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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与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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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与假 真与假 第一章 睡梦初醒,肢肌中只听得雨声滴答。睁开眼睛,屋子里有些阴暗。从二楼的窗子 里望出去,那棵柿子树只看得见一个顶梢,茂盛的枝叶承着雨水,闪闪发光。 一背心的汗水,连被褥都渗得湿漉漉的。起身把头探向窗外一看,我晾着的两件 衬衣已经被打得湿淋淋的,沉重地向下垂着,雨从竹竿上一滴滴地往下掉。楼下烟纸 店的老板娘不知道是没有注意到呢还是有意的,也没有给我收一下。 看看时钟,三点已经过头了,我头脑昏沉沉的,坐着点燃了一支纸烟。睡觉的时 候,已经是今天早晨的八点钟了,花掉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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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与假 第一章 睡梦初醒,肢肌中只听得雨声滴答。睁开眼睛,屋子里有些阴暗。从二楼的窗子 里望出去,那棵柿子树只看得见一个顶梢,茂盛的枝叶承着雨水,闪闪发光。 一背心的汗水,连被褥都渗得湿漉漉的。起身把头探向窗外一看,我晾着的两件 衬衣已经被打得湿淋淋的,沉重地向下垂着,雨从竹竿上一滴滴地往下掉。楼下烟纸 店的老板娘不知道是没有注意到呢还是有意的,也没有给我收一下。 看看时钟,三点已经过头了,我头脑昏沉沉的,坐着点燃了一支纸烟。睡觉的时 候,已经是今天早晨的八点钟了,花掉整整一夜的时间,给一家无聊的杂志写了一篇 美术笔记,总算把半个月的房租赚到了手。钱是赚到了,可是劳动力也消耗啦——就 在这样茫然若失的神思中,抽完了一支烟,可是,后脑部还是昏昏欲睡的感觉。 去洗个澡吧,我这样想着,拿起手巾和肥皂下了楼梯,向晾在竹竿上淋湿了的衬 衣瞟了一眼,在雨中走出了大门。伞骨又脱落了一根,撑在手里尽摇晃。 白天的男浴室里,顾客稀少。在热水里泡一会儿,头脑也清醒一些了。从窗子里 射进来的光线是这么微弱,浴池里仿佛已经黄昏似的昏暗。 我本来想到民子家里去的,可是发觉时间已经将近四点了,她也许已经去上班, 因此再一想,还是等一会儿打个电话到她店里去吧。去看看好久不见的女人,当然是 很好的事情,可是前些日子她曾要求我为她筹措二万圆钱,看来今晚总得带五千圆给 她吧。这样一来,我手里就只剩四千圆了,这四千圆钱,连十天都用不到,又得为以 后的来源动动脑筋了。可是,以目前情况来看,除了催杂志社早些支付今天早晨交卷 的文章的稿费以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蹲在镜子前面开始剃胡髭。外面下着雨,光线很暗,屋子里没有开电灯。映在 镜子里的脸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只有那几根白头发,倒在迟钝的反光里发着艺术性的 光芒。赤裸着的身子看来只是一个黑影,只有那乱发蓬松的脑袋、高高地突起的颧 骨、细长的项颈、消瘦的身体和胳臂,勾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我坐在水桶上,对自己的身体注视了好一会儿。无论怎么看,总好象已经是将近 六十的老人啦。特别是最近,身体很容易感到疲倦,拿东西也变得很吃力了。象这种 样子,和民子的交往恐怕也不会太久啦。这种征象已经露出来啦。但看镜子中自己 的身体,就有一种风中之烛的感觉。 从澡堂回来,后门口的台阶下面,放着一双新的木屐。有客来访,这是常有的事 情,因此毫不在意地走了进去。 “您好,宅田先生。”客人先向我打招呼。我这一间六铺席的房间里,东西堆得 乱七八糟的,他就在一个角落里坐着。 “哦,是你呀!”我把浸湿了的手巾挂在钉子上,一面心里在想:这个家伙倒是 很久没有见面了——此人本名门仓孝造,自称雅号乐耕堂。 “真是好久没有来拜访啦,今天突如其来,您不在,我就自说自话的进来了。” 门仓乐耕堂坐正了姿势,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头发本来可以说很漂亮,就是头 顶心里秃了一大块,只是四周有一圈长发蟋缩着贴在脑壳上。不过,他的脑袋的样 Page 1 of 33chuan 2011-8-13http://ebook/duan007.htm PDF 文件使用 "pdfFactory Pro" 试用版本创建 ÿ www.fineprint.com.cn 子,加上那胖胖的身子,倒也很有些威风的感觉。 门仓根本不是什么画家。他只是一个拿着“东部美术俱乐部秘”行头的名片在 内地到处分送的古董鉴定商。乡下有很多古老的世家或小财主,家里藏有各种古画、 佛像、茶壶、饭碗之类的名器。门仓乐耕堂就在地方报纸上登一则广告,自己住在当 地的旅馆里,等候人家上门来找他鉴定,生意倒也不差。 “东都美术俱乐部”这个名称仿佛气派很大,可是他名片上的衔头却不用“会 长”而只称“秘书”,这是他利用顾客心理而耍的一个花招。因为这么一来,不但可 以显出这个机构规模之大,同时,既然是一个有权威的机构,会长当然不会亲自到地 方上来做这种事情的,用一个“秘书”名义,人家倒不会怀疑了。 名片上清楚地印着这个机构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这倒不是架空的。因为各地的顾 客后来也可能写信或打电话来接洽的,为了接连不断的生意,这是非常必要的。不 过,这个地址实际上是上野附近的一家旧货店,门仓的“东部美术俱乐部”只是租了 这家旧货店二楼的一个房间,电话则在楼下借用的,为了这些“事务”上的工作,门 仓还安排了一个女事务员,这个人就是他老婆的妹妹,今年三十岁。是一个离了婚回 来住在娘家的女人,据说和门仓也有些不三不四的关系,因此老婆和他之间,始终不 断地为此发生着口角。 