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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的日子(王朔)

2011-07-19 19页 doc 64KB 30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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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的日子(王朔)死后的日子也是一天天过的 死后的日子也是一天天过的。我坐在雪封住的车里想。        我忘了今儿是星期一,在8多腻了一会儿,出来发觉外面在下雪,三里屯满街都是冒雪上学的小孩和睁着眼睛的汽车白棺材一般缓缓移动似乎整条马路正在大出殡。        车在不远处马路牙子上停了一夜落满雪,我爬进去像钻进一个粉丝窗户幽闭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昨天夜里我出门时天在下棍儿雨,掉在前挡风玻璃上大滴大滴趴下来雨刷子扫过去硌起来已经是冰了。        热风吹在车脸上,冰上积压的雪渐渐遭到蚕食,大版大版晶莹剔和百孔穿,被我连渣...
死后的日子(王朔)
死后的日子也是一天天过的 死后的日子也是一天天过的。我坐在雪封住的车里想。        我忘了今儿是星期一,在8多腻了一会儿,出来发觉外面在下雪,三里屯满街都是冒雪上学的小孩和睁着眼睛的汽车白棺材一般缓缓移动似乎整条马路正在大出殡。        车在不远处马路牙子上停了一夜落满雪,我爬进去像钻进一个粉丝窗户幽闭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昨天夜里我出门时天在下棍儿雨,掉在前挡风玻璃上大滴大滴趴下来雨刷子扫过去硌起来已经是冰了。        热风吹在车脸上,冰上积压的雪渐渐遭到蚕食,大版大版晶莹剔和百孔穿,被我连渣带汤推了下去朦胧的世界一下一下清晰了。        正对着的胡同堵着很多车远处胡同口外新东路大街上还有车亮灯拐进来。天上没有一丁点光线雪是兔白的因为下雪到处毛茸茸好像房子和树都肿了。像往常一样我一全神贯注就影象残留,东一眼看到的景物西一眼仍在膜上,看来看去影子纷至沓七手八重叠,树就活了房子也活了像被充了气摇摇晃晃老王管这叫扛着眼睛给自己拍电影。        死后最表面的变化是视觉默契丧失,还能如生前清晰看到一切,不理解这一套套摆在这儿什么意思以及跟自己的关系,譬如路边的树,知道它是劈柴他爸整容前的桌子腿和木炭的前世,再想一下,才明白它在这儿是掩护路把可以通和不可越做一个划分。远远看到红绿灯,当即一脚踩住,停一会才想起要到灯跟前去中间这段路还让走。这样开车是很不靠谱的,认识有空白视觉就有空白所谓视而不见。一个人在前面过马路,看半天一往无,到跟前才想起不能压一瞬间视觉跟着惊醒,情况完全是一个人孤丁出现在车前。所以大家说白天最好别上街,上街能打的打的。不是过去一般人认为的怕见光阳气太盛犯冲什么的,也是有点怕见光,因为散瞳散得厉害戴墨镜就可以了,关键是分不清远近自己会乱。我新死的时候,在一家网站演内容总监,当时正是网最热离纳斯达克崩盘还差两个月投资人闻着味儿拼催网开,这时候闪不合适也有一孤丁点放不下想最后见眼钱给女儿,就刻苦坚持上班。每天一上街,满街人脸像千万只图章往我眼球上盖特别接不住的是颜色,抬眼望去,几条街上谁穿了一圈红一道蓝全跳出来了像一件景泰蓝当街摔碎了。那是夏天,阳光嘎倍儿新,走着走着就像走进动画世界,眼皮像糖纸一片彩色,眼珠子倍儿晕像掷出去的骰子在天上的云里滴溜溜乱撞。    最美的一次是"非典"期间去颐和园,那时候园子里没人哥儿几个姐儿几个总朽在黑暗中这回可以敞开散散。哥儿几个姐儿几个从北宫门进园子顺后山登的佛香阁。爬着爬着我就觉得金光万斛,满山亭台楼阁风吹雨打掉进缝里的残金碎银都被我一眼搜了出来。那是个阴天,雕梁画栋件件斗拱凸架收在眼里还是木块磕得眉骨生疼。猫穿着小褂小裤迎面一跑周围廊子嗖一下虚了,人显影般花了,衣裳里见腰身,这时我就知道自己上劲儿了。爬上山顶扒着栏杆往下一看,菠菜汤似的一盆昆明湖端起来,一条碎花围脖扔在地上,净是岸边三三俩俩的人织进去。这时有画夹子就做了印象派,老王对我说,原来都是看到的。    再看旁边的青砖墙,拉手风琴来回梳分头。一院子方砖地怀孕一肚子一肚子鼓丘起来,又见四面八方的活王八在下面钻被窝。跟着下山,像从站着的飞机上下云梯。        人人涂脂抹粉儿。我和猫坐在山下长廊看戏似地看人。一个个走过来的都是笑嘻嘻的巨形木偶,尾巴骨挂铁环扭腰摆臀,脸上每块表情都像藏着手在折叠,慢慢就把五官都挤到半边脸上。我捂着眼睛问老王,怎么都是外星人。猫说都不是,都是平头整脸的中国人。        死后的眼看到的景物会修改。黄种人光线锐一点能修改成白人。白种人都是洋娃娃黑种人都是木刻。不太能看的是电影里的白人不穿衣服就像生肉,被片过冰镇过特别新鲜。剧烈散瞳的时候看动画比较舒服这是女墙的发明。我和老王都是死后爱上看动画的比较喜欢宫崎好马那种,到处都有光影移动让我们觉得温暖好像在回忆前世。真人电影还是记录眼睛之外的事,动画可以演脑子里的事想到哪儿画到哪儿无边落和不尽长。在女墙家初次看《骇客帝》动画版我一看就丢了魂儿,我的隐秘经历别后心情竟被一部动画片一帧一帧做了出来,活把生死神话织在挂毯上。        全暴露了。我望着墙上斑斓的投影对老王说。        女墙放片子时只放画面,字幕和原声都消了另外任意放了张电子舞曲。后来很久我才连字幕从头到尾看了遍那部片子,了解了电影里那个就不觉得那么好看了。        也不是所有东西都会在死后散了黄儿的瞳孔里推陈出和涣然一。那天从颐和园回城,天刚降过暴雨,夕阳又出来了在串串乌云后面放出巨大光柱,整个天空巨三维。我和猫沿着北四环往东开一边开我一边叹气:穷气--操他大爷这北小京修得太穷气了。        3年前也就是2000年夏天,一个周末的夜晚,我在"香"俱乐部的包房里喝酒,一切都很好,人、气氛和心情,突然觉得房间亮了,音乐好听了,接着自己的一生出现在眼前:是一条幽长的走廊,从第一声啼哭,满身血污地被护士抱起来,到初吻,少年时代一个无聊的下雨的午后,到爸爸、哥哥的笑声,水滴的光脚跑步声,自己正在等的一个重要电话的铃声,羚角的痛哭,小麦冷静的说话声,……每天一个房间,并列着,从过去排到今天。