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的 hubris
———重读《被绑的普罗米修斯》
陈 中 梅
内容提要 普罗米修斯不是一位十全十美的英雄。作为悲剧“人物”, 他有性格上的缺陷
(hamartia) , 更受到挥之不去的 hubris 的困扰。在《被绑的普罗米修斯》里 , 普罗米修斯的骄横既
现在有 hubris2词标示的语境 , 也显示在没有 hubris2词出现的场合。而先知者的神通和长生者的
神性又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他的“僭越”使凡人得到实惠 , 但却破坏了人神关系的既有格局 ,
导致神界的纷争。埃斯库罗斯相信 , 无休止的抗争不符合当事者的根本利益 ; 把正确推向极端
将导致错误。hubris 仍在挑战人的理智 , 威胁和平。
关键词 普罗米修斯 hubris 抗争 埃斯库罗斯 亚里士多德
赞美普罗米修斯无须顾忌。国内外国文
学史家对他的评价向来很高 , 如赞美他“威
武不屈、蔑视强暴与迫害、决不受利诱软
化”,“《普罗米修斯》塑造了为民造福、舍
己为人的英雄形象”; ①普罗米修斯的形象
“堪称不朽 , 他从古到今都获得进步人类的
称赞”。②进入 20 世纪 80 年代后 , 世界形势
发生了急剧变化 , 许多过去被认为正确的东
西至少已不再那么正确 , 一些与生活和是非
评判密切相关的传统观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
挑战。然而 , 世人继续着对普罗米修斯的赞
扬 ; 只要反抗 (或以弱抗强) 还有意义 , 人
们就不会忘记普罗米修斯所忍受的极度痛
苦 , 不会忘记他的无畏精神。赞美一位反抗
强权的斗士 , 赞褒一位曾把凡人从最初期的
草莽和极端的愚昧无知带向心智的启蒙和生
活昌明的人类之友 (《被绑的普罗米修斯》
(以下简称《普》, 第 442 行以下) , 不仅过
去和现在应该 , 将来大概也不会从根本上出
错。所以 , 问题不在于我们要不要或该不该
赞美普罗米修斯 , 笔者想要表述的一个观点
是 , 在赞颂普罗米修斯的同时 , 我们是否应
该保持一种审视的态度 , 对他的英雄形象有
所反思 , 细读文本 , 斟酌词义 , 以期更加全
面和不失偏颇地辨察他的功过 , 评判他与宙
斯的抗争 ? 当然 , 如果塑造一位有缺点的英
雄并非剧作家的原意 , 那么我们的刻意“寻
找”将会变成无意义的挑剔 , 变成一种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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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吹毛求疵。重读埃斯库罗斯的《被绑的
普罗米修斯》, ③我们发现问题并非如此。剧
作家重笔浓描了普罗米修斯的英雄形象 , 但
他也不时有所保留 , 或明或暗地对这位先知
者 (此乃神名 Promētheus 的含义) 的过分倔
傲以及他的过激言行进行了有时似乎略带辛
辣的批评。普罗米修斯有没有过失 ? 如果有
的话 , 他的过失是什么 ? 此外 , 作为神明 ,
普罗米修斯的神性是否有助于扼制 hubris 的
发作 ———抑或 , 长生者的先见之明反而助长
了他的骄横 ? 这些是我们正确释读《普》时
不应回避的要点 , 也是本文旨在回答的问
题。考虑到有的读者或许不太了解普罗米修
斯反抗宙斯暴政的结局 , 而剧作家则似乎有
意在《普》剧中将当事双方的怒怨推向极
至 , 然后在接续的作品里描述对它的化解 ,
我们显然有必要对三连剧的情节归指有所交