上面这些情况,也只是从传闻中听来的,我自己和门仓平常却是很少来往。在门 仓心里,可能是把我看作一个很难打交道的人吧:具有相当的学问和经历,有鉴赏的 眼力,对古代美术还能写一些不痛不痒的杂文——这样一个始终过着独身生活的宅田 伊作,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是一个非常离奇的人物。不过,为了要我为他鉴定一些东 西,他仿佛心血来潮似的,每年也总要来找我这么一二次。事实上,他本人也是一直 在外面跑来跑去,很少住在东京的。 “怎么样,生意好吗?” 我衔着纸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眼睛向他那边一窥,看到他身边放着两个包 袱:一个里面是四方形的盒子,看来是什么简单的礼品;另一个里面是细长的盒子, 显然是画轴之类的东西。我当下就猜到几分,大概又是来请我鉴定什么东西吧。 “哦,托福,好歹也还有一些做做罢了。” 门仓用指头搔着他那光秃的头顶,手指一节节地弯着,脸部的表情显然有些做 作。他张开那厚厚的嘴唇笑着,露出一口里外不齐的黄牙。 “最近,又在哪里走走?” “上九州去了一次。”门仓说着,仿佛想起来了似的,解开了那个四方的包袱, 把土产的礼品送到我面前。是一盒海胆酱。 “九州吗?来请教的人不少吧。” “到处都是一样。”门仓这样回答着。 “最近鉴定费的行情怎么样?” “单写鉴定书是一千圆,题款加倍。太便宜了人家不相信,过分贵了又不来请教 啦。这个价钱正好。”门仓哈哈地笑着。 门仓鉴定古董,也有一些普通的眼力,在乡下吹吹,我看也是足够的了。他的这 种眼力,是二十年前在博物馆里工作时培养的。当时他是博物馆里的一个雇员。在经 常帮忙做些展品的替换和陈列工作中,似乎也自然地养成了对古代美术品的兴趣。虽 然在这方面没有受过正式教育,但在负责的技术人员的教导之下锻炼出来的眼力,确 实已经超出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古董商了。可是,不久之后,他辞掉了博物馆的职务。 也有一说是被解雇的。是在古董商的串通之下盗卖或者准备盗卖一些小东西吧,总之 是由于一些见不得人的理由,这是肯定的。 这么一看,门仓这个人,在他那肥胖的身体里,不知什么地方还隐藏着一些黑暗 的阴影。 Page 2 of 33chuan 2011-8-13http://ebook/duan007.htm PDF 文件使用 "pdfFactory Pro" 试用版本创建 ÿ www.fineprint.com.cn “这么说,赚得不少吧。”我望着他这么说。他穿一套薄薄的黑色的和服,那样 子完全象个日本画家。 “哪里,哪里,不见得有什么赚的。你看,出门旅行就需要很多费用,在地方报 纸上登登广告的钱也不容易负担,白费了一笔钱而空手回来的事情也有哩。”他嘴里 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是一副并非完全如此的表情。而且那对装得非常卑屈的眼睛里, 还带着一种傲慢的气色,对我这套率份的服装表示着轻蔑。 “九州那边,哪一类东西比较多一些?”我挺了挺瘦削的肩膀这么说。 “画的方面,还是竹田(田能村竹田(1777—1835)日本江户时期著名画家—— 棒槌学堂注)为多,他的作品占压倒的多数。毕竟这儿是他的故乡啊。”门仓一面 说,一面拭着额角上的汗水,“除了一些由弟子落款的以外,也有一些是自己盖章题 款的,这些都可以说是上品,其他的就都不行啦。此外,大雅②和铁斋③的作品也相 当有一些。” (池大雅,日本江户时代画家(1723—1776)。铁斋,富冈铁斋,日本近代画家 (1836—i924)——棒槌学堂注) “这些东西,都要由你来鉴定吗?” “吃这一行,也没有办法啊。”门仓带着微笑说,“也不一定单是我一个人。有 的盒子里往往放着二张甚至三张鉴定书哩。客人倒是很慎重其事的,准备万一要整理 财产而出卖时作为根据哩。” “真是罪过的事情。”我把烟蒂放在烟灰盘里弄熄了,打了一个呵欠。 门仓看到这种情形,仿佛着了慌似的,连忙说:“先生,事实上,也就是刚才说 到的竹田方面,有一些东西想请您鉴定一下哩。” “是这个吗?”我向那个细长的包袱看了一眼。 “是的,这儿,您看看。”门仓解开包袱,里面是一个桐木盆子,打开盖子,露 出一个装校得很古雅的画轴。他把它取出来,在我的面前咕噜咕噜地摊开了。 这是一幅古气盎然的着色牡丹图,在我当时有些模糊的眼光中,它一开始倒确实 稍稍地惹起了我的注意。门仓在一旁斜眼窥视着我的神色。 “我说,这是谁家的东西?”我这样问着,一忽儿近、一忽儿远地仔细观察着这 一幅画。 “是北九州一个煤矿主所有的东西。我问起这幅画的来由,据说是从丰后的一个 世家那里得来的。” “现在由你买下来了吗?” “哎,这个,是这样。”门仓的口气有些含糊。大概他真的以为发掘到了什么了 不起的东西,想在这上面大赚一票,所以才拿到这里来要我鉴定的。他好象含着口水 咽不下去似的,神色非常紧张的样子。 “先生,怎么样?”他这样说着,也把脑袋凑过来。一起察看着那幅画。 “还问我怎么样哩,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哦,真是,哦,老实说,刚才到手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哩。说起来,也是因 为过去看到的竹田赝品实在太多哩。”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这一幅也许是真品啦。” “不行吗,先生?”门仓胆小地问。 “不行吧!”我把眼光移开时这样说。门仓仿佛独白似的嘀咕着:“唔,毕竟 是……”自己又把脸凑近纸面,好似要把这幅画吞下去似的仔细察看着。光秃的头顶 上稀稀拉拉的长着几根毫毛。从那种失望的样子里,可以看出他对这幅东西确实是存 在过很大的期望。对于我的鉴赏的眼力,门仓素来是很信赖的。 “你的受骗,也怪不得哩。”我故意地带着有些为难的神色说,“这和上野、神 田①一带的东西完全不同。而且,也不象是京都的东西。完全是另一种系统的赝作。 