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的星座

启蒙的星座:伊曼努尔·康德 纪念康德逝世200周年 .卫樱宁 1724年4月22日，伊曼努尔·康德(1724- 1804)出生在普鲁士王国首都柯尼斯堡。说是首 都，普鲁士王国的君主们却难得降尊纤贵驾临 这座城市。1618年东普鲁士成为神圣罗马帝国 勃兰登堡选帝侯的领地，1701年普鲁士王国建 立时，国王在柯尼斯堡加冕，但普鲁士王国真正 的政治文化中心，在勃兰登堡的首府柏林。尽管 如此，康德对于自己出生的城市仍然极为满意。 他除了一次到但泽的旅行外，康德终生未出柯 尼斯堡一步。那时，柯尼斯堡汇聚了立陶宛人、俄 国人、波兰人、相当数量的犹太人、荷兰和英国的 商人以及其他巴尔干居民，还有16世纪从荷兰、 法国流亡来的胡格诺教徒— 他们仍然讲法语， 保留着自己的风俗。在这样“世界性”的城市中长 大的康德，文化的多样性与宽容对他几乎不 言自明;而他拥有的在文化交流、民情风物、国情 地理等方面丰富的知识，常常令他的听众或读者 震惊不已，甚而相信他长期旅居国外。 18世纪德国肖像画家的水准是颇为可疑 的。流传下来的康德画像上，他的面部特征往往 大相径庭、相互矛盾。今天，我们只能从为数不 多的几幅画像上揣摸一下康德的模样。他是个 瘦弱的，胸部狭窄的小个子，头显得很大，按当 时的风俗戴着扑了香粉的假发，脑后用丝带扎 着一条辫子— 尼采因此嘲弄他是“柯尼斯堡 的中国人”;他相貌中最好看的部分是一双晶莹 的蓝眼睛，宁和深邃，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明镜 周刊》的记者戏谑地写道:“这位独一无二的思 想家似乎不宜于成为超级明星。他缺乏让人顶 礼膜拜的招牌，既没有贝多芬锋芒毕露的狮跋， 也没有莫扎特的孩子气，更没有歌德女人故事 的诱惑力，抑或瓦格纳的疯狂，抑或尼采的悲 剧。’，j然而康德在他同时代人眼中，并不缺乏魅 力。1746年父亲死后，他以担任乡村牧师和贵族 的私人教师维持生计。其中一位雇主凯泽林伯 爵的夫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她的引导下，康德 一度进人上流社会。当时上流社会非常看重一 个人的机智高雅的谈吐，显然康德完全符合这 样的期望，罕有学者能像他那样，很快成了社交 活动的“灵魂”。他的学生之一，后来著名的文学 家和诗人赫德尔这样描述他:“我有幸认识一位 哲学家，他是我的老师。他在其盛年仍保有一种 年轻人的欢快，而我相信这将保持到他晚年。他 开放的、为思想而生的头脑拥有无法摧毁的朝 气与愉悦。最有思想的言谈从他口中倾泻而出， 他会开玩笑，擅长幽默，是个性情中人。’，② 为康德严谨到枯燥、细致到冗长的文风所 苦的读者，抱着“文如其人”的念头，难以想象他 竟是一个热爱生活、风趣幽默的人。他喜爱台球 游戏，技艺卓越，学生时代曾和普鲁士军官赌赛 来补贴生活;成为讲师以后，每天午餐前，他还 总要在咖啡厅里来上一局。晚间社交活动中，他 热衷于一种西班牙纸牌游戏，技巧娴熟。那时他 穿着缀有昂贵镶边的华丽外衣，领口和袖口露 社会科学论坛2以抖·10 "23 出精致的花边，出现在各种场合，以优雅的风度 引人注目。像所有热爱生活的人一样，他至少有 一次坠人热恋，却因缺乏资产无法结婚，多年后 他苦涩地回忆道:“在我可能需要女人的时候， 我没法养活;而在我能养活的时候，我已经不需 要女人了。"0他需要朋友和社交活动，如同需要 科学研究和哲学思考一样。当他终于购买了自 己的居所，雇用了一位男仆、一位厨娘后，他每 日邀请朋友们共进午餐。康德当代阐释者格哈 德不无伤感地注意到:“我们有理由相信⋯⋯这 用概念来达自己的人，清楚地知道，概念并不 是一切。”④ 编外讲师没有薪水，全赖学生付的课时费 度日，因此康德那时授课每周多达24小时。他开 设的课包括数学、物理学、逻辑学、形而上学、 伦理学、自然法、教育学;1760年起加设自然神 学以及百科全书学;1772年加设物理地理学与 人类学。他声音微弱，但课堂仍然时常人满为 患。