我以为早已忘记的那些时刻,都完好保存在原地无一遗漏连当天的光线、温度、环境声在内。    接着我看到天堂、幸福、爱这些我过去从不相信的东西。这些都是景色,一处处绘画般的风景不再是抽象的字眼。原来全是真的。我这样想的时候,又看到感动和伤心--伤心是一座灰色森林,长满一棵棵年深日久挂着厚厚苔絮仰不见顶的大树。感动是海边悬崖下的一个山洞,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进去,夕阳金黄的光线照亮洞壁菊花般的皱褶。    接着是一个隆重的召见。我痴坐的这个包房变成一个广阔的大厅,出现一个高一个的金色穹顶,越来越顶天立地的廊柱,宽大无通往云千千万万白色台阶,有强烈的光芒从上面透射下来,我突然明白要召见我的是谁,是上帝。这信息以一种闪电的方式直接进入我的思想如同我是它的收报机。    这时我感到身体像奔马庞大肥胖得失去控制,念头越来越淡渐渐追不上四把手。人在锐不可当匹匹锦缎的大风中,吹成骷髅刮进排骨腔子变成穿堂风。眼睛是一排窗户,无边的水面在窗下波光粼粼,窗户集体破浪前进雁翅排开尖儿是船尖儿。一边一胳肢窝热乎乎的整张人皮极其酥暖,每个毛孔都在坍塌犹如方糖泡在热茶里。然后是愉快,愉快地一心飞翔,没有影子地在海面掠过,笔直地--射出海平线,蹿进浩渺星空像一只光雕的箭头。人生变成回忆,迅速忘记大半事情飞得有多快忘得有多快。亲人好友连同自己如看镜子,容颜呼上哈气水研开墨一般急剧模糊,眼睁睁最后再也想不起自己的姓名。这时有一点点难过,地球在哪里?回望来路,已是一片灿烂星河。想想这一趟人间之旅还是很有意思的。        这时心下很清楚,我这是死了,此时一片光明,驾驶着视觉在新世界飞翔。        这就是真相大白吧。我还想,怪不得叫至善呢,没有欲望,当然善。没有人的世界真美。至少可以看见一些几何体。可不知要给今天晚上一起玩的朋友们添多大麻烦,好好一个人玩着玩着死了,公安局恐怕要找去问话。我还琢磨,我这得的什么病,什么感觉都没有就过去了是积了德还是缺了大德?        这么想着,我听到了音乐,听出这首舞曲叫《见过不靠谱的》。猛地一睁眼,才发现自己一直睁着眼。还在"香"的包房里,但不是我进来时的那间,房间大了仿佛在一面墙上开了一间又一间,音乐震耳欲聋好像是一间船舱,铅皮太空船舱。        周围的人若无其事地喝酒聊天,聚集在地当间扭来扭去。我完全不认识这些人,或者说我记得这些人曾经是朋友,但此刻,他们都露出另一面,陌生的嘴脸,这才是真的。        又新来一些果儿。我旁边坐着一个不认识的果儿,一边晃膀子一边瞅我。我茫然地问:我怎么了?果儿脸拧出去又掉回来,说:你大了。        我抓住果儿瘦瘦的胳膊说:带我回去你带我回去。        果儿为难地说:我和人一起来的。        我没听懂果儿的话,过了一会儿懂了。我坐在角落看人妖舞,脑子干不见字还被一只手扔来扔去。        房间里的人突然拿自己的包和手机往外走。女墙过来对我说:外边有人打架,一会儿警察要来,大家转移到8去--你能走吗?我望着女墙,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警察是什么。        我以为自己永远不能动了,腿一岔,发觉还连着躯干。我问旁边那个果儿,居然口吐中文心眼为之一振:你会开车吗?果儿说:会。        "香"俱乐部门口有卖鲜花的男孩女孩,我和果儿从门里出来,那些孩子满地乱跑。我在一开一合的门玻璃上看到老王,两只眼睛瞪得像茄灯,果儿把她的墨镜戴在他脸上。        我闭上眼,看到北京的大街两侧长着暗红色的热带雨林,像淹在水下影影绰绰,又像罩在红雾里用望远那头观看。白色的瀑布间隔出现,无声优美地倾泻,推出一座座深远的峡谷。整个景象无比幽深一幕套一幕像是玻璃制造,逢光透明,遇见一道景同时视野就穿了它,像穿过一个个眼框。        我睁开眼,那些楼只剩下头发纷乱的线条,每一条街的尽头扯得细长,我看到一座素描的城市。        果儿把车开得极慢。我转头看果儿,看见果儿的脸蛋布满褡裢血管和叉子神经,游着绿麻麻的荧光,好像防鲨网在打着灯光的海下。        那条扶着方向盘的水晶肘子也写满绿豆丝字,一行挤一行,掉在果儿紧裹着的苹果瓣牛仔裤连着座位皮子。我一眼认出一行掉在我手背上的字,正是此刻我脑子里的四五字:手枪式地图。        一闭眼就是彩色世界。我遇见这个念头同时一条字幕打在果儿油亮的钵儿头上。        2        3年前,8还在新东路城市宾馆路口西北角。把口过来有一大摊子农贸市场我在那儿买过西红柿烙饼配过钥匙,后来砌了一长溜青灰墙遮掩假装老北京风貌。我天天从那儿经过也不知道其中卧进去一段刷粉了的墙和粉墙上那扇黑门就是8,只频频留意南边贴着瓷砖龇着大白牙似的公共便所和北边把角豁开几只大窗户的陕西面馆。白天8的门从来不开,入夜附近饭馆开始上人8那扇门仍然孤零零紧闭,门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旁边多出一个烟摊儿。听过两三回人说,8那段粉墙早上能看见鬼魂,穿得干干净净的男子或玉面女郎迎面走过来,直接走进墙里面或者墙上迈出一条腿,走出人来。也有人说,对没去过8的人来说,那扇黑门根本不存在。8有个街坊大爷,有时周末早上撞进来,合着音乐跳他自己那套老年健身操极其自我特别松弛,舞姿影响了一批人。    没有音乐的8像一座山洞。没窗户带高挑,点了蜡更显得顶儿黑。地板磨秃了漆平地走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都能绊一下。楼梯踩上去吱吱叫木扶手从上到下极为光滑摸上去像一条浑圆的胳膊。还有接近散架半身不遂非得屁股大才能稳住的椅子。鸟的眼睛黑人嘴唇茶几沙发桌布上圈点圈点都是烟头烫的。我不是说这地方年头长,也不是说屋里简陋,我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一切都很新,一切都被可劲儿糟蹋过。        我在里面呆了二年没看清墙壁的涂色,因为小二楼一些沙发是酒色一楼全部桌布是肉皮色我坐在暗处总有一些粉脸晃动。        放了音乐黑屋子就远了,黑暗就华丽起来,四角通透开了窗户仿佛一座露天花园再远还有金山银山还有陶瓷海还有塑料晴空眼前人物,一盆盆旋宽,琉净,擦亮新画面,一辈子一辈子历历在,像看小人书。        有人一脚高一脚走水晶楼梯。