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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天使

2011-04-08 14页 doc 68KB 10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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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天使聋天使 聋天使 作者:周晓枫   一 蚕 蛾      1      由于附着蚕种,柔软的纸比原来挺括。对准台灯,我隐隐看到纸张内部的絮状纤维,蚕卵比芝麻粒儿还小,薄得能透出光线。轻触上面凸起的颗粒,仿佛神秘盲文……这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书写和孕育。我期待着十天之后幼蚕的出生。夜空密布群星,排列得像蚕纸……含着笑意,我陷入睡梦前的恍惚。   内部开始孵化了。蚕种由最初通透的奶黄色籽粒,渐变出里面五号字体般大小的黑逗号。刚孵出来的蚕极小,不能以手碰触。我用羊毫毛笔把它们粘起来,仔细地刷到桑芽上。把原来装庆大霉素注射液的药盒穿好气孔...
聋天使
聋天使 聋天使 作者:周晓枫   一 蚕 蛾      1      由于附着蚕种,柔软的纸比原来挺括。对准台灯,我隐隐看到纸张内部的絮状纤维,蚕卵比芝麻粒儿还小,薄得能透出光线。轻触上面凸起的颗粒,仿佛神秘盲文……这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书写和孕育。我期待着十天之后幼蚕的出生。夜空密布群星,排列得像蚕纸……含着笑意,我陷入睡梦前的恍惚。   内部开始孵化了。蚕种由最初通透的奶黄色籽粒,渐变出里面五号字体般大小的黑逗号。刚孵出来的蚕极小,不能以手碰触。我用羊毫毛笔把它们粘起来,仔细地刷到桑芽上。把原来装庆大霉素注射液的药盒穿好气孔,去掉铺在里面的瓦楞纸衬底,合上盖子,就成了清洁安静的饲养盒。蚁蚕们乔迁其中,拱动着,寻找锯齿形的叶缘。   之所以被称作蚁蚕。是因为小小的褐色个头儿与蚂蚁相仿。只不过,后者紧掐的束腰和皮革质感的体表使它成为行动灵活的铠甲战士;幼蚕尽管生有细幼刚毛,却孱弱得易于被摧毁。蚁和蚕,两者现在看起来体貌酷似。我想起生命常识课本上的插图。胚胎形成初期,不仅是和近亲的灵长类,从猪羊到冷血的鱼,人类胚胎和其他动物胚胎长得全都一模一样:蜷缩身体,形状近于耳廓,眼睛如外星生物般晕黑着,大得夸张,那是永远停滞在吃惊里的表情。胚胎期既然如此接近,那么到底经历怎样的转折时刻,一方开始沦为另一方的陪衬、乃至牺牲品呢?倘若蚁蚕与蚂蚁相遇,注定悲剧,蚂蚁会毫不犹豫地吃掉自己的赝品。我想,生物之间,存在着一种危险的仿生学,如同首领常常会吃掉他的人民——生命之初,他们已深知彼此,自身的弱点就是对方的破绽,自身的潜能也预示着对方未来的强悍。   只有几十天的生命旅途,我必须学会保护蚕宝宝远离比蚂蚁更大的危险,才能使它们抵达使命。      2      蚕的食谱如此单一,只吃桑叶。找到桑树的难易,就意味着养蚕的难易。   法院宿舍那边有两棵桑树,但离我家远。每次采摘,我尽量多储备一些。把叶子放入扎紧口子的塑料袋里,保存在冰箱,能多放几天。没办法,成长期的蚕食量惊人,仿佛永远在饥饿状态里。铺进去一层桑叶,就被迅速咬出锯齿形边沿……仰俯之间,蚕连续错动口器.头部越来越深地嵌入弦月般空缺的黑洞里。不断进食,不断排泄,纸盒里洒满黑颗粒状的蚕沙——蚕的样子,已精简为一截短短的消化系统。   假如储备的叶子不够,来不及接应,我还曾偷窃。范家院子里的桑树,每年都因甜美多汁的桑葚招致贪嘴的孩子们偷食。范爷爷或许并不吝啬,只是不愿鳏居后的宁静被打扰,于是小院的防护设施由竹制矮篱笆改成了宽网铁丝。这个数月前做完白内障手术的老头儿.常常坐在黄昏荒寂的园子里,坐在皮表浅裂的那棵桑树下。一个老者就将如此,慢慢地,被消化在他的桑榆暮景里。范爷爷不欢迎任何来访者,尤其孩子,他那孤僻者的威严构成无形中的压力,使我觊觎桑树却不得不多加小心。好在,范爷爷的邻居家新来了进京就医的亲戚。男孩名叫小盐,只有八九岁,他愿意充当我的同谋,可以趁人不备的时候折断几根细枝。小盐之所以成为范爷爷唯一能够容忍的孩子,大概,是因为他从不喧闹,安静得像个永远不被读出声的句号。   蚕在进食中分外专注,我曾击掌、佯装怒吼、手指突然在它们面前晃过等等,但什么也不能让咀嚼过程停顿,它们不受任何惊吓,慢条斯理地,继续吃桑叶。它们似乎从枯燥的食物来源中已获得完全的满足,不再好奇任何其他口味。按照顺序,从头顶上方吃到下颏底部。它们不停如此这个动作,像重复中的膜拜。对某种食物怀有近乎偏执的忠诚,蚕让我想起吃竹子的熊猫,或者远在南澳大陆只钟情桉树叶子的考拉,它们都是些行动迟缓的动物。或者说,忠诚就是一种无比缓慢的品质吧,难以转移和变化。   当然,我指的食物忠诚并非绝对意义的。实在找不到桑树,能用莴笋叶短暂替代,可惜蚕丝就不能保证匀整的银白色了。因饲叶品种不同而调节体内的化学,吃黄笋叶的蚕,吐浅黄色的丝。变幻出的颜色,令我既惊喜又感觉怪异,说不清楚好恶。我奇怪地联想起那天遇到的患者:一个因急性黄疸而躺在急诊室病床上的少年,通体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金黄光芒。当医护人员们围拢过来,少年突然坐起来,在环衬的白衣中他的肤色显得那么奇特,像大百合中橘金色的蕊柱……仿佛弥散着一种神秘或至危险的花药。他从两个医生臂膀之间的空隙,忽然,向我微笑。他的微笑,我不知道是接近邪恶之美,还是更接近有罪的奇迹,我也无法了解自己是被这微笑祝福还是诅咒。规律与规则之外的部分,总令人茫然。   成为能够吐丝的熟蚕之前,还要经过数度蜕皮。微微抬升的身体前端与蚕座之间形成一个不大的仰角,它们雕像般凝立,不动不食。入眠看起来是成长中的停顿,其实也是划分蚕龄的分界线。从薄透、褶皱、很快会被风干的旧皮中蜕身出来,蚕一次次发生着变化。从蚁蚕到五龄蚕,体重增加万倍,而蚕体面积也扩大出五百倍。