什么官司?你咋不 问个清楚呢?”我妈说:“人家有,不让谈这些问题,我们谈话的时间 只有五分钟,旁边还有人监视着,我们不敢问你爸也不敢说,就觉得一眨 巴眼的工夫就到了时间了。”话虽不多,也说明了很多问题,于是我们全 家进一步放下了心。 许多亲友同行先后到我家来祝贺,有人问:“永魁干什么要那些东西?” 我妈解释说:“那里的伙食油少肉少,只有吃辣的才解馋,所以他才要辣 椒酱,要凡士林是手脚干裂不抹不行,要皮球是把它一分两半里面抹上凡 士林油扣到脚后跟上,以免脚后跟干裂扩大。”自从我妈从北京回来,我 们就经常往北京给我爸寄这些东西,我那时候就盼着时间快点过,希望有 一天会奇迹发生,我爸突然回到了家里。 紧接着喜讯传来,朝鲜战争结束了,中美朝三方在板门店会谈,以三八线 为界,南边的叫大韩民国,北边的叫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这么大的 战争可结束了,人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转过年来,我爸第二张明信片到了,上边说他已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现 在在北京第一监狱服刑,家属可以探视,又说如果有人来给带块手表和几 件换洗的衣服,还要一双布鞋,我拿着明信片跟我妈说:“妈,我想去北 京看我爸。”我妈犹豫了半天没说话,我又说:“我太想我爸了,这些事我 全能办理好,你就叫我去吧。”我妈终于点头同意了。 赴京探监(2) 我在学校请了假,消息传出,很多人都求我从北京往回捎香烟,因为名字 太多了我记不住,让他们给我开了个条子,我带着路费顺利地登上了沈阳 通往北京的列车。 那会儿买票相当容易,比现在上公共汽车还方便,也没人排队,我把钱往 窗口一递说了声去北京,人家马上就把票递给我了。列车上没有什么人, 车上也就一二十人,你可以随便坐,车又干净又准时,这是我第一次到北 京。我从前门火车站下了火车,出站之后先找了一家旅馆,在咸鱼口胡同 住在延安二店,服务员都是男的,年岁都不小,延安二店是仿古式的建筑, 住在那儿好像回到了古代。 第二天,我就拿着明信片雇了一辆车子,找到北京第一监狱。在监狱的大 门外,已经排着二十多人,我只好站在别人的后头等着,等了足有一个多 小时,监狱的工作人员给了我一张铁牌,上头有号码,这是允许进门的见 证,我又等了将近一小时,心里头顾虑重重,我能见着我爸吗?难道他就 住在这高墙的里边吗?能不能有啥变化,不允许我见了?总之胡思乱想, 心里乱成一团。好不容易叫号了,我一看跟我的铁牌上的号码相符,知道 轮到我了,有一个穿便衣的二十多岁的工作人员对我说:“见着犯人不准 大声喧哗,不准哭闹,不准瞎问,唠家常嗑儿可以,你记住了吗?”我说: “记住了。”于是这个人把我领进大铁门旁边的角门。 我进去一看,好宽大的院子,在我面前不远,还有一道墙,墙里边好像有 座工厂,这就是我爸改造的地方。我两眼发直正往前走,突然听见有人叫 我,那声音既亲切又嘶哑,我转过脸一看,原来我爸就站在墙角,正在等 我。老实说两年不见了,好像我爸的脸短了一块,眼袋下垂,苍老了很多 很多,他穿着一身家常便装,说话不敢高声,细声慢语的,那名工作人员 把我领过去,让我把捎来的东西放到地上,他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我利 用这段时间拉住我爸的手,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爸拍拍我的头先说了一 句:“长大了,长大了。”不等我爸再问,为了抓紧时间我连珠炮似的把家 里的情况说了一遍,我知道我爸是个孝子,第一件事我就说我奶奶身体非 常好,你不用挂念,我妹妹们也非常好,我妈照旧在北市场说书,买卖还 是那么好,您就一百个放心,说着我从怀里取出一只手表,亲自给我爸戴 在手腕上,我爸说:“因为工作对时间得很严,没有手表不方便。” 接下来我爸从上衣兜里把判决书取出来,交给我说:“你看看,这是我的 判决书。”我打开一看,闹了半天我爸犯的是窝藏包庇反革命罪,被判处 有期徒刑六年,我不解地大声问:“你包庇哪个反革命了?”我爸说:“那 个王子明就是反革命。”我才想起来,那位卖烧酒酱肉的掌柜的,我说:“他 是反革命,咱也不是反革命,干吗给你判刑?”我越说声音越高,越说声 音越大。我当时似乎丧失了理智,指着判决书问我爸:“这是哪个政府给 你判的?”我爸小声说:“人民政府呗!”在旁边监视我们谈话的那个年轻 人一把扯住我的膀子,大声呵斥道:“你胡说些什么?又哭又闹像什么样 子,快走快走!”说着不容分说把我推出监狱大门,我扭回头对我爸说:“爸, 你保重,我走了。”我爸木然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赴京探监(3) 现在回忆起来,我真有点后悔,为什么头脑那么不冷静,说出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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