双手握着脑瓜嗡成一枚枣核儿。        这天早上从8墙里出来,一心苍老,眼睛比脸那么大。现实--那些巍峨楼堂砸桩似地一个追一个砸在眼跟前,一抬下巴壳儿就戳满视野。再走进去就像走进电影。从此就像一个搬着小板凳坐得太近的观众。这时候也不在乎自己是谁。走着走着看见情节,很拙劣的情节,一个家,在巷子里。城市像一支舰队密密鸦鸦顶着响天快云大扇大批航行。四下房子东闪西走进巷子上浪桥,左脚螃蟹右脚蜘蛛。已经一门红色大楼浮在村村坡坡上,舱舱窗台坠着空调像生锈的大船锔铁环枪枪铆钉。早就知道上面住着一个女演员演妻子,一个小演员演女儿,自己演爸爸,演到这儿再也演不下去了。        但是现实还在,铁一般地站在我周围,为了更逼真居然下起雨掉口水在我脸上。一点一滴浸进树皮柏油马路,画面青了。        我小时候不住朝阳,住海淀。我在那里演一对中国夫妇的二儿子。男演员女演员都是东北的,男演员演军人,女演员演医生,想想这个编剧真的是很不用功。我开始就知道是在演戏,上厕所吃丸子演砸了也不惊慌,猜到总会有人跟在后面悄悄收拾。不会演就瞎演。只是偶尔到卫生间照照镜子找找自己。大多数情节是懵着演过来的。也不知道谁告诉我一句话:到时候就都会了。每到我到现场发现有问又没人教都是这句话给我垫的底儿。现在想想还是幼儿园小孩好演。演小学生时就比较麻烦。比较可恶的是写作业,在一个全景里观众根本看不见也不关心我在写什么,但是不,演老师的这个演员一定要我真写出来。还一个比较烦的是演我爸我妈的这俩老演员老爱给我说戏,当然那些演老师的全都一个毛病。他们一定要我演一个乖孩子,我心里就跟他们别上了劲儿,我认为我比他们理解剧本,虽然导演没明说我心里知道他一定希望我演出一点和别人孩子的不一样。        导演不可能是傻逼。        哪儿哪儿都和别人一样,那我可就看不出为什么拍我这部戏了。        我爸打我那几场戏我心里真跟他急了,你还当真打!我要不是小,不知道怎么不演我肯定不演了。演我女儿那个小演员刚到剧组来的时候,我跟她说:你放心,你演得再不好我也不动你一手指头。        表演嘛,都是演员,演完戏就走,干嘛弄出深仇大恨来。        我不恨演我爸那老演员。中间有一段我只是对他很冷淡,他让我这么演我偏不这么演,演对手戏时不给他视线,台词给到我就压着他说经常把他的台词都说了。后来他不演了,走了,我再没见过他。还挺想他的,一个组呆了40年怎么能没感情。想想也不怪他,他也是听导演的,也许他的导演就是叫他这样演的。        我伤过他的心,他也伤过我的心,可能是我们双方演得太认真了。        演我哥的那个演员也是半截儿离开剧组的。我特别难过。可是又无从流露。戏演的就是悲欢离合,情分因缘都在戏里,人家卸了妆总不能再追上去拉着人家当还在戏里念台词。人家有人家的事儿。        我们组演员最多的时候也是一大家子,4间屋子住得满满的。哥哥嫂嫂一家,我一家,爸爸妈妈一家,再加上走马灯似的小保姆和不时热热闹闹插进来串一场半场的各房亲戚。        我们家这出戏现在只剩我妈一个主要演员在天天演。我每两集露一下面,演吃饭的戏,吃完就走,她只好跟小保姆搭戏。有一天,我跟我妈说,后半部分再演几集我可能也不演了。我妈当场演哭戏,问我:那我怎么办?        我和演我女儿的小演员背后议论过我妈的哭戏,都认为她演得不太好,都特别怕她演这类戏。我跟小演员说,你别美,将来都要你来接戏,谁跑了你也跑不了就不要嫌老演员戏路子旧了。        我就算职业道德很不讲究的了,该救场还是去,下一代演员我看连我这点精神都没有。再下一代呢?我跟女儿说,你恐怕还是要生个孩子,没人跟你合演时就讹她。        希望她把自己的故事演好,全须全尾儿。我们家这些人的戏不要最后都成了独角戏。        看宫崎好马的《魔宅便》就像看自己心里曾经藏过的一个念头被故事化。我也不会飞没那种必须的使命但也到过那样一个海滨城市成为青年。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开始过日子是我隐蔽最深的愿望。在我还小的时候,它就变成一个灰色的梦隔几年一次出现在我的睡里。我在梦里一个人到了外国,小时候主要是去美国,走在荒凉街道上和70年代北京朝外大街差不多。身边似乎有人经过,似乎使劲一点说汉语商店里的人也能听懂。每次我都想这外国也够破的怎么跟中国一样。后来我真的去过一些国家,去过的国家就不再在梦里出现。梦里有了一些高楼大厦也是北京这些板儿楼和玻钢大庙,里面坐着华侨和多年不见下落不明的老友。这几年最远就是去机场,坐在飞机里等着起飞。每次都有问题,不是我明明放在裤兜里出门前还多次检查过的护照不翼而飞就是听说我的签证被取消了,要不就是大家都坐好了飞机也发动了机组人员一声不吭全回宿舍了。有一次我还认识其中一位空姐儿,请她带着去找飞行员,在机场大楼各个走廊里转来转去,这个梦后来变成一个色情的梦。        18集到21集我演海军。走的时候很兴奋,和院里一帮孩子连撮几顿大饭还到照相馆拍了合影,以为是关机饭集体留念我们长大了从此白白--都要去过自己的生活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列火车经过河北进入山东沿途一望无际收割后枯黄的平原。天地有多大有一度我以为看见了海一车皮新兵都挤在窗口大惊小怪后来发现那是铅堂外的晴空。我们这批兵都是去学操舵,他们说我的未来发展方向是操舵兵--舰长--舰队司令。原来我是一个船长,一生将在海上航行,最大的事儿是和各国进行海战或者封台湾演习登陆访问檀香山到太平洋舰队总部做客和南极企鹅合影什么的。我有点心虚,对自己当然要一贯充分估计但要说台湾归了包齐是我解放的,我还不是太信。那我这辈子还干嘛呀?解放日本,不至于吧。海底两万里,鲁滨逊漂流记,太崴泥克号,我不乐意。        吃窝头二米饭咸水泡白菜帮子冻成琥珀的萝卜。光着手和耳垂在寒风里跑操喊一嗓子吞一根冰棍儿假装精神矍铄。睡板床稻草垫子半夜扛着被子大枪沿铁路线狂奔前脚跟绊后丫子听各村狗叫体会鬼子心情。4千人7铤莲蓬头三个月没理发脑袋披了块小方毯见天在操场拔正步撅走筋这根大腿再撅那根。看不见女的缺乏营养肛门皲裂眼睛素得瞧见猪就走不动道。这些我都忍了,为了演好海军上将的青年时代。        两个月后海军副班长得了大脑炎,上午下午各一针青霉素躺在卫生队看月亮吃馒头,胖发面又白又暄一口逮下来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优秀状态就崩溃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又在演另一个人。