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

别墅 别墅 为了孩子上中学，我们在城里的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旧房。住进去两天就把住了四年多的别墅忘了。 这十分真切地明了我们城里人的本质。适应这所小房子比适应别墅容易多了。购物原来如此容易，煤气本就该这么冲，人群本就该在我们身边（我们本就属于人群）。吃饭当然就该用折叠饭桌，吃完了收起来靠在墙边。水泥地上洒水多好！比加湿器劲儿大多了。上街也不开车，开什么车呀？保姆一天几次到街上去，随时在超市买酸奶或酱油醋。邻居很快就认识了我们，在电梯里彼此问候。 到了休息日，谁都懒得回别墅。 别墅是当年打工时公司所赠。那时公司富的流油，一举解决了“高管”人员的住房问题。 购房当然由老板说了算。老板遭过上世纪城市住房紧缺之难，又有知青返城、结婚生子，与数家人合挤一套房子的经历。发达后对居所的要求首先是一个字：大。刚好那时他去了几次美国。回来说，凡阔美国人，家都住郊区。我们的改革既然以欧美为坐标，这一点就得学美国。便选了离城二十公里外的地方，买了四套别墅。他一家住两幢，我与另一副总各分到一幢。 那地方距离城区20公里，距离我们办公的地方则有40公里。孤零零坐落在一大片田野里。别墅当然很大，一座二层楼，大小六间房，还有餐厅厨卫及车库，每家还带小院。单单为了填充硕大的空间，我们就倾尽了所有钱财，费尽了全部精力，还得罪了装修的朋友。受苦受累足一年，好容易入住，第一天晚上睡觉，就有曝于路野之感。周边阒寂无声，唯闻玉米田里的飒飒声，总感到那里的黑暗中，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我们。飒飒风声在我听来有下面这么几句话： 装什么洋算呀！配吗？何必呀？哈哈哈哈…… 我们实在是太惹眼了。 大吊灯全是十几个灯头，在庄稼地里大放光明，如果我是附近农人，必会由好奇而生惦记，进而生发探索发现之念。 头年夏日，这样的角色真的来了。是个一米八的大汉，他悄无声息跳上阳台，进入房室，被惊醒的妻子很冷静，只是护住孩子，轻哦了一声。大汉于是遁去，钱包自然没了，连同证件，驾照之类。恰好那天钱包充盈，除刚发的工资，还有同事还我们的钱。损失惨重。赶快到庄稼地附近的警所报警，村里的警察好奇已久，正好进来一瞥端底。带泥的皮鞋使劲踩在纯毛地毯上，兴冲冲巡查了一番，称赞妻子：幸亏没喊，要喊，命只怕也丢了。我们问警察怎么办？警察又好奇了。说“什么怎么办？这有什么办法？赶紧在所有的门窗外安装铁栅栏。 这下体现出别墅之大来，全家上下足有十几个大窗户。安装工见了大喜，认真量了延米，每窗近万。加上几个轩敞豪壮的大门，单是为把自己关进铁笼所付的钱，就比再遭回贼偷多出数倍。 偏偏我们还在靠庄稼地的一侧修了一个大阳台，为的是“极目远眺”。这下花钱实施了对自己的专政，只能笼中望天了。 而且根本没有望的兴致。倾全力填充的这个别墅，确实不过是张床而已。每天一早，就得赶路上班，先驶出乡间小路，之后上公路，再上高速，一通狂跑，然后插入壅堵的城区堵着。三个老总天天迟到。但天天来回八十公里。把所有等级的路跑遍，和别人同时买的车，很快就有“老爷车”模样了。 星期天也不得闲，得到城里的大超市购物，买一整车吃食，拉回来塞满大冰箱为一周之用，除此别无他法。别墅附近的商业，只有两拨烤羊肉串的，浓烟中总围着一圈人嚼，看上去个个手脚利索，身高一米八，令人害怕。 孩子当时正上小学，别墅对过有座绿树掩映的小学，便办理了转学手续，孩子便由典型的城市胡同小学，进了有楼有操场的乡下学校，而且下了学便昂然走入别墅。被小脸红扑扑的同学视为异类。