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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医生小医生

2011-11-21 44页 doc 207KB 80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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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医生小医生《大医院小医师》作者:侯文咏 第01章 PMPMP症候群 在我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我们在外科实习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手术上帮忙拉钩,开完刀之后把切下来的标本泡上福尔马林,送病理科。然后就是写病历,打检验单,借X光片,打点滴之类打杂的事。我在外科已经一个礼拜了,不知道为什么仍然常挨主治医师骂。我为此感到非常困扰。决定好好地和我的住院医师谈一谈。   “我觉得自己很认真,可是仍然挨骂,我不知道那里出了问题?”我抱怨。   “嗯,你是做得不错。不过有样事情你没学好。”   “有样事情没学好?”我可紧张了,“什么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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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医院小医师》作者:侯文咏 第01章 PMPMP症候群 在我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我们在外科实习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手术上帮忙拉钩,开完刀之后把切下来的标本泡上福尔马林,送病理科。然后就是写病历,打检验单,借X光片,打点滴之类打杂的事。我在外科已经一个礼拜了,不知道为什么仍然常挨主治医师骂。我为此感到非常困扰。决定好好地和我的住院医师谈一谈。   “我觉得自己很认真,可是仍然挨骂,我不知道那里出了问题?”我抱怨。   “嗯,你是做得不错。不过有样事情你没学好。”   “有样事情没学好?”我可紧张了,“什么事,请告诉我。”   “你真的想学?”   “请你告诉我,我一定努力去学习。”我很严肃地示。   “PMPMP,就这么简单。”他轻松地表示。   “PMPMP?”   “你知道MP是什么的缩写?”他问。   “宪兵。Military Police”我得意地大叫。   “天哪,难怪你不会成功。”他用一种看笨蛋的表情看我,“提示你一下,MP是马屁。那你说PMP是什么意思?”   我的反应很快,“拍马屁,对不对?”   “嗯,很好,那MPMP是什么意思?”他再追问。   我抓了抓头,这也不见得能难得倒我。“有了,猛拍马屁,对不对?”   这位前辈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态,不断点头。他接着又问:“PMPMP呢?”   这回我真的被难倒了。   “拚命拍马屁。”懂了吗?他用眼神问我,“花花轿子人抬人,这是最高的指导原则,请多多体会。”   他一说完,我马上懂了。“哎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是醍醐灌顶,茅塞为之顿开。”   “嗯,很好。”他可开心了。我也很开心,我学得很快,马屁拍个正着。   我对我新学会的本事感到十分得意,迫不及待想试试它的功能。隔天一大早,我守在手术房门口,等着对才晋升副教授不久的主治医师PMPMP一下。   果然不久,他走过来了。我赶紧跑去鞠躬,大喊:“教授早!”我故意把副删掉,把教授喊得好大声。   “王医师就王医师,不要乱叫。”总住院医师疾言厉色地纠正我,“Intern(实习医生),不好好用功,花招那么多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我错了,原来PMP是不应该的行为。   我还楞着时,总住院医师已经转身过去,冽着一张笑脸,很严肃地说:“教授做事一向实实在在,最讨厌人家拍马屁。”   我看教授脸上有了笑容,知道我又错了。原来PMP是不应该的行为,不应该拍得那么浅。   看来我只好再回去寻找我的启蒙恩师。   “啊,你犯了大忌。记住,切莫在非实质的名分上作文章,中国人最忌讳。”   “那拍什么呢?”   “找个实质东西啊!”他一副不解的样子,没见过这么笨的人,“好比说,皇上放了一个屁。有人就作诗了。说是金臀高竦,宣弘宝气,依稀乎如丝竹之声,彷佛乎如麝兰之香,臣之下风,不胜馨香之至。”   “屁算个什么实质的东西?”   “好歹真的有这回事啊。”   “那我称赞王医师人称一流,刀法一流。”   “不行不行,你这样干又错了。”   “又错了?”我眼睛睁亮了。   “文官本来就会写文章,称赞他写得一手好字不稀奇。武官本来就会打仗,称赞他也没有用。所以称赞文官要说他是文武双全。称赞武官说是儒将。称赞漂亮的女孩子不说漂亮。要说什么呢?”   “要说她有内涵!”我的脑海又亮起了一盏灯。我从来没想过在这个领域竟也有这么有创意的东西。   “你又开窍了。”他用力拍我的脑袋,以示鼓励。   我相信我在PMPMP的实力一定有了相当程度的长进。过了不久,我不但很少挨骂,我的主治医师也记得住我的名字了,我不再是只是没有名字的Interndoc(实习医生)。那几个字谂得快一点听起来像是Interndog(实习狗)。   “侯医师。”   “有!”闻主治医师叫唤,立刻立正答应。   “过来站在这边。”通常他会留下手术?最好的位置让我拉钩兼观战。   “漂亮!”第一刀轻轻划下,切开表皮,微微的血立刻渗透出来。一堆大小医生很识相地啧啧称好。一时之间,开刀房像是养了一群小鸡。   “你嘴巴在啧啧什么?”主治医师考我了。   “教授这刀开得漂亮。”   “才划第一刀漂什么漂亮?”   “好的手术光看第一刀就觉得完全不一样。”我对答如流。   他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我一会,喃喃地说:“这位Interndoc倒满适合走外科。”   “我自从在学校上过教授的课以后,就对外科发生了极大的兴趣。”穷追不舍。   “你上过我的课?”主治医师可有兴致了。   “岂止上过,简直是印象深刻。”