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猴传

石猴传 一声轰响，巨石崩裂，石猴诞生了，目运金光，射穿天际，震惊斗牛，他感慨一声。 就这样，一出荒诞悲剧开场了。 我相信，成佛之后的孙悟空，在心静如止水地打坐参禅时，也会偶尔这样想，心中泛起小小涟漪。   他是石猴，他本是石猴，他应是石猴，他应朝采山花野果，暮饮天雨灵泉，夜宿林中洞里，无忧无虑，无知却又快活。 这，应该已是佛家所言的至高无上的境界了吧！ 但谁知，命运就这样硬生生地被改变了。 也许命运自多变，也许天意本无常，那向水帘洞中任性的一跳轻易地改变了他的方向。 那一跳，闭目蹲身，屏息凝神，水幕后，一个激灵，却是个“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在那儿，他成了猴王。 那是注定的，他是天地灵气所生，他是天才，是天生的王者。 但有谁知，那是个多么悲惨的王者！ 照旧的无忧无虑，照旧的天真快活，而他毕竟是天才，他会想到别人所想不到的： 这般的快活，终究是要了结在阎罗啊！ 一念，他背井离乡。 一念，他孤身独行。 千里，万里，万万里，就这样过去了。 如果他不是猴王，他又何必为了那一念，远奔他乡呢？ 无尽的风吹雨打，日晒霜侵，他终于到了那长生的学堂。他遇到了恩师，他学到了无穷的本领，他有着一大批的同门师兄弟，和他们一起修行，谋生，玩乐。 多么希望，这日子，也似这般静静地过去，千年，万年，万万年…… 可那份宁静，是不属于他的。 他是猴，猴性本顽劣，猴灵自好耍，所以，被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师父婉言逐走。祖师知道，他早晚会惹出祸的。 祖师知道，他得了本事，日后必会艰险坎坷，但还是授予了他通天的道行，然后，将他无情地撵走，任其自流。 石猴，又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他杀了混世王，毁了水脏洞，夺了大刀兵，取了真枪刃，练出了一支威武“猴”师，却还是不知足。 因为，他，是猴王。 为了“猴王”两字，他入东海，闯龙宫，索衣甲，夺神针，惹来一份请兵降妖的奏文。 为了“猴王”两字，他下幽冥，打无常，销魂簿，慑鬼王，害来一张求将伏魔的折章。 为了“猴王”两字，他顺金星，上天堂，弃弼马，注齐天，引来一次天兵天将的围剿。 为了“猴王”两字，他归碧霄，住仙宫，游四方，掌蟠桃，奠来一路崎岖坎坷的灾祸。   在天上永远安安宁宁地住下来，为何不可？为何让吃桃为本性的他去掌管蟠桃？为何设蟠桃宴？为何又对他不闻不问？为何所有的人都将他遗忘了？ 不平再次填满了他的胸口，他有着通天的道行，天庭第一武将托塔天王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为何不封他个实官，为何不给他个高禄？ 作为猴王的虚荣与傲气，作为天地灵兽的自负与自尊，他要报复！ 蟠桃盛会算什么？兜率仙丹算什么？诸天神佛算什么？玉皇天尊又算什么？ 反了！反了！ 然后，厄运就开始了。 仙术击毁了曾经平静清秀的花果山，他是猴王，他却没有尽到保护好众猴的责任。他眼睁睁地看着火烧进了水帘洞，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被天兵天将无情地掳走，他心如刀绞。 那一刻，他或许就在想着，若是没有当初的那一跃，是否就不会有这场灾难的降临？是否就可以平静，快活，无忧无虑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但虽然这般想了，他的心里却未尝后悔过半分，那是因为他的灵性，他的傲气，他的自负，他的自尊。 斩妖刀沉沉地斩下了，他的眼皮也不曾眨一下；雷劈电击，光影闪动，巨声震响，他的头也不曾低下半点；天火狂风，八卦文武，火燎烟熏，他也不曾畏惧毫分。 他站起身，依旧昂着头，只有血，没有泪。 他站起身，瞪着敌人馈赠的一双火眼金睛，只有愤怒，没有后悔。 金箍棒掣出轻轻一晃，整个天庭都在颤动——此刻，再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他要复仇，复仇！ 为了原本山清水秀的家乡，为了千千万万被掳被虐被杀的同胞儿孙，为了那半卷旌旗上的四个金光大字——“齐天大圣”！ 他要复仇！他要拼命！！   但他终究是败了，他注定要败的，他从一开始就败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可那位佛家至尊如来老和尚却出尔反尔。轰隆一声，他被压住了。五百年，铜汁铁蛋，不得翻身。 终于，他明白了。 规则，是强者制定的。 他是花果山的强者，但出了山，他就要受制于人，任打任骂，任屈任辱，违反了规则，就是违反了强者的意志，就要受到残酷的惩罚。 他输了。 他还从来都没有输过。   终于，在时间面前，他低下了头，就像是对着那个般若波罗蜜多的如来大佛。他输了。 五百年，他想了好多好多，他梦见了好多好多。 他，乖了好多，好多……   马蹄声传过，那一刻，他学会了流泪，学会了脆弱。   一切自有约定，他跪下万金之躯，身下大地在不停颤抖；他垂下桀骜不驯的头颅，天上乌云沉到九幽。 他慢慢地，慢慢地…… 对着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刻板昏庸，不明是非，无聊之极的唐僧。 叩首，叩首，再叩首…… 时间在那一刻，变得好慢，好慢。 他知道，此刻唐僧的脸上，是如何得意的笑。 他知道，此刻如来的脸上，是如何阴冷的笑。 他知道，此刻玉帝的脸上，是如何狰狞的笑……   那一夜，他又梦回花果。火，无尽的火，将他最后的一点理智烧毁。他仰头，对月，狂吼，泪奔流——“不！！！” 低低的咒文念诵声传来，一阵阵难以形容的痛楚从头上金箍，传遍全身每一处神经。   多少年的岁月，如风，如水，就这样，静静地流过。在“佛”字之下，他麻木地依着唐僧的意愿，救下那些所谓的善，诛灭那些所谓的恶，十万八千里，九九八十一难，陪着唐僧过。   他苦笑着：长生？为何，为何……   一切梦想化为泡影，在他踏入灵山的那一刻。 等待他的是什么？ 无尽无止的参禅悟道，听经打坐，再没有欢声，再没有笑语。 就连那个花果山宁静的梦，也破碎，模糊了。 心死了，他竟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痛楚。 只是当初为何，那一步就跳出了？ 为何，天产石猴灵兽就是我？ 为何？为何？   那日，菩提祖师说的大劫终于来了。 天刑厉雷，对着他，凌空劈下。 涌泉穴中，阴火直透泥垣宫，五脏烧成灰烬，四肢朽为枯木。 一阵风，从卤门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 它们竟一起来了。   没有躲避，没有后悔，没有疼痛。 那赑风中，竟还夹着阵阵暗香。 是花果山山花野果的香吧！ 不知孩儿们现在怎么样了？   斗战胜佛，不，此刻他还似那个无忧无虑的花果山小猴，闭着眼，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脸如石一般苍白而坚定。   一声佛号。 一片冷笑。   四大部洲，一切平静地进行着，没有丝毫改变的迹象。 只是花果山上，已不见了石猴，也不见了石头。 他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没有舍利，因为他说过，他不是佛。   他，是石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