Page 3 of 33chuan 2011-8-13http://ebook/duan007.htm PDF 文件使用 "pdfFactory Pro" 试用版本创建 ÿ www.fineprint.com.cn 能够做到如此乱真的地步,这个画家倒的确是有些手腕的。要是在岩野佑之手里,可 能真的会受他的骗哩。兼子君看到了还很可能给它制了图版,在美术杂志上解释一番 哩。“我带着嘲笑的口气向门仓说了这些话。事实上,这最后的几句话,就象一根小 小的鱼骨似的,一直在刺痛着我的心。 (①上野和神田都是东京的一个区——棒槌学堂注) 第二章 门仓回去时已经是六点钟了。在他坚持留下的一个封套里,放着两张一千圆的钞 票,看来就是给我作为鉴定费的。 这两千圆倒是意外的收入。等民子下班回家还有很多时间,当作散步似的走去, 路也不能算太远,还是到民子工作的酒店里去找她罢。打定主意,便换了一套衣服, 来到门外一看,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晾在那里被雨淋湿的衬衣,在昏暗中泛 着模模糊糊的白光。 走了二丁①路,来到都营电车的停车站上等候着,可是一转念问,忽然又想到今 晚民子不知道有没有上店里去。因而尽管等了好久的电车已经来到,但还是没有上 去,而是到公共电话的地方给民子的酒店挂了电话。 (①丁,日本长度单位,约等于109 米——棒槌学堂注) “民姊姊吗?她今晚在家休息啊。”接电话的是听得出我声音的一个大店员。电 话里可以听到她背后顾客们的喧闹声,“昨晚上她醉得很厉害,所以今天打电话来, 说身体不舒服,不来上班啦。” 我挂上耳机,顺便买了一包香烟,向相反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搭上了公共汽车。 通过五反田繁华的大街,在小街上再走二三丁,就来到一处僻静的小路上。我弯进了 后面的小巷,从一家小公寓的后门走进去,最里面的一间便是民子住的地方。 抑制着木屐的声音走过水泥地的穿堂,眼前是一扇里面垂着粉红布帘的玻璃门, 有灯光从里边射出来。她在家。用指尖在玻璃门上敲了两三下,布帘上民子的身影移 动了一下,门轻轻地打开了。 “您给店里挂电话啦?” 民子没有化装,黑黑的脸蛋上浮现着笑容,笑得连齿龈都露出来了。席子上铺着 薄薄的被褥,枕头边散乱地放着烟灰缸、茶杯和旧杂志。 “听说,昨晚上喝多啦?”我这样说着,照例在那只黑漆已经斑剥的矮脚小圆桌 边坐下来。 民子从小茶具架上取下两只茶碗来排在桌子上,一面说:“是啊。来了三批熟 客,各种酒混着喝,醉得不成样子啦。是澄子喊了车子送我回来的。” 不错,淡淡的眉毛下面,眼皮是有些浮肿的样子。那张黑黑的脸庞也带着铁青 色,失去了它的鲜艳。我心里在暗忖,送你回来的,恐怕不仅是澄子一个人吧,可 是,这种事情,随便它罢,所以也没有接她下音。 “二万圆钱,一时不易筹措,这儿,拿着先用罢。”我说着,递给她五张一千圆 的钞票。 “给您找麻烦,太对不起啦。”民子做着“谢谢,收受啦”的表情,把钞票塞进 了怀兜里。接着就谈起家常来:什么寄养在乡下家里的十三岁的儿子,患着肺浸润很 不容易治啦,又是父亲日益衰老,不能工作啦,这些话,我已经听得很多了,因此也 感不到兴趣,只是含含糊糊的随口应答着,一面就打起呵欠来。 “啊呀,倦啦?” Page 4 of 33chuan 2011-8-13http://ebook/duan007.htm PDF 文件使用 "pdfFactory Pro" 试用版本创建 ÿ www.fineprint.com.cn “唔,一直工作到今天早晨八时才睡的。” “是吗,那么,躺一会儿罢。” 民子把被褥重新整理了一下,走到玻璃门边,从里面上了锁。随即从壁橱里取出 了我的一件浆得好好的浴衣。民子也换上了一身毛巾布的睡衣,在床上躺下后,随手 拉了一下电灯的开关。 整个屋子都沉浸在一盏小灯发出来的青光里。民子那肥胖的身子横在旁边,我仿 佛受到重压而透不过气来似的,一种虚脱感立刻又爬上了心头。也不知怎么的,我眼 前浮现着那两件晾在屋檐下被雨水打得湿透的白色的衬衣。 ——睁开眼睛时,屋子里已经和原来那样明亮了。民子换上了浴衣,对着镜子在 梳妆。 “睡得真香啊,还打着呼噜哩。”民子一面扑粉,一面望着我说。她那卷曲的头 发比过去少了,脸也显得更大了,我仿佛这是新发现似的对她望着,“最近,工作得 很累吧?”民子那张大嘴裂开着,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现在什么时候啦?” “八点半。起来了吗?回去啦?” “嗯。” “这么忙吗?” 我既不回答说有事情,也不说“没有什么”,就这么起身走了。象干燥的纸头似 的没有一点儿粘着感,心底深处只觉得有些焦躁,也许是由于这间屋子大狭窄的关系 吧,一种懒散的,混浊的空气,热烘烘的充塞着鼻孔。民子也不来强留我,她弯下身 子给我放好了木屐,打开了房门。 “什么时候再来啊?”她手扶着格子门,低声地问我。 “哦,再过二个星期吧。”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暗忖:和这个女人也快分手 啦。民子那皮肉松弛的大脸盘上,虽然也默默地露出了笑容,但她的心里一定也有着 和我一样的想法的。 我抑制着木屐的声音,走出了公寓的后门。 在黑色的屋顶与屋顶之间的狭窄的天空里,可以看到几颗星星。后街上站着三个 男人,同时都向我这边望着。一直等我走到外面的小路上,我觉得他们的视线始终被 我的木屐声吸引着。我暗自思量:他们对这样一个和女人相会之后从公寓的后门走出 来的、形容消瘦而头发花白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又有些什么想法呢? 来到小路上,一阵凉风迎面扑来,直吹进我的心里。天空里的星星也多起来啦。 只觉得刚才那种虚脱感,现在正在一点儿一点儿的消失。已经松弛的东西受到了 凉风的吹拂,似乎又在凝固起来了。小路的一边是一间接一间的低矮的屋子,另一边 则是用石块砌起来的悬崖。在那些较高的地方,并排着灯火明亮的大户人家。小路上 难得有几个男女走过。我一面走,一面心里还在盘算:决心和民子分手,总是一件好 事情。 走出这条寂寞的小路,来到了热闹的大街上。到处的店家都还开着,店里的人们 静悄悄的动都不动。我踏着投射在道路上的灯影向前走着。任何一个人的生活似乎都 比我好,但任何一个人看上去都和我一样地忧郁。在这种大街上走着时,我的感觉好 象是走在一条过去不知经过过多少次的同样的街道上一样,那是朝鲜的京城?