这些怪诞的蚕,终日匍匐在容量更大的药盒里,为了把桑叶消化成体内积聚的能量。  我搓捻旧蜕,像碎葱皮,没有什么味道。然后我小心捏拢姆指与食指,拿起一条蚕,它在指肚的压力下晃动起头部。我示意小盐的手从蚕背上滑过,感受它表皮腻滑的绸子质感。小盐碰触了两下就失去了兴趣,可能不喜欢它肉滚滚的样子。当我试着把蚕放到小盐的鼻梁上,他吓了一跳,慌忙闪开,皱起眉头表示反对。我就不怕,再壮硕的蚕也无力抗争,任由我观察它体侧的黑点、尾棘和两排令人肉麻的连绵腹足。活不了多少天的蚕虫,却有着老者那样憔悴的额头;两只很小很小的眼睛之间,突出的肉红的颚,烘托着上方一片石灰白的体色——我觉得它模仿了京剧丑角或者是鸭子的脸。      3      食欲减退,到五龄末期,蚕停止进食,胸腹趋向透明,形同一只裹紧的纺锤,它将逐渐抽空体内的丝线。当蚕吐露第一条丝涎,倒计时开始了……细到纤微的卷尺标算着它的命,它开始每寸每寸地计数。   昆虫精湛的数学天赋令人惊叹。比如蜜蜂,蜂房是严格的六角柱状体,一端是平整的六角形开口,另一端是封闭的六角形菱锥形的底,由三个相同菱形组成;组成底盘的菱形,所有钝角都为109度28分,所有锐角为70度32分——研究表明,这种结构可用最少的建造最大容量的建筑。其实何需科研数据,看到闪烁周易玄机与几何美学的蜘蛛网,看到尺寸规整、如出一辙的洁白蚕茧,谁能不迷惑并折服其中呢?   织茧时,蚕耐心地摇摆着头:最开始,能从发光的茧囊里看到它的动作,由于茧腔逐步缩小,蚕体尽力向背部大幅度弯曲,呈现受难般的“C”形;渐渐,视线越来越难以穿透茧壳,只剩嘴部隐约的黑点在其中移动;渐渐,它彻底隐没在织就的屏障之后,去经历秘而不宣的变形。   椭圆形的茧,轻盈柔嫩,在我托捧的掌心安静而神秘。摇动茧子,听见轻响,我仿佛晃动着最小最小的沙锤。克制不住好奇心,我用镊子辅助剪刀,小心翼翼,屏息静气,外科手术般割破一个茧囊。其中的沉睡者如此陌生,体长缩至精短,呈茶褐色,镀满幽微的金属之光,甚至没有头脸和尾足……蛹,紧裹着自己,像尊小小的木乃伊。   为了加深了解化蛹的过程,我找来一张软薄的稿纸,蒙在碗口,用橡皮筋绷紧固定。我把一条即将吐丝的熟蚕放在这个平整的鼓面。蚕爬行着,力图寻找到一个向上的支点、一个可以绳结的角落来织茧,但屡次往返,都徒劳无功:没有高度,只有碗沿之外空落的悬崖。一张空白稿纸。足以构成一个无法走出也无法遁形的格子世界。喷薄的期限已到,它不得不把隐秘转折暴露在光线之下,暴露在平展的舞台……它必须接受我强加的屈辱和叛卖。不止一只蚕被我安排到这样的命运里,否则,我得不到那张碗口般圆整且有厚度的丝帛。一只蚕吐尽它的丝,另一只蚕接续到它的位置,稿纸不断承载着它们忘我的书写。等积累到一定厚度,我把丝片从稿纸剥离下来:满月形的,大小如同一张茯苓饼,柔润、轻软,蚕丝铺展非常均匀……这些不用测量工具的天才。完成使命的蚕再度深睡,并在其中经历转折:从圆柱状的肉身,到枣核形的蛹,从腻白变得金黄,那笋壳般的环状体节中,酝酿着鳞粉覆盖的翅膀。原本内幕中的嬗变,现在成了公开的秘密,我可以毫无阻拦地看着它们在我眼皮底下演化。奇怪的是,多年后,我忘记了从蚕到蛹中被裸露出来的点滴变化,我记住的,与生物教材里泛泛的图示无异,疲惫的熟蚕和体壁坚韧的褐金色的蛹,而茧囊里的一切都被简化掉了。我即使确信自己曾不离左右,凝视它们缓慢到不动声色的缩骨术——但那些时刻,全被擦涂。我好像从未溜进后台偷窥过,好像帷幕揭开,演员已化妆完毕,彻底容身于另一个角色。是否成蛹的过程是平淡的,并无预想的神秘,所以才被我轻易遗忘?是否蜕变里藏着丑陋的细节,出于审美上的习惯捍卫,我才滗出渣滓,错觉金光闪闪的蛹似乎只需垂下眼睫的瞬间业已诞生?是的。什么印象都没有了,尽管碗口上吐丝的蚕一定集体出卖过真相。我兴致盎然的观察实验到最后毫无斩获,为什么,个人记忆总是流于虚妄,我们总是要服从于公共知识以及它的巩固教育中所附带的惰性呢?   蚕,最小的织工。在辽阔世界那拖曳着的袍襟边沿,它匍匐着,谦顺地劳作。当被掏空储存的丝纺,蚕也气若吐出的游丝,看起来体能衰竭、疲惫不堪,褶皱的前额更显出它挣扎到最后的老态……命数低贱,蚕似乎不具情感起伏的资格,但我发现了此时它那献祭者的神情。终生熬炼,蚕终于酿就超越自身的唯美的丝帛。想起童话中存在一种匪夷所思的薄透织物,折叠起来能穿过针孔。寻宝人踏山渡水,终于目睹魔法:蜘蛛编制了这件想象之物,体积如此之小,裙裾铺开却华丽得足以盛装一个新娘。神奇之物,常常出自平凡之手吧?像蚕织出丝锦,像唱诗班的孩子传诵天籁。      4      蚕的幼虫时期没有性别之分,它们终日咀嚼,不作他想,所以我会错觉那只是一小截一小截蠕动的消化器官。然而,吐丝之前蚕就停止进桑,然后由寂然的蛹变成口器已丧失功能的蛾子——漫长期间,它始终绝食。有些变态昆虫以蛹越冬,但蚕不是,它很快就将临近终点。蚕的前半生没有战争和性,一旦成为蛾子,唯一目的就是交配。似乎,它们一生饕餮,积聚体能只为尾声里一场性爱狂欢。 蚕蛾胸腹被覆密实的鳞毛,米旧色,像用久的剪绒毛巾,脉纹明显的翅膀也像把旧扇子。比之幼虫,蛾子眼睛显得大而空洞,仿佛来自灵界一样,虚幻莫测……或许这是纵欲者的标记。蛾子交配时,性器持久镶嵌,一只像另一只的倒影,两者腹部都极其微弱地抽搐和起伏着。当我恶作剧地尝试强行分开交欢的蛾子,它们的末端渗出少量浅黄黏液。两只受到打扰、做爱还没餍足的蛾子,会重新寻找机会,继续对接它们的尾部。   我记得那道从茧子中撕扯开来的微光,厚重扑粉像日本艺伎般的蚕娥出场了。它曾一经一纬地编织,然后在狭小的个人修道院里,开始自闭中的修持。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它撕破禁锢自身的经纬,从沉睡前的绝对禁欲走向背叛后的绝对纵性?蚕蛾们当众交配,尾部紧紧合在一起,旋转方向时焊接着,须臾不离。它们为何展示这不顾廉耻的情欲,而不像幼年所为,成为昆虫版的僧徒?或许,神话已经暗示答案。在这些以神明为主角的故事里,我们发现。性能旺盛的诸神所追逐的总是美色,很少垂青凡庸,更何况丑陋与渺小之物。情欲,是神赋予被弃离的卑微众生唯一的、能依靠彼此酿造欢快的能力——它是临死之前最好的宽慰。   一只交配后的虚弱雄蛾,停靠在我的掌心,翅上的鳞粉像老墙皮上的石灰有所脱落。看它气息奄奄,我也有所黯然。   蚕蛾是少有几种我能碰触的蛾子之一。我怕蛾子的巫气,很少沾染。