哪里是自己的本来面目,分明是演出任务更重了。        海军上将那是好演的吗?一个国三五人,要演出宁夏武威绥远靖边静海宣化怀柔战战兢兢业业白发巍巍。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我赌自己不是他。        作为一个演员,最怕的是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演,认识到这一点,只会更糟糕,演什么都不自信了,进而发现所有角色耷拉百疵和不成立。不相信角色还去演,一是变本加厉像京剧那样摆明了炫耀技术;一是郁闷,演谁都是一张脸,拧巴导演。最难看、也是最徒劳的是这时候还要拼命找动作,忙起来,化妆要求服装,加水词儿,小处越饱满眼角儿越空虚,演好了是一条成语:沐猴而冠。这时候其实很简单,承认局限性,人有所不能。这也不过是一个观念包袱,放下了就放下了。《写在墙上的不要脸》的作者说:还不许人犯臭么?牌桌上有一个定律:不愿意屁和的都是在憋大的。        没打过败仗的将军是不打仗的将军。没输过的球员是板凳队员。所谓牌德,点儿背的时候最看人。何况还有一条险路,揣着明白装糊涂,把正剧演成傻剧,在笑声中全身而退。        青岛是一堂很美的景儿,没能在那里演好一名海军我很抱歉。想想我有过什么理想,真属于的只有一个,就是演一名军人。理想是少年的玩具,过了这个年龄就都是吹牛掰了。我很拉屁,刚到18集就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我在一条几乎不出海长年靠码头的保障船上摇了小一年被请下了船还真特地松了一口气。我自己选的,演舰艇卫生员,完全是瞎演别人不知道我自己还不知道。打针可以,发药可以,最关键的战场急救三角巾包扎四头带固定临时做夹板正确姿势背浮伤员什么的,学完就直接全用在果儿身上了。静脉注射我只在第一次练习时顺顺当当找着我们医训队一同学好朋友的血管,后来回回按我们教员讽刺我的话说就是:绣花先生教针脚儿。我们船一同志打篮球磕裂了眉骨我就缝过唯一那么一次伤口,三针这边穿进来那边引过去结好疤是个醒目的"非"字。这是和平年代,养兵千日,要跟全世界翻脸,我倒没事,我们船同志不挨炮也没事,真叫哪国缺德海军瞄准了放一响过来有人会死得血难看。这小一年我非常关心国际局势,老做一个梦,不会开车上了一个车,后面一帮德军扫着枪追,急得我只会唠叨:这回坏了这回真坏了我非记得自己会呀。偶然车也能动,我假装扶方向盘其实无人驾驶,又惊又喜加上不踏实下回还能这么寸吗。一路颠簸,醒来不知身是梦。        不会开车成了我一心病,20年后我买了汽车,本来是坚决不学的本来对电子机械就犯怵这么大岁数了雇一司机也不贵。思想斗争好几年,最后决定,还是学吧,开得好坏只要别压人至少梦里不着急了,有车会开。从我会开车,梦里就没人追了,改把我一人撂悬崖边儿了。        3        回到家里,外面的雨不下了天还是阴的,屋子里两头开着窗户充满雨后的潮湿和土腥味儿,那盆半黄了叶儿的合欢树绿的那半拉上了油一样纷纷影影群在枝头。        羚角和水滴正在她们那层吃早饭,从下面听见上面有说有笑盘子叮当碰碗。我轻手轻脚走上楼梯口露一个头掂着脚尖看她们。        水滴瞥见我脸上就出现她特有的一副表情,羚角一见就向楼梯口转过脸。水滴这副表情我一笑羚角就说那也是我的表情"你们俩别提多像了"。我头一次见水滴这表情是她小时候带她去动物园旁边的"肯德鸡"吃鸡,馆子里人挤人,水滴被拎进门拎上楼一搁下就傻了。我曾经用 "皲魄"、"警张"形容过她都不太准确和涵盖。有一次我去一个不靠谱的公司年会,被一台摄像机搂了进去,就一丁点儿,一梭子末尾,夜里在一个娱乐节目里播放被当时还不太熟的罩罩看见喊老大年:你没见过臊眉搭眼,快来见见。                            水滴臊眉搭眼地低头吃煎蛋,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也臊眉搭眼看着她。看了一会儿我笑了,摸摸她圆圆的脑袋问:没事儿吧?        水滴眼睛也不抬地扭扭身子:你才有事儿呢。        那你怎么这样?我趴在桌子上枕着脸盯着她看。犯多大错误似的。        水滴笑,越过我看一眼她妈,用叉子乱抹流汤儿的蛋黄,说:讨厌。        羚角问我:你吃不吃,稀饭还有。        我说不。        她说你现在成仙了。        有的人活着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还活着。我念叨着眼睛不离水滴。        水滴张着嘴看我们俩:什么意思?        诗。我说。        你写的?        不是。我说。你觉好吗?        听不懂。        好不好吧你就说。        反正你写不出来。        你爸是才子来的开什么玩笑。——啊?你居然不知道?        羚角:你别影响她了让她好好吃饭。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指着杯子里的牛奶,喝了喝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原来你是一个无知的人呀。        水滴站起来要走,我拿腿挡住她:咱们不当无知的人。        让我走——欧。        东西还没吃完呢姑娘。        不吃了。        浪费这可是。        妈——。        你每天这么一回来就惹孩子,孩子都烦了。        你烦么?        水滴一撩长腿从我腿上跨出去,我伸手一把没抓住,挠了五爪空气。        过去只能从下面钻过去,现在一迈就迈过去了。我对羚角说。        那是,也不看看我们孩子什么个了。将来跟她站在一起你就是个矬子——让你还美。        我坐直了脖子喊:别太高了将来没法坐飞机穿衣裳费料子嫁人也成问题。        水滴在她房门口瞪我一眼,进去了。        烦也没大用。这就是你爸,这就是你的命,别人不管我老了你得管我说到哪儿去我都占理儿……        厅里只剩我一个人。羚角上平台弯着腰看花和养鱼。我又坐了会儿,拿手吃了芽水滴盘子里剩的蛋清边儿,下楼回自己屋。        