文官爱骑马射箭,武官爱舞文弄墨,美女还得有内涵,“教授上课幽默风趣,大家差点没笑死了。”   “同学觉得我幽默风趣吗?”显然拍上手了。   “那年我们票选年度最佳个人魅力的老师,你是第一名。遥遥领先第二名二十多票。”   “第二名是谁?”他好奇地问。   “就是我们外科吴医师。”正好是他的死对头。   “他也有第二名?”王医冷冷地表示。   不过我知道他可乐了。一会儿他边开刀边哼歌。一会儿他叫手术房护士小姐递一条无菌中单上来。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随时不忘教学,”胸腔锯开了,他用刀片沾着,在中单上画解剖图,像一张血书,“你看,这是肺动脉,这是主动脉,你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打了一个冷颤,有点受宠若惊了……我有时候不免怀疑。可是每当我觉得软弱时,便有一些力量支持我,要我不断向前走。有一天早晨我们醒来,打开医院计算机,原来的标准画面不见了。变成:亲爱的院长,我们祝您生日快乐。天啊,赶快换下一个画面,还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再下一张,仍是梦魇,政躬康泰,心想事成。我以为我弄错,关机重新再来,挥之不去的仍是那样的PMPMP画面。   我想PMPMP已经快要变成一种全面性的全民运动了。还有一次,我看见警卫匆匆忙忙把走廊所有的人赶走。不久,空荡荡的走廊布满了宪兵。然后所有医院的要员都集合了,在走廊上分列成两排。等真正的VIP浩浩荡荡走来时,所有的人都鞠躬弯腰成标准的九十度,好像电影末代皇帝的人换了西装,活生生从银幕跳了出来……我找到了我最先的启蒙老师。把我的问题再向他诉说。   “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这是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重点,”他把双手摊开,好像现代启示录的马龙白兰度一样,“等到说完这个故事,我就没有什么好再教你了。”   故事你也许听过了。有一个外科主治医师开完刀已经是晚上了,他开得头昏眼花,看到月亮眼睛张不开,他说:“这个太阳好大。”   “那是月亮,不是太阳。”实习医生觉得奇怪。   “实习医生懂什么呢?”住院医师表示,“这太阳好大。”   资深医师拿出手帕来擦汗。   总住院医师早把伞撑了起来,“这天气热,别晒到太阳。”   故事讲完了。我的启蒙恩师看着我:“对你有什么启示吗?”   我想了半天,又走来走去。终于想通了。   “全心全意,一心一意,贯彻始终。”   “对了,PMPMP的境界要到了自己都相信,自己都感动才行。”   我想,我终于把学分都修完了。我的外科实习分数极高。我离开外科部门之前,我的主治医师亲自把他打的成绩给我看。   “我很少打成绩给这么高,不过我很喜欢你。”他亲切地告诉我。   “跟老师一起工作对我如沐春风……”其实这话也不全然夸张。   他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就在我走出办公室之前,他忽然把我叫住,问我:“你知道什么是PMPMP吗?”   我吓了一跳,不过却很乐于回答这个问题。   “拚命拍马屁。”   “你知道了!”他瞇着眼睛,若有所思的说,“不过不要老是那样做。”   在我们医学界,官阶是每一年升阶一次。距离我的实习生涯已经过了好多个一年。我发现已经有人开始用同样的招式对付我了。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我常想起那天我的主治医师告诉我不要老是那样做那种智者的神态。我一直压抑着自己,不敢说出那句智者说的话,怕伤了别人的心。可是当我终于忍受不了,大声呼喊:“不要老是那样做!”   更多关于正直、踏实之类的PMPMP立刻像饿虎扑羊一样涌上来。   我想我是有一点活该。 第02章 官方说法 好了,我站在放射线科的断层摄影扫描数据室前面,果然被骂得狗血淋头。   “你们这些实习医师,借片从来没有好好归还过,”放射线科的医师瞪大了眼睛,“这些片子一张要上万元,你们赔得起吗?”   “不是我要借的,”我必须郑重声明,“是我们外科的主治医师要借的,这个病人明天要开刀了,总要先看过X光片才能开刀吧!”   “不是早发过去了吗?英文字应该看得懂吧?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们的主治医师还是想自己看片子。”我再度申辩。   放射线科医师把他的片子挂到片架上去,我想我一定把他惹火了,他的X光不断掉到地上去,不久他转过身来,露出狰狞的面孔:“你们外科自己看片子会看得比我们好 吗?”   “可……是……,我们外科赵……医师……。”我必须承认我有点支支吾吾。   有个穿白色长袍,年纪较老,显然是官阶较高的医师走进来,他一听到外科赵医师立刻回过头来,大声地说:“你们赵医师什么混蛋东西,他那次借了片子还回来过?现 在我们已经把他列为拒绝往来户,你别想从这里借出任何一张片子。”   “可是我们赵医师很忙。”看来情势不太妙。   不提还好,一提他简直发疯了,激动地大骂:“你叫他要看自己来这里看。除非我死了,这些片子别想离开资料室一步……”   你可以想象我逃离放射线科时那种惊慌失措的模样。倒不是担心挨骂,而是那个X光科医师实在是太老了。上回有个实习医师和心脏内科的医师吵架,后来内科医师发作心肌梗塞,那个实习医师的内科成绩也完蛋了。   走在回外科办公室的路,我开心有些担心。明天病人就要开刀了,我还借不到X光片。这已经是我在外科第三次办事不力的纪录了。第一次当我千辛万苦追到病人检验的数据结果时,病人已经死掉了。这笔费用就算到我的头上。第二次我送丢了一份肝脏切片。我翻遍了垃圾桶,以及所有看起来可疑的猫,仍没有找到,外科诸位医师大爷们决定再有一次类似的失误,就要割我的肝脏来赔偿……我该怎么办呢?老实说我有点后悔了。到底是谁当初怂恿我来学这门行业?我该弃医逃亡?或者干脆装病,当场从医生降为病人?(有个实习医师生了一个不会死的病,请假一个月,我们都像黄春明苹果的滋味那篇小说一样,羡慕死了那个被美军撞断腿的幸运儿……)就在几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在急诊室看见两个医师在吵架。两个穿白袍的人吵架毕竟是件有趣的事。我看了一会儿,想起我的不幸遭遇,突然灵机一动:“咦,我可以怂恿X光科和外科吵架呀,民族意识很快就会冲昏了所有人的头,这样就不会有人有工夫理会我是不是办事不力……”   为了维护我自身的生存,我像个令人厌恶的小人一样,鼓起如簧之 舌,极力地挑拨外科与X光科的仇恨。   “岂有此理。”赵医师咬牙切齿地表示。   “他说外科不会看片子,要我们看报告就好,”我的挑拨有一点效果了,我心中窃喜,再接再厉,“他说你根本是个不讲信用的人,他把你列入拒绝往来户,又说……。”   “又说什么?”问话的是总医师。   所有的医师穿着白袍,不管是长是短,都架势十足地站着。只有赵医师坐在那张舒适的大办公椅上,不穿制服,也不别名牌,他那张扑克脸就是最好的名牌。他一边听,一边歇斯底里地摸着自己的发鬓。他的头发抹得乌黑亮丽,不分线齐往后梳,尽管他尽力装出优雅的气质,可是我仍不免想起纽约帮派的教父或者是劳勃狄尼洛。   “我不敢说。”奴才不敢说,为了加重效果,连续剧里的弄臣、太监,每次要进谗言时都是这么开场白的。   “你说。”赵医师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还说赵医师是什么混蛋东西。”我故意把混蛋东西读得字正腔圆。   一直沉默不说话的赵医师终于站了起来,我甚至是有点期待,我的激将法似乎有很好的效果……“这个死老头,下次让我遇见,我一定扭断他的脖子,”他抓起我的衣领,眼看就要开始扭我的脖子。   “赵医师,我……我……是实习医师,不是X光科……。”   “你知道当疾病躲在人体,大家都诊断不出来时,我们科怎么办吗?”赵医师问。   我紧张地摇摇头。   “我们直接把肚子挖开。”   “什么?”我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上个月的实习医师都可以借得到,”他一手在我的肚子上比划,“我不管那是什么手段,为──什──么──你──借──不──到?”   他话才说完,立刻又变成了一个优雅的人,踩着坚定的步伐,走了出去。   其它的人都看着我这个可怜虫,好像看到一只狗掉到水里去了,不晓得该觉得同情,还是好笑。   总医师过来摸摸我的头。我笑了笑,彷佛感觉到那只狗勉强地爬上了水沟。   他又拍拍我的面颊,冷冷地说:“明天早上如果还借不到X光片,连同上次肝脏切片,我都会一起要回来,你信不信?”   我乖乖地点点头。原来我错了。我看到那只小狗被踢了一脚,又噗通一声,掉到水里面去了。   “你可以去找Miss吴。”我找到上个月的实习医师时,他正很正经地把一堆粪便分到玻璃切片,滴上固定液,放在显微镜下面认真地找来找去,偶尔才抬起头来告诉我,“她是全医院最后一个不用计算机管档案的小姐。”   “求求你快告诉我,我只剩下不到十二个小时了。”   “找到了,”他兴奋地像是快跳起来的模样,“你快看,是菲律宾鞭虫虫卵,下个月你来这里,就会为这几个蛋人仰马翻。”   我看了看显微镜,果然有一个长得很像啤酒桶的虫蛋。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办?”   “这该怎么说呢?”他作了一个深呼吸,对我打量了一下,“我想你应该没什么问题,你长得这么丑。”   “我不该放你进来,知道吗?只有办事人员才能进来,所以你进了一个不该进的地方,你知道吗?”Miss吴很严肃地警告我。   我点点头,表示我也是一个understanding的人。这之前,我已经磨菇了一个多小时,才得到这样的殊荣。档案室内充满了溴化物的气味,X光片架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上去,隔出一道一道窄窄的走道。踩着两排片架,可以爬上爬下,找寻较高的档案。   “所以我说你们这些实习医师是候鸟,飞来飞去,根本不负什么责任的,你说是不是?”她在片架上下爬来爬去,像只蜘蛛,“你们毕业了,拍拍屁股,去当兵。以前我 有个同事,想不开,就打氯化钾。”   “你看我长这副德行,飞得起来吗?”我恍然大悟,上个月实习医师的话,“再说 ,如果今天下班前我没有借到X光片的话,搞不好明天我就打氯化钾了。”   “你倒还好,我最恨那种长得白白细细,自以为斯文的男孩子。”她朝我打量了一下,终于提起正题了,“白天普通照相,X光片在一楼。五点以后才会统一收起来。急照的话就在二楼,一天收集二次,因为医师必须马上打报告。打完报告之后你们才借得到。之后的流程就不一定,如果是住院的病人送到这里来。如果是出院的病人,一个月内,会转往病历资料室。如果是门诊病人,就转往门诊数据室。万一病人死了,就送到 死亡资料室。如果是死亡超过五年,就送往焚化室……。”   “可是依照规定,我们只要到数据室借就可以了。”不用说我是听得头昏脑胀。   “那你为什么借不到?”   “因为他们说片子遗失太多,我们的信用不好,不肯借给我们。”   “为什么片子遗失太多?”她再追问。   我想了想,“啊!在流程中被偷了。”   “很好,”她有点笑容了,“那为什么要偷片子?”   “因为借不到。”我这回真正悟道了,我们相视而笑。   “我可没说什么,都是你自己想的。”她又看了看我,“像你这么呆,我想到我的 另一个同事,她是喝通乐,结果没死,把食道烧伤了……。”   在下班前,我至少听了十几个负心医师的故事。有时候我觉得非常恍惚,在这栋大楼外面正有许多病人随时会死去,我还有许多检验报告有待追查,况且明天病人要开刀了,我们一整个下午的主题竟是男人如何对不起女人。虽然我也有许多负心女人的故事,可是我不能说……“你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是不是?我们不应该做不对的事,对不对?”终于她在下班前找到那张令我神魂颠倒的X光片,对我说,“我不应该私自借给你 的。”   “妳没有借给我,妳是保管X光片的人,妳只是把片子暂时放在我这里保管。”   “那你就是我的片架子啰!”她有点得意了,“告诉我你的名字。”   “侯──文──咏。”   “再说你的名字一遍。”   “为什么?”   “我要把你的名字记起来,如果到了后天你没有把X光片拿回来,今后十年,每个 月来这里的实习医师都会听我说起你的名字和你背叛我的事。”   我开始变成他们口中所谓比较上轨道的实习医师。偶尔在半路偷一些X光片回来,省去许多借的麻烦。偶尔到档案室和Miss吴闲扯。如果能够很快借到X光片,省去许多工作压力,我发现闲扯也不是什么坏事。当然我也骂骂X光科的医师们,每次一骂,外科赵医师总是显得很激动:“下回遇见,我一定要把他拧成柠檬汁…… ”连带手势,还有动作,看来真是吓人。   有一天,我们外科回诊,一群人浩浩荡荡从这个病房走到那个病房。我紧紧张张地抱着一大迭病历跟在后头。走在走廊上,远远看到了X光科一群人。我一眼就认出了X光科那个老头。我慌忙跑到前头去,指着他告诉赵医师。   “我知道。”赵医师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果然没错,他们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随着赵医师愈走愈近,我的心脏怦怦怦快跳了出来。啊!一场世纪大对决。   眼看愈来愈近,愈来愈近──,“赵医师。”是那个老头子先叫了出来,还带着笑容。   “郝医师!好久不见。”赵医师迎了上去,两人竟然开始握手,“上次讨论会,承蒙你的帮忙。”   他要扭断你的脖子!我差点要叫了出来,可是有人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把病历掉了满地都是,两手交扭,比着挤柠檬汁的动作,可是立刻有人抓住了我的手……“那里,那里,你客气。”郝医师笑得眼睛都快看不到了。   “以后还要请郝医师多多帮忙,”赵医师一直点头鞠躬,虚伪得叫人无法置信,“实习医师有不懂的地方还请多多教他们,不要见怪……。”   “哇──,”我终于挣脱约束,叫了出来,可是我立刻看到了赵医师凶狠锐利的眼神。   “把地上的病历捡起来,毛毛躁躁像什么话呢?”   Miss吴说得没错,实习医师是候鸟,飞来飞去。过了不久,我换到另一科,成天和粪便厮杀时,忽然有点理解当初那个家伙找到啤酒桶似的虫蛋那种感激涕零的表情了。那时候,我差不多已经把这整件事忘得一乾二净了。有个实习医师愁眉苦脸跑来找我。   “我是这个月的外科实习医师。”   我抬起头,看到他,白白细细,很帅的一个男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我可有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了。 第03章 忙与盲 “我不要给实习医师换药!”清晨七点钟,我的病人在病房里大吵大闹。   “我虽然是实习医师,可是好歹也在医学院受了七年训练,替你的伤口换药我想绰绰有余。”我可不高兴了。   “我不要做实验动物。”他振振有词地叫着。   “这里是教学医院,换药依法就是实习医生的工作。这不是实验,你也不是实验动物,再说我还有许多工作。我们不要浪费时间,好吗?”   “我有权利要求高品质的医疗服务。”   “好,不换就不换,我可是警告你,现在不换,等一下大家上手术?了,你就找不到人帮你换药了。”   这话虽然带着威胁性,不过倒也是千真万确。我看了看表,差不多七点十五分我们的主治医师就要来回诊了。从早上六点到现在,抽血、打点滴、换药,我手上有十五个病人,还有三个病人没有处理完毕。也许是没吃早餐的缘故,我现在肚子咕咕地叫,全身无力。不过我没有时间去想我的肚子,七点三十五分我们的晨会准时在会议室开始。我手上有两个新病人,一个出院病人,还有一个昨天亡的病人要报告。昨天晚上我们一组人急救到清晨四点多钟,终于宣告死亡。开完死亡证明,我在护理站趴了一个多小时,现在还昏昏沉沉。等一下我一定得花五分钟把所有数据再看一遍,免得一会儿当着外科主任还有所有的人面前胡说八道……我推着换药车,拚死命地替开完刀的病人伤口换药。时间过得很快,等我听到前面几个病房传来我的主治医大嚷大叫的声音时,已经七点十六分了。   “你们统统死光了是不是,为什么病人死了,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一听到声音,我放下换药车,飞也似地冲向护理站,一手抱住十五本病历,踉踉跄跄地紧追过去。   “我们想这么晚了,教授你一定睡了。况且是末期病人,这个情况家属也明白。”   情况不妙,总医师、住院医师以下都低着头,看来气氛十分低迷。一个美丽的早晨,可是却是一个很烂的开始。   “你们跟我这么久了,唉,”教授叹了一口气,然后以极大的声音叫嚷:“难道我 让你们觉得我是这种人吗?为了睡觉可以不顾病人死活吗?”   教授接过我手上的病历,边翻边叹气。   “病人家属都还没到,就宣布死亡,这又怎么说?”教授又问。   “出血实在太快了,失们来不及……”总医师吞吞吐吐地说。   “出血太快?死老百姓。这像是医生说话吗?”唰的一声,那本病历被教授丢得好远,“那你为什么不会去走廊上大喊救命呢?亏你人长那么高,神经线太长,传导比别 人久,反应也比别人慢。”   我听了差点没笑出来。有人瞪了我一眼,我连忙低下头,乖乖地去把病历捡回来。我们一回诊过去,教授一边指示,一边骂人,一边丢病历。我捡回来一本,换给他另一本,他再丢出去,他很生气。我也直配合得很好。   等到我们回诊到我那个不合作的高品质病人时,教授的脸色变了。我的脸色也变了。   “病人不愿意给实习医师换药。”我战战兢兢地表示。   “你们到底是来帮我解决问题,还是来帮我制造问题的?不──要──用──这──种──问──题──烦──我──。”我几乎看到烟从他的头上冒出来,他看了看表,“等一下开完会我准时八点钟进开刀房,我们今天病人很多。谁要自认比我还大牌,就比我晚到没有关系。”   七点四十五分,当我正在会议室报告着昨日的死亡病历,入出院病历时,我想起早上回诊时教授的新指示。在八点以前我必须连络两床病人的计算机断层摄影。一床病人的四管血液细菌检查,还有两个没换完的药。   七点五十二分,我从会议室走出来。   “哎呀!”我忽然大叫起来,我想起一会儿要开刀的病人,的X光片还在X光科。   我急急忙忙奔出病房。我看到清晨的阳光。不晓得为什么感到一阵昏眩。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到开刀房时,已经八点十五分了。   “别以为你在这科只有一个月,现在你还有两个礼拜。你再给我惹任何麻烦害我挨骂的话,我绝对有办法叫你往后两个礼拜很难过的。我是全心全意,说到做到的,你相不相信?”总医师开始训话了。   “我相信。”我可怜地点点头。   “你少给我装出那副倒霉相,我告诉你,我挨骂就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再有任何差错,害我挨骂,你们绝对会更难过的,知道吗?”   每个人都乖乖地点点头。训示完毕之后,我发现教授还没有来。不幸中之大幸。一直到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傻傻地等待。   我仍然没有机会吃早餐。我的头痛愈来有愈加剧的现象。此外我发现我的喉咙疼痛,一直流鼻涕。全身愈来愈虚弱。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   比这个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叫器不停地响着。每次我去回电话,便有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有待我去处理。   “X光科的医师说你的计算机断层申请单有问题,要你去处理一下。否则病人今天没办法排照相。那明天就别想开刀了。”   “第八床的病人早上虽然换过药,但是现在伤口还在渗血,你一定要去看看,否则家属说要告到院长室了。”   “第九床的病人早上打好的点滴早上送去照相时不小心扯掉了,你要回来打,要不然下午的抗生素、消炎药、止痛药我们都没办法打。”   “等──我──下──刀──再──处──理……。”我发现我学会了吼叫。   “好吧,”电话那头护士小姐叹了一口气,“可是这个你不能不处理,有个病人从昨天到现在还没有换药。”   又是他!天啊,我快疯掉了。   “拜托妳,随便找个实习医师帮他换药,就说是我拜托的。”   “可是他拒绝实习医师替他换药。”   “那请那位实习医师仿冒一下。自称是住院医师。”   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病人已经麻醉好了,也消毒好了。我看看今天的手术时间表,一共排了三?食道癌手术。食道手术可以是这个领域中最艰巨的手术。先要把癌症的部分切下来。这个部分已经够麻烦了。再来是重建的工作。我们必须从大肠的部分移植一段来作为食道的代替物。这部分一共有两个接合点。每个接合都需好几层的缝合。另外原来大肠的部位也有一个接合处有待缝合。这么一针一线,最快的速度也要六个小时。如果手术不顺利,那又另当别论了。   现在已经接近十点钟,每?最快六个小时,三?手术起码也要十八个小时,那么就是明天清晨四点钟。   “根本是不可能嘛!”我叹了一口气。   “外科就是要在不可能中完成可能的事。”看总医师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只好安静下来。   十点二十分,教授来了,应该是八点钟才对?可是没人敢质疑教授。   “不好意思,来晚了。”教授看看开刀房的时钟,“哟,都已经十点二十分了。”   “那钟不准,快了。”我看到总医师满脸笑容,像只快乐地摇着尾巴的狗。   一刷好手,上手术?,教授就开始抱怨餐厅的牛排变差了。   “像我面临这么大的工作压力,每天早餐一定要吃牛排才能上开刀房,否则长期下 来一定会胃溃疡。所以你们每个人一定要吃早餐。实习医师,早餐吃了吗?”   “吃了。”我点点头。我想起总医师训示。不敢再给他惹麻烦,让教授生气。事实上,我的胃部已经开始阵痛。此外我的鼻涕愈流愈严重,有一发不可拾的态势。   “到底有没有开冷气?”教授头上都是汗,“流动小姐,找一张卫生纸,帮我擦汗。”   通常一上手术?无菌区,开刀者无法自己擦汗,必须请没有刷手的人代劳。不过一般这是教授们,或是第一开刀助手才享有的特殊待遇。   然而我实在忍不住了。“可不可以也给我一张卫生纸?”我大胆地问。   “实习医师又没流汗!”护士小姐白了我一眼。   “我要擤鼻涕。”   PM:手术还在持续进行,我一共花了六分钟打发我的午餐。我想我得利用这段空档到病 房跑一趟。要处理的问题实在太多了。我简单地列了一张表,依事情的轻重缓急次序洋洋洒洒一共有二十一件。此外我可以在病房给自己量个体?,找一些药撑一撑。   我一到病房立刻就后悔了。我发现我是自投罗网。原先二十一件事,一下子膨胀成三四十件。   “侯医师,我告诉你,你完蛋了。你今天有两个新病人住院,都是明天要开刀,所有的检验都还没有出来,你自己要去追。”   “侯医师,点滴,快点。现在一共有三床病人需要重新装设点滴。还有二床血液检查标本被退回来,你正好拍血。”   “不要吵,”我快疯掉了,“一件一件来……。”   我听到从病房传来大吵大闹的声音。   “你那个病人,”有个护士从那头跑过来,附在我的耳边说,“早上到现在还没有换药,他说要去告你。”   我气得猛拍桌面,手直发抖,鼻涕差点流了出来。   大家可能被我的表情吓坏了。“早上我们有请另一位实习医师去看,可是他坚持要住院医师,还说我们试图欺骗他。”   我戴上手套,推着换药车,二话不说,直奔病房。   “好了,到底你想怎么样?”我问他。   “你们叫了一个实习医师来,我一看就知道。还骗我是正式医师,你们这样的行为是无耻的。”   “好,随便你怎么说。现在开刀房有三个病人正在开刀。所有的人都在忙。我是你唯一的选择,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也很忙。”我忍气吞声。   “你们整天不见一个人影,都说很忙,我怎么知道你们在忙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我在忙什么?”我可激动了,“我在这里上班,一个月三十天,值班十八天,还不包括星期二晚上总医师回诊,星期五晚上主任回诊。那一天我不是睡在 病房?那一天回到家不是晚上十二点以后?”   “那你们都没有假日?”   “那一个假日一大早我不是换完所有病人的药,等主治医回诊,作完指示的检验才走?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了。三个礼拜我才有一个礼拜天下午的休假,难道那也错了吗?”我发现我竟然对着病人抱怨,赶紧停止,“你到底换不换药?我也是为你好。医院的 规定如此,况且我换药的病人伤口都愈合得很好。”   他显然犹豫了一下。我听见全院广播,开刀房急着找我的声音。   “我还是觉得不好。”他慢条斯理地表示。   “好吧,你自己再想想看。”   我回护理站,随手抓了一把药,还塞了一支丢弃式的体?计在嘴里。急急忙忙奔回开刀房。   “侯医师,点滴准备好了,还没有打。”有人在我背后喊着。   我头都不回。一边掏出我抓的药。有消炎药片、止痛片、利尿剂,愈来愈离谱了,我竟还抓了一把避孕药。我把体?计从嘴里拿出来,三十八度半。   我果真病了。   PM: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手术?上血流一片。教授大叫着抽吸器没有功能。教授早上到现在一直都没有下去吃饭。他的样子很可怕,有点像快发狂的感觉。我们都劝他暂时下去吃个简单的晚餐, 他执意不肯。   “今天晚上我请你们吃消夜。无论多晚我们一定要把刀开完。我请你们去吃日本料理。喝个醉茫茫。”   开刀房外面的总医师正和麻醉医师争执不停。   “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我们仅剩下值班人员。这是用来应付急诊手术的人员。你们一下子开三线刀,别人真正有急诊刀进不来了。”   “可是我们常规的刀开不完。”总医师表示。   “你们一天只有八小时的使用时间,排了十八小时的刀,当然开不完。”   “我们也是为病人好。”   “你们拿急诊的人力来上常规的手术,绝对不是为病人好。”麻醉科医师不以为然。声音似乎有愈来愈大的倾向。   我自己的状况也好不到那里去。现在我可以明显感到发烧发凉的感觉。我全身虚脱,鼻涕流满了面罩。我很担心一会儿我支撑不住昏倒了,正好是鼻涕和着病人的血水。   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叫器。叫个不停。彷佛全世界都在通缉我似地。我决心做一只鸵鸟。隔着无菌衣,把呼叫器电源关掉。   “SHutUp!”我在心里大叫。   PM:我总算看到三床病人统统眼睛睁开,然后和他们的亲人抱着痛哭。   