还是山 阳地方的什么街道? 忽然,我看到街道的右侧有一家相当大的旧书店,靠门口的地方,《全集》之类 的旧书堆得象一座座小山似的。通过宽阔的书架,可以一直望到里边。我信步走进了 这家旧书店。 已经很久没有跑旧书店啦。我的目标是肯定的:专找排列着美术书的架子。无论 哪一家书店都一样,这一类书集一般都是放在最里边靠近帐台的地方的。我一站停下 Page 5 of 33chuan 2011-8-13http://ebook/duan007.htm PDF 文件使用 "pdfFactory Pro" 试用版本创建 ÿ www.fineprint.com.cn 来,在一边坐着的老板娘,睁大着眼睛在打量着我的风采。 这一家店里收集的美术书相当多,可是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东西。不过,我面对着 这种书籍时,心情却会随着发生另一种的变化。这可以说是本性吧,也是一个做学问 的人的习性。尽是些不值钱的书;可是,这里面却有五部本浦奘治的著作,不知是谁 拿出来卖的。书脊上的字迹已经退色,但都是一样的字体:《古美术论考》、《南宋 画概说》、《本浦湛水庵美术论集》、《日本古画研究》、《美术杂说》。如果仅仅 是一册二册,那我也许就和过去一样,只是嗤之以鼻而不加一顾了。可是,本溥奘治 的著作竟是五部一套地排列在一起,这可把我的目光吸引住了。 是谁的藏书,为什么要卖给旧书店,这当然都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本浦奘治的业 绩竟然这样放在旧书店里承受灰尘,受到顾客们的冷眼,这才是我最感兴趣的事实。 我把里面的一本《古美术论考》抽出来,沉甸甸地托在手里一页页地看着,几乎看不 出一点儿被人读过的痕迹。可是原来的藏书家尽管没有读过,我却对于每一页的 似乎都已暗记下来似的非常熟悉。在每一行铅字里,似乎都浮现着一个低矮的老头儿 的姿态:细小的眼睛里放射着冷光,漂亮的白胡髭下面,永远浮现着讽嘲性的笑容。 在最后一页的里侧印着著作者的介绍: “生于明治十一年,毕业于帝国大学,专攻东洋美术,文学博士、东京帝大教 授。东京美术学校教授,日本美术史学权威。帝国学士院院士、古代神社寺庙保存 会、回宝保存会委员;著有《南宋画概说》以及有关日本美术史等著作甚多;别号湛 水庵,所作随笔颇多。” 在这仅仅一页百来个字里面,塞满了湛水庵本浦奘治的光辉灿烂的履历。不过这 本书还是他生前出版的,因而里面还漏了一条:“没于昭和十八年”。同时还应该再 加一条:“贯串大正、昭和的日本美术界太上皇”。更进一步,至少在我的眼光里还 必需追记一条:“把宅田伊作 关在美术界门外的人。” ——我的一生,可以说就是被这个人所埋没的。一头乱蓬蓬的班发,一袭皱巴巴 的单衣,一双木屐——我之所以落得这般样子,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文学博士本浦奘治 造成的。 如果不是遭到本浦奘治教授的嫌忌的活,我现在大概是在哪里的大学里担任讲 座,书也写得不少了。如果我获得了本浦教授的知遇的话,现在也许早已代替了岩野 佑之的地位,当了东京帝大或美术学校的主任教授,成了美术界的权威啦。岩野和我 是东京帝大美术系的同期同学。不是我自夸,要讲学习成绩,我不知要比岩野高出多 少哩。这是连本浦教授自己也承认的。 当时我还是一个学生,但已经和一个女人发生恋爱而同居了。本浦教授对此非常 不高兴。 “这种下流的家伙,简直没有办法。” 据说本浦教授曾经向人讲过这些活。从此以后,他就对我疏远了。可是,难道说 这真是如此不道德的事情,而可以成为他疏远我的理由吗?我是真心爱这个女人的, 而且准备和她结婚的。正是教授自己才是一个没有道德的家伙,他把赤板的一个艺妓 弄回去作了小老婆哩。 我大学毕业时希望能留在东京大学当一名助教,想作为一个学徒而继续进行研究 美术史,但结果未被收容。但岩野沽之却当下就被留下了。 不论是京都帝大,东北帝大、九州帝大,对我都表示了拒绝。没有办法,我就报 名志愿在博物馆里当一名候补鉴查官,如果一开始不行的话,就当一名雇员也可以。 可是不论东京或是奈良,到处都不行,一切属于官立系统的地方,都把我拒之于门 外。本浦奘治的势力范围,不但包括文部省和宫内省,几乎达到了全国的一切机关。 不仅是官办的系统,甚至在私立的大学里,也都布置了他的弟子和喽罗。 如果受到本浦奘治憎恨,在学术界绝对没有出头的日子,我一出学校就已体验到 Page 6 of 33chuan 2011-8-13http://ebook/duan007.htm PDF 文件使用 "pdfFactory Pro" 试用版本创建 ÿ www.fineprint.com.cn 了这一条铁的法则。 本浦奘治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势力呢?这是不难解说的。古美术品的收藏家多数 是从祖上传承下来的诸侯贵族,这些贵族多数是具有政治势力的。此外还有财阀和职 业政治家。这种上层势力把这个古美术学界的权威、国宝保存委员会委员本浦奘治看 作了不起的宝贝,而本浦奘治也就充分利用了这种机会,造成了今天的地位,这也是 当然的结果。他是美术行政方面的太上皇,即使在文部省方面,和他对立的人是绝对 没有活动的余地的。各校的美术教授、助教授、讲师的任免,没有他的同意是不能实 现的。说得稍微夸张一些,他等于是这一方面的文部大臣。 这位本浦奘治为什么要排斥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青年学徒呢?不用说,所谓与 女人同居等等,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事实上,我接近了他所嫌恶的津山孝造教授,因而触痛了他的逆鳞。正就是由于 这种原因,我只得流浪朝鲜,回国后也只好在乡下城镇里转来转去,以至到今天虽然 年逾半百,还只好做一个古董商的商量对手,给二流出版社的《美术全集》之类编辑 一些附录宣传品,给展览会的展品制作一些解说,或者是写一些杂文之类的东西,赖 此糊口而已。使我的生活陷入今天这种凄惨局面的基本原困,就是这个本浦奘治。 ——我把那本书放还到架子上,拖着木屐啪嗒啪嗒地走出了旧书店。 第三章 看到了本浦奘治的五本著作,我似乎感到一种长久以来所不曾有过的兴奋的感 觉。