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

安定 文/陈秋晓 安定公主，唐高宗李治与武则天的大女儿，早殇，或为其母武则天所杀。追封为安定公主，太平公主的姐姐，谥号思。 ——记                                        一 她不懂。 她不懂，为什么她尚为婴儿时，就早早夭折在襁褓中。难道，她就没有活着的权利么？ 她不懂，为什么她会沦为母亲竞争权力的一个工具。难道，她就不是母亲的孩子了么？ 她不懂，为什么她会生在帝王家，成为公主。难道，她的命运早已注定要草草结束么？ 她不懂。 她的魂魄久久地萦绕在大明宫头顶的那片天空上，困惑着不愿离去。 宫中女子弱肉强食的道理，她懂；没有地位就会被淘汰，她也懂。可她仍是疑虑：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死的是她？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她是她的亲生孩子啊！ 她不信史书，亦不信流言，她只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敢承认，也不愿承认：难道真是母亲狠心掐死了自己？ 已是一缕残魂的安定公主徘徊在奈何桥前。 她不愿饮下孟婆汤，尽管这样万事皆可了结，但她觉得，这是懦夫的一种现。 苍天终于为她的真情所动，带她循着时光的长河，来到了大唐，大明宫中。此刻，正是她呱呱坠地之时。 她望着漆红的宫门，竟有些喜悦。 她就要离真相更近一步了。 尽管，真相会让她痛苦不堪。这种痛，足以把一缕单薄的残魂撕得粉碎。但，她死而无悔。 勾起浅笑，伸手拂开丝丝缕缕的薄雾，步入大明宫。 二 “哇——” 清亮的一声啼哭，使在场所有人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武则天更是松了口气，虚弱地吐出几个字：“是男孩还是女孩？” 太医连忙跪下：“回昭仪娘娘，是个女孩。” 武则天标致的眉宇间泛起一丝阴霾，转瞬而逝。 高宗皇上李治喜出望外地抱起初生的婴儿，亲了又亲，喃喃道：“长得真像你的母妃。” 而真正的她——一缕魂魄，也被这其乐融融的气氛感染，飘近几步，呆呆地望着尚在襁褓的自己： ——嫣红的樱桃小口，高挺的鼻梁，大大的额头，明媚如秋水的大眼睛。长得可爱至极，让人一见便心生喜爱。 正如父亲所言，像极她的母妃武则天。 而如今，已是一缕冤魂的她，衣衫褴褛，披头散发，面容憔悴，哪里还有半点姿色像她那倾国倾城的母亲？ 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阵悸动的酸涩。 要真是她的母亲手刃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她怎么下得去手！ 脑中一片混沌，仿佛胸腔被人撕碎一般的痛。她踉踉仓仓地推出门外，心几乎痛得无法呼吸…… 三 午后，武则天房里。 初为人母的武则天正抱着她，斜倚在床边看书。 她虽不满周岁，却也乖巧懂事，安静地蜷在母亲的怀中。武则天轻轻翻动着书卷，她的大眼睛就也追随着翻动的书卷转动着，看着甚是喜人。 这时，一名宫女低头上前，禀道：“昭仪娘娘，皇后娘娘来了。听说，还给小公主带了一顶亲手做的棉帽来。” 武则天眼皮微跳，遂伸出芊芊玉指轻揉了揉。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薄唇轻启：“让她进来。” “是。” 不一会儿，一位面容端庄、亭亭玉立的妇人进来了。虽也生得花容月貌，眉宇间却少了武氏那几分掠人心魄的妖媚。一袭华衣，奢侈至极，叫人不得不承认她尊贵的地位。她一步步地向前走去，金玉珍珠步摇微微颤动着，已显出几分皱纹的面容高高抬起，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这便是王皇后了。 王皇后仪态万方地坐下：“武妹妹。” 武则天脸上浮现出一种礼貌性的笑容：“有劳皇后娘娘费心了。” 王皇后笑着接过安定公主的襁褓，道：“本宫这次来，是来看看我们的安定公主。”王皇后拿出一个拨浪鼓，在她面前摇了摇。然后带着些羡慕地说：“武妹妹，本宫特别喜欢几个月大的小孩。唉……只可惜，本宫不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武则天秀眉微皱。王皇后抹了抹眼睛，接着说：“妹妹，这是本宫为小安定织的一顶帽子。虽说拙劣，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妹妹笑纳。”