于是，为了增加收人，他额外组织一些很受 欢迎的讲演。“七年战争”(1756-1763)期间，占 领柯尼斯堡的俄国军官对他的讲演很着迷，他 们的将军派专用的马车接送他。赫德尔回忆 道:“他富有教益的讲演对人们是最有意思的 娱乐活动。他检验莱布尼茨、沃尔夫、鲍姆加 藤、克鲁修斯、休漠的哲学，关注开普勒、牛顿 与物理学家们的自然法则，又以同样求知的、 批判的精神，解读当时新出版的卢梭的作品， 评价一切他所了解到的新的自然发现，然后总 是再回到自然知识的普遍性特征，与人的道德 的价值特征这两者间的差异上去。他的讲演涉 及到人类，民族，自然史，自然学说以及人生经 验，而这些主也为他的听众们所喜爱。他从 不认为，知识有值得认识与不值得认识之分， 没有任何阴谋，宗派主义，利益，出名的野心能 诱惑他，与扩展真知，揭示真理作对。他鼓励并 以令人愉快的方式要求每个人自己思考。然而 他的性情决不专断。”⑤福柯曾在《何为启蒙?) 一文中谈到康德同名的论文对于启蒙的定义 难以把握;然而，启蒙如果在实践层面上来理 解，不就是一场普及教育而要求人们自己思 考、学会运用自己的理性的运动吗? 康德的生活遵循严格的时间表:5点起床， 写作至7点或8点的上课时间，午餐1点，之后是 一个小时的散步，然后他工作直到晚上1q点。 据说柯尼斯堡的居民曾以康德散步的时间来 校对钟表，人们往往据此惊叹，哲学家生活的 理性化。然而早在18世纪初，像钟表一样准确 就成为普鲁士国王治国的理想和他对臣民的 要求，19世纪以后普鲁士模式渐渐为整个德国 所效仿，今天已成为德国民族性的一部分。因 此《明镜周刊》写道:“他既不怪诞又不惊人的 人生烙着老普鲁士美德的印记，宜人的平和， 无法估量的勤奋，责任意识，认真而且持之以 恒，谦虚谨慎，怀疑到底，对自己真诚，对朋友 忠诚，以及爱好秩序。” 虽然康德晚年始获得世界性的声誉，但他 很早已为人赏识。爱兰根大学与耶拿大学先后 请他任教，柯尼斯堡大学也曾提供给他诗学的 教席，然而康德坚持等待了巧年，直到获得所期 待的柯尼斯堡大学逻辑学与形而上学的正教授 职位。他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绝不让步;也 正如赫德尔看到的那样，绝不让名望和野心迷 惑自己。1778年，十分欣赏康德哲学的国务大臣 策德利茨男爵两次召康德前往普鲁士最重要的 哈勒大学任教，希望他参与普鲁士的大学改革 。条件不能说不诱人:800塔勒银币的年薪， 外加宫廷顾问的头衔。康德拒绝了。他在给朋友 的信中表达了自己的志向:“获利及在更大的舞 台上燕得荣誉，对我诱惑甚微。我所期望的是一 种安宁的生活状况，符合我的需要，为工作，沉 思与交际所充实，那么我非常敏感的，但通常无 优无虑的心情以及我那更敏感的，但并不多病 的身体，不致因工作的繁重而紧张劳累;而这些 我已得到了。所有的变化都让我不安，尽管它们 杜会科学论坛20 ·10 似乎能改善我的状况⋯⋯”⑥作为补偿，康德将 三年后出版的《纯粹理性批判》献给策德利茨。 在康德之前，哲学家克利斯蒂安·沃尔夫也拒绝 了柏林科学院院长的职位以及2000塔勒银币 的年薪，而满足于哈勒大学的教席。他们一起 建立了德国学者忠于学术的传统，在他们看 来，整个启蒙时代的工作，要比仕途的飞黄腾 达重要和有意义得多。 毫无疑问，启蒙运动是人类历史发展中最 重要的时期之一，它从各方面为人类世界的转 型提出了要求，在它之后两个世纪至今的发 展，是它的理想的逐步实现。现代性所有的成 就、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在这一运动中找到根 源。巧世纪以来的地理大发现，不仅使欧洲能 够近距离观察欧洲以外的文明形式，而且使欧 洲第一次在全球范围内思考文明之间的关系 与发展问题，世界公民的观念逐渐形成;文艺 复兴时期，布鲁诺、伽利略以及达芬奇、培根等 人的科学发现与科学理论研究，使现代意义上 的科学研究的“范式”开始成型;而人文主义运 动，经过宗教改革与人文知识分子的长期努 力，其基本内容— 自由、平等与人权，已成为 普遍的价值观念。