躺在床上,关了窗户和门,盖着满是布味儿和瘦褶儿的薄被,老王问我,什么情况?我说,我在蒸发,要摸脚才在脚上。我说,有点害怕,不知被窝里什么在抖。老王喝斥我,不许哭!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要知道,一个人是没法理解他已经死了这件事的,这么想的同时就意味着自己还活着。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躺在这里的是谁?我躺在床上,正是躺在这种荒谬的境地中。我没法去想死这件事,稍微一想全部现实都一齐冲上来反对我。可是我明明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这就像刚刚色香味俱全吃光了一顿饭连盘子都舔了,可这顿饭还色香味俱全地摆在桌上。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是这顿饭不存在还是吃不存在。这当然是跟我的死亡观念有关。原本以为死是闭眼,是一团漆黑,是解体,是消失,没想到是睁眼,是当宇航员,银光灿灿世外有路星星复星星飞了一圈抱着身体又回来了。那我这就不是死。--那我为什么这么难过,看见羚角水滴如看见孤儿寡母。        我不能把她们抛在这个世上。这个世上一点都不好。都是人。我要没了,她们就断了线消失在人海。我不放心。我哭着睡着了。睡着后继续想,再哭也是往事了。继续想,一个晚上,40年就坍塌了。继续想,还有多少世界不像人说的……        所有的人,也唯一就是水滴,一出生我就认出跟我是一头的。她就是我的下一世。我把时候过成双日子,一世没结束下一世就开始了。我这辈子孤孤单单,所以自己赶来陪自己,所以死不瞑目,怕撇下那一个。我很高兴自己的下一世是个女的。女的可以自然点,和妈亲一点,演自己。这一世我净演别人了,没给自己留多少空儿。        羚角是水滴的妈,贯穿我今生和来世的人物。她上一世究竟亏欠我们什么了,要两世报答。《红楼梦》里讲有人是来还泪的,再将来我岂不要开大河之水还她。多少人因为多少人把好好的一辈子糟蹋成几年几个月、几天、几个小时。幸亏死得早,只欠她一个人,再多两个,我宁愿在地狱里不出来。过去有点不理解女的,觉得她们都疯了,至于吗那么去爱一个很一般的人。现在有点猜到了,自己变成女的才知道,女的都是还债人,千年等一回。冤冤相报何时了,水滴惨了。        现在想,我这一生说得上幸福的故事就是和自己来世喜相逢的头6年。水滴太可爱了。然后我就我就亲手把这幸福缰绳割断了。        那也有明确的启始一天,光天化日大中午在西坝河街上走路,去赶饭局。突然发觉什么都有了钱成功房子家后代还挺美,突然掉进巨大的空虚,一个真实可见白色光滑极其紧致只字片迹没有广大深圆的铝坑,有一个鸟瞰我在底下十分渺小。一时不知这空虚来自何处,周围的街景饱满纷丽依旧热闹,但是行人个个陌生面带狰狞。我继续往前走以为可以走出这弧不可测铮明瓦亮的大白坑,但越走越长毫无坡起即将在这一眼望不到头严严实实的苍白中消失。我心怀恐惧同时明白我这是走在自己的内心中,这个内心寸草不生一派荒凉无穷单调。有一种痛哭是在心里号啕。掉下来的不是热泪是扑簌簌的心脏。哭完身体是空的像在山谷里听回声一样听刚才的疼。        现在想,也许那天我已经死了只是不自知行迹还在人间。那是10年前。昨天夜里碰上老正,他说他认识一个外国孩子天生能开天眼,到北京上空看了一圈说北京这地方能量不好,原因在很多人死了自己不知道,还在上班谈生意开车什么的。死了自己不知道的人都特别可怜,只能老干一件事。这开天眼外国孩子他爸就是个死了不知道的人,只会收拾屋子,已经死10年了,还在那儿收拾。        现在我完全不相信人对死亡的定义。在哪一层楼看哪一层的风景。他们懂什么。一群天真短命的生物。才进化到哪里。他们的世界就在他们的眼中,种种挣扎也不出视力范围。苍蝇眼中世界是晕的一个接一个光的旋涡像戴着花镜猛骑自行车。蚂蚁眼中世界是巨观的形同九大行星串成一根糖葫芦你是拿糖葫芦那小手。蝙蝠的世界是黑暗的毛笔写在黑板上幸亏它是盲人音乐家耳朵里永远在大合唱每块石头都在叫喊。细菌的世界是拥挤的是大眼睛一根根链条和一串串葡萄和蹦来蹦去的小棍儿没听说过三角圆锥和菱形。蟑螂总是沿着直线爬行被扒拉一下总是紧张地停一会再沿着新的直线爬行当你把它冲下马桶它不是一口气没喘上来淹死而是崩溃至死。      还有带鱼它们都是死后才上岸然后大吃一惊然后一脸死不瞑目的样子。电视说南方古猿看东西是黑白的,有人在进化中掉了队今天还是色盲。二维的蟑螂不知道三维的人去哪儿了。三维的人看不见明天去哪儿了。        如果有谁是万能的,他至少应该是四维的,在未来有一个观察点。他看世界就是既宏观又微观既平坦又弯曲既繁复又单一既发生又结束,人夹在中间短促扁平线条凌乱无声无息无色无味生即是死有等于没有。        有的人死了,身体腐败,这是字典古典意义的死。有的人死了身体还好,这就是鬼。很多鬼本来很顺转得毫无痕迹,日子过不下去十分尴尬得了忧郁症据我所知主要拧巴在观念上。放下观念天高地大元亨利贞。        任何人死了,一动不动躺在棺材医院或他们家床上,您千万别以为他那里一切都停止了,不!他正在思绪万千呢--我向您保证。        对我来说,事情还要复杂一点,因为再之后我睁开了眼,躺在一所大房子里四下很安静。这天花板和心情很熟悉,很多很多年前我这么睁开眼也是这么躺在一所大房子里四下很安静,只是上次周围躺着很多小孩这次只有我一位大人。我有一具大身体。转转脑子一部现成的思想机器,人类常识社会习俗一转儿一筒儿马上印下来字体有些陈旧。这一次好。这一次不必像上一次那样费事了,还要放在不相干的人家往大了养。        上次关于自己我想起的不多,这次关于过去似乎还在,在雾里,林林总总形形色色人人身身哭哭笑笑比比划划声声语语件件回回故故事事,还在记忆深处直至眼前。        我起来了,这过程没人看见我看见天了。        窗外面是老白天,就是没有太阳非常清楚生生的白底子,一般发生在夏日云停云的午后,本来是大太阳结果找不见蓝天,遍地银银廊廊冰冰齿齿,一只楼立在那里一枝树立在那里一粒一粒车离去全无明暗关系影子移送分外原色。        这白不呲咧白头白脸敦敦实实持续到天穷日暮,还是不给阳光进来打岔,还是一葱二青,青老了,街面楼面漫漫车流尽快一下统统老成腊,再老就是咖喱,再老就是咖啡就是葡萄茄子豆豉鲮鱼再擀斤面条烙张饼炒个鸡蛋我这是饿了。        