相比蝴蝶,蛾子的翅膀普遍色调阴郁,即使相对浅亮一些的,图案也令人产生隐隐的威慑之感。《沉默的羔羊》的著名电影海报中,鬼脸天蛾遮挡住女主角无辜的嘴唇……鬼脸天蛾最显著的图案特征是背部的恐怖骷髅。地球上翅膀面积最大的是地图蛾,它的茧也超大,据说墨西哥人拿来做鞋子。我想象地图蛾那令人震撼的双翅上重叠的波纹和眼斑,仿佛诡异暗示着某个藏宝洞穴或邀约死亡的深渊。即便再普通不过的灯蛾我也怕。它们围绕路灯旋飞,光源映照下,状若雪花。而电线杆的基座下,跌落着大量衰微的灯蛾,毛茸茸的头部像早春的柳芽苞,而溅了斑点的翅膀脱落着鳞粉。灯蛾气衰地扑腾已经不中用的翅膀,挣扎,在泥苔上,在狗和不拘小节的人留下的尿迹上。我不喜欢它们仿佛来自冥界的眼睛和小丑那涂得惨白的脸。   死去的蚕蛾被我随手扔掉,与灰尘垃圾为伍。如果小盐在,他会把死蛾子收集起来,收进折叠的纸包,然后再扔掉。他怜惜着这些自己喂养过的小命。和范爷爷一样,我对小盐抱有超出常人的宽容,我不嘲笑他。即使嘲笑,他也听不见。      二 耳 蜗      1      夜晚如同巨大的扑火的黑蛾子,向光耀的白昼靠近。它的翅缘擦碰夕阳,引燃晚霞。在我看来,黄昏是一天中最动人的时刻。诗人说:“夜风中感光的物质,漂在水上、空中……”我总预感什么神秘之物会在黄昏之后到来,但日复一日,黄昏不过意味着普通的晚炊,召唤着归来者;我还是作为被生活软禁的囚徒,回到既定的那张餐桌。   爸爸杀了鸡,炖成诱人的酱红色。我不动筷子,因为公鸡临死之前在家里养了几天,我不习惯一个眼睁睁的活物变成死肉被享用。公鸡死前遭受过羞辱,孩子们追逐它,拔下最漂亮的尾羽——做成的毽子闪动墨绿色幽光,在游戏中翻飞。这是一只骄傲的公鸡,健硕,威风凛凛,但我不喜欢这种虚张声势的禽类,它的眼睛小而凌厉,像精密的微型表盘,特别势利,给我一种分秒算计之感。何况,它最后的时光也带给我困扰,我担心防范不当,公鸡会靠近蚕室并吃掉它们。对公鸡来说,那只是一条拱动中的肉虫,没有任何额外价值——蚕在审美上任何的抒情意味都消失了,消失在它肥沃的蛋白质里。这是公鸡的利喙所抱持的观念,这是另外一种等级意义的公平。   晚餐令我难以下咽,因为那盘油汪汪的蛹。作为医务人员的妈妈为小盐求医带来便利,小盐父母登门拜谢,并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他们带来新米、野木耳、油豆角,还有据说是土特产的蚕蛹。这种蛹比家蚕的蛹大出许多倍,黑糊糊的,我难以想象它原来是拥有怎样体积的巨虫。下油锅烹制,静死般的蚕蛹突然分不出头尾地集体摇动,笋壳样的韧皮里露出腹节之间的嫩黄色。我恶心得抓住锅盖,当啷一声扣上,把充当大厨的爸爸吓了一跳。   小盐在众人面前表现腼腆,不怎么抬头,不愿和平时那样与我用表情和动作交流。我想小盐肯定是不吃蚕蛹的,果然。只有四个家长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对食物的心理障碍。他们的筷子频频伸向那盘特殊的菜肴,咀嚼之下,蛹的表皮纷纷破裂,在他们的齿间流溢着肥沃的蛋白质。   虽然偶尔能猜中小盐的心思,但在更多方面,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耳聋的男孩。他坐在那里,无声无息,如同生活里的一个幻觉。      2 小盐帮我从范爷爷那里偷桑叶,作为酬报,我会请他喝北冰洋汽水。通透的瓶身上,有著名的北极熊标志,这种生活在冰天雪地之间,皮毛雪白,看似纯洁实则凶悍的动物,带给我们联想中的凛冽凉意。启开瓶盖,明黄色的液体冒出气泡……两个人中,只有我能听到气泡生成又破灭时甜蜜的沙沙声。   小盐边缘蜷曲的耳廓上有两枚小痦子,像个冒号,我很少发现谁的痦子会在这个位置,于是捏住他的耳垂凑过去观察。薄软骨质具有良好弹性,所以耳朵即使被弯折也不会受伤,不过他娇嫩的表皮还是被我扯出一片隐隐的浅红色。我看到他外耳道里的小绒毛。在外耳道弯曲狭窄的盲管后面,隐藏着神秘的鼓膜和更深处的耳蜗。   我不知小盐因何成为一个聋儿。是染色体或基因携带先天性的致聋因子,还是外伤造成的听骨链中断,抑或药物作用下的中毒性耳聋?我想起自己用来养蚕的饲养盒,原来盛装的是庆大霉素针剂——它们消失在怎样的患者体内?是否,曾有高烧的儿童前来就诊,甜美的护士阿姨用砂轮锉沿注射液瓶颈切割一圈,然后轻敲玻璃帽,把液体吸进针筒,轻声细语地安慰,给孩子消毒,并微笑着推入改变他未来的毒药……除掉表面的毒,却把更深的毒埋进肌体。清洁的针筒,吸空注射液时瓶底会发出一个极小的噪音——那是进入倒计时的声音,此后,无论音乐和噪声,都不能再干扰他。   我想过要问妈妈,但念头闪过,又被什么事岔过去就忘了。有时,不关心且不提供解决的打探详情,其实已只略带冷酷的好奇心了。或者说,每个人都孤单,只能影响到他的亲人和敌人,或者被亲人和敌人所影响,其他,不过无动于衷的过路人而已,留不下任何爱、恨的擦痕。   据说,小盐的奶奶认为孙儿致聋是由于自己的某种触犯而遭受的惩处。数年前翻修老宅时,她惊恐万状,叫人铲断了那条暴露出来的铜斑蛇。那条蛇死后被传播成镇守家宅的隐居者,在奶奶的梦里,它越发金丝金鳞,样貌神异。为了残疾的小盐,奶奶吃斋念佛、施舍放生。那座供奉着的黄杨木质观音雕像,脸上散发柔静的光芒……奶奶乞求恕罪,乞求神挽回孩子突然改变的命运。   无辜者为什么会遭受不幸?当难以猜测因果,我们情愿设想一种美好的补偿:与灾难相伴的,必是一种奇异禀赋,才能升华到悲剧里蕴含的美学意义。比如,我们愿意想象,哑女拥有非凡的容貌,她的美,甚至能够驱散寒冷和任何语言上的怀疑;肢体残障的少年,心算能力惊人,世界在他面前是座可以轻易打开的迷宫。但想象之所以成为想象,就是因为它并非现实。生活如同月相,虽然也明亮,也照耀,但那黑暗中残缺的幽然的发光体,没有足够的填充物去弥补密布的坑斑。比如小盐,暂时看不到什么过人之处,看不到额外的能力给予,他只是聋。不知是由于脾气还是残疾,他比正常的孩子明显反应慢。随着成长,他保持着生理和心理上的沉默。   小盐六岁的时候,小弟弟降生。他健康结实,长得很像小盐,是个成功的接替者,他修补了在哥哥身上失手的制作工艺,重添家庭的荣耀。似乎遵守某种潜在的平衡机制,弟弟早慧,尤其巧言。是不是这种衬比之下,小盐更愿意隐没在他个人的空间里,放弃去追逐不可能的目标?