然而孩子的好奇心不会升发为贼盗。他们只是试图跟进来瞧瞧，但被别墅门口的老头拒之门外。他不管翻墙的，只管进门的。 我们与外界绝了缘，所有的朋友。同学，都无法来往。几年来，在我们的别墅只接待过两个老朋友，一个从美国来，一个从加拿大来。只有他们不嫌远。 忽一日，孩子没去上学，问其何故，说学校放了“秋假”，因为不少同学家里收麦子。这让我们如遭雷击！ 早识中国哲人云：英、美、德、法，城市人也；中国人，乡下人也。 我们玩命奋斗难道就为让孩子做乡下人吗？ 大惊醒之下愤怒的很，也悲伤的很。转学！恰好郊外有座号称欧美式教育的贵族学校，与妻子去看了看，的确排场，接待我们的老师彬彬有礼，当然很贵，人家就是贵族学校嘛！ 上！我们进入“自激”的漩涡，不能自控。不是金钱万能吗？就让它来洗雪我们的内疚，就让它来报住别墅的冤！只为我们心爱的孩子别变成土豆皮脸蛋！ 过几天带孩子来看了看，大排场骗孩子非常容易。孩子同意转学。但是还得住校呀！乖乖，你可是一天都没离开过爹妈呀！排场大楼的背面——那不堪看的居所爹妈可是去过的呀，你能适应吗？ 次日，我们取了比两块厚城砖体积还大的钞票，送到贵族学校。看那年老的老师点钱，足足看了一个半小时。 自此，别墅更清冷了。或是我们相互寻找，或是我们挤在一处，任楼上楼下空着、黑着，用晦暗来吓唬我们。 这片别墅的权属和管理稀里糊涂。几年了也不知道谁是管事的。只有一个农妇，自称是街坊，可水电费都得交她。凡送货的商家、我们请来维修房子的工人，进这别墅的小门就得给这农妇交管理费。翻墙的除外。 冬天暖气只有微温，问来问去也是农妇管。农妇的权利与她的嗓门一样大，她说就这温度，没办法。便只好买许多电暖气，每屋一尊，大客厅还得开制热空调。于是每年冬天都得交两份取暖钱，暖气钱和电钱。 交吧！谁让你住别墅，不是有钱吗？大不了这月扔掉，下月又有了。有钱的时候根本不记账。暖气不热，但按面积收费的原则不变。交钱的时候，深怨别墅过大。往往这时会听见心里有嘻嘻的坏笑声。 曝于荒野的别墅，有如赤裸的婴儿待在丛林中，不哺喂蚊虫兽蟒才怪。不数日，我们孤零零的豪华又招来了贼盗，攀爬本领甚高，他越过成排的钢铁抓勾，从容缷下窗上的笼子，幸而内室锁得严，只好飞跃到距离我们家六米开外的老板家去了。又叫来警察，农妇也来了，呱呱喊叫着，终于让警察也同意了她的建议。警察原来的意见是，以别墅的规格，应当装套电眼设备，他们认识设备销售代理，能打八折。住户不是有钱吗？摊呗！农妇则有千条理由认为养大狗更有效也更上算。因为她和我们都知道，别墅多数房子还空着，摊不来那么多钱。警察吩咐必须交养狗管理费，便走了。 我们的好朋友，早就想为我们乔迁送点什么，听说了我们的遭遇，便花几千元买了条棕色的狗送来。朋友说，狗的品种是“拳师”，长大了会很厉害。而且血统高贵。我们深为感动，视之为厚礼。但我们没养过狗，我在农村插队时甚至很怕狗。养了几日，喜欢上了，孩子给它起名叫“托普”。自从有了托普，每天下班不再看着黑乎乎的别墅起腻了。妻子买了狗书狗画报，把托普照顾的十分周到。 半个月后，托普病了，带到五公里之外才有的宠物医院一查，说是犬瘟热，十分凶险，十之八九难以治癒，看着妻子难过的样子，医生说，这病但凡治好，终生不复再得。会成为最健康的狗。于是我们有了信心。从那天起，小保姆的任务就是每天打“摩的”，到五公里外的宠物医院给托普输液。 别墅太远了，唯一的公共交通就是“摩的”。北京人是制造名词的能手，新名词一经造出，又将完整名词简化。七简八简，名词就更加凝练。凝练到刚能会意为止。上世纪九十年代广泛使用的“面的”一词，转注到城乡交接部，就有了“摩的”一词。很好理解，就是摩托车改造的出租车。 托普很喜欢“摩的”，但更喜欢轿车，星期日，我们不上班，它便一早等在车门口，之后一跃而上。就这样治了两个月，托普好了。 