对教授而言,这一天已经结束了。他在日本料理店订好了消夜,再三叮咛:“等一 下所有的人都要到齐,包括实习医师在内,谁要不到,明天开刀我就不要看到谁。”   我皱了皱眉头。对我来讲,结束只是另一个新的开始。我得看着病人回到病房,找到他们手术后的X光片,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再到日本料理店与他们会合,向教授回报。   午夜十二点,当我赶到日本料理店时,几乎已经虚脱无力。   “来,来实习医师来了,先喝一罐啤酒再说。”   我的加入似乎又给大家带来新的乐趣。   “实习医师敬教授,一杯对五杯。”   酒酣耳热之际,总医师跑过来附在我的耳边说:“我们大家正在合力要把教授灌醉,懂不懂?他不醉,没完没了。”   我点点头,他接着又说:“你是实习医师,等一下还有工作做,别忘了自己是谁!”   我很沈痛地再点点头,听见我的呼叫器又响了起来。   我跑到公用电话去,投了一块钱,拨通了电话,远远听见那一群大男人,敲着碗筷,唱起了日本歌,像一群吵闹嬉戏的孩子似地。   “侯医师,天啊,我总算找到你了。”电话传来一个很清脆甜美的声音,“你有两个新病人还没有接,没有病历报告,也没有心电图,检验单还没有开,明天就要开刀了 还有点滴、抽血、换药,我不再说了,你等一下回来就知道……。”   我的全身都是酒精的气味。整个人轻飘飘地。我的前额在发热。路上的风却吹得我好冷。这种感觉十分奇怪。   一点三十分的夜,我在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希望风吹一些酒精的气味。我走向病房,叫醒我的新病人:“对不起,我是外科医师,我才从手术?下来……。”   “对不起,我现在要给你抽血……。”   许多病人莫名其妙地被我叫醒,抽血,打针,又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两点三十分,我开始在打字机上打我的新病人病历。打着打着我趴在桌上睡着了。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有个人拍着我的肩膀:“侯医师,侯医师,你有个病人发烧了。就 是今天不肯换药的那一床病人……。”   我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全身虚弱无力。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抓起两把丢弃式体?计。一根塞在病人口里,一根塞在自己的嘴巴里。   “医师,你也发烧啊?”他显得很无奈。   “嘘,不要说话。”   过了不久,我拿出了他的体?计,也拿出我自己的。   “几度?”   “三十八度。”我回答他。   “那医师你几度?”   我瞄了瞄那体?计,“三十九度。”我再看一遍,是三十九度没错。   “你就是不肯换药,才会弄成这样。”我双手扠腰,“我现在替你换药,你还拒绝吗?”   看他不说话,我去把换药车嘟嘟嘟地推了过来。很仔细地把纱布打开,都已经有点化脓了。   “痛吗?痛就告诉我。”   他摇摇头。咬紧牙根不说话。   我得赶紧找个床躺下来。等我换完药,推着换药车准备走出病房时,自己都已经接近半昏迷状态了。   “侯医师。”是病人在叫我。我回过头去看他。   “谢谢你。”他停了一下,那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了,“你自己要保重。”   我看看表,三点三十分。再温柔不过的夜色。我走回护理站,发现我的新病历还没有打完。等我坐下来,我又发现原来明天晨会轮到我的读书报告了,然我的书还在宿舍里面,根本还没有空去翻开第一页…… 第04章 我们都爱这个错 在我还是个年轻未婚的实习医师时代,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护士小姐的差别待遇。我们同组实习医师中有个据说侧面酷似亚兰德伦,身高一百八十公分,帅气又体贴的医师,如果你不能接受很多残酷的事实的话,每次更换病房,到了新一科时,这位医师会一再提醒你。   “医师,你的点滴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我陪你过去打?”如果一早就听到护士小姐这么美好悦耳的甜美声音,我敢保证,这话绝对不是对你讲的。   我受到的待遇和大部分已经结婚的欧吉桑实习医师,或是身高一百六十公分以下的实习医师差不多。   “小姐,我的点滴呢?”   “你没有看到我很忙吗?”然后是一个标准的翻白眼,“自己不会拿吗?”   根据调查报告,最受女性欢迎的男性特质应该是:一、稳健踏实。二、幽默风趣。三、忠厚老实。我不晓得自己别的特质如何。但是我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忠厚老实,那是可以肯定的。可惜类似的事情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一直到现在,我仍然不能明白的事情是,为何那些完全不被看好,甚至是排行榜上敬陪末座的特质,什么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这类型的男孩子,总有一些花花草草在身旁围绕?而蝴蝶老是在天上飞来飞去飞不到我们身边?   我们那个时代的实习医师还有一个苦差事,那就是一群退役的将军们。他们住在特别的将官病房内。除了轻微的中风外,多半的人都复健得很好,除了每天例行的巡回,打打招呼,并不需要特殊的照顾。不过有时候为了证实他们的存在,或者是重要性,他们会有一些咳嗽、头痛、腹泻的毛病让我们好忙。这些症状通常不见得要给药治疗,往往只要一些时间与关心就自动消失了。所以这变成了实习医师的差事。然而实习医师实在有忙不完的工作。所谓的“一些时间”往往是一个早上,整个下午那么可怕的事情,常常一个感冒,最后变成了各种战役的回忆,北伐、剿匪、抗日……有一天早上,顾将军又开始头痛了。我们从头痛慢慢质变、量变,过了不久,我发现我正在“台儿庄大捷”中和一分一秒消失的宝贵时间浴血时,我忽然突发奇想,我应该针对他的头痛问题去找支眼底镜来看看他的眼底,看看有无视乳突水肿,检查有没有脑压过高的问题。   “检查脑压?”将军显得有点不可相信的表情。   他的怀疑是正确的。我自己也不相信他的头痛会和脑压有任何关系。可是我不得不赶紧从“台儿庄大捷”转进,并想个办法解决他头痛的抱怨。再说,我也难得有使用眼底镜的机会。   “你会用眼底镜?”我在护理站嚷着要眼底镜时,小倩跑过来,瞪着雪亮的眼睛看我。她是个可爱的护士,同时也是个美丽的女人。   她的声音像在撒娇。我点点头。我曾和很多可爱的护士共事过。