专家建议做植入人工耳蜗的手术。是否能彻底改变他的状况?小盐对诊疗显得淡漠,并没有热望的积极配合态度,为什么,他似乎情愿拒绝表达,选择继续自闭在聋哑人的孤寂里。      3      听力正常者庆幸于上天的恩泽,同时也必须忍受周围杂音的不断滋扰,耳朵不会关门。也正因宁静的珍稀,才会给人带来别样感受。   印象深的是许多年前去北京房山区,一个玩伴引领我到地下洞里探险。必须借助木船划过一段狭窄水道,方能深入腹地。我们小心翼翼,俯身低头,躲闪两侧的嶙峋怪石。拐过弯儿,一连串的水珠落下来,怪怪的气味,滴进头发里发痒。玩伴提醒:“小心啊,这里的水酸度很浓,会掉头发。”在不适应的地理环境中.尤其是这样幽寂的前往黑暗的旅程中,容易丧失知识和理智,我有点紧张。玩伴说刚才不过一个玩笑:“如果真是有这么强的腐蚀作用,给我们摇船的人经常出入,皮肤岂不早成坑坑洼洼的了?”他的话没能让我获得安慰,反倒成了启发中的恐怖情节,胆小的我不敢回头.怕后面坐着的船工已是鬼魅。   越来越远离光亮。进入洞穴,就是进入大地隐秘的子宫。   我记得那一刻:当熄灭光源,所有的光线都不复存在,我置身绝对的黑腹地带,像一个奴隶的胎儿。我的右手触摸着一面石幔来寻找支撑,它又湿又凉。这里太静了,竟然连滴水声都听不见。半分钟以后,我极度惶恐,不由自主地闭起眼睛,当睁开眼睛,世界还是瞎了一样。我被无边的肃穆吸纳了,这里,世界是一只聋了的耳蜗。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我像一个亡灵那样安静下来,陪葬前世的秘密。 那一刻,我想自己也穿越时空进入了小盐的世界。      4      雨是无声的。海浪是无声的。狮子吼叫是无声的。打铁是无声的。敲门是无声的。摔碎玻璃杯是无声的。病孩子的咳嗽和喘息是无声的。亲人召唤是无声的。被侵害者的呼救是无声的。永远听不见自己的名字,永远接受不到回声,一个绝对寂寞的世界缺乏基础的响应。除非亲眼目睹,或者肢体被直接碰触,耳聋者不会受到任何道听途说的干扰。虽然听不见美妙旋律,但他也听不见金属刺耳的刮擦,听不见抗议和抱怨的嘤嗡之声,听不见嘶喊和谩骂,他不再受到语言的蛊惑和伤害……只要闭上眼睛,他就合拢了与外界联系的开关。   不仅是简单的生理障碍,聋所影响的。是对世界的判断,因为人类大约半数以上的信息由听觉器官接受和传递。据说,婴儿能够通过神秘的直感途径来判断他人对自己的好恶.不需要词语,也不为音调高低和装饰性表情所左右。随着发育,社会性知识增多,他会很快丧失灵敏天赋,渐渐认同于普泛而粗疏的公共;换言之,以集体概括代替个人判断,他更多倚重“听取”的方式而不再是单纯的“感知”。那么,聋者是否以近似手段维护了婴儿时期的充耳不闻,维护了某种隔绝状态才能存在的纯净?过滤掉那么多,一切在聋哑者的理解中是更干净,还是更单调?没有伴音相随,是否意味着他可以脱离经纬,在真空里缓慢地持续地飘浮?   我依然难以想象小盐一样的孩子,终身都没有听到过时间在表盘走动的滴答声,没有听到过一个明朗的元音或一个轻触唇齿的辅音。我难以想象他们的静寂。当生命的最后时刻,当灵魂被天国收纳,我想象他们由于听到一声叹息般的耳语而身体轻颤,仿佛被音叉美妙地击中。   然而所谓的健康人,是否真正具有显示优越的同情资格?我们又何尝不在听觉的缺失中。人类的听阈,从最低音每秒振动十六次到最高音每秒振动二万次;在此之外的声响,所有人都是聋子。尽管我们已听到太多,听到雷声和蛇皮鼓,听到潮汐,听到情人呢喃,听到长途电话室里浓重的口音,但许多细小之声却被忽略,我们常常是听不见的,比如蜜蜂嗡呜、小鱼渴氧时吐泡、豆荚爆开它的籽粒,我们注意不到绣针刺穿丝绸那轻微的破裂,以及,蛇信在空气中滑擦出危险的咝咝声……我们也永远无法倾听酝酿中的曲谱和绝世者轻触嘴角遗留的秘密。即使没有大功率锯床或者轰鸣着的印刷机的巨噪来破坏传感细胞,我们内耳里的纤毛依然会逐渐损耗。年老时,我们多少都会丧失部分听力,器官和肌体在生活的长期锻压下变形,最后,我们终将被还原成彻底闭目塞听的孤独者,回到生前死后的苍茫。      5      乌云仿佛沉重的苫布覆盖着,船锚形的燕子飞得很低。暴风雨就要来了。   闪电的长柄钥匙,将打开一个跟随响雷的世界。这个夏夜,就像一只装满雷声的铁皮罐子,滚来滚去。雷声阵阵,大嗓门的天神嚷些什么呢?连耳聋的老者都用力关紧了窗户。过了好久,我才看到雨水溅落。从天上到地下,还会再从地下返回天上,雨,也是一群翅翼透明的候鸟。但什么不是守着折返承诺的候鸟呢?四季是,生死也是。   我趴在窗台上看雨,也看玻璃瓶里那只甲虫,它不能在闪电的短暂光线下显现奇迹。小盐帮我采桑叶时,发现了这只神气的昆虫:它的背板珠光宝气,耀动不可思议的萤彩。我不明白,由几丁质的韧性材料组成的外骨骼,怎么会看起来像粒宝石?还有两根武旦翎子般的飞扬触角。它没有翅膀吧?因为它一遍遍弯曲后腿的胫节试图逃走,但徒劳无功,脱离不了小盐掌控。或者,它的翅膀被晨雾打湿了,正等着阳光晒暖飞翔肌后升腾,却落入好奇的孩子之手?小盐把甲虫装进玻璃瓶,作为礼物。   小盐以他的方式感谢我带他去挖知了猴。寄宿在亲戚家,小盐接受医院的系列检查和化验,除我之外,他没什么朋友。不过据小盐父母说,他在老家也这样,独来独往的。   可我拿什么来回报小盐呢?前天刚挖到两只知了猴,我就被爸爸喊回家吃饭了。而且还有一只是母的。不过,对聋儿小盐来说,两者没什么区别。当我在雄蝉体侧稍稍加力,它原本用于觅偶的震动膜突然发出高亢鸣音,吓我一跳。尽管小盐听不到,但蝉仅从外观上就无法和精致的甲虫相比:背板厚墩墩的,像中世纪简陋的盾牌,圆形眼睛镶嵌在与前胸等宽的头部——怎么看,样子都粗疏简陋。   我想好了主意,等到放晴,我们可以去捉蜻蜒或者蝴蝶。如果小盐喜欢挖知了猴,那就接着去,带上一端蘸橡皮胶的竹竿,还可以顺便粘几只蝉。      三 疾 患      1      上蝉声喧响。持久而响亮的鸣叫,我想象它震动的胸腹已经变成一块发烫的铁板。闷热。烦躁,摸过床头柜上的手表,幽绿的夜光指针显示:已经是深夜两点多了。从大学毕业以后,我经常陷入阶段性失眠,十几年过去,它几乎作为习惯巩固下来。我试过食品、药物到音乐和心理的多种治疗方式,无效,我总在独自面对漫漫长夜。 意识有些模糊,恍惚中我突然听到一种非常奇怪的声响,就像耐心的工匠在砧板上锻打薄铁,它洞穿了整个夏夜,让我清醒起来。