待 , 以便使文章的立论贴近作者的原意 , 在
历时的层面上展示这部三连剧所肯定包蕴的
倡导协商与合作精神的深刻思想内涵。
一
尽管贵为神明 , 《普》剧中的普罗米修
斯却并不“特别”; 换言之 , 他也和绝大多
数悲剧人物一样 , 没有也不可能臻达完美。
他的过错或许源发于性格上的桀骜不驯 , 具
体表现为对激情的自以为有正当理由的放
纵 , 体现为对 hubris (或 hybris 希伯里斯)
的随意表露以及由此而必定造成的伤害缺乏
必要的戒心。为了便于研讨的展开 , 让我们
先用些许篇幅 , 对 hubris 的词源和词义作一
简要探析。
据词源学家沃尔特·斯基特考证 , hubris
(希腊文作υ″βριs) 的词干可能为 hubrid2 ,④而
按照常理
, hubrid 似又可拆分为两个部
分 , 即 hu2和 brid。博学的埃里克·帕特里奇
教授认为 , hubris 是个复合词。从词源学的
角度来看 , 该词由两个部分组成 , 前者来自
塞浦路斯希腊方言的 hu (意为“上”或
“在 ⋯⋯上”) , 后者则为希腊语地区通用的
常规词汇 briaros (强健) 。⑤或许因为 hubris
所包含的“强”、“健” (乃至“蛮”) 的指
义 , 斯基特和帕特里奇都顺理成章地把它看
作是英语词 hybrid (杂种、混血儿 ) 的词
源 , 尽管前者谨慎地指出这一搭连或许牵
强 , 而后者则对这种多少带点望文生义的关
连不持异议。hubrid 大概是法语词 hybride 的
“英化”, 而 hybride 则显然是拉丁词 hybrida
的法文“变体”。古代意义上的杂交是一种
多少带点野蛮和超越常规的行为 , 明显地含
有蛮横、强悍和超常规“运作”的意味 (比
较 hubridity) 。学者们对 hybrid 之词源的终极
解释或许有一点可以肯定 , 那就是在进行如
是诠释时 , 他们已对 hubris 的主导词义有了
(或沿用了) 某种定向的了解 , 对它所包蕴
的指称“粗野地行使强蛮”的含义有着某种
背靠词源学知识的真切领会。
hubris 是个古老的词汇 , 在荷马史诗里
已见用例。在词义的发展和定型过程中 ,
hubris 曾与另一个希腊词 koros (足食、过
饱、食至厌腻) 所示的基本含义密切相关 ,
二者都包含“过分” (即超过正常限量或限
度) 之意。过分的行为当然不止于饮食 , 才
大气粗的富人会很自然地把骄横带向平时的
待人接物和对弱小市民的欺凌。欧里庇得斯
写道 :“财富滋生 hubris”,⑥在对过量富有的
警示上重复了埃斯库罗斯的观点。和饮食一
样 , 性欲的满足亦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但
是 , 由于本能的“感觉”往往也是最难扼制
的、源生后世基督徒视为罪恶的欲望 , 性的
需求很容易冲破理性的堤坝 , 践踏公正。据
希罗多德记载 , 史前时期 , 裴拉斯吉亚人
(有学者认为 , 他们是散居在伯罗奔尼撒一
带的土著居民) 曾粗鲁非礼雅典少女 , 犯下
了 hubris 的罪行。⑦如果说暴饮暴食伤害的
还只是自己的身体 , 那么殴打辱骂、巧取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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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2 , 2001
夺和欺男霸女则已构成了对他人基本权益的
侵害。对于崇尚个人自由和尊严 (timē) 的
古希腊人 , 任何出于狂妄自大、蓄意挑衅、
通过言语或行动伤害他人利益的行为 , 都可
以被视为受制或受怂于 hubris ; 事实上 , 在