还是在中国。--想吃的都是中文我熟的方块字马赛克上下行。英语还是不会。真行。我这饭劲儿上来了一阵阵越来越是个人了。        我在中国都干嘛了?有没有什么基础什么关系上辈子开了一半的公司或者饭馆?不要犯罪至死被人追杀没得罪过什么人吧不要见着又毙我一回。也不要快要饭穷死的看这个环境不太像一定二定不是大人物有很高的待遇因为没从水晶棺材里坐起来。噢,我想起来了。噢,我死前演的是作家。    我太逗了。         4        这么多雪从天上降下来压在两岸的树上它们在天上一定是奶酥堆的天花板。眼睛在车河里一脚一脚带着刹车滑行。        从加拿大使馆路口拐弯时雪已经下乏了零星飞舞在玻璃上像几只乱了方寸的蚊蠓,接二连三就不见了。        东直门外大街棉棉垛垛隔三差五有树被压断了枝一头抢在地上绿叶驮着新雪像散了捆的粽子荷叶托着年糕。        车里暖气烧得很足吹在眼上烀睫毛,皮肤挂一层石棉表面温热皮内脂肪腔骨血肠下水仍然冻在一起,寒战在脑肉瓜里一个大于一个画圈儿我想这是神经在回忆冷不管周围已经热了。如今确实不比从前敏感,什么都慢,每档事都要变成回忆才有反应,就是说只有上一刻,没有现在此时和接下来。出了门还在摔门前,下了车还在刚才那个躲的动作和紧接的油练会车里。于是出现空白,发现自己愣在雪地里登着一家关门饭馆的高台阶儿半天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打算要干嘛。        这个世纪雪来得早我獠望四周(这智能字库真不靠谱居然简化成"了望"逼得我用犬犹旁早发现这哥们弱智了),估计树叶儿又等不到黄就该谢了——这是麦子店后身朝阳公园西门那条街我认出来几家酒吧饭馆"吉萨"、"夙昔黄"的招牌和门脸儿。刚才忽然一念想吃口油条就在这家老北京馆子门口停了车,撞门呆到这一刻才想起"非典"之后这家的早点就撤了。        死后第二天我在床上醒来,完全忘了自己已经死了这回事,只是感到疲劳,全身肌肉都松了转儿,像背着一百多斤肉馅儿,一心想着去上班,靠骨头的几个支点起了床。        我拿出手机按139……再往下一点头绪也没有这是谁的号码。上了车扭脸想起还没着车……想起该回家洗洗睡了……扭脸发现还没挂挡点烟器哒一声迸起来,拔出火红的螺丝转凑到嘴边才发现嘴上没烟。        楼房像排萧天空是锯齿形的我想。这一片都是新盖的过去是太阳宫公社的水田农展馆立在远方像一座遗弃在田野的宫殿10岁我搬来东城学北京话这还是一个小城市。        我提醒自己别忘了,下一个小路口再等10辆车就该拐了出朝阳门岸上还有老城墙剩根青茬儿,二环路还是护城河泥里有镜子朝东了望最高的房子是亮着盖儿的环形砖堆工体场和它弟水泥罐头工体馆。        我已然忘了,只记得纯别忘了,别忘了什么完全想不起来就像手还扯着风筝线风筝看不见了。丢念头特别像丢器官,看见一钱包在地上,一弯腰没手。越想越想不起来,姑娘都停下来了,回头了,也笑了,这边玻璃里张嘴没声亮鸡巴就成流氓了,急死谁。这时只乱想,轰起苍蝇找肉沫儿。      西五街西班牙使馆希腊菜馆鲜虾沙拉可吃。三里屯男孩女孩桐庐小厨霉干菜蒸肉劲道。         听说过没头苍蝇么,没脑袋还飞呢,我就是这样儿,眼睛镶肩膀上狂开车,兜来兜去挺着急不知道为什么急。这时候就盼着有一苍蝇拍儿,损点把我窟擦一下停住血溅一地也行。苍蝇有苍蝇的痛苦,怨不得都爱往屋里飞--我老想它干嘛呀。有一种状态叫崴泥,就是出门掉坑里,糖纸擦屁股,坐在那儿就是起不来。         觉得自己忘了事,就剩和忘记本人较劲了别的事都忘了叫顾不上也行。操它妈我必须想起来,这点事我都办不了万一以后大事来了我还办不办。到底是一什么事把我拧巴在这儿我这暴脾气。         我一脚蹬住车在路当间后面立刻喇叭暴响,一辆红色出租车掰出来司机在里边伸着头大口嚼舌头地骂。         你才傻逼呢。我靠边揣着手扭脸想自己的事。         这不挺好么新雪扫街天下太平纷纷攘攘只为钱来,使馆区只有俩红绿灯不像过去要骑自行车,一帮苦孩子窜到那儿看墙外图窗隔不远站一个双手贴裤线的战士现在鸡也高兴人也高兴。         上学时能睁着眼睡觉当兵时练过睡着觉站岗那境界挺高的,什么都不想一个梦接一个梦眼前每过一人儿还都知道,我们一哥们儿他们家狗看电视自各会乐特别爱看……         是猫,猫和老鼠……刚才蹩着给猫打电话拨一半忘了。我在车里拍手称快,牛逼!谁说我记性不好了,过脑子的都收文件夹里了。海瑞说我打3个号码就叫你们全完蛋——110。         这回记着了我乐呵呵准备开车先抽根烟。猫的眼睛不能白天看晚上小灯下眼睫像纹过深成黑洞还有点内旋,小豆栗羊羹卷蛋筒,还有那对弹簧肩。这回不会忘了记者给猫打电话,记者的胸又来又小也分人,也就是个把手大的是瘤子小有小的好处。         烟抽完我觉得又把刚才想的忘了,都赖这根烟。刚才都到跟前儿了,也不在哪条线一岔又给岔了,就在隔壁沟里几组浮想界饼儿。         我耷拉着脸对自己说,关键词比较关键。         往回领最后一首主打句根儿是小胸,谁的小胸人和猫的胸并不小,不是给猫打电话,还有更大的在这前边前边。         刚才怎么一句一句跟脚儿聊到猫这儿来的?西五街希腊菜和鸡,三里屯没头苍蝇血喷一地,朝阳门二环路农展馆树林一地塑料纸,天下太平冷雪油条了望电脑不靠谱--是这个?这不值得一记呀。         再从小胸开始,小有小的好处10岁我才开始说北京话搬来仓南胡同北京军区总院对过老段府一院子一院子青砖平房假山鱼池葡萄架,水龙头一滋水就有彩虹夏天大雨街上漂绿西瓜紫茄子隔纱窗看光胳膊女孩跳皮筋儿苍蝇有苍蝇的难处怪不得都往……        想起来了,在这儿岔的,关键词是"屋"。忘的是家,回家。把回家忘了。        大雪霁天儿我在这条街亟亟梭梭开了两个来回半个上午,从前门楼子到胯骨轴子,坐在车里抬头就能望见的那两座H形脏熊猫皮色的大笨楼,都开到家门口来了还跟自各瞎打听,什么情况都是。        家,是很多道墙和坚硬的桌子柜子,想不下去。但是家门口几家店铺买卖还认得,中午这会儿这帮人开了门出来铲雪扫台阶准备迎客了。太阳丫也出来了,马路当间的雪都化成了泥,石油换豆腐碾成一锅乌贼汁面条。装什么孙子呀!谁还没过过日子呀,谁还没搞过房地产呀,退20年我这就等于住田埂上,有本事明儿就跟天津连上。        回家回家,现在回家睡自各床洗白点被窝里软和有弹簧女孩擦干是双耳瓶子翻面儿是抛光铜葫芦——但是一定要回家。        