所有这些因素综合起来，对 欧洲知识界的影响是决定性的:人类文明进步 的观念日益深人人心，在各个领域掀起了巨大 的思想热潮，思想家们开始反思和批判欧洲文 明的现实状况，在欧洲所有主要国家中都出现 了称为“启蒙”的运动。教会思想权威的地位动 摇了，它感到启蒙运动带来的巨大威胁，胜过 任何一次宗教改革。因此在许多国家，启蒙运 动表现为反抗教会思想专制的斗争，说是雅典 与耶路撒冷的战争也不为过。 在当时的欧洲大陆，普鲁士虽然经济文化 发展滞后，却是最开明的国家。1740年即位的 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有“哲人王”之誉，与法 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达朗贝等过从甚密，为 拉美特利、爱尔维修、卢梭等提供过庇护。那时 法国启蒙思想家还与教会做着艰苦的斗争，时 刻面临着著作被焚毁、人被扔进巴士底狱的危 险。普鲁士的思想家们却能享受宗教信仰自由 和言论自由:国王自己就热衷于私下拿宗教当 笑料。而康德虽然从国王那里拿薪水，却建立 了一整套共和主义的政治哲学。康德在1784年 《什么是启蒙?》一文中感叹道，启蒙时代是“弗 里德里希的世纪”。 当代哲学家伊尔利茨认为:“康德的思想只 有从欧洲启蒙的基本观念入手，作为对这些观 念批判性的发展来理解。?(7康德开始学术生涯 的时候，启蒙运动逐渐进人高潮。各个领域内的 新观念层出不穷，每种理论都趋于极端，彼此矛 盾，甚至开始颠覆启蒙运动自身的基本原则:宽 容与自由、理性与批判的精神。在理论哲学领 域，英国经验主义在休漠的发展下趋向于极端: 他陷入怀疑主义，宣称所有一切知识不过是人 们的习惯与经验的总和。尚处在幼年的科学知 识的确定性受到质疑;而更大的危险则是，道德 的确实性陷人晦暗不明之中。康德承认，是 休漠惊醒了他对莱布尼茨一沃尔夫的教条主义 的“昏眠”，因为他早年的哲学思考未能脱离普 鲁士居于主导地位的莱布尼茨一沃尔夫体系的 影响。这一思考是纯粹形而上学式的，即通过概 念对上帝、对世界进行哲学演绎。1763年，康德 《由上帝存在的概念不能得出的，唯一关于上帝 存在的可能性证明》一文，拒斥了纯粹理性证明 上帝存在的可能性。1766年《通灵者的梦:由形 而上学的梦得到解释》一文中他甚至批判道，莱 布尼茨一沃尔夫的教条主义导向白日梦和幻 觉。然而康德同样拒斥休漠的怀疑主义、洛克的 经验主义。尽管他们使他看到了理念论的问题 所在，但他没有放弃对人类理性的信任。 实践哲学领域同样如此。法国启蒙哲学家 伏尔泰等为宗教迫害所苦，开始相信启蒙必须 由一位被启蒙过的君主通过政治改革来进行， 实际上他们是想借助王权对抗教会，但由此发 社会科学论坛2004·10 "25 展出一种后来被19世纪法国哲学家批判为 “启 蒙专制主义”的政治学理论。普鲁士的弗里德里 希大帝、奥地利的约瑟夫二世以及俄国的叶卡 特琳娜大帝，是当时启蒙专制主义付诸实践的 代表。这些明君摆脱了“君权神授”的观念，然而 他们为了国家利益不择手段，欧洲强权政治的 传统因此形成。洛克与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站在 启蒙专制主义政治学理论的反面。但欧洲连续 不断的战争使卢梭逐渐趋向另一个极端:他相 信科学与艺术的发展败坏了人类的道德，转而 主张后来对19世纪影响极大且至今不衰的田园 牧歌式的浪漫主义，最后甚至与坚持科学和进 步的百科全书派公开决裂。康德曾经读卢梭的 《爱弥尔》忘了散步，卢梭的一幅肖像是他居室 内的惟一装饰，然而他并未因此追随卢梭。通过 卢梭，他看到了启蒙运动潜在的隐忧:在一个科 学与技术迅速发展的时代，政治与道德领域的 滞后会带来怎样的危险。这个问题直到今天仍 然具有重大意义，海德格尔哲学对科学和技术 的拒斥，哈贝马斯对“生活世界的殖民化”的优 虑，不妨视作卢梭与康德思考的延续。康德看到 了唯物论导致的伦理学危机，他以“人的尊严” 为出发点，以在普鲁士影响广泛的斯多葛派哲 学中的“责任”观念作为道德的根据，开始为建 立一种普遍伦理学而努力。 