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边缘

快乐的边缘 快乐的边缘 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   Ｉ 故事是这样的。有个小男孩，和他的叔叔婶婶一起，去一个正在大兴土木的地方度假。这是一次企盼已久的旅行，小男孩在梦中都翘首以待。出发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新鲜的空气中充满难以言传的气息。爸爸妈妈带着小男孩到了机场，把他准时交到了叔叔婶婶手中。他们欢笑着，挥手告别，互致祝福。飞机是康帕尼亚的，四座小飞机。机组人员回答了小男孩各式各样的问题，甚至连飞行员都跟他聊了一会儿。飞行时间是两个小时多一点。小男孩略感惊吓地颤抖着，又开心地自嘲，他笑得很自在，像一片落叶一样。生活有时候就是会显露出不同寻常的真实。尽管他身上系着的安全带让他觉得有守护神在抚摸他，但不一会儿，他就有了一种新的期待感：期待着未知的东西，期待着更多。这种期待感时而膨胀时而消隐，就像呼吸一样，藏在白色的空气中。这小男孩。 在飞机协调的运动中，伴随着与此前的预期相一致的和谐与美好，一切都在突然间甜蜜地到来了：需求感还未出现就已获得了满足。有人给了他糖果和口香糖，让他选择。叔叔非常有耐心地教他怎么调座椅靠背，压一下座位上的小手柄就行了。他的座位靠窗，可以看见移动着的世界。有人给了他一些杂志，他翻来翻去，翻到了一页地图，在地图上可以看见每时每刻飞机都位于哪个地方的上空。他看厌了之后，把杂志放到了膝盖上，专心注视窗外：云朵堆积出来的可爱模样，天空的纯蓝色，越来越辽阔的清晰，像在地图上绘制出来的平坦大地，丛林与田野的星罗棋布，在黄色红色灰色之间摆动的绿色，还有下方的山峦。难道大人、小孩、马和牛都像这样看着跟虫子差不多？飞行至高无上。此刻，小男孩充满活力。他的快乐绝缘于所有灾祸。他坐在里面，在飞机温和的声响之中：飞机就像一个任劳任怨的好玩具。当婶婶递给他三明治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事实上他很想吃点东西。叔叔向他许诺，等一到目的地，就会有很多很多好玩的、好看的，有很多事儿要做、很多地方要逛。小男孩一下子听了这么多安排，结果一个都没记住。一道强光，一片很长很长很长的云。他们到了。 II 一大早，飞机晃动着降落了。一个巨大的城市即将在半荒漠一般的大平原上建成：稀薄的空气，魔幻般单调的景致。机场离住的地方很近。房子是木结构的，在这个季节，被树丛掩盖着。小男孩看过去，隐隐地看见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希望能够看见更多有趣的东西，无穷无尽的全新的事物，让他的眼睛逐个去拼读。他的房间很小，离厨房不远，这小庄园的构造不太好，前面有一小片林中空地，不能从树林里直接走到屋里来。美洲菟丝和黄色的兰花从高处垂悬下来。从那里面会冒出来印第安人、美洲虎、狮子、狼和猎人么？只有声音。一只鸟，然后是其他鸟，悠长的歌唱。正是这歌声打开了他的心扉。这些小鸟喝甘蔗酒么？ 天哪！他远远地看见了火鸡，在这片地界的中心地带，房子和树木之间。那只威风凛凛的火鸡背对着他，惹起他的惊羡。它抖开尾巴，羽毛膨胀，开始就地转圈，翅膀擦着地面，凌厉、生猛，像在宣告什么。它咕噜咕噜地叫着，震落了纽扣大小的一颗颗宝石红的浆果。它头上有块斑，很罕见的淡蓝色，天空和蓝脯鸟的颜色。它丰满、壮硕、鼓鼓囊囊，体现出球体和平面的完美结合，色泽就像一片蓝黑之中绿色的金属反光。一只永恒的火鸡。太棒了，真的太棒了！它集各种热量、强力、花朵于一身，是万物的流溢。它那耀眼的伟大如惊雷一般。它的色彩傲视一切。它圆睁着双眼，就像小号被吹到了最高音。它狂怒，翘着羽毛，踱着步，继续不停地咕噜。小男孩笑了，开怀大笑。然而，他只能草草一瞥。叔叔婶婶已经在叫他出去兜风了。 III 他们是坐着吉普去的，去一个长满紫葳树的地方。小男孩用亲切的语气重复着每样东西的名称。吉祥的灰尘。田野上的锦葵，乳香黄连木。长着绒毛的野巴豆。横穿马路的绿蛇。山金车花，开得像白色的枝形吊灯一样。天使模样的鹦鹉。饱满欲滴的苏里南樱桃。一只野鹿，白色的尾巴。繁盛得如同紫色翡若翠一样的花朵。叔叔说“这里有山鹑的便便”。一队小鸸鹋，排着队，像印第安人一样躲来躲去。一对白鹭。阳光普照之下，这景象更为壮丽开阔。一颗棕榈树长在山涧边上，有一阵他们差点陷了进去。所有事物都从晦涩中呈现出来。他依靠持续不断的快乐而活着，这些快乐时而是梦想，时而是饮品，时而是新近萌发的爱意。