我使劲想着家家家,盘把弯轮怒上庭院下坡地库,一根筋不给奔想驰念插出栅栏,栽成林子,跑到社会上又铺一席零零碎碎街头即景旧日一瞥黄色幸福。        做鬼没有家。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小声说。做鬼没有家。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大声说。我从地库走进大楼地下室,地库有一保安披军大衣,物业办公室有一青衣女子低头写字,通往游泳池和超市那条走廊有碎脚声。        玩蛋去!我大声说。猛看见电梯前一个小保姆撅着大屁股拎一兜子白皮鸡蛋一把小葱一瓶子橙汁一脸通红。忙说,不是说你。鬼在笑。        笑个屁。我转脸冲着墙,我就这操性,你拿我怎么办吧。        人有一句话叫心里有鬼。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具体的声音,当我走进地下室或者游泳时潜入水下这声音就非常清晰地出现。我只能分辨这是个孩子稚嫩的嗓子,带有北京西郊普通话口音。不是我认识的任何朋友的声音。这是一个嘲笑的声音,否定的声音,总是站在我处境的外边,危险的时候会把我从梦中唤醒,顺手的时候迅即把我打入困惑。我试图忽略他,为此很多年不游泳尽量不走地下室。我躲了他很多年,最近他又出现了,电话响拿起来没人没有来电显示,十有八九是他。有的时候我打电话没人接,这孩子的声音也会出现在每一滴响之间的空寂当中。他老是想显得他正确,老是想证明我什么也不是,就算他对我也不听他的。活着的时候我有点怕他,死了之后最不怕的就是鬼鬼祟祟的东西。        我等着他,等他来跟我装好人。有时夜里专门去地下室游泳,等他露面。        5        我自己住已经很久了。从我意识到自己是个鬼,再和羚角水滴住在一起假装仍在过日子,对我就是一种难以问心的折磨,这样对她们也不公平。    从这个家搬出来时状况相当惨烈。我没法说我死了所以要搬出去住。讲了也没人信。我要活着我也不信。也会当做一个低级的借口对人智商的侮辱。一般人都认为鬼是丑陋的狰狞的像一滩烂泥,我要变成那个样子一定很有说服力,非常可悲,我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几根白头发,掉了一颗牙齿,眼神不再乐观,老一点也可以说老谋深。羚角认为我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狠心抛弃她们,也只好用这个借口了,这样就变成人间风波,话未必讲透大家都透着明白。        我确实有一个女朋友,这不是秘密,秘密是我们已经分身但还保持同伙的关系。我刚做新鬼还不是很自信,鬼的日子一眼望上去细长搭拉天,这一去枪如林弹如雨,未必事事皆了也许还需要跟谁通个款曲递个包袱打个掩护。人里还要留个朋友,大约毋也有用钱的地方。        我跟小麦说:我要写一牛掰小说死后的日子,要是别人都说我疯了你千万一定记着我是在写小说。        羚角说:你就是,虚伪。        做人我做得漏洞百,做鬼我希望周到一点,凡是鬼的纪律一律守,不要再留肠青了。人做不好尚可一死谢,鬼做颓了连粉身碎的机会都没有。        鬼的纪律之一就是自己住,穷独孤仄,才能蔼然应对撞进眼里的每天一个世界。也不像人有法律和教育系统,鬼怎样做全凭自然律驱使像水往低处流青苔必须长在阴处,抗拒就活不好。对,鬼也把连续在这儿叫活着。在某种意义上我是人的背面,愿意叫变质的人也可以。鬼受人的影响很大就像人受猿的影响,咱们在进化上是一根链条:猿--人--鬼--再往后暂且不知道。        我尊重历史,基本词汇沿用人的--当我一定要跟人打交道的时候。我曾很敏感鬼这个人词,刚死的时候跟人聊天老跟人说你就管我叫精神病吧。我虚荣地管自己叫死了还活着的人。后来豁然开爱谁谁,一个词臧否褒也就是人积心,其他东西一概置若罔无大所。不叫人了还耿耿于这是做人脑习惯。做人是一个烙印很深的经历,深在人这个玩意儿善于对着镜子吠形吠影,自己出来了要删去这个习惯需要挖脑剜心。很多时刻歌词大意知道一切已经了结还在其中焦虑。尤其是我这种一不小心留在人间的鬼,一个侨民,有时就得逼着自己入乡随俗。        人是很脆弱的动物,表面不一致就会受到惊吓。他们互相就很排斥一塌糊,其他动物要跟他们同光圈生活在一起必须做出很驯服的样子。这就使我不能做一个纯粹的鬼。我承认,我是一个很做作的鬼,做了鬼还写小说本身就很做作。        和人们猜测的相反,鬼的纪律之二是能闪就闪自己辛苦也别扰民。因为惹不起。有些鬼被人捉住,悲剧在于他们忘了自己是鬼,摆脱不了对人的怀念,不是在情里就是太愤怒,犯了天条。    说到容易做到难。实际上到今天,我也经常忘记自己是鬼,几天或者几个礼拜,像人一样盲目行动起来。        刚死的时候我可着四九城住旅馆,不知道自己是鬼,以为升华了,巨大无比鸟瞰这个社会,天上飞过一朵云,也以为是自己的影子。蜷缩在小旅馆墙皮剥落的房间内窃喜、战栗、沉迷。上卫生间刷牙低着头,不敢照镜子,怕在里面看到另一张脸。就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不知道自己是谁,房子是租的,姓名是借的,不敢开电视,怕看见自己的一生在里面演,不敢上街,怕是外星球街上都是外星人。         有一个晚上,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在一所房子里和一个大眼睛的不认识女人一起做饭,案板上有芹菜和萨拉米肠,两个齐腿高跑来跑去的孩子也都不认识长着和妈妈一样的大眼睛。在未来的画面里还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是黑暗咆哮的大海。        接着还是在未来,回到了西坝河,自己过去的第一个家。家里落满灰尘,羚角不在了,水滴也失踪了,我想找电话,想起这是一百年之后。房间里响起羚角录在墙上的歌声:我爱你……我爱你……。各种声调阿拉伯文一样弯弯绕,飘向天花板,飘向四墙壁凝固成累累花纹。房间里都是羚角的魂儿,空气也像扇子挤来挤去,就是拼不出形状。        旅馆的摆设一套套扯开陈列在过去和未来的房间里,互相抹去局部,互相交替柱脚,互为景深,万花筒一样组接,人物在盘子底走弯道,永远拉不到跟前来。        不敢喝水,因为不相信眼前这个杯子的真实性。