听了许久,猜测这是一种叫声古怪的鸣禽,正伴随季节发出求偶信号。但如此猛烈的击打之声,出自身体的哪个部位呢?喉咙、翅膀、前胸还是充血的肉冠?这声音无休无止,像蝉鸣那样似乎需要透支体能——数小时过去,我还是不能判断这兴奋的序曲所引发的交配活动何时能够开始或结束。我忍不住推醒先生,“你听,这是什么鸟叫?”他混混沌沌的,眼睛半睁半闭,听了半分钟,反问我:“哪儿有鸟叫?我什么也没听见。哎呀,困死了。”他翻过身,很快睡着。   “昨晚你没听到鸟叫声吗?一整夜,天快亮时才停。”“没有啊,挺安静的,我睡得可香了。”早餐时的对话使我陷入对自己的怀疑,到底是他睡得太深没有听见,还是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纵欲的鸟,一切,只是幻听?   一段时间以来,我耳鸣不已,这种自发性的内在噪声干扰着我:主要是水管间歇性的呜呜声,最严重的一次,是继蝉鸣后风钻样的高鸣音。无法辨别方向,整个头颅回响着轰鸣,令我烦躁不安。生理性缺陷使一切都发生动摇.我难以判断,自己所倾听到的世界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虚拟幻觉。   我明白,耳鸣不过其中一个影响,更复杂的问题和麻烦并置着。   原来,十五岁的那个夜晚,会如此不可逆转地修改我的世界。      2      我十五岁被烫伤,除了颜面部留下疤痕,持续高烧和感染还导致了化脓性中耳炎。当时并不知道耳疾会伴随我二十多年,甚至有可能终生。我的注意力集中于少女最重要的打击上:不知如何在被摧毁的容貌上重建信心。面对众人惊异的目光、不友善的议论,自尊心必须反复承受那些小而连绵不断的折磨,心被一点点地咬碎边界……回想起以前的喂养,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蚕食”。被单独地从青春期的欢乐里抛离,我感同身受,也体会出小盐的沉默里可能蕴含的些微抗拒和敌意。倘若,一个残疾者希望全世界的人都不拥有健康,都陪着自己残疾,其实并非出于恶毒,他只是,那么那么强烈地渴望能重归人群,回到人群的温暖和安全之中。   当适应了自己残损的容貌,我不再受到干扰,因为只要心理不扭曲变形,它并未带来实际的功能性障碍。然后,我才发现耳疾问题的严重。伴随烫伤,本来双耳都受到感染,但左肩大面积的溃伤使我不能触碰外物,包括医院消毒后的床单,所以住院的几十天内,我始终侧躺,右耳道里的积液得以及时清排,加上一直输液,抗菌的药效也帮助着穿孔的鼓膜自行愈合,我的右耳听力恢复,没有受到影响。当然,这以牺牲左耳为前提。   左耳的化脓性中耳炎不久由急性转为慢性,洗澡或感冒稍不注意,就炎症加剧——连续指压耳屏,积液的耳道里一阵呱唧呱唧响。就像谁穿着胶筒靴跑过湿滑的泥地。发作厉害时,我稍一侧头,就会流出汹涌的分泌液。睡眠也被打断,由于滴漏的脓液几个小时就把枕头浸上一块块的湿斑迹,我甚至想过在枕头上垫衬卫生巾的办法。假寐在黑暗里,我合拢羞愧的眼帘,觉得自己令人恶心,我无法把自己塑造成向往中的清爽形象。   参观过一次手术之后,我曾数年吃不下牲畜肉食,容易联想起过程中见到的凝黄脂油、从破裂血管里喷射出的血柱。鱼虾成为我唯一能够进食的蛋白质和脂肪,它们没有与哺乳动物近似的形貌。但每染鱼虾之类的腥鲜,或者辣食,我几乎不可避免地大发作一次。家人从日本带回来的零食,仅仅是几条混在果仁里蝌蚪般大的小针鱼,也会让我加重分泌黏液。所以,我的食物结构不得不单调起来。   我也被迫离开唯一热爱的体育运动:游泳。对游泳的热爱里本来包括了对潜水的准备,当然更成了痴人说梦。我无法背负氧气瓶潜入海底,和通体光滑、闪耀鳞斑的鱼,和那些长得像内脏的水母,以及刻绘着地图纹路的蛤贝,自由自在地一起漫游。为了悼念曾经的梦想,我去泰国旅游时,专门挑选了一项与潜水沾边的项目,也勉强算作潜水吧。套上宇航员头盔样的潜水钟罩,围绕头部形成一个闭水的空气腔,我顺着从船舷延伸到海里的金属梯架,笨拙地下降。下不了几米就触底了,教练员指示我沿一圈直径有限的圆轨行走并观察。虽然钟罩是透明的,但视线并不清楚,我吃力地缓慢迈动双腿,模糊地看着小得寒酸的鱼游来游去——几乎谈不上是鱼,而仅仅是几道折射到水里的光线。以这种简易而受束的方式,我悲哀地告别未来的潜水可能,告别我的人鱼之梦。唯一好处,是我失去鼓膜的左耳感受不到水压带来的锐痛;而另一侧,仿佛长锥子捅进右耳深处。   说起来,中耳炎是隐伏着的疾患,外人看不出破绽,但自己痛苦,可不仅仅是限制食物和体育活动的问题。耳道炎症,致使左侧牙床也经常伴随着肿烂,其实牙疼中的人生是可以忍受的,只不过意志被消磨,因为每分每秒都得承受那种不放过你的压迫。中耳炎也诱发了我的体位性美尼尔综合症,视物旋转、恶心……躺在床上休息时我不敢轻易转动眼珠,怕那种魔幻中的镜像呼啸而至。我了解医学常识,在纸一样薄并且绷紧的鼓膜后面,是人体中最小的骨头——三块相互连接、米粒大小的听小骨:槌骨、砧骨和镫骨,形成杠杆系统的听骨链,把声音传输进内耳。内耳中不仅有耳蜗,还有由三个相互垂直套在一起的小环组成的半规管。半规管负责三维空间的平衡感,一旦出现问题,就会产生眩晕症。方位感难以清晰确立。也导致行走不稳,在各种原因的综合作用下,我数次崴脚,给踝骨的韧带组织造成陈旧性损伤。医生说,以后还会习惯性扭伤,所以在我的贮藏室里,长期准备着撑架、拐杖和一把轻便轮椅一并非是自怜下的夸张,事实上,我已经坐着这把椅座低陷的助步工具挪移过许多公里。头颅里的一个小毛病,竟然影响和伤害到我站立在世界的方式。或许我已算幸运,认识的一个熟人正是由于化脓性中耳炎导致胆脂瘤,最后到了危及性命需要抢救的程度。只需一个微弱推动.多米诺骨牌就会连锁倒下……疾病面前,我们感慨于人体是多么脆弱的维护系统。 鼓膜干性穿孔虽不能自愈,但保留着可经手术重获生机的一线可能,我安慰自己,虽历时漫长,但情况依然可称为暂时性听力衰弱。奇怪的是,一方面是我的左耳几近失聪,另一方面。却是幻听——它制造唯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比如水管低鸣或蝉声大作,常常只是出于耳朵的杜撰能力,而非现实环境。既听不见、又比别人更听得见的矛盾状态,让我想起了妈妈。