电车也不想乘了,就沿着这条路走回去。一个干瘦老头儿拖着木屐,带着仿佛喝 醉了似的神态在大路上漫步,行人通过他的身边仿佛都要回避一下似的。 我一面走一面在想,我的不幸虽然是由于接近了津山孝造先生而开始的,但我一 点也没有因为获得了津山先生的知遇而感到后悔。我从津山先生那里学到了贵重的学 问,这是任何书籍中都学不到的东西。事实上,先生连一部书都没有写过,象这样毫 无著作的学者是非常少见的。 先生完全是一个讲究实证的学者。作为一个国宝鉴查官,为了文部省的古代神社 寺院保存事业,他几乎走遍了全国的古代神社寺院和古老的世家。在古物的鉴赏方 面,再没有象先生这样体验更深的学者了。他在这方面的广博知识,完全是在饭盒和 草鞋生活之下的产物。而且,先生对一切的权威和特殊势力都是不爱接近的。可以想 像,在某些机会里,往往是对方先伸出手来想接近先生。特别是有不少喜欢美术的华 族,他们对本浦博士那种专爱依附权势的人是感到讨厌的。例如被称为贵族中的新人 的松平庆明侯爵、木田成贞伯爵就是如此。但先生对这些人也只是感谢他们的好意, 而并不愿意接近。这很可能也是对本浦博士有所顾忌吧。 据人们传说,本浦博士对先生是感到嫉妒的。他心里一定是在害怕,一部分上层 阶级对津山先生表示好意,也就等于是分掉了他的一部分势力范围。不,顾客们对他 表示好意,他是一点儿也不愿意分给别人的。本浦博士就是这样一种人。 津山先生的内心似乎是轻蔑本浦博士的。不但因为本浦博士这样的仗势弄权,同 时也因为他古美术的鉴赏能力太差。诚然,对于日本古美术史这门学科的确立,本浦 奘治的业绩确实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可是,即使没有了本浦奘治,这方面的工作迟早 也有人会做出成绩来的。 把现存的古代美术作品安排一下,以演绎的对它的体系出一套理论来, 这固然是很好的事情,可惜的是,在实证方面的积累实在太空虚了。事实上,本浦在 美术史方面的著作非常粗糙,并没有充实的理论。这种缺点的产生,首先,是由于他 Page 7 of 33chuan 2011-8-13http://ebook/duan007.htm PDF 文件使用 "pdfFactory Pro" 试用版本创建 ÿ www.fineprint.com.cn 缺乏鉴赏的眼力,因而也是不可避免的。那种由学究式的构想所装饰起来的概论,虽 然看来非常漂亮而可以使人眩惑一时,但如果在资料的选择上有了错误,建筑在这上 面的理论当然也是站不住脚的了。 举例来说,《日本古画研究》乃是形成本浦系统的最根本的著作,但这里面引用 的资料,大约有一半显然都不是真品。本浦博士却对这些赝作毫不怀疑,一概把它们 制成图版引用在自己的著作里。当然,在本浦博士的时代,考证方面的工作还没有象 今天这样发达,象他这一位大专家,竟对赝作、别人的作品以及后世的模制品,一概 都无法加以区别。 我投入津山先生门下,最初看到他对《日本古画研究》中的一二点资料进行考订 时,他只是在那冰冷而没有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好奇的微笑而已。后来我一直在先 生的指导下学习,陪他到奈良、京都以至山阴等地方进行调查研究,等到这种师徒关 系经过了很长一段时期之后,才第一次听到他失望地透露出《日本古画研究》以及其 他资料的秘密: “在这本书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东西是不行的。” 三分之二,我听到这句话时不由得愕住了。这几乎是把本浦博士完全否定啦。可 是,我后来才知道,如果对这本书再进一步严格考查的话,不行的东西还远远的不止 三分之二哩。 “不行,这件事情,在本浦先生活着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能讲啊。这是学者的礼 貌。同时,本浦先生还说,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的。”先生还对我这样说。 今天想起来,先生的这几句话有着两种意义:第一,也就是先生所谓要遵守“学 者的礼貌”。津山先生在他的一生中,这一本书也不曾写过。如果要写的活,那他对 本浦博士作为理论根据的资料,恐怕是不会接触的。这就等于是否定本浦博士啊。 如果先生活得比本浦博士更长久的话,他是一定会有著作问世的。只是因为本浦 博士还活着,所以不能写,可是,所谓等本浦死后再写,这当然决不是说先生害怕本 浦奘治这样一个太上皇。这是他对创立了日本美术史这门学问而使它繁荣地发展起来 的本浦博士表示的礼貌。尽管并不感到尊敬,但对方既是前辈,那“礼貌”还是应该 遵守的。津山先生是多么想写书,这无法知道。但据我这种人的猜想,先生也许是在 等待着本浦博士死去也未可知哩。 可是,津山先生只活了五十岁就先去世了。本浦博士却比他多活了十五年,到六 十五岁才死去。津山先生对日本美术史具有如此渊博的实证的知识,而竟然连一本著 作都没有写过,其理由也即在此。 另外一点——那也是我到以后才发现的——是先生所谓“本浦也有他自己的想 法”的问题。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本浦博士在为自己的著作选择材料时,心里是有着某种 意图的?这些材料的收藏者多数是权门豪富,作品的性质当然是客观的存在。可是。 本浦博士的脑子里可能还有某种意识在活动:有意的收录一些有疑问的东西,正是可 以取得收藏家的好感的办法。博士的鉴别能力很差,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啊,博士即 使自己感到有疑问,即使事实上的确是不行的东西,可是博士却故意把它收进了被认 为权威的著作中。本浦博士之所以能依靠权门的背景来形成自己的势力,其秘密也就 在此。津山先生对这一点是看透了的。这也就是他所谓“本浦的独自的想法”这句话 的真意所在。 对津山先生的实力,知道得最清楚的莫过于本浦博士。同时,他对自己的弱点也 知道得很清楚。博士对先生采取了敬远的态度。他对先生一定是有自卑感的。他虽然 天生得那么一副傲慢的脸容,但在心底里一定是害怕津山先生的。这种心情变成了对 先生抱有阴险的敌意,因而对先生的弟子——我,也感到非常憎恨。 