公元前 5 至 4 世纪 , 雅典法庭已有评判和惩
处犯有 hubris 过失者的条律。⑧很可能是因
为出于对尊严和权益的重视 , 亚里士多德在
谈论 hubris 时引入了“耻辱” (或“羞辱”,
atimia) 的观念 , 认为 atimia (即对他人 timē
的伤害) 是评估和辨察 hubris 行为的“关
键”。⑨亚里士多德的解释显然不能涵盖 hu2
bris在古文献中的全部见例 , 但囿于篇幅 ,
我们不宜把问题铺得太开。
hubris 的含义并不限于强者 (或上司)
对弱者 (或下属) 的肉体或精神上的伤害。
当阿伽门农夺走阿基琉斯心爱的女人克鲁塞
伊丝时 , 我们可以说此乃上司对下属的侮
辱。但是 , 当克瑞翁称安提戈妮因违抗他的
命令执意礼葬兄弟波鲁尼克斯而犯下 hubris
时 , ⑩我们似乎就应考虑到问题的另一面 ,
即 hubris 亦可由违抗或不服从所致。在古希
腊人看来 , 当事人在没有足够理由
己对
人错的情况下固执己见 , 抗命不从 (亦即在
下者对在上者的执拗反抗) , 也是一种蓄意
的冒犯。偏执地顶撞长官意志的过错尚且如
此严重 , 冒犯神明的结局可想而知。歌手萨
慕里斯曾因放胆宣称敢与缪斯姐妹一赛歌
喉 , 争比高下 (尽管荷马没有用 hubris 或它
的同根词) , 被后者“毒打致残”, 夺走了他
“拿手的弹唱”。λϖ 在《希波鲁托斯》里 , 欧
里庇得斯通过保姆之口告诫世人不要受 hu2
bris 的误导 , 自以为比神明强健。λω在《巴科
斯的随从们》里 , 潘修斯下令抓捕酒神狄俄
尼索斯 (即巴科斯) , 由此超越了人的本分
(或 moira) , 犯下 hubris (或足显 hubris 的过
错) 。λξ
以上分析已大致涉及 hubris 的主要含
义 , 准确把握它的所指应视上下文而定。几
乎所有重要的古希腊概念“载体”, 译成现
代词汇以适应现代人的理解时 , 似乎都是或
必然是多义词。logos (逻各斯 ) 是这样 ,
muthos (或 mythos , 秘索思) 是这样 , hubris
也不例外。当然 , 多义并不否定或排斥基本
含义。为了 (本文的) 分析和研究的需要 ,
我们可以并且似乎也有必要对 hubris 的词义
作一个大致的概括。根据多部权威词典 , 特
别是在学界享有盛誉的《希英大词典》所提
供的解释 , λψ我们建议读者用“凶莽”、“骄
横”或“冒犯”以及意思相近的其他词汇释
读并理解下文中出现的 hubris。hubris 可作
抽象名词 , 也可作具体名词 , 与之配套的动
词为 hubrizō (不定式为 hubrizein) 。hubris 的
同根词另有 hubrisma 和 hubristēs 等。hubris2
ma 的词义与作具体名词解的 hubris 相近
(比如 , 可指一次具体的骄横或侵犯行为) ,
而 hubristēs λζ则是 hubris (或 hubrisma) 的执
行者 , 可作“蛮横者”、“冒犯者”或“行为
过分者”解。
二
埃斯库罗斯是一位较多使用 hubris 及其
同根词 (即所谓 hubris2words) 的悲剧作家。
据统计 , 在他现存的剧作中 (含片断) , 此
类词汇的出现高达 24 例 , 其中名词 hubris
的用例占三分这二 , 为 16 例。λ{从某种意义
上来说 , hubris 乃个人英雄主义或个人中心
主义的产物 , 因此必然是悲剧人物藉以表现
个人意志的理想“媒介”。埃斯库罗斯当然
知道 hubris 在悲剧人物身上的适用性 , 当然
知道它对于悲剧情节的构思及悲剧精神的展
示所起的作用。hubris 是在深层次上化解平
庸和碌碌无为并从本质上解析悲剧难以抗拒
的艺术感染力的关键。在《七勇攻忒拜》
里 , 埃斯库罗斯妙笔刻画了图丢斯的骄狂