作为一个遗传性糖尿病患者,血糖失控使她每天得给自己注射近二十几个单位的胰岛素,饮食上必须谨慎小心,避免高糖类食品;可同时,妈妈又是严重的低血糖患者,稍微推迟一会儿进餐时间甚至会引起晕厥,一旦发现血糖低的不良症状,她必须马上以高糖类的巧克力或饼干来缓解。母女同病相怜,我们都在对峙的身体反应之间试图维持短暂而尴尬的平衡。      3      医生戴上额镜,这只钢制独眼更增加了他的职业威严。患者情愿在医生面前毫无保留地打开身体的任意部分。凹面镜的反光作用,将强光射入弯弯曲曲的外耳道,我猜自己的耳廓也映成半透明的脆红色。   妈妈的医生身份,让我很小就熟悉来苏水的味道,熟悉迂回的门诊走廊,熟悉那种不被血和体液污损的高傲冷静的白调子,也熟悉患者命运挤压下变形的脸。以医院为成长背景的孩子更早醒悟:童年和童话并非人生全部。古旧的建筑风格,使医院看起来更像一座王府:青绿的琉璃瓦铺满高大屋顶,桁架上的图案色彩柔糜,还有透窗和白玉栏杆。我记得某天的场景,跪在花坛石凳上,我一边写作文,一边观看檐角那个束髻者的雕像和锈蚀的铃铛……正好从救护车抬下一个空担架,奇怪,没有人,硬帆布中间的凹陷面却涌漾着一大汪污暗的血。我涌起和年龄不相符的悲惜,想:命运如同我笔下的这张纸各不相同,有的纸用来承托孩子的绘画,有的,用来承托辞世者的遗嘱。我设想所谓的幸福未来,就是远远逃离这里的阴影,不需要被卫生和清毒所时刻监护。   成年后,我依然一次次回到医院,作为在不同科室候诊的患者。当我还不足两岁,妈妈用绳子一端捆牢我的腰,另一端系死在靠墙的床围栏上,使我活动受限,不致跌下床受伤。我必须学会独处,在她上班期间度过孤单漫长的数小时。难道是来自童年的隐喻吗?一个滑稽的象征,我向往的自由总是试探后折返,迟迟挣扎不出医院划定的直径?   我们永远也无法对自己的身体做出仔细说明,病症诉诸的只是模糊感觉:疼、痒、晕眩、恶心、寒冷或者干燥。机器却了如指掌,它给出一系列详尽的数据、标准和解释:血压、体温、酸碱度、转氨酶、酸激酶、血清、胆红质……我甚至是在它们的提示下感到或确认哪里出现不适。人体的感应机制相比医疗仪器,容易存在误区和劣势,似乎,后者更代表技术公正与理智选择。但医学有时是拯救,有时,也会迹近嘲弄。访医问药,顽固多年的中耳炎始终未获痊愈。其实,我已不再迷信医院创造奇迹,只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信任的他途。   我试过一些民间偏方,或科学,或令人心生疑窦。方法一,把利福平药片碾成粉,放在对折的纸上,然后由他者吹入耳道。但晶粉状的药末凝结于耳道深处,占据空间并堵塞,很难继续给药。方法二,因为培育实验证明病菌厌氧,我坚持数月每天用双氧水擦拭,见效,可不根治,停药后易于复发。方法三,连续一个月地注射青霉素针剂,当药品换更批号我重新做皮试,严重过敏反应,只好放弃方案。   治疗过程中最冒险的一次,几乎带有抵押全部赌本的性质。我听说,自己间接认识的一名化脓性中耳炎老年患者被成功治愈,就又燃起了希望。按他指引,那个妙手回春的民间高人身居河南某偏僻县城。我不顾妈妈的强烈反对,瞒着她出发。走省际高速公路,一般司机大约需要七八个小时车程。那时我驾驶经验不够丰富,不敢开快,宁可耗时长些,所以凌晨就动身了。深冬,天黑得像在子夜,超载的大货车呼啸,超速的小轿车双蹦灯闪烁,飞碟般飘忽而过,我吓出冷汗。行至石家庄,突降大雾。能见度极低,我吃力地辨识道路,车速比肩步行……惊魂,突然刹车,我只差半厘米就撞上前车后杠。天气恶劣,致使高速封路,我进退不得。不知何时才能畅通,为了节省有限的油储,我冷得实在受不了才开一会儿暖气,剩下的时间。都在滴水成冰的寒气里瑟缩着。等千难万苦地赶到目的地,我惊愕于所谓的名医诊所竟简陋至此:面积只有十平方米左右,窗户昏暗,挂了许多用词通俗的锦旗用来遮挡旧墙。大夫本人更令我信任度锐降,与我从小习惯的医生形象相去甚远,他更像是身陷困苦的落魄患者:蓝棉袄松垮邋遢,五官陷在褶皱里含混不清,左眼皮耷拉下来,显得比挂了眵目糊的右眼小。他让我每天早晚滴入不同药液,分别命名为红水和白水——尽管很像骗子的命名,我还是将信将疑地领取了红红白白的瓶子。药水滴入耳道,整天咯吱咯吱响,像一扇破旧的木门被反复推开。不仅如此,这个并无行医执照的大夫开列的抗生素处方严重超常规,数种混用,且剂量大得吓人,他要求至少服用半年以上;我咨询相关西医得到的答复是,绝对禁用这个自杀式的抗生素处方,即使选有其中一种。连续服用期限也最好不超过一星期,否则后患无穷。但我对中耳炎的承受力已濒临边缘,久病的人到最后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只求速战速决,尽早结束对体能和耐心的消磨——常人很难体会那种迫切下的混乱。康复者的鼓舞着,我一咬牙,开始了危险的吞咽。大约两个多月以后,不知巧合还是由于剑走偏锋的野蛮治疗,我关节剧痛,虎口状若撕裂,甚至拿不起一个轻巧的水杯。无奈之下,半途而废,我倒是从这次失败的历险中记住了老大夫叮嘱的禁忌食物:鸡,鱼,酒,梨,羊肉,辣椒等等。从这个意义上他帮助了我,把它们从餐桌上彻底清除以后,即使不用药,我的病症也缓解了许多。 4      他们在痛楚中颤抖或呻吟,我听惯了医院里的啜泣。病人包含着委屈与无效抗议的哭声,小盐自始至终的沉默,还有对比之下自己所遭受的几次微弱的肉体历练,都让我迷惑于疾病和残疾的存在意义。难道,命运是个聋天使,听不到悲哀者的呼喊,或者以为呼喊只是对他的热烈唱颂?   从事艺术创作的人习惯强调“悲痛处境”,自怜与自恋在被放大的痛苦中容易释放出近于圣徒的光芒。可停留于表达的“痛苦”比较抽象,偏重于精神领域。单纯性的、正在进行时态的肉体剧痛,却什么也不带来,有的,只是狂怒般的野蛮之力——它剥夺你对一切的美好感受,摧毁意志,把你会变成瞬间或阶段性的低贱奴隶。结结实实的痛苦,牢固地,占据你所有的注意力,占据你的每寸神经,占据你的每分每秒,占据你全部的剩余生活……你会发现,它不吐骨头渣儿地吞进整个的你。这里面没有折算,没有偿还,没有幻想,你的肉体只是暴掠之中的残迹。它销毁任何美化的可能。频繁使用“痛苦”的审美意味,原因也许恰恰在于,使用者不疼;一个真正痛着的人不抒情,如同残疾孩子久居沉默。   正因如此,真正穿越痛苦而犹怀感恩的人,他所完成的,才是神也无法替代的救赎。   