在这样喧嚣巨变的时代，康德犀利的眼睛 透过重重迷雾，看到了问题的本质。上帝的启示 已经无可挽回地丧失了权威，不能再作为建构 人类世界的依据了。而启蒙运动表明，人类完全 有能力运用自己的理性，建立自己的世界，成为 自己的世界的尺度。然而最大的问题在于，如启 蒙运动自身历程显示的那样，人类在运用自己 的理性的过程中，可能会误用理性，因为理性总 是试图超越自己的界限。因此，为人类理性立法 来批判性地发展启蒙运动，就成为关键。孟德斯 鸡、卢梭从政治上将立法的权力还给人民;而康 德在这样的背景下则相信，人类能够而且应该 成为人类世界的尺度，无需某种权威的启示。在 他看来，人类自身理性的发展与自然的目的一 致，他用启蒙就是人类走向成熟的过程这样的 比喻来说明这一进程的合理性。他是第一个给 予人类如此高贵地位的哲学家。他证明人类不 但拥有自由，还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因 为，人类必须服从现象世界的法则，这是人类为 自己的自由需要付出的代价。在哲学上，康德认 识到，哲学中争论不休的许多问题既非概念来 源的错误，也非认识过程中经验观察的错误，而 是由于人类理性的误用。哲学之思不再只是一 种柏拉图式的静观，而是一种人类理性积极参 与其中的创造性过程。正因如此，批判的精神就 至关重要，因为惟有批判的精神，能够使人类理 性避免成为权威的专断的危险。 而这一批判哲学方法上的洞见，康德得益 于他早期的科学哲学理论研究。 康德研究者们几乎都同意，他的思维方式 凤自然科学家一样:当两个命题相互矛盾时，他 就把它们放到更大的范畴下去理解。康德最初 是一位自然科学家，最重要的著作有1755年匿 名出版的《自然通史与天体论》。他清楚地知道 这篇论文的意义，题献给当时已赢得“大帝”之 名的弗里德里希。不幸的是，出版商破产了，这 本书没能及时送到图书博览会，也没能送到国 王手里。直到四十年后，拉普拉斯独立研究出的 星云理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康德罕为人知的 理论才又重现光彩。这本不过50页的小书展示 了作者非同一般的才能、冷静与胆量。康德从牛 顿力学出发，描述了空间中的星体如何形成，他 甚至自信地宣告:“给我物质，我就能创造出一 个世界!”这位大胆的思想家不久就在研究时 间二空间问题时发现了二律背反。这项发现向康 德揭示出，理论思考有其界限，而这个界限同经 验观察的界限一致。 1769年他获得了重要的洞见，他开始在人 自己身上寻找法则:知性并不从自然中发现验 26 社会料学论坛2以抖，10 前的法则，而是为自身，也为自然制定法则⑧。 这就是著名的“哥白尼倒转”。然后是十年艰苦 的准备工作，康德深居简出，几乎没有新作品 问世，人们差不多以为他已经到头了。1781年， 56岁的康德终于在长期深人思考后，于六个月 内完成了他的《纯粹理性批判》。这部伟大的作 品起初并未取得预期的成功，太多的新概念以 及过长的句子，使得专业哲学家也感到难以理 解，斥之为“晦暗不明”，以至于康德不得不在 1787年的第二版中做了完善和改动。但他创作 的鼎盛时期到来了。1788年 《实践理性批判》、 1790年《判断力批判》的出版完成了他的“三大 批判”，此外还有许多重要的作品以及论文问 世，如1783年《未来形而上学导论》,1784年《世 界公民眼中的普遍历史理念》,1786年《什么叫 做:在思想中辨别方向?》,1792年《论人性中极 端的恶》等等。 《纯粹理性批判》谱写了认识论的新篇章。 康德认为，时间与空间无法定义，也无法确定， 因为它们是人类认识主体的直观形式，是人类 将世界认知为“现象”的条件，而非对象。任何知 识都是综合的，是人类验前即已知道的理念运 用于经验的结果。纯粹直观与纯粹理念— 前 者如空间与时间，后者如上帝，都是人类认知的 界限。理念论单一地从知识的有效性角度考虑 问题，而经验论单一地从知识的来源角度考虑 问题，因此各执一端，陷人对认识的错误理解。 