(第 380 - 394 行) 和炫耀 (huperkompon ,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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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米修斯的 hubris
404 行) , 当然还有他的恣蛮 (hubris) , 实际
上预卜了将至的悲伤 (第 406 行) 。图丢斯
如此 , 另一位放胆吹擂的英雄伊波墨冬也必
须吞咽骄横催生的苦果 , 因为翁卡·雅典娜
痛恨此君的狂傲 (andros echthairous’hubrin ,
第 502 行) 。七位勇士 (或许只有安菲阿劳
斯可以勉强算作例外) 构成了 hubristai 的一
族 , 都将在忒拜城下忍受战败的屈辱。
像史学家希罗德一样 , 埃斯库罗斯赞成
他的同胞们关于 hubris 是一种严重错误 (乃
至可以构成刑事犯罪) 的观点 , 赞同他们把
骄横与渎神联系起来的做法。图丢斯和伊波
墨冬的 hubris 当然带有渎神的一面 , 带有无
视人的局限和盲目张狂的“愚昧” (atē) 。
埃斯库罗斯坚信 , 不虔诚是 hubris 之母。大
琉士之子塞耳克塞斯统兵攻陷雅典 , 放火烧
毁庙宇 , 砸烂祭坛 , 破坏神像 , “将其从站
立的基座上打翻” (《波斯人》第 809 - 812
行) , 极大地伤害了雅典人的民族感情。于
是 , 希腊人有了“替天行道”的理由 , 严惩
波斯联军的狂蛮 ( hubreōs , 第 808 行) , 使
一场反抗异族入侵的战争拥有了近似于圣战
的伟烈。hubris 以它的貌视强大证实了人的
弱小 , 以它在勃发时的不可一世证明了人的
智能与体力的局限。埃斯库罗斯的高明之处
在于看到了 hubris 是一种与人性密切相连的
“弱点”。hubris 伴随人的存在 , 和命运 (ai2
sa) 一起主导人的行动 , 又与愚蠢的痴蛮
(atē) 一起 , 联手决定人生的悲哀 (第 821
- 822 行) 。 “凡人不能把呐喊送上云天”
(第 820 行) 。λ| 追婚的人们 (hubristai) 从埃
及赶到阿耳戈斯 , 意欲抓回逃难中的祈援
女。置身绝境的少女们无所凭靠 , 只有祷请
神明 : 察视凡人的狂野 ( hubrin broteion ,
《祈援女》第 104 - 105 行) , “骄狂迷惘闭塞
的心灵 (phresin) 使他们变得愚莽痴呆”
(atan , 第 108 - 111 行) 。可以断定 , 祈援女
的吁请中挟裹着埃斯库罗斯的愤怒 , 激荡着
他对追婚者 (像荷马抨击求婚人的 hubris 一
样) 亦即人性中挥之不去的 hubris 的厌
恨。λ}
三
神 可以并且应该责惩凡人的骄狂 , 但
这并不等于说他 (她) 们自己因此就能顺理
成章地超然于 hubris 之外。在《普》剧里 ,
hubris2词的出现率相对较低 , 且都采取动词
形式 , 名词 hubris 无有见例。λ∼ 但 hubris2词
的名、动词形式在表义上并没有本质的区
别。《普》剧以强权 ( Kratos) 对普罗米修斯
的指责开场 , 而较富同情心的神匠赫法伊斯
托斯则慑于宙斯的淫威 , 不得不违心背意 ,
抡起砸打钉楔的锒锤。完事以后 , 强权意犹
末尽 , 继续辱骂普罗米修斯 :
现在 , 你可以独步天下 , 目空一切
(hubrize) , 抢走
神的特权 , 送给短命的凡胎 , 他们
能做
什么 ———眼下 , 轻缓你的痛苦 , 你
的愁灾 ?µυ
普罗米修斯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 致使强权如
此忿忿不平 , 必欲骂他个狗血喷头而后快 ?