法国学者尚塔尔·托马在《被遮蔽的痛苦》做过如下表述:“使尽全力去拒绝痛苦,只允许自己受一点点苦,其实这样做,是投入注定失败的战争,还会因此在情绪上、想象上、肉欲上衰弱下去,从而不能做出重大发现。世界因我们过度的痛苦避开我们,而我们也会因吝啬眼泪而错过世界。”   什么样的世界将作为承受痛苦和缺陷之后的奖励到来?是否有一天,小盐能在内心涌现的激情与欢愉里,发现天地之间的大公正,发现神不偏斜的等式?因为神甚至不抱先验性的善恶,他让暴雨清洗所有的孩子:从狮子的硬鬃毛,到蛇被鳞片覆盖的脸;从弟弟有着弦月般弧度的眼睛,到自己安静冰凉的舌尖?   我自已也是在多年以后才有所醒悟,并体会着迟缓到来的自由。当我开始写作,才发现自己如此感恩于疾病和不幸,感恩于不明朗的往事,感恩于对尴尬、受挫和悲哀的体验,感恩于爱和尊严唯在其中才能获得的苏醒。那些静寂时分,我建筑着自己的词语后花园。我一边构思,一边习惯性仰起头,遥望夜空出神……回忆,这只独角兽逐渐浮现它稀世的脸,在金黄的圆月里。曾有的苦楚,正作为底肥滋育我的笔,养殖我的想象力。写作具有转换不幸的能力,它把命运的剥夺变成更隐蔽的赐予、更丰富的偿还。   是的,作家的能量,取决于他对困难、苦难乃至灾难的消化……蚕不停咀嚼,在聋掉的世界里专注消化眼前的桑叶,它将忠诚于素材之后的使命。      四 织 锦      1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阅读泰戈尔,我感到简单的诗句,一如璀璨焰火改写着黑夜。一句话就可以扭转悲剧,鼓励不幸的孩子站起来成为英雄。无数次,我体验到奇迹:由几个字词形成的魔咒,足以打开神明看护的乐园,或者把悲伤中的灵魂运往寂静的安息地。   “a”“o”“e”,当语文老师带领着我开始拼音表上的旅行,我并不知道,一种对拼写的终生迷恋暗自生长。辅音和元音拼成字,字和词拼成句子,题目和段落拼成文辞,回忆和想象拼成我植根其中的世界。我认为现实并不结实,它摇摇晃晃的檩梁会轻易埋葬一个栖身其下的性命。而海市蜃楼,美到虚幻,虽渺茫却也慰藉——唯神迹和词语,能搭建它透明而悬置的基座。我迷恋于关乎词语的技艺,只有对那些永远无法目睹神异之兽的人来说,屠龙之技才是无用的。用心,而不是运用理智和智慧,去抚触那个折叠在书里的无声无息的世界……我的爱慢慢展开,一如盲人脸上的笑容。   报考大学志愿书上,我毫不犹豫地填写“中文系”。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开始偷偷的写作练习。做完繁重作业,已近子夜,我还是喜欢在日记本上享受一会儿书写的自由。有时,写着写着就困了,趴在桌子上睡去……等我醒来,发现台灯还亮着,像枚表皮金黄的果实悬垂在靠拢而来的枝头,给我一种梦想中的暖意。   名词:有的像山体那样有着令人敬畏的粗糙岩面;有的触感柔润,像雨花石,成为安慰我的朴素珠宝。动词:禽类的脚,会以难以预料的方式降临或脱逃,必须以精确的方式才能捕获。形容词:怎么能不让我心动呢?它是多变的可能。它是主观的、个性的、因繁复而华丽而凝滞的……即便形容词是狡猾的,常常善于伪饰,我也无法克制自己去书写形容词的赞美诗。罗兰·巴特认为:“形容词只具有描述品质,所以它是悲伤的。”我因这悲伤而难以离开。甚至作为边角料的语气助词,那么谦逊,显得可有可无,也不能被忽视。比如“啊”,课本和诗歌朗诵中频繁使用的装饰音,似乎必须有它,才显得强烈真挚,就像“您”对“你”的改动所增加的尊敬力量。有一个阶段,我力争避免使用这个字,因为语效上的控制力量非常必要,否则容易矫情。但读到多多的《春之舞》:“我怕我的心啊,我在喊;我怕我的心啊,会由于快乐,而变得无用!”如此美妙的音乐质感和节奏,这个“啊”,是源自内心的叹息,建立了读者对诗人的叙述信任感……它像钟表的悦耳尾音。 当然,尝试创作需要勇气,因为它不仅意味着探险乐趣,也意味着漫长的自我怀疑与挣扎,意味着困境中的孤单无告。大学毕业后半年之内,我的中文系同班同学从烟台几十层高楼上纵身跃下。得知他自杀的消息,我脑海里突然闪回他在校刊上发表的那些哀凉入骨的诗行。这不是隐喻,我已耳闻太多写作者的悲剧,知道某些极端时刻,一个险韵,也足以令心怀远大的诗人跌入悬崖。梅列日科夫斯基说:“琢磨石头要比琢磨词更容易。”说得对,石头倔强,但它不移动,顺从;而每个词,尤以形容词和副词为胜,不仅拥有鱼一样的鳞彩,更拥有鳞彩之上易于脱手的黏液。我常常在枯坐中困惑,消沉,一无所获的渔夫飘流在丧失方向的无边海面……神经质地按动圆珠笔顶端,“咔嗒咔嗒”连续地响,模仿着缺乏燃料的发动机。我不知到何处寻求援救,甚至越努力,越深感无望:勤奋也许有害吧?是否缺乏禀赋的人不应随时构思,如同神经衰弱者若非睡眠时间就不要躺到床上?文字的确状若巫术,有时需要诱引和召唤,尤其,每当选择那些与内心隐痛相关的题材,我都感到危险,仿佛吹奏弄蛇人的笛声……陶罐里,蛇缓慢地,仰起法老一样威严的头颅,寒气的血就像冷掉的铜汁;舌叉上的话语简短,是箴言,是有效的诅咒,瞬间决定未来生死。那条蛇,又像埃及艳后般徐徐扭转斑斓撩人的腰肢,写作者必须学习如何在它的翩翩起舞中安然无恙——如同一个非凡的魔术师,学会在千钧一发之际,解开重重锁扣,从悬崖、河流、火焰和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中逃脱。但真正具有天赋和胆识的作家毕竟少数,优秀者身后,多少人因为失败而所有努力都被残酷归零?   希腊神话中,女先知卡珊德拉被阿波罗施以诅咒:她所预言的将百发百中,却无人信赖;且她预告的全是不吉之事,从背叛、死亡到国家沦陷。卡珊德拉预知真相,却受到嘲笑和憎恨,最后,她殒命于自己早已了然于心的谋杀里。我翻阅着自己调子灰暗的散文,看到隐含其中那宿命的悲观,暗暗猜想过:我能否勇敢如卡珊德拉,付出代价,以便拥有一种使自己遭受屈辱乃至不幸的才能?      2      咬碎辞典和书籍,吃透富含纤维的字——桑叶在我体内,转化为语言的蛋白质。写作者将一再经受考验,从青春期过渡而来的幸存者,未必能在每次蜕皮之后完整地剥离自己,始终延续他源自纯真的背叛力量。多么容易在好运或命运打击下被瓦解,过程中的威胁也一直存在:桑叶似乎永远匮乏,体能也不断流失,信心随之动摇——我怕坚持不到最后,无法酝酿体内的丝帛。每当形成和适应了某种表达风格,我就明白,必须再次从这种惯性保护里驱逐自己,重新,脆弱地裸露,像蚕除掉旧衣,像易于变脏的木头不断被刨掉表层,露出新鲜的花纹。   