本浦博士曾在背后这样说:“津山君对作品的看法,完全是古董商的眼光,那只 Page 8 of 33chuan 2011-8-13http://ebook/duan007.htm PDF 文件使用 "pdfFactory Pro" 试用版本创建 ÿ www.fineprint.com.cn 是职业家的技术而已。” 可是,在鉴定一件作品时,单凭学者那种笨拙的眼力,又怎么能辨别真伪呢?既 称鉴定,那就非具体不可。要做到这一点,那就必须具备丰富的鉴赏经验和经过严格 锻炼的眼力。单凭直感来讲话是容易的,问题是这种直感是以什么来作基准。 这当然不能是那种观念性的学问,归根结底,实证是即物性的,它必须依靠职业 家的技术。因此我觉得,本浦博士这种诽谤,事实上正巧暴露了他自己在这方面的无 能。值得庆幸的是,津山先生把这种“职业家的”鉴赏技术全部教给我了。这是比任 何东西都更宝贵的东西,是从任何学者的著作中所学不到的知识。比起极度空洞的学 术理论来,它是有着非常充实的内容的。 我在本浦博士的歧视之下,到处都找不到安身的地方,结果还是津山先生为我在 朝鲜总督府博物馆里找到了一个临时工作人员的位置。 “我在拓务省有个熟人,是托了他才找到的。事情不见得好。但先忍耐一下再说 罢。将来等国内有什么空缺的时候,再来喊你就是啦。”先生眨着细小的眼睛,非常 耽心地对我这样说。 津山先生和本浦博士不同,他在行政方面也没有什么熟人。这样一位先生竟然顾 不得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薄弱,到处为我去找工作,那也说明了他对我是多么的关 心。当然,他也非常清楚,我之所以受到本浦博士的憎恨而到处找不到职业,其原因 也就是为了我是他的弟子,这也许更引起了他对我的责任感。老实说,我当时的心 情,倒也未始没有到外地去的热烈愿望。那怎么还能说工作的好不好呢?我对先生的 关心表示感谢,二话不说就接受了他的推荐。朝鲜总督府既不是宫内省、又不是文部 省的势力范围,而且又在国外,本浦博士的势力也不会伸展到这里来了。 工作是津山先生介绍的,又不是正式的职员,只是一个特约的地位,本浦的势力 可能就把我放过了吧。 我在朝鲜忍受了十三年多的时间。根本不曾有过升迁,永远是一个临时职员。就 在这个期间,津山先生去世了。我一生中就淌过这么两次眼泪:一次是幼年丧母的时 候,再一次就是接到先生噩耗的时候。 说起来也对不起先生,我在朝鲜一直是过着荒唐的生活,今天任何人看到我,都 会猜想我已是六十岁以上的人了,这也许就是当时的生活在肉体上所造成的结果。虽 然也曾一度有过一个可以称作妻子的女人,但不久就分手了。这以后,也曾一再地和 不同的女人同居过,但都没有维持得太久。我五内如焚,焦躁,绝望,心里是在企求 着安静。可是跟任何一个女人的同居生活,都无法使我平静下来,仿佛一个狂人似 的,我动不动就会莫名其妙地发怒,随时都会做出粗暴的行动来,这是任何一个住在 我身边的女人所不可能忍受的。 津山先生离开了尘世之后,我那一到适当时期就可以回转国内的幻想,看来是完 全破灭了。 本浦奘治博士到了退休年龄而离开了学校,但他那种最高权威的地位却没有改 变。他的学生和喽罗们分布在各个主要的大学、专门学校和博物馆里,防止着异己分 子象蚂蚁一样潜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上层的勾结益发严密,政治上的力量始终不见衰 落。 可是,我内心的焦躁,还不仅仅是无法回转内地这一个原因。我的同班同学岩野 佑之飞黄腾达,从助教授、教授以至最后承袭了本浦奘治的衣钵,在帝国大学丈学部 中占据了主任教授的地位,在这方面开设了讲座。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我局促在朝鲜的一角,带着屈辱的心情冷眼旁观着他一步步地爬到了这个位置。 岩野佑之的头脑是非常笨拙的,我因为对他的学生时代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有充 分的自信来说这些话。不过,他是所谓名家的弟子。他的大哥是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一 个小小的大名华族——现在继承着家主地位的男爵。说起来,岩野在年轻的时候也真 Page 9 of 33chuan 2011-8-13http://ebook/duan007.htm PDF 文件使用 "pdfFactory Pro" 试用版本创建 ÿ www.fineprint.com.cn 是个美男子,煞有介事地一副温文尔雅的贵族相儿。这种样子,也正就是本浦奘治所 最喜欢的。 岩野佑之本人也知道自己的头脑并不太好,固而就一心地巴结本浦博士,简直象 奴隶一样地服侍他。据人们的传说,岩野所有的广大的田地,一半都消耗在这上面 了,至于真情如何,当然是不得而知了。此外,也还有种种近乎这一类的传说,真假 姑且不论,但恐怕多少也有一些是事实吧。象这样的献身效劳,当然也就取得了本浦 博士的最大欢心,因而他也就决定把这一套衣钵传给这个心爱弟子岩野佑之了。 在学问的世界竟然通行这种事情?如果有人要为此而感到愤慨,那是太愚蠢了。 所谓经院学派,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情,这一点我也是到很久以后才领悟的。可 是,当时我也还年轻,象岩野佑之这一类人竟能占据这样崇高的地位,我对于这种不 合理的事情,心里禁不住燃起了怒火,对他感到轻蔑,嫉妒,憎恶。我在心底里暗 忖:这种官立系统的大学和博物馆,就是来请我,我也不愿意去哩。我虽然身居京 城,可是我只得借酒浇愁,在那朝鲜贫苦人民集居的小胡同里,不知道彷徨过多少个 夜晚,即使在今天,我还常常在梦境里看到那些一排排贫困阴暗的房屋哩。 在那塔公园里,我甚至还有过在地上一夜睡到天亮的事。可是,在朝鲜还有这样 一个人,他的心里有些什么烦恼,这是本浦奘治和岩野佑之这些人所不会知道的。他 们和我之间,有着天上地下的距离,恐怕他们早已把我宅田伊作这个名字都已忘掉了 吧。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 那是昭和十五六年之间的事情,我经过一个人的帮助,终于结束了在朝鲜的十三 年生活,回到了国内,在H县的K美术馆当一名特约工作人员。