说着，递上了一顶金色的小棉帽。虽说不怎么精致，但也可以看出花了好一番心思。 武则天微微颔首，笑道：“那么，就谢谢姐姐了。” 王皇后心满意足地笑了。接着，跟武则天寒暄了几句，逗弄了一会儿安定公主，便欲起身离去。 武则天亦起身，淡淡道：“不送。” 王皇后笑笑，道：“还望妹妹以后能时常惦念着本宫。”说完，走出了房门。 武则天凝望着王皇后送来的小棉帽，看了一会儿，唤道：“德贞。” 一个宫女自旁边上前几步：“昭仪娘娘。” “把这顶帽子扔了罢。” “扔了？昭仪，这会不会……” “照我说的去做！”武昭仪语中自带几分怒，面色也露出一分冷色。 “是。” 宫女有些怯懦地退下了。 武则天坐下，嘴角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轻轻摇晃起怀中的孩子，哼起了催眠曲：“ 乖宝宝，快快睡， 一觉睡到大天黑； ……” 四 武则天辗转难眠。 她权衡着，思量着——今日王皇后的用意。 她真的只是喜欢安定那么简单么？ 不，绝不可能。 王皇后虽然没自己那么有心计，可也绝非等闲之辈。今日她那句“时常惦念着”，看似是叫她要经常到立政殿走动，实则是让她莫要得意忘形，要谨记着谁才是这后宫之主。 哼，很好。 无形中的威胁，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武则天深知王皇后早已对自己心存隔阂，她也懒得去辩解，用不着这么麻烦。趁着，她武昭仪暂时还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必须得早日将这颗眼中钉、肉中刺给除掉。 对了，还有那位善妒的萧淑妃，也不是什么善茬儿。若是要继续留着，说不定又是一个王皇后。 应该怎样做呢？ 一般的手段，肯定会被人识破。 那不一般的手段呢？…… 无奈、不忍、甚至，还有一丝丝可以雪恨的兴奋…… 她复杂的目光移向了正熟睡着的安定公主。 不，不，不！绝对不可以。她慌乱地将目光游移开，努力平复着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安定，安定，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她最喜欢的女儿，最宠爱的宝贝，怎么可以害死她？ 可是，她还能有什么方法呢？ 武则天的眼神飘渺不定地四顾，终于，复杂的目光再次定聚在了安定身上。与上次不同的是，这目光里又多了一种情感。 这种情感，叫悲伤。 自她再次进宫后，就几乎从来没有体味过这种情感了。这种在凡人眼中很稀松平常的情感，在她看来，却是万般的遥不可及。 她身为昭仪、先帝的才人，这矛盾的身份，使她成了众矢之的。她是舆论的被攻击者，却表现出一种不同的淡然。 但，她又何尝没有过夜深人静时的低泣？即使内心再强大，谁又能承受得住这样恶毒的伤害？她自然也不例外。她不敢哭，因为哭，是懦弱的表现。她只要一懦弱，就会败；一旦败了，就会被后宫众多蠢蠢欲动者取而代之。只是，在往日，她只是怀着一种愤怒与仇恨；而现在，她却是真的怕了。 是啊，她怕了。她怕，她怕自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她怕，她怕自己的女儿会早早夭折。可现在，上天却非要逼迫她，在两者之间做出一个取舍！ 多么残忍！ 悲伤，这种昔日从未体验过的情感，此时却沉重地压在她单薄的身躯上，叫她透不过气来。 终于按捺不住，酸涩许久的眼眶，悄然滑落一滴透明的泪。 饱含着人世辛酸的泪。 这滴泪苦涩又温柔地掉落在安定公主的发上，没有掀起任何一阵波澜，却足以让大明宫里最美丽的女子心碎。 一滴，一滴，又一滴。 深宫女子所有的苦涩，尽藏在泪滴里了。 深宫女子，步步为营；步步为营，步步惊心。 一切，都为了取悦那个至高无上的、叫皇上的男人。 五 翌日，清晨。 武则天早早梳洗好，坐在镜前，静静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妩媚的五官，标致的脸庞，似是与昨日毫无变化。 她又有些害怕了，怕她会变。 怕她，会渐渐老去； 怕她，会慢慢憔悴； 怕她，今天过后，再也不是昔日那个天真、纯洁的武媚娘。 悄然无声地立起身，决绝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外。 她此时的心境，怕是没有人会懂。 但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此地，却有一个人懂她。 那是她的女儿，她的宝贝，大唐最尊贵的公主。 她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