不敢走路,不相信踩到的百分之百是地板。        端着小鸡鸡不相信这个玲珑圆亮的马桶万一尿在别人手上呢。        穿着衣服不相信自己穿着衣服。拼命拍墙不相信墙能挡住视线。不相信自己当过作家,打开电脑找写过的小说。不相信这个电脑,这张桌子,这间屋,屋外的树,树后面的路灯,路灯下的大街,大街上人群,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个星球。不相信已经这样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我双手扪胸来到大街上,这是虎坊桥,前门饭店。怎么会来到这条街,很多年前我在那头一条胡同里的幼儿园办公司,常从这儿经过,进饭店吃早餐已经很多年不往这一带走了。        已是冬天远周围一片萧瑟我穿着棉袄脖子灌凉气,饭店里进出的人都是夏装光胳膊光腿,饭店前这一片的树都是茂绿正是当年我们在时的光景。        站在一边看了半天,瞧见当年办公室一个姑娘出来打的我才看明白,这是我的往事。        我往北走,看见了两个天安门。我看不到自己,如果穿着军装就是76年还是高中生,如果穿着背心就是89年。都是人头,找不到自己,找不到自己就认不出是哪一年。    贴着街边往东走,两个北京饭店,两个王府井南口,两个东单。季节也始终是两个,冬春或者春秋或者夏秋。天上两个太阳,这边刮风对街下雨,地面落雪远空月晕。冬春搭在一起最好看,一片老银素底上绣着暗花细草。夏秋在一起黄中透绿很像陆军呢子。春秋在一起像孔雀跳在豹皮上开屏那叫一个乱。        我看到两个等人的场面,在两个美术馆门前一个中午一个黄昏。门前没有我但我知道那是我在等。一辆梳辫子的无轨电车进站,我捂住眼睛,怕看见接着下来的姑娘。        扭脸还是看见另一个姑娘,骑着自行车,鼻尖上逆风顶着一块纱巾当年正在刮黄土。她们都是两个,一个少女一个妇女,可以同时看到一个人年轻和衰老的脸。        街上一半明一半暗,一半是白昼一半是黑夜。我非常想看到自己,但这个时光倒流是残缺的,像半个镜子。        猫告诉我,人变成鬼之后有一个现象就像打扑克周围总出对儿。因为你对时间没意义了,它也没必要一定在你面前顺时针转。这都是互相的,你赋予意义万物就呈现规律,你不注意万物就是紊乱的。现在是分开过去和未来的挡板,受人体结构限制两只眼睛都长在一面,你不可能同时朝两个方向看,现在这块板儿抽掉了,过去和未来就交流在一起像客厅和厨房打通隔断,你就能既在厨房又在客厅。猫说,同时出现两个世界也是奇景,是大倒流,用在那些自我意识特别强特别不肯放弃的鬼身上,予以摧毁。比较常见的是小回旋,把人的社会烙印抹平,精神特征冲圆,好比浪洗沙雕,什么作品淘一遍都回沙子。        老王说,咱们朋友圈起手就有四对儿,拉拉和林,老米和小辫儿,小霍和燃燃,天儿和强儿,再凑两手就能糊豪七了。        他们坐在我在盈科中心21层的办公室角落。我们网站去年秋天烧完钱已经解散了,但那些小孩还在开着管灯的房间里忙忙碌碌,拉上百叶窗的直播室里还有旧时嘉宾在网上聊天,能听见里面隐隐的说话声和笑声。已经去了澳洲的小纪在隔壁办公室打电话。已经去了上海的小马在和一个忘了姓名的同事唧唧喳喳说话。楼下曾经茂盛的树已经掉光了叶子。        老王问我,你觉得我们真实吗?        我说,说话就真实,不说话就不真实。        猫递给我一杯冒着热气的水,说,喝口热水。        我把一杯水喝下去,口腔里一点感觉都没有,仍然像晒了一天的棉花套子。        猫说,你没有喝。        我说,喝了。再次把满满一杯水倒进嗓子眼。        老王叹口气,水还是满的。        猫说,咱们不能在这儿呆着了,太熟悉的环境看到的东西也越多,说说话,逛逛生地方,会好一点。        下了电梯,来到大堂,那些保安像黑社会,穿着黑西装手拿对讲机。猫问我,你现在觉得这些人真实吗?        我说,都是两个,我怎么知道哪一个真实。        猫指着一个方面问我,你觉得那是什么。        我说,镜子。        你看到什么了?        我们。我看着前方一面接一面落地大镜子里,我和老王、猫站在一起看自己。        猫说,现在我告诉你,那是玻璃,上头的东西都在外面。        我看着那三个人中的我,是一个拘谨腼腆故作镇静的男子,看到我僵硬地笑了,我知道他尴尬,心里在脸红。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年就被吓着了,到今天也没缓过来,他怕所有人,很早就逃了,躲着我,藏了40年。他也长大了,但心里还是很幼稚,对人和这个社会上通常的事难以理解,时时感到畏缩。我也让他陌生,是另一个人,这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他顾虑重重地站在那里,我知道他在犹豫,他今天能来已经付出了极大的勇气,看到我,一下又不自信了,不确信自己的出现是否合时宜。他也怕我,我的尖刻,我的傲慢,我在这个世上积累了40年的全部世故城府和不真诚。我们仍然感到亲,阔别40年还是一个人,他像弟弟,我是他的坏哥哥。        我向他伸出手,玻璃门向两边让开,这一刹那,我们重逢了,我不在了,只有他站在那里,与此同时,周围的人、景致,所有两个都变成一个。        我从他的眼中看街上,夜色雪亮,马路下了一地霜,踩出一行行腰果图案的脚印,漫天星斗像五角星和五分钱都升上天,街灯像一排将军的肩章,汽车灯来如水晶珠链去如一连串被嘬红的烟头,临街大楼打着竹林般的绿光,空中跑着一列列窗户,霓虹灯像鬼手刷的标语,头顶树杈结满寒霜举着一只只糯米巴掌,在光里滴着橙汁,一棵棵树身上缠着泪珠般淌下来的串灯,遍地灯笼斑点,十字路口是一座不断坍塌下来的光的百层积木。        我迟疑了一下,走进光里,就被光冻成糖,脑子里一片金色,像在黄昏收割麦田,迎着夕阳摘向日葵,晚霞如钢水决堤下着香蕉雨。我能看见自己的颅内,一个被秋阳完全照亮的空荡荡的铜亭子,还能眺望到一群鸽子般振翅飞走的念头,影子依依留在天上。        猫靠在我身上,一只手紧紧搀着我,眼睛全溶在光里,像一弯横照额头的金月牙。我像一只蝉蜕,在透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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