这是一家全国闻名的民 营美术馆,是专门陈列K财阀的蒐集品的财团法人。在陈列品中有很多是他收藏的日本 古画。 “这一下可好啦!”我在心底里这么想。只要能象这样,东京也不想去啦。K氏也 不愧为一个美术爱好者。他尽其财力上的可能,收集到的尽是很好的东西,我简直感 到眼目一新,精神上也仿佛苏醒过来了。津山先生对我的教育,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更 有用的了。当我面对着这些收藏的古画时,仿佛感到先生就在一旁默默地指导我,激 励我。我感到勇气百倍,学生时代那股子冲劲似乎又回到了我身上似的,准备在这些 古画上和人比赛一下,从此也可以完全改变在朝鲜那十三年的无所事事的生活,哦, 不,朝鲜的博物馆里也有不少东洋美术的珍品,因此也不一定可以说是完全无所事 事。不过,至少是为了改变长时期来精神上的虚脱状态,我又认真地开始了古画的研 究工作。 先生已经把一切都具体地教给我了,不但是渊博的知识,而且在技术上也是详尽 深入,不放过任何细节,简直象医师的临床讲义一样,在立证上非常精致。这就是本 浦博士所看不起的职业家的技术。如果他说得对的活,那么,这种职业家的技术的价 值,比起本浦湛水庵的任何一种抽象的论文集来,都要高出好几倍哩。 可能是由于我的努力的结果吧,K美术馆吸引了很多鉴赏家的注意。可是这样的生 活过了两年之后,我突然又被解雇了,“本来是临时的性质,那就随时都可以解约 的。”人家这么说,我当然也没有办法。理事在宣告解雇的时候,也没有讲明什么理 由。可是,后来有人悄悄地告诉我,那是因为理事有一次到东京去会见本浦博士,当 时岩野佑之也在一旁,他们两个人一齐说:“你们馆里,据说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哩。” 理事回来后就跟K理事长商量,结果决定把我撵走了。看来当时K美术馆方面也有 这样的想法:违背了本浦奘治和岩野佑之的意志,事情是会有麻烦的。 不论是本浦奘治或岩野佑之,还牢牢地记住着宅田伊作这个名字哩。 打这以后又过了一年,东京大学名誉教授本浦奘治死了。参加他的葬仪的名流学 者,真是多得不可胜数,报纸上还作了这样的报导哩。当时我却在心底里为他的死而 Page 10 of 33chuan 2011-8-13http://ebook/duan007.htm PDF 文件使用 "pdfFactory Pro" 试用版本创建 ÿ www.fineprint.com.cn 暗暗祝贺—— 第四章 回到家里,已经是九点半了。大门已经关闭,屋子里还有着悄悄的谈话声音。 我挂上后门,摸到了黑暗的二楼。 被褥,散乱在桌子上的稿纸,一切都和我出去时没有两样。屋檐下晾着的衣服, 被雨水浸得沉甸甸地吊在竹竿上。门仓留下的那盘海胆酱,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 我看到这盒礼物,就想起了门仓给我看的那幅赝品的竹田画。那的确画得很好。 门仓可能以为是真的才拿来的,这也怪不得他,画这幅赝作的家伙,手腕确实是了不 起。 “如果是岩野或兼子,也许真的会受它的骗哩。”我又想起了自己对门仓说的那 句话。这倒是实在的。承受了本浦奘治衣钵的岩野佑之在他所著的《日本美术概说》 中讲的那一套,完全和他的师傅一模一样,结构相同,讲法也相同。这不是继承,只 是本浦的平凡的重复;看不到一点创见,也没有什么发展,实际上毋宁说是退化了。 本浦毕竟还有些锐利的见地,岩野则除了退步和无聊以外,没有任何东西,鉴识 的眼力的缺乏,甚至还在他师傅本浦教授以下。岩野模仿他的师傅,也以南宋画为研 究领域,出版过《文人画之研究》、《南宋之研究》等著作,实际上都不过就本浦的 著作扩大一些,掺一些水而已,首先,他用的那些图版,几乎全部都是不行的东西, 他的眼力比本浦更差,这些著作正好暴露了他的无知,因而令人看了感到太滑稽啦。 可是,由于社会上并不知道这种情形,因而提到岩野佑之时,还以为他是南画 (指中国画——棒槌学堂注)研究方面的权威哩。怪不得他就可以在东京大学和艺术 大学讲授美术史,尽管及不到本浦奘治,但也还是相当的一个太上皇,著作也出版了 不少。这造成了对他的过高评价,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权威的称号也就是从他的 这个街头上得来的。 岩野佑之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来鉴定作品的呢,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因而向人打 听一下,后来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人家拿什么画来请他鉴定时,据说他就默默地向它凝视着,不时从嘴里漏出一两 声“嗯……嗯……”的呻吟声来,就这么默默地望着,可以一直继续到三四十分钟, 连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嗯……嗯……”地哼哼着。 这时候,在他身边的兼子或是富田等弟子如果说一句:“先生,这恐怕不行 吧?” 于是他才下判断说:“是啊,不行啊。” 如果弟子说:“先生,这不是很好吗?” 于是他就接下去说:“真好啊。” 就这样,在没有听到别人的示意以前,他什么意见也不发表,甚至会默默地凝视 一小时之久。 我起先还有些不信,但据说实际上真是这样的,我听了禁不住出声大笑起来,岩 野佑之根本不会有意见的。他既没有自信,更没有勇气,他并没有养成鉴别能力的基 础。本浦奘治教给他的是笼统的概论和体系方面的理论,对于一个个不同对象的实证 知识都是非常空虚,从这一点来讲,倒是年轻的助教授或讲师如兼子、富田这些人, 因为有心研究,所以比起虚伪的岩野来还要好一些哩。不过,即使是这几个人,在我 的眼光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原来,象日本美术史这一类学问,在方法上非要讲究实证主义不可,本浦奘治嘲 Page 11 of 33chuan 2011-8-13http://ebook/duan007.htm PDF 文件使用 "pdfFactory Pro" 试用版本创建 ÿ www.fineprint.com.cn 笑津山先生只懂得“职业家的技术”,但实际上却非用这种技术来仔细研究对象,对 一个个的材料进行调查研究不可。