可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还是不太能适应。   “我负责保管眼底镜,可是一直不晓得怎么用,从来也没有人用过,你可不可以教我?”   “教妳可以,但是妳要怎么回报我?”我心里想,很久没用过了,先找个人来练习也好,免得一会儿在病人面前丢脸。   “求求你啦,”真的撒娇起来了,哇,十分过瘾。“人家请你吃饭,好不好,不过一定要教我看到视乳突才算。”   眼底镜是很简单的手持检查仪器。在末端有一个窥孔。将眼底镜靠近病人眼睛,窥孔的光源对准瞳孔,细细地投入眼底。这时医师贴近窥孔,调整焦距,借着微细的转动观察眼底的情况。通常在眼科检查,以及脑神经科检查脑压变化时会用得上。   “妳必须先把眼底镜持稳,像这样。”我们走进护理站里面的准备室。我要小倩坐好。我找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正对面,“好,妳坐稳,不要动,眼睛看着前,不管发 生了什么事都不要转动眼睛,我先示范给妳看。”   我倾身向前,贴近小倩。我发现有个严重的问题。我的心脏跳动得太厉害,以至于我不能很精确对准瞳孔。我无法控制心脏。我闻到淡淡的香气,混合着成熟女人的体香。她的胸脯挺拔,在检查的过程我必须避免不小心碰触,那是一个不小的麻烦,此外我还可以听见她呼吸的声音。   “我坐这样可以吗?”我们实在太靠近了,不瞒你说,那口气吹到了我的脸上。她挺直了胸脯,虽然只是轻轻地碰触到我的胸膛一下。我却千军万马地感受到了。   “这样子轻轻地转动角度,”我终于找到眼底了,我面对着准备室门口,她背对着门口。我们靠近得不能再靠近,为了观察眼底的全貌,我以眼底镜为焦点,轻轻地转动我的头,以寻找视乳突的位置。   有件事我们可能都没预期到。有个护士小姐从准备室门口冲了进来。我相信除了眼底镜之外,她什么都看见了。她楞了一下。整个脸都红了。她想了一下,一句话不说,很聪明地走了。   “找到了,就这么简单,”我把眼底镜交给小倩,“妳来试看看。”   这回轮到小倩倾身向我,头发都碰到我的脖子了。我眼睛死死地瞪着门口,好让她好好地转动,观察。我看见门口又走来了另一个好奇的护士。一定是第一个大惊小怪的护士发现之后跑回去叫她来的。她一句话不说,看了看,很识趣地走开了。   等我们走出准备室时,护理站已经都是护士小姐了。每个人都努力装出没发生过什么事的表情,可惜有点生硬。   “谢谢。”小倩对我说。我发现所有人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我。   我拿着眼底镜走进病房时,将军正在整理信件。   “将军,我把眼底镜拿回来了,现在我们来看看你的头痛。”   “我的头痛?”他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很削瘦。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似地,过了好久,终于想起来,“对,对,我早上是有点头痛,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不过既然你来了 ,正好来看看。”   他顺手给我很多照片。是全家福的那种。   “顾将军,如果你不愿意做眼底镜检查的话,我先去做别的事。等一下再回来看你。”我有点害怕,起身准备告辞。   “愿意。我愿意。”他起身拉住我,虽然行动不太方便,还是颇为敏捷,“你们年轻人就是急。慢慢来嘛,我有话跟你说。”   好了,这是大儿子,在美国纽泽西一家计算机公司担任高级主管。   “这是他们去年寄来的耶诞卡,”他得意地告诉我,“他们公司都是日本人的股份。所以说现在日本人比美国人还要厉害。可是日本还是败给我们中国人,可见我们中国 是最优秀的民族。”   我只好点点头。我的经验是不能争辩。争辩只会引来更冗长的浪费时间。这是女儿,在法国巴黎大学教书。小儿子今年在德州大学升了教授。唉,可惜老伴去年走了,她要知道了不晓得会有多高兴。   “将军,我看我给你做个眼底镜检查吧。”好不容易等他一一介绍完毕,我赶紧想办法脱身。   “不急,不急,我有话跟你说。”他拉住我的手,很神秘地从抽屉拿出另一本相簿,“你还没有成家吧?我看这么多医师,你实在是很难得的一个医师,所以我想替你介 绍门亲事。”   我翻开相簿,是几张年轻女孩的照片。也许是相机的缘故,有点模糊,看起来也不怎么出色。   “这是方将军的三个千金。方将军是二级上将,他的三个千金都是研究所毕业,一个学法律,一个学艺术,一个学管理。活泼大方又可爱,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他附在我的耳边放低了音量,“这种亲事多人求都求不来,你们医院副院长的婚事就是我介 绍的,他当初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   “好,好,随便你怎么安排。”为求脱身,我不得不敷衍两句,“现在我们来做眼底镜检查?”   “这种事怎么可以随便?”他把相簿拿回去翻来翻去,“依我看这个学艺的看起来比较合适,我来安排安排。她们全家下礼拜从美国回来,这样,就订下个礼拜三。你先给我一张相片。我请他们看看,下个礼拜三到医院来。那天你好好打扮打扮,我请吃中 饭。”   “下礼拜三?”我吃了一惊,来真的?不管,先推托再说,“可是,我没有相片可以交。”   “那好办,”将军又从抽屉慢条斯理拿出一包东西,拆了半天。?嚓!竟是拍立得相机。?嚓!又拍了一张。将军露出诡谲的微笑。   如果你想以很快的速度传播一件事情,我建议你可以在护理站或办公室找到一个人,用别人勉强听得到的声音这么开始:“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这时我保证所有的人都尖起了耳朵,然后你就可以开始传播你希望大家知道的事项了。如果这次事不应该发生,而却被发现了,那么它的传播速度就会很快达到它的极限。   事实是,我被误会了。虽然我曾试图解释,可是那只会把事情愈描愈黑,并且变成一件公开的事。我很快闭嘴了。此外,我发现误会并不全然都是坏处。好比说,我现在也开始享受护士小姐准备好了点滴,协助我去打针的特殊待遇。   “小倩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她们多半义气十足地做类似表示。   如果护理站有一些蛋糕或者是下午茶之类的好事,通常我会是受邀的对象。   “看不出来你是这么新潮的人嘛!”   当然,少不了一些暧昧的消遣、暗示。有时候也会有人向我讲述一些实习医师的背叛故事,以及他们的下场。好让我有警惕的作用。   困扰也有。有个实习医师莫名其妙地跑来问我:“你是怎么办到的?”   最夸张的一次是一个身高一百八十多公分,帅气十足的实习医师跑来看我,他歇斯底里地摇着头,嚷着:“这太荒谬了,我不相信小倩会做这种抉择。”   “哇!我实在太羡慕你了。”史医师躺在寝室床,一边啃着汉堡,一边叫了出来。他是我同寝室的室友,也是我们同一届的实习医师。虽然已经直逼一百大关,仍不停地啃着汉堡。   “可是我也有我的烦恼。”我想我一定过分夸大了我的艳遇,以至于他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得纠正他,“我不晓得我和小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要是你,我一定不贪恋美色,我宁可要上将的女儿。”   “可是照片上不怎么样。”我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做伏地挺身。看到史医师的身材,总让我有一种要勤奋的警惕。   “只要是上将的女儿,那怕她只有一手一脚,我也不怕,”史医师又咬了一口汉堡,“你想,至少省去十年的奋斗。”   “你未免太现实了吧,这么年轻一点理想都没有。”   “那你就买两张国家剧院的戏票,约小倩出去看戏,看她不肯,不就解决了吗?”   “后天的相亲怎么办?”   “我告诉你,你去借套象样的西装,买束玫瑰花,高高兴兴地去就是了。”   “那不是很奇怪吗?”我很犹豫。   “哎哟,”他比着汉堡告诉我,“汉堡看起来都差不多,你不咬一口,怎么知道里面的肉好不好吃呢?”   “我还是觉怪怪的。不太舒服。”做完伏地挺身,我又翻过来做仰卧起坐,“你会不会觉得我最近变得比较有魅力了?”   “我怎么会认识这种室友?”他摸摸我的头,看我有没有发烧,“天啊!为什么我都没有这种烦恼,为什么痛苦不让我来承担呢?”   我想我还是照着史医师的话去做。我的结论是过去我一直太谦虚了,以至于散发出来一股无法抗拒的魅力,连我自己都不自觉。   星期三,中午。我穿着整齐的西装,带着玫瑰花在医院西餐厅等了快半个小时。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得到病房看看。   “我不要这个看护!”将军正在大发脾气。场面一片混乱。   “舅舅,看护不好找,你已经换过了六个看护,再这样我也没有办法了。”   “那我不要用这种纸尿裤,我要从前那一种。”   “买不到从前那一种,人家已经不生产了,你还能怎么办?真是老顽固。”看护开始抱怨。   “妳骂谁老顽固?”将军瞪大了眼,“妳给我立正站好。”   “我就是骂你,怎么样?”看护的声音更大,“你以为你是谁?叫我立正站好。你以为还在抗战是不是?”   将军简直气得全身颤抖了。   “舅舅,你再这样,谁都没办法照顾你了。”他回过头,看到我,无可奈何地对我耸耸肩,彷佛在说,老人家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   我把玫瑰花送给将军。放在他的手上。老实说,我很怀疑他是否认识我是谁?果然一会儿,他就把玫瑰花丢在地上,散得到处都是。   “我不要谁照顾,我自己照顾自己。”   “对不起,”这个外甥忙向我道歉,“我舅舅从前不是这样,去年舅妈过世之后他才变成这样,老是把从前的事跟现在搞混,再不然就是随便答应人家事情,弄得鸡飞狗 跳。”   “没事,没事。”我蹲下身去捡玫瑰花。整个脸羞得比玫瑰还红。我想事情已经很明白,不用再多问了。我有点生气,可是又觉得丢脸,我竟然被自己的病人欺骗了?   “你再这样我叫亦伟他们把你接去美国算了。别在这里贪图免费。自己的爸爸自己不看我也没办法……”   顾将军静静坐在床前挨骂。我看见他身后挂在墙上那张骑马校阅部队英姿大张黑白照片。历史时光是这么的无情,这时我忽然开始有些同情他了。一个生病的老人,给自己找一些地方抵挡孤寂,似乎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我爱中华,我爱中华,文化悠久,地大物博,开国五千年……”外甥仍在数落。将军忽然唱起军歌来对付他。   我开着汽车准备离开医院时正好看见小倩站在急诊室门口。天空下着雨,小倩显然没带伞。   “上来吧,我载妳到公车站牌那边。”   收音机流动着美丽的音乐。气氛很好。史医师都帮我把戏票买好了。   到公车站的距离很短。我应该把握机会。可是我又鼓不起勇气。也许我只是跟着起哄。我想起小倩总是甜甜、充满信任的笑容。除了美丽、性感、可爱之外,我在她身上发现愈来愈多的优点,可是又说不上来那些优点是什么?   汽车驶出医院停在红灯前面。等绿灯亮时,我决定提出我的邀约。我侧过头,发现她也正有话要对我说。   “你先说。”我们同时笑了出来。   “妳先说。”我坚时女士优先。   “这些日子医院里有些流言流语,”她停了下,接着又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不会介意。”   “我的男朋友现在还在服役,大概年底就会回来。医院那些话,一定给你带来很多困扰,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   我笑了笑。   “你要跟我说什么?轮到你说了。”   “我,我,”我有点吞吞吐吐,“我想说的和妳的差不多。也希望妳不要介意。”我想我那两张戏票大概只好丢到垃圾桶去了。   我在公车站牌让她下车。她很愉快地跟我说再见。   汽车再往前走,雨下得更大了。我发现雨刷坏了,并且吹出来的冷气一点都不冷。不久我的汽车里面就雾蒙蒙一片了。我几乎看不见正前方。   我把汽车停下来,果然没错,我越过马路中线,开到迎面的逆向车道去了。迎面的车子都停了下来,对我猛按喇叭。交通警察穿着雨衣过来要我把车子开走时,引擎却熄火了。无论如何,我只能打开电源,却无法发动引擎。   “爱你爱我,爱你爱我,我们都爱这个错……”   收音机传来一首这样的歌。我就撑着伞,在大雨中让穿着雨衣的交通警察对我开罚单。迎面而来的喇叭声,简直要把我吞没掉了。   看到这么荒谬的一幕,我想起这几天的事,不晓得为什么,我总算开始觉得有一点好笑了。 第05章 大国手 “RH阴性?”电话那头血库的人犹豫了一下,“好,我去找看看,你先不要挂电话。”   清晨八点钟,美好而宁静的早晨。我手里握着听筒的另一端。听见传来天鹅湖的旋律。   如同往常一样,急诊室乱糟糟地像个应该被取缔的菜市场。警察,家属,交班的护士,医师,呻吟的病人,工友,开救护车的司机,X光检验人员,来会诊的大教授,还有消毒水的气味,血液的气味,混着吵架的声音,打公共电话的声音,器械的金属声音,都交织在一起。   “你约我今天来拆石膏的,你还记得吗?”有个打着石膏的病人,拄着拐杖走过来,满脸笑意地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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