认识只能由知性在现象范围内进行，人类超越 现象范围的思考属于理性范围，其正确与否恰 如二律背反，无法获得客观的证明。反过来，当 人们想要知识性地证明上帝存在时，就是用知 性的法则取代了理性的法则，同样陷人谬误。康 德第一次区分了知性与理性的不同，指出其各 自运用的范围，而哲学中的种种谬误，均来自一 方对另一方领域的I?J越。 康德的伦理学同样源于对道德的界限的思 考，以及人类作为道德立法者的信念。最重要的 著作有1785年《道德形而上学基础》,1788年《实 践理性批判》,1797年《道德形而上学》。他著名 的“绝对命令”，是为检验道德规范而制定的，是 规范的规范。人自身就是目的，因此绝不能单纯 地作为手段被使用，工具理性被永远排除于道 德的范围之外。以此为根据，我们便能判断任何 道德规范是否客观地具有道德性，是否应作为 人们行为的准则。道德之所以可能，因为人们的 行为遵守道德规范并非出于喜好，而是出于责 任:每个人都有责任维护自己作为人的尊严以 及维护他人作为人的尊严。 在1786年《人类历史开端猜想》,1795年《论 永久和平》等一系列历史哲学和政治哲学论文 中，康德拒斥卢梭认为科学与艺术的发展败坏 了人类道德的观点。他相信，人类道德的进步， 必须经历一系列制度化过程，而制度化过程又 一定程度上依赖于科学与艺术的发展。他赞同 卢梭的意见，将自由等基本人权归为人的自然 权利;但他又指出，这些权利只能通过人类社会 政治制度的建构来实现。政治制度的原则应该 而且必须符合普遍的理性，这样世界公民的国 家理想才有可能逐渐实现。然而应该看到，康德 并不是一个乌托邦主义者，进步于他是一种理 念，而非某种乌托邦计划。 康德哲学中，自律也许是最基本的概念。认 识，道德行为，审美判断，全都依赖于主体自身 理性的正确运用;而主体自身需要被教育、需要 被启蒙，但又不能通过权威启示的方式。而且， 正如康德在《什么是启蒙?》一文中揭示的那样， 主体往往为惰性所腐蚀，乐于听从权威的教导， 而处在一种不成熟的、无法运用自身理性的状 态。除了自律，或者说自我反思的批判精神，康 德并没有提供解决的办法。理性的社会化问题 更多在当代对公共世界的研究，尤其是哈贝马 斯的交往行为理论中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解决。 当康德将人类拔高到人类世界的尺度和立法者 的地位时，当他将他的哲学称为“先验唯心主 杜会科学论坛2004·10 一27 义”时，并没有想到，曾为他斥作“哲学的丑闻” 的贝克莱唯心主义，借着他耕耘的土地，在德国 悄然萌芽了。 德国唯心主义打着康德的招牌，尊他为德 国唯心主义的奠基人。尤其这一学派的先驱费 希特，曾经是康德的朋友，自称是他的学生，更 乐得顺水推舟。康德在一定程度上预见到了唯 心主义的灾难，他于1799年8月7日，发表了《关 于费希特知识学的声明》。其中他认为费希特的 知识学体系站不住脚，明确表示反对费希特的 作为，甚至开始怀疑费希特对他的巴结别有用 心，痛心疾首地斥责道:“有句意大利谚语说， ‘上帝保佑我们免受朋友的陷害，至于敌人— 我们自己会小心防范!’有这样的⋯⋯间或爱欺 骗的，阴险的，暗中盼望我们沉沦而说着友好的 话语的⋯⋯所谓的朋友，对他们以及他们布好 的圈套，人们任怎样小心也不够。’，⑨然而不幸的 是，他往弱衰老的身体不再供给他力量了。1785 年以后，他日益有力不从心之感，讲课也渐渐无 精打采。他减少了授课时间，从每周13个小时减 少到7-8个小时，最后在1797年停止了讲课。 1800年以后的著作，他不得不委托他人代为整 理出版。但是，他仍然坚持不懈地工作，从1796 年开始构思一部新的著作，为了澄清他的 “先 验”哲学以及反对已经开始的唯心主义运动，这 就是后来被称为《康德遗著》的笔记。还在和费 希特划清界限之前一年，他已向朋友们抱怨剧 烈的头痛。他越来越容易感到疲倦，时常在阅读 思考之际悄然睡去。有一次，他的睡帽滑落到蜡 烛上，差点引起一场火灾。1803年他第一次中风 后，记忆力越来越差，渐渐不能辨别方向和清晰 地说话了。但是,1804年2月3日，他还能勉力对 医生说:“人性的感觉还没有离开我。”