只有在这方面有所积累,才能归结起来建立一套完 整的体系,把实证的方法叫作“职业家的技术”,这只是爱虚荣的人想把对直感得来 的模模糊糊的东西神秘化而采用的借口而已。 讲到鉴定这种功夫,可以说古董商的能力着实要比社会上有名的学者高明。对他 们来说,这毕竟是以金钱作赌注的买卖,因而必然是非常认真的。谈起古董商,我也 曾经有一个时期在一家名叫芦见彩古堂的相当大的古董店里吃过饭的,店主芦见藤吉 知道我的才力,把很难鉴别的东西拿来和我商量。那时候,我也从他那里得些钱财, 也说不上是什么津贴或是顾问费。 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个大雅的画帖,拿来给我看。尽管手法非常高 超,但实际上都是赝品。芦见似乎感到很遗憾。我后来一想,一定是收藏者方面对此 是寄予了极大的希望的。 芦见是一个很精明的商人,对经常来往的一些客人,真是用尽全身的力量,想出 种种办法来为他们服务。他总是先打听出这位主人有些什么嗜好,夫人又是喜欢些什 么,然后自己就拼命在这方面钻研学习,以便和他们同化,不,表面上是和他们同 化,实际上是借此来博取他们的欢心。看来不过是些帮闲的功夫,他却在这上面化了 很大的努力。如果主人喜欢下围棋,他就去跟一个高段的棋手学习,使自己也能达到 初段的程度。如果夫人喜欢长歌,那他就做得仿佛自己也曾受过名师传授一样。因此, 不论谣曲也罢,茶道也罢,他各种流派都曾学过,而且也有相当造诣,可见他确实是 化了很大功夫的。也许,非如此就不容易获得顾客的信任吧,举例来说,不论真宗也 罢、真言也罢、净土也罢、法华也罢、神道也罢,各种流派的宗教经文或祝词,他全 都能暗诵,以便一声需要的时候,他就可按照顾客的宗派,拿出来应付。他甚至投入 长老的门下,不惜化钱把授戒的袈裟都领了回来。 不仅如此,他连顾客周围的人也想尽办法巴结。如果那个顾客平时购进古董时有 什么人为他作参谋,那芦见就迎合这个人的嗜好来和他接近,如果听说这个人是搞考 古学的,那他就先在考古学方面下功夫,甚至还真的去做些发掘工作。由此可见,为 了生意买卖,他确实进行了非比寻常的努力。 可是,在我把那本大雅的画帖断定为赝品之后的几个月,我忽然发现这些画却在 一本权威的美术杂志上制版刊登出来了。为文推荐的是岩野佑之,他对这些新发现的 大雅作品倍加赞赏,尽管我对岩野佑之感到怜悯,可是想到在他的名宇和那本杂志的 权威性的结合之下,社会上对这本画帖竟真的看作是真品了,这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 的事情,我觉得,尽管我的身份微不足道,但也总还是研究日本美术的一个老学徒 啊。我仿佛引起了公愤似的,把这些大雅作品之所以为赝品的理由,写出来登在某一 杂志上。不幸的是,登载我这篇文章的只是一个二三流的杂志,因而岩野佑之是否会 看到,还是一个疑问。 这个杂志出版半个多月之后,有一天芦见突然把我喊去,脸色非常难看地向我大 发雷霆。原来这一幅画是他卖给人家的,现在买方要把这幅大雅作品退还给他,因而 使他在经济上发生了困难。他说:“人家就是因为看了你这篇文章啊!” 他是因为我告诉他那幅东西不行,所以才把它卖给人家的。我还以为这是他到别 处去拿来的,所以才写了那篇文章,因此我回答他:“我早已说明过啦,我明明告诉 你这东西不行,你为什么又去卖给人家呢?” “你根本不懂得买卖!”他这样对我说,“既然这样,我和你的关系就到此为止 算啦!”我就这样和他吵了一顿分手了。如果我和芦见彩古堂不是这样吵架以后离开 的,那我一定至今还月月不断地有一些类似津贴的收入,生活大概也不至于象今天这 样贫困啦。 我躺在床上,不断地吸着纸烟。就因为在旧书铺的架子上看到了本浦奘治的五册 Page 12 of 33chuan 2011-8-13http://ebook/duan007.htm PDF 文件使用 "pdfFactory Pro" 试用版本创建 ÿ www.fineprint.com.cn 著作,精神多少有些昂奋。在今天的生活里,我已和昂奋结了不解之缘,在这一间脏 里脏气只有六张席子那么大的租来的屋子里,书籍,纸张,风炉,锅子,杂乱无章, 一个年近六十的干瘦的独身老头儿,就在这里唏唏嗦嗦地烧饭做菜,受到委托时,就 整夜伏案写些杂文,不时为些无聊的事情出外奔波,疲乏不支时又拖着困倦的身子回 来,自从受到本浦奘治的憎恨以来,我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人世间的一粒微尘。 岩野佑之带着他那光辉的衔头不断发表着空洞无物的美术史论。他所拥有的是世 俗的荣华和充裕的生活。作为本浦奘治这个“太上皇”的奴才,岩野佑之竟有今天这 样的局面,我感到实在是太不合理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是在拿他和自己作 比较吗?不,这儿已经不存在可以进行比较的基础。既然是不合理,那也就无法比较 了。在我的眼睛里,岩野之类的所谓学者,霸占着最高学府的那些家伙们,鉴定人, 美术商人,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废品啦! 仔细想来,今天的日本美术史这一门学问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大部分的材料都集 中在大名贵族,明治新贵族以及今天的财阀手里,被他们深深地埋藏起来了,他们不 愿意把这些东西公开出来。只有本浦奘治那样接近权门的经院派的伟大学者,才具有 观看这些东西的特权,而且这些所有者即使把东西拿出来给人们观赏。但还是不肯让 人家调查。战后,旧华族和财阀没落了,有很大一部分收藏品都抛了出来,但实际上 还不到全部收藏品的三分之一。世界上哪里有这种只许特权者才有资格看材料的封建 的学问啊,与西洋美术史比较起来。日本美术史还没有成为一门学问,其原因也就在 此。何况,可以获得观赏的特权的岩野之流,本身都是接近盲目的学者,他们又能讲 得出什么东西来呢!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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