原来 , 是因为普罗米修斯盗火致送凡人 , 使
他们有可能改善生活质量 , “催产所有的技
艺” (第 7 - 8 行) 。从人的角度来看 , 普罗
米修斯做了一件大好事 , 理应受到凡人世代
相传的称颂。然而 , 强权是天上的神 , 受
宙斯之命 , 代表众神说话 (第 9 行) 。他抨
击普罗米修斯超越了权限 , 践踏了神 应该
遵循的对待凡人的行为规范。首先 , 用火是
神的特权 (也是他们的荣誉 , timas , 第 30、
946 行) , 不该由凡人拥享。µϖ 其次 , 神界有
处事的规则 , 神 有自己的本分 (即 moi2
ra) , 有必须予以维护的利益。普罗米修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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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2 , 2001
在这两点上犯下大忌 , 因此招来了包括宙斯
在内的众神的恨怨 (参考第 37、92 和 120 -
122 行) 。强权的态度恣虐 , 着实可憎 , 但
他站在神族的立场上讲话 , 斥责一个出卖神
利益的“叛徒” (第 8 - 11 行) , 从这个意
义上来说 , 他的蛮横也并非完全不可理解。
在普罗米修斯的大多数神族伙伴眼里 , 他是
个 不 受 欢 迎 的 “热 爱 凡 人 者 ”
(philanthrōpos) 。和柏拉图一样 , 埃斯库罗斯
不是一个在启蒙运动时期的欧洲或许会受到
尊敬的人类中心主义者。µω记住这一点 , 将
会有助于我们“改善”对《普》剧的读解。
如果说强权是宙斯的走狗 , 自然会对凡
人的恩神大加指责 (对于敌人 , 辱骂无须十
分合乎情理) , 那么中立者赫法伊斯托斯的
无疑更显公允。在指出普罗米修斯“越
分”这一点上 , 赫法伊斯托斯与强权并无太
大的分歧。他不满足于宙斯的暴虐 (第34 -
35 行) , 深切同情受害者的遭遇 (第 19 - 27
行) , 但同时也认为普罗米修斯所受的苦难
是对他“助援凡人的报应” (第 28 行) 。普
罗米修斯“虽为神明 , 但却不畏众神的怒
怨 , 给凡人送去尊荣 , 超越他们理应接受的
规限” (第 28 - 30 行) µξ 。歌队的观点也很
明确 (第 507 行) 。再退一步讲 , 假如说俄
开阿诺斯及其女儿们远道而来 , 对情况不甚
了解 , 那么普罗米修斯自己的观点总该不失
偏颇 , 堪为持平之论。作为神 , 他很清楚
自己做了得罪众神的事。当歌队领队善意地
提醒他“已经做了错事”, 提议“让我们换
个话题”时 (第 260 行以下) , 普罗米修斯
爽快地说道 :
我知晓你说的一切 ,知晓当时在做
越分的事情 ,不想否认 ,出于自愿。
我帮助凡人 , 自己吃苦受难。
(第 267 - 269 行)
换言之 , 普罗米修斯并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
为无可指责 , 只是觉得宙斯的惩罚过重 ,
“我不认为因此该受这样的惩戒” (第 270
行) 。西方学者对普罗米修斯的越分行为多
有评论 , 其中不乏颇中肯綮的“微言”。马
克·格里菲斯认为 , 问题的关键在于 , 普罗
米修斯在把凡人当作 philoi (朋友、亲善者)
使他们获得荣耀的同时 , 疏远了他“天然的
philoi”, µψ“蛮横地破毁了将神区别于人的自
然法则”。µζ马里俄斯·拜致斯指出 , 普罗米
修斯承认他之所以被钉绑在岩石之上受苦 ,
“是因为他对凡人过分的关爱”。这种过分行
为直指 hubris 的极限 , 表现为极度的高傲
———在古人心目中 , “这是一种致命的罪
恶”。µ{
《普》中 hubris2词的两处见例 , 一次出
现在开篇部分 , 另一次则出现在剧终之前。
神使赫耳墨斯颐指气使 , 给普罗米修斯传来
宙斯的指令 , 要他说出将会导致宙斯跌下王
位、失去权势的机密 (第 947 - 950 行) 。普
罗米修斯以牙还牙 , 出言讥嘲 , 与来者唇枪
舌剑一番后 , 道出了一句包含两个 hubris 的
诗行 :
如此 , (我) 便只能以骄狂回敬他们的
骄狂 !