他几乎吃 不下什么东西了，瘦得只剩下骨头，轻得好像不 存在。11日深夜，他喝了几勺加了糖水的葡萄酒 后说道:“很好。” 12日上午11点，康德流然逝去。消息传出 这是他最后的话语。 柯尼斯堡人自发地来到他的住所默哀致敬，人 流持续了整整一天。28日的葬礼简朴而隆重，市 民们组成的送葬队伍绵延不尽，柯尼斯堡所有 的钟一起敲响。人们真心地爱他，并非因为他是 一位大哲学家，为他的城市增添了荣耀，而是因 为他的道德，他为人类的自由、平等和尊严所做 的一切努力。直到今天，尽管柯尼斯堡再也不是 德国的领土，这位世界公民朴素的墓前仍然鲜 花不断。 然而，这不是终结。 费希特、谢林、黑格尔继续发展着他们的唯 心主义体系，人人都宣布自己是真理的权威，康 德的批判精神被遗忘得一干二净。卡尔·波普尔 愤怒地写道:“在康德死后，当他不能再保护自 己时，这位世界公民就被民族主义和浪漫主义 为了他们的目的成功地利用了，他们完全不顾 他为反对浪漫主义精神，反对矫揉造作的狂热 以及幻想所说和所写的一切。”⑩在政治和历史 哲学领域，人的尊严的价值被遗忘了，历史主义 占了统治地位。康德之后的、经过唯心主义运动 改造的哲学家，无不试图将人类历史归结于某 种隐蔽的、只能由某些哲学家才有特权发现并 证明其真理的法则，而否认人的自由，进而否认 人的尊严。按照这些哲学家的意见，人不过是历 史进程中渺小的轮子、历史实现自身目的的工 具上的螺丝钉，那么人哪里还有自由、还有尊严 可言呢?人不过是历史的奴隶罢了!人的地位堕 落到无以复加的低谷，因为之前人作为上帝的 造物存在，尚更有尊严，而基督教的教义也允许 人有自由意志。对个人的尊严、自由、理性以及 宽容，这些启蒙运动基本原则的背弃，为20世纪 带来了可怕的灾难。而始作俑者正是打着美妙 口号的浪漫主义和唯心主义。然而表面看来，现 代性的恶果却似乎来自启蒙运动的科学权威、 理性主义与对人类文明进步的信仰;为此，当代 自由主义思想家如以撒·柏林甚至投身到“反启 杜会科举论坛2以抖·10 蒙运动”中去。然而，后现代思想家们赖以立身 的反对权威、自由、宽容、批判和怀疑的精神，正 是启蒙运动的精髓啊!科学主义、工具理性和理 想主义从来不是启蒙运动的惟一内容，正相反， 它们是康德批判哲学批判的对象。 给康德贴上“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哲学家”标 签的，只能是唯心主义者自己。因此毫不奇怪的 是，到了19世纪末，德国哲学家们竟需要一次 “回到康德去!”的运动来重新解读康德，抵消唯 心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影响。然而更重要的，对康 德的再诊释开始于20世纪中叶，即二战后思想 家们对于极权主义的反思。卡尔·波普尔准确地 看到，德国唯心主义的巅峰黑格尔哲学是极权 主义的理论基础，而这正是唯心主义运动摧毁 启蒙运动的结果。《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一书德 文版献辞是“为了纪念自由与人性的哲学家康 德”。在康德逝世150周年纪念里，他公正地将康 德称作“启蒙最后一位伟大的先锋”。罗尔斯、哈 贝马斯、阿佩尔⋯⋯这些理性哲学家们继承和 发展了康德;就是后现代哲学家福柯，也在康德 的宽容和批判精神里找到了他的认同。康德是 惟一能够跟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一样，对西方 哲学和西方世界产生了如此重大的影响、至今 越来越多地被阅读的哲学家。 因为，今天的世界，也许比任何时候更需要 捍卫个人尊严的道德责任意识以及理性、批判、 自由、宽容和博爱的精神。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 战，国际政治上的强权政治、极权主义的泛滥、文 化上的保守主义和相对主义、民族主义和世界范 围内的邪教运动、恐怖主义⋯⋯这是我们时代的 现实。