谨慎而谦卑,蚕要超越极限,织就美并且大于自身之物。在写作者有限的胸腔,存储着关于历史、地理、生物、数学、绘画等多重知识和技艺,他所言说的将穿越时空经纬。俯身的写作者,让我回想少年时期的养蚕经历:在蒙在碗面的稿纸上,熟蚕如何匍匐书写、酝酿锦缎,它走不出那个格子铺垫的世界。那么,慢慢地写吧。慢慢织就一条徘徊中的路。   当年,弟弟淘气,恶作剧地在饲蚕室里放进一条毛毛虫。它体毛茂盛,红头盔,给人以暴力和邪恶之感。我给毛毛虫起外号叫“张飞”。我想象蚕必惊惶失措,但邻近的两条蚕并无什么特别反应,甚至没有避让,继续专注于用颚部对称的勾子切碎桑叶。在一片腴白的蚕宝宝中,毛毛虫显得罪恶感十足,它的邪道却是无处拓展的。蚕,有着近于残疾者的迟缓,心神凝聚,使它意识不到外界压力。我是否需要一再学习这个榜样,写作者像蚕一样,需要以偏执得近于残疾的状态消化词语,去准备未来的编织?还有更多的隐喻呼唤我的觉醒。当缺乏桑叶供给,莴笋叶替代使蚕丝色泽由银白变成金黄;也把饥饿、挫折、疾病之类的考验,全当作莴笋的叶子,当作缺漏之后意外的馈赠——写作就是如此。你得学习跟同类吃不一样的粮食,顽强地消化它们,才能有你自己的金黄……也必须学会。无视由于与众不同而遭受的非议和轻视。我好奇地想,蚕有耳朵吗?不仅是在休眠之中,为何任何时候,蚕看起来都像身处寂静?它们信赖由什么样的感官构成的世界呢?写作者是否也应如此,心怀坚定,除了倾听坦诚有力的批评,其他诸如非议和诋毁,包括夸赞和荣誉,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耳食之谈,都可以一笑置之……让我们聋掉吧,把忽略当作不受打扰的寂静来享受。   写作时,我怀疑自己是为皇帝缝制新衣的那个裁缝。不过,我的目的并非愚弄众生。在空无一物的织布机上,梭子不断穿过头脑中想象的字词,我对自己说:你看到了吗,那些金色的银色的丝线闪烁?每完成一篇作品,我无不感觉疲惫……一种近乎幸福的虚脱,使我仿佛进入暂时的睡眠。如此,一次次,我卸下岁月的蚕蜕,直至蜷身在词语的茧壳休眠。我想,悲剧肯定不会贯彻始终。即便为此作茧自缚,即便我不能羽化为一只抒情主义的美艳蝴蝶,我依然可以成为寂寞而纵欲的蛾子播种文字小小的籽粒。黑暗的最深处,我已预埋下一对关于未来的翅膀。 仅从听觉器官来说,失去左耳听力的我,所处位置介乎小盐和健康者之间。我由此怀疑,一个写作的隐秘动因深藏着:那是恐惧。我承认自己怕成为彻底的聋人,怕进入那个难以被理解也难以与他人沟通的世界。我之所以热爱写作,热爱字词蜂拥而至的时刻,是因为一支执握在手的笔,深具安慰的象征,使聋哑也可以被忍受,因为从阅读里我能够倾听,从书写里我可以倾诉……避开声音的表达方式,它使我获得另外的观察与交流途径。   所以,我内心笃信,即使写作艰难,可能会被曲解的,它依然是个人潜在的救赎之路。写作和暗恋一样,表面上与他者有关,比如读者或者爱人,但究其本质,终归是一个人的内心事件。一个朋友对我说:写作者无疑孤独,像孤独的地球向宇宙播放着音乐……是啊,播放着小夜曲或咏叹调,向那难以估量的辽阔无垠的深渊,一遍遍,传递呼唤与安慰。这时的地球,好像一个听不到回应却依然倔强执守的聋孩子。      3      ……暴雨之后,果然响晴,阳光晒热了眼皮,我才苏醒。我咬着指甲,回忆刚才做的美梦。我梦见,小盐送给我的甲虫变得不一样了,不仅大而晶莹,而且每次轻轻晃动,它的颜色如同斑斓液体那样融汇着发生丰富的变化,比万花筒还神奇。在小甲虫的护板上,我看到对称的眼斑、完美的轴线,也看到河流分布的水系、墓碑前的花丛,更多时刻,奇迹璀璨到不可测度也无法描述,它把我因惊喜而放大的瞳孔也映成绚彩。醒来时的最后几秒钟,我记得,虫背上细碎的斑点,像教堂里祈祷的烛火温暖地跃动光苗:呼一口气,它们竟然像蒲公英的果实被吹散,那些光斑,童话似的飘浮。   我一跃而起,想重温梦境里的景象。暖金色的阳光里,通透的玻璃瓶中,我惊讶地发现,被幽禁一夜的小囚徒,夺目色彩和显著星斑正在消散……金属丝般的六条小腿静穆地抱拢胸前,被晃动到瓶底另一端也毫不挣扎。它死了,告别注定的屈从。   目睹生动甲虫萎缩成一小团不动的标本,小盐的表情流露出无能为力的哀惜。他找到几株菊科野花,在它们辐射展开的花瓣之间,密实的管状花序簇成一个个硬币大小的平台——让曾经擅长魔法的甲虫躺在上面。小盐知道黄昏后,围拢周围的朵瓣会闭合帷幕。由花序组成的小魔毯,会不会托载着不甘从的小灵魂遨游,穿越晚风里浩荡的天籁?   这或许一种提醒和催促,葬礼之后,小盐做出自己的决定。我们安安静静地等待知了猴蜕变,等着潮湿而嫩绿的蝉,经过窗纱上高空杂技般的倒翻动作,终于挣脱它们多年用以栖身的脆薄的金缕衣。一旦蝉的身体干燥,翅脉变得坚韧有力,小盐就亳不犹豫地放飞了它们:地下黑暗中幽居了十几年的卑微生命,终于,迎来飞翔。和蟋蟀振动膜翅的悦耳之音一样,小盐听不到树冠里盛大的合唱,但他看到重获自由的蝉,怎样饱含渴望地顺着开裂树皮向上攀援,停顿半分钟后,两只蝉才有所省悟。起飞是以慢动作来呈现的,因为我看清了蝉的膜翅如何闪动着琥珀光泽,像用小片的金箔精心打制。一只蝉将成为骄傲的小母亲,另一只,将开始男高音家的歌唱生涯……而给予它这最后辉煌的,是小盐,一个聋了的天使。   那天,我和小盐没有选择任何性命作为牺牲品,只是,一起看萤火虫,偶尔和它们做个短暂游戏。萤火虫在小盐掌心走动,一边试探着那些稚嫩的手纹,一边闪耀冷绿色的幽微之光,未来之路就以这种极尽温柔的方式被祝福。小盐无意扣留这个小旅客,听任它在停留之后任意飞走……当我们抬起头。发现无数朦胧的光团,在叶丛之间闪动和飞升。那些萤火虫啊,像雪光,像下降的星星,像远方即将光照我的字词。我相信,在某一瞬,世界是完全无声的,蟋蟀和蝉都停止鸣叫……这真空般的夏夜漂起来,那么轻盈,睡莲一样安静。   萤火虫飘移的光团,映照着小盐充满稚气的侧脸,由明而暗。夜色中,他耳廓上的痦子和脖颈后面桃皮般的细绒毛都看不见了,但我觉得,此时此刻,我们俩就像那个由两枚小痦子组成的冒号,依偎在一起,心怀汹涌却难以出口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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