( houtōs hubrizein tous hubrizontas
chreōn) µ|
作为受害的一方 (但在宙斯和众神看来 , 他
们也受了普罗米修斯的伤害) , 普罗米修斯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痛斥赫耳墨斯及
奥林波斯神族的行为 , 本该无可厚非。然而
他毕竟错过了一次讨价还价并与对手巧妙周
旋的机会 , 桀骜不驯 , 一意孤行 , 以有理但
却不一定有节的举措激化了矛盾 , 把自己推
上了与宙斯和众神直接对抗的不利境地。当
然 , 在宙、普二神较劲“倔争”一事上 , 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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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米修斯的 hubris
斯的过失无疑大于普罗米修斯 , 尤其是当我
们以人的眼光来衡量、以人的道德观对事态
进行评估时更是如此。普罗米修斯的 hubris
部分地源发于他对凡人过分的挚爱。与此同
时 , 他在剧中的处境和剧情的发展 , 也从一
个方面迫使他采取激进的对抗立场 ———埃斯
库罗斯需要一位有缺点 , 或者说 , 需要一位
言行过激、能够委对手以把柄并遭受惩罚的
英雄。在本剧里 , 他要把普罗米修斯正义的
一面介绍给观众 , 同时也要让他表现出一定
程度的 hubris , 以便推导出宙斯对他的严
惩 , 为日后的和解埋下伏笔。不是说反抗暴
政的行为必然会无例外地导向 hubris , 埃斯
库罗斯的意思是 , 在承认己方有错和对手的
报复并非完全没有道理的情况下 , 反抗者是
否有必要 (或只能) 采取如此激烈的斗争方
式。剧本需要一位反抗暴政的 hubris 英雄 ,
但剧作家的真实用意却在于否定他的抗争的
彻底有效性。这是埃斯库罗斯的过人之处 ,
也是《普》剧真正的魅力之所在。
四
我们知道 , 亚里士多德曾对悲剧人物的
道德属性作过深入浅出的分析。他认为 , 理
想的悲剧人物要有高贵的身份 , 在道德层面
上“不具十分的美德 , 也不是十分的公正”,
他们“之所以遭受不幸 , 不是因为本身的罪
恶或邪恶 , 而是因为犯了某种错误 (hamar2
tia)”。µ}悲剧不应表现十全十美的好人“由
顺达之境转入败逆之境 , 因为这既不能引发
恐惧 , 亦不能引发怜悯 , 倒是会使人产生反
感。”µ∼ 《普》剧中的普罗米修斯可以是一位
经典的悲剧英雄 , 前提是我们愿意还他一个
公正 , 认识到他的不足 , 客观评价他的错
误。亚里士多德没有把 hubris 明确纳入
hamartia 的涵盖范围 , 但从 hamartia 可以由
不节制 (akrasia) 导致这一点来推断 , 它与
hubris 显然具有某种可资“认同”和比较的
共性。当亚里士多德精湛地分析悲剧人物的
hamartia 时 , 我们似乎可以清晰地感悟到 ,
hubris 已经或明或暗地进入了他的视野 , 只
是他或许觉得 hamartia 拥有更广的涵盖面 ,
因此更适用于《诗学》的以提纲挈领式表述
为特点的语境。νυ 不过 , 只要我们同意 hubris
是一种反克制 ( sōphrosunē) 的过激 , 同意
它是一种与 atē相连的性格或行为上的过
错 , 只要能够有根有据地证明这一点 , 我们
就不必太介意亚里士多德的权威 , 不必十分
在乎他有没有就 hubris 与 hamartia 的关系作
过趋同性的论述。
埃斯库罗斯对普罗米修斯的倔傲和不明
智言行的提及 , 并非仅限于有 hubris2词出
现的的语境。普罗米修斯远不是一位十全十