今天，如果我们像康德在220年前那样问: 我们是否生活在一个启蒙过了的时代?一个真诚 的思者会回答:不，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正在启蒙 的时代，因为我们时代的大多数人，都还未达到 能够正确运用理性的时候。启蒙还远未结束，启 蒙正在开始。在我们时代浩瀚的星空里，闪耀着 启蒙的星座— 康德，那是理性之光的星座。0 注释: ①约翰尼斯·萨尔茨维德与马蒂亚斯·施莱贝尔:《思 想的纯金)，载于《明镜周刊》Nr. 1/29.12.03,116-133页。 Johannes Saltzwedel/ Mathias Schreiber, Das reine Gold des Denkens, in: Der Spiegel, Nr. 1/29.12.03., S. 116-133. ②赫德尔:(拔高人性的书简》1793年，见B·苏方编: 《赫德尔全集》，第十七卷，柏林1881年，404页; 尔德 2002 ·伊尔利茨:《康德手册:生平与著作》， 转引自格 斯图加特 ,8页 1793ff, in: oHerder, Briefe zur Befdrderung der Humanitdt, S?mmtl. Werke, hg. V. B. Suphan, Bd. 17, Berlin 1881, S. 404; zitiert nach Gerd Irrlitz, Kant-Handbuch. Leben and Werk, Stuttgart 2002, S. 8. ③阿森叶伊·古吕加:<伊曼努尔·康德》，法兰克福1985, 75页。Arsenji Gulyga, Immanuel Kan4 Frankfurt 1985,S.75. 4)5福尔克尔，格哈德:《并非没有危险的生活》，载于 狄纳·埃蒙茨编:《康德与柏林启蒙运动》，威斯巴登 2000,19-29页。Volker Gerhardt, Kein harmloses Leben, in: Dina Emundts (hg.), Immanuel Kant and die Berliner A妙ldrung, Wiesbaden 2000, S. 19-29. ⑥康德致M·赫茨的信,1788年4月初。An Herz, Anf. April 1778 ⑦格尔德·伊尔利茨:《康德手册:生平与著作》，斯图 加特2002,13页.Gerd Irditz, Kant-Handbuch. Leben and Werk, Stuttgart 2002, S. 13. .a priori这个拉丁文词，蓝公武先生的文言文译本 《纯粹理性批判》译为“先天”，韦卓民先生的白话文译本 译作“验前”，并指出”先天即实系误译。笔者深以为然，故从 韦卓民先生。 ⑨ I. Kant, Erkldrung in Beziehung可Fichtes Wis- senschaftslehre, 7. August 1799. ⑩卡尔·波普尔，(启蒙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为纪 念康德逝世一百五十周年于1954年2月12日在英国广播 电台的演讲，收录于(开放社会及其敌人》1957年德语版， 第一部;引自第八版，图宾根1992，二十到二十九页。Karl Popper, Immanuel Kant. Der Philosoph der A妙ldrung, eine Gedachtnisrede, gehalten im englischen Rundfunk an Kants hundertfilnfzigstem Todestag, dem 12. Februar 1954, in: Die offene Ceselschaft and ihre Feinde, dt. 1957. Band 1, dt. 8. Auflage, Tubingen 1992, S. XX-XXIX 社会科学论坛20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