在他的记忆中，在完美、纯净的状态下，有一座座全副武装的堡垒。这一切都会在时间的流逝中逐一被发现，为他制造接连不暇的新异和未知。他驻留在空气中。 回来的时候，他还在琢磨火鸡。只想了一小会儿，为了不让记忆的热度白白流失，更重要的是，它已经为他而留在那儿了，在密林之间的空地上。他只能拥有它一瞬间，轻飘、美好、无限拉长的一瞬间。是不是每所房子、每个人，都能像这样拥有一只火鸡呢？ 他们饿了，吃着午饭，喝着啤酒。叔叔，婶婶，还有几个工程师。在饭厅里，听不见它无畏的喝斥，它的咕噜声呢？这座大城市即将成为全世界最高贵的城市。他打开扇子，大力地扇着，略显不耐烦，甚至有些怨愤……他胡乱吃些甜品，地里摘的温柏果做的糕点，切得很好看，有着花朵的甜香味。他走了出去，迫不及待地想去再看看火鸡。 乍一看去，什么都没看见。这片林子其实是那么矮。哪儿呢？只有几根羽毛，和地面上的些许印痕。“哟，自杀了。明天不是医生的生日么？”一切都丢在了永恒与确定之中。在瞬息之间，最美好的事物就从人们身边夺走了。怎么可以呢？为什么如此突然？早知道会这样，真该多看几眼那只火鸡，就那只。那只火鸡从这儿消失了。只在空谷粒那么小的一分钟里，小男孩身上掠过了一毫克的死亡。他们已经在找他了：“我们去看看那个湖，那上面要盖个城市呢……” IV 他一句话也不说，看上去既疲倦又毫无好奇心，而这只是为了兜风的时候刻意停止思考。他去了。他羞于提及那只火鸡。或许他不必如此，如此感到羞耻或许完全没道理，就因为这点折磨他的小难过、这阵小悲伤、这股憋屈和失落。但是，这些感觉的确也困扰着他，就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一样。他感到越来越疲惫。在环绕着他的忧伤中，他几乎跟不上他们此刻为他指点的景象：地平线，正在掘土的工人们，载着砂石的大卡车，长满树木的空地，灰色水面的河流，就要枯萎的野巴豆，没有鸟儿的失效魔法，布满灰尘的天空。他的倦意和受挫的情感形成了一种隐秘的恐惧：在这呆板的世界，在充满敌意的空间里，无穷多的厄运将会被揭开。在欢乐与失落之间，平衡总是短暂的，几乎无法居中。小男孩垂下了小脑袋。 那里正在修建机场的大停机坪，压缩机、自动倾卸车、滚压机从四处调集过来，压路机拿钢牙一般的铁杵锤击着地面，沥青摊铺机紧随其后。树林是怎么砍掉的呢？婶婶问道。有人指给他看伐木机，前面有一块很大的刀片，还有用于清除路障的斧子状的东西。想看看吗？那儿有一棵树，很简单的一棵树，简单得没什么引人注目的特点，在丛林尽头处。一个操作机器的伙计嘴里叼着烟。那玩意动了起来。一直往前动着，直到慢下来。那棵树，浅色的树皮，高处有些枝桠，看着生机勃勃的。就这么猛地一下，哗……一瞬间倒在了地上，全部倒了下来，全部。倒得如此漂亮。甚至来不及用眼睛看个清清楚楚。难以置信的震惊。剧烈跳动的脉搏。小男孩感到有点恶心。他看了看天——令人惊讶的蓝色。他颤抖着。那棵树，就这么死了。干净优雅的树干在突如其来的混乱之后，那上面的树枝，就什么都不是了。它埋进了石头里。 V 回来的时候，他再也不想去那个地方了，那儿是一种被抛弃的向往，一种不确定的追悔。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他的小小的念头还处在象形文字的阶段。但是他还是去了，在晚饭之后。算不上亮丽的惊喜，只是稍稍有些出乎意料，他看见了它：那只火鸡，在那儿！哦，不对。不是同一只。这只要小些，小多了。它有颈部的垂肉，尾部的大毛刷，有咕噜咕噜的叫声，但是它没有上一只火鸡身上那种硬朗的优雅，那种高傲，那种饱满，那种膨胀的美。它的到来和现身，不管怎样，都算是一个抚慰吧。 在忧伤中，一切都变得很柔和。直到一天结束，也就是说，入夜了。然而，夜晚的到来永远像这般难耐，哪里都一样。寂静从它们的容器中走了出来。小男孩怯生生地，和他身上的迷惑一起安静了下来。在他体内，有某种力量在暗中滋长，提升着他的灵魂。 而那只火鸡一直在向前走，直到树丛边缘。猜猜看，那边有什么？黑暗中，很难看清楚。是另外那只火鸡掉下来的头，丢在一大堆垃圾里。小男孩一阵心痛，却又感到兴奋。 哦，不，吸引这只火鸡来这儿的原因并非出自同类的怜悯和悲伤，肯定不是。是仇恨让它走了过来。它狠狠地啄着另一只火鸡的断头。小男孩完全懵了。这片树林，这些越来越昏暗的树，成了无比混乱的一团：世界。 天越来越黑。 然而，从树林里也飞来一点小小的绿光，第一只萤火虫。没错，萤火虫，没错，它真漂亮！如此地渺小，在空中，只那么一瞬间，就飞高了，飞远了。起码，它就是下一次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