美的英雄 , 他性格粗犷 , 脾气火爆 (参考第
29、82、180、300 - 301、317 - 318、436 -
437 行等处) , 而这既是一种贴近于 hubris 的
危险 , 也是一个直接通连 hubris 的内因。个
性决定了他易于沾带 hubris , 导致他的抗暴
行为过多地带上发泄怒气的感情色彩。值得
注意的是 , 剧中的普罗米修斯在一些方面表
现出宙斯式的莽暴 , 他的粗砺、豪蛮和倔傲
与宙斯及其一伙如出一辙 (参考第 35、42、
79 - 80、403 - 405 和 907 - 909 行等处) , 他
的个性中徘徊着宙斯的“幽灵”。authadia
(一种过分强调个人意志的倔傲) 既是暴君
宙斯个性中的顽劣 , 也是普罗米修斯性格中
导发 hubris 的症结。νϖ 正像普罗米修斯用苛
厉的言词猛烈抨击过宙斯一样 , 高傲的他也
受到了来自敌人和朋友两方面的批评。强权
讥责他不识时务 , 不自量力 , 不仅体力不及
宙斯 , 在谋算上也不可与之比拟 (第 62
行) 。赫耳墨斯抨击他不该“在此吹吹擂擂”
(第 947 - 948 行) , 认为“正是此般高傲 ,
你的倔强 , 把你带到这边 , 这片悲苦的港
湾” (第 964 - 965 行) 。俄开阿诺斯的立场
当然不同于强权和赫耳墨斯 , 然而 , 他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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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评论 No. 2 , 2001
《伊利亚特》里的奈斯托耳和奥德修斯敦促
阿基琉斯罢息雷霆一样 , 力劝普罗米修斯消
解愤怒 (第 317 行) , 认为问题出在普罗米
修斯的“高谈阔论 , 大肆吹擂” (第 320 -
321 行) 。普罗米修斯心智紊乱 , 极需话语
(即规劝之辞) 的医治 (第 379 - 380 行) 。
由少女们组成的歌队赞同父亲的观点 , 批评
普罗米修斯 : “你心志勇莽 , 不在乎剧痛的
磨砺 , 给舌头太多的自由 , 讲话过于随便”
(第 180 - 181 行) 。在歌队看来 , 普罗米修
斯已失去常态下的沉着和宁静 , “踏入了误
区 , 宛如一个蹩脚的医者 , 自己生病 , 失去
正常的心态 , 找不到医治的药剂 , 解除痛
疾”(第 472 - 475 行) 。νω上文说过 , hubris 的
实施常有 atē伴随 , 而 atē是心理迷惘者典
型的“病理”特征。νξ由此可见 , 剧中角色
对普罗米修斯所作的出发点不同的批评 , 已
经程度不等地表明当事者已陷入自觉或不自
觉地表露 hubris 的心境。νψ
普罗米修斯曾“自报家门”, 滔滔不绝
地向歌队历数他给凡人带去的实惠 (第 442
- 471、476 - 506 行) 。他大概不会想到 (西
方评论家们可能也没有想到) , 他的自我标
榜 (尽管说的都是“实话”) 只会加大宙斯
和奥林波斯众神对他的恨怨 , 而无助于对抗
的平息。必须指出的是 , 肯定普罗米修斯大
力恩助凡人的壮举 , 不应抵消我们对另一个
事实的注意 , 即他在更早的时候也曾大力襄
助过凡人的潜在的“敌人”, 辅助宙斯及其
阵营击败了以克罗诺斯为首的泰坦一族。νζ
然而 , 宙斯无情无义 , 不仅不感激 , 反而恩
将仇报 , 把昔日的盟友钉上了高加索的
壁。这种连凡人都不齿的违反一般朋友交情
的丑恶行径无疑会激恼普罗米修斯 , 促使他
奋起反抗 , 拿起 bubris 的武器。
普罗米修斯因广助凡人而受到后者的称
颂 (第 613 行) , 他的以凡人的感激与评价
为支撑的成就感因此也可能膨胀起来 , 在一
定程度上增强了他抗争的信心 , 缩小了让步
和妥协的余地。他的勇气和刚强表现在反抗
宙斯暴政的信心上 , 与此同时 , 他的执拗也
体现在某些不识时务的偏激言论中。拒绝妥
协的普罗米修斯既表现出让凡人仰慕的不屈
不挠的伟大精神 , 也展示出带有 hubris 倾向
的让神 为之震悚和担心的强硬。俄开阿诺
斯是普罗米修斯的泰坦兄弟 , “除开亲缘以
外”, 他承认普罗米修斯是“我最尊敬的神
明” (第 292 - 293 行) 。他表示愿意竭诚帮
助 , 以普罗米修斯最忠实的朋友自诩 (第
297 - 299 行) 。他相信倘若由他出面求情 ,
宙斯会解除普罗米修斯所受的苦难 (第 340
- 342 行) 。然而 , 普罗米修斯先是误解朋
友的好意 (第 300 - 301 行) , 接着又认定
“奔忙不会生效”,“一切都将徒劳无益” (第
344 - 345 行) 。然后 , 他又提到自己的兄弟
图丰 , “长着一百个脑袋” (第 355 - 356
行) , 会有朝一日“吐出鼎煮的愤怒 , 喷射
出碎胆的浆液 , 沸沸扬扬 , 和烈火一起奔涌
向前” (第 373 - 374 行) 。显然 , 此时的普
罗米修斯更多地想到的是撕心裂肺的对抗 ,
根本没有认真考虑朋友的劝说 , 重新审视事
态 , 寻求相对平缓的方式化解冲突。图丰以
反抗宙斯著称 , 赫西俄德称之为魔怪 , 是一
个 hubristēs。ν{当然 , 普罗米修斯决不等于图
丰 , 他提及此君 , 更多地还在于以兄弟所受
的煎熬类比自己的苦难。事实上 , 在《普》
剧里 , 就粗蛮和暴虐而言 , 图丰是宙斯及其
帮凶的某种形式的翻版 (比较第 1080 行至
剧终) 。剧作家就是通过这种形象的“错
位”, 给观众和读者造成对与错界线的模糊
之感 , 给后世评论家的阐释制造着一个又一
个的障碍。
与俄开阿诺斯出于善意的规劝相比 , 赫
耳墨斯的劝词不仅夹杂着长篇的辱骂 , 在语
气上也不可同日而语。神使要求普罗米修斯
“屈服” (第 999 行) , 讥斥他“像一匹马驹 ,
·18·
普罗米修斯的 hubris
第一次套上轭圈 , ⋯⋯不服缰绳的导牵”,
责怪他过高估计自已的聪明 (第 1009 - 1011
行) , 警告“倘若不听我的劝诫”, “急风暴
雨会随之而来 , ⋯⋯劈头盖脸 , 让你躲闪不
及” (第 1014 - 1016 行) 。在描述过飞鹰将
来啄食肝脏的凄惨后 , 赫耳墨斯再次以责令
的口吻劝他“认真思考 , 好好想想 , 决不要
以为顽固不化比谨慎的思议更为灵验” (第
1030 - 1035 行) 。面对赫耳墨斯的骄横 , 普
罗米修斯很难采取对骂以外的方式回击 (第
953 行以下) 。按照常理推断 , 被攻击的一
方出于自卫的需要 , 奋起反抗 , 以对等的方
式予以回报 , 是一件既符合“本能”又顺应
公理和道义的事情。所以 , 普罗米修斯毫不
示弱 , 喊出了一番使人读后颇感振奋的豪言
壮语 (第 1043 - 1053 行) 。
然而 , 赞叹之余 , 我们或许也会感到几
丝淡淡的遗憾。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 , 普
罗米修斯在与赫耳墨斯你来我往、恶语相向
的同时 , 实际上已把自己等同于赫耳墨斯的
可以用 hubristēs 来形容的低下地位 , 进入了
赫耳墨斯的交际模式 , 忽略了宙斯遣他前来
的“实际”意图。对于史诗和悲剧人物 , 互
相讥嘲辱骂是家常便饭。ν| 普罗米修斯本来
可以明智地避开与赫耳墨斯的对骂 , 把更多
的精力用于商议 (当然包括讨价还价) , 寻
找缓和的契机 , 但他却出于习惯性的冲动 ,
因人废言 , 由于不能容忍使者的出言不逊而
完全不屑一顾于他的规劝。倒是歌队暂时置
身局外 , 旁观者清 , 听