又到秋末，农妇下决心寻找暖气不热的原因，通知各家，今天试水，请做准备。对我们来说，唯一的准备就是打开该死的暖气罩。 暖气罩是别墅对我们的又一重笼子，又一重专制，单单为了好看，为了像别墅，就得掩上花格子的木罩。其结果是既不利散热，还藏污纳诟。 为了等待随时喊叫上门的农妇，我们接到通知就打开了每个房间的暖气罩。孰料惨剧就此发生。 好奇的托普发现了这一空间，便致力于对新空间的探索，不幸误食了藏在里边的耗子药。妻子刚好带儿子进城吃麦当劳，性情内向的保姆立刻去求邻居，开着奥迪前往医院急救，但为时已晚。回来时已哭成泪人儿。为怕妻儿看到惨状，赶紧到别墅对过小学一棵树下葬了托普。刚刚结束，妻儿回来了，顿时全家哭作一片。 次日，仍如是。我想，到了这地步，家中便一刻不能无狗，只有再买一条，方能转移情绪。妻子说她不会买狗。我说不拘什么，赶紧为上。于是她驱车数公里，从狗市买了一条达尔马提亚犬，果然大家有了新注意点，为新狗起名托托，意为托普二世。但大家终是忘不了托普，总觉得托托过于敏感，动作过大，不如托普，但往养狗的初衷上想，不就是为看家吗？既养了，好好待它就是。为此，请工人专门给它造了间狗屋，让它住在里边。 不久，托托会汪汪叫了，没想到它根本没有警戒之心，终日待在这么个没人的地方，但凡有人来，它便高兴异常，颠儿颠儿奔跑到门口，站在铁栅门边，伸出爪子与人握手。一日，忽听它叫了数声，大家一齐抢出门外，原来是逮住一只螳螂在玩儿。以后的叫多半如此。 转眼春节，我们须回家探亲，托托怎么办？思前想后，还是带它一道驱车500多公里，到另一城市。在城市里，托托是个庞然大物，只能被关在一间空房里。 我们在别墅住了四年多，没有增加一户邻居，楼后大量的空房萧索一片，淹没在足有一人多高的杂草中，从高处看，常见野猫野狗出没其间，或许还有野狐。 孩子从贵族学校毕了业，我们的财力也差不多被别墅吃光了（包括孩子上贵族学校，也是别墅引发的直接后果），世事多变，仅仅四年，公司就走上了末路，减薪之声不绝于耳，之后便是领导带头。实在不能再“贵族”下去，便联系了城里中学，先交了4万择校费，又交了2万多租房费，搬出别墅。 新租的房子在一片水泥森林中，住户多为城市平民，下岗工人。房间狭小，没有装修，比较破烂。但一住便有回归之感。在破烂和人声鼎沸之中，安生，方便，没有一点儿虚荣的包袱。 只有托托，还只能待在别墅的狗房里，妻子每周给它送一车狗粮，拜托看门的老汉喂给它吃。为此同时送老汉几瓶二锅头。 冬天，租来的平民居所暖气热的出奇。每当狂风大作或雨雪时分，便格外惦记托托。次日便赶回去看看，托托在严寒中摇着尾巴，远远听到我们的声响便高兴地狂叫，这时便一发的恨托托身后严寒的别墅。 坚持了两年多，觉得终不是事，妻子恰好遇到农妇，便试着拜托她为托托找个人家，条件有二，一是这人家必须爱狗，二是我们随时可以去看。农妇满口答应，不料两小时后，我们再到别墅时，托托连同它的屋子，已经都不在院子里了。农妇这事办得利索 远远就听农妇说，放心吧！没送多远，就在河对岸，随时可以去看。 但河在什么地方？我们谁都没敢说去看看托托。烦恼已经够多了，别再过河去找了。让托托去适应新环境吧！别再去打搅它。 孩子上到初二，我和妻子便下岗了。没有收入，沦为穷人，与我们所租的房屋恰好匹配。这个新环境的人很横，横就横在是下岗工人。 没人敢卖给我们贵菜，没人敢不把暖气烧热，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把我们还怎么样？ 但在遥远的二十公里以外，我们那座别墅还空在玉米地里。偶然回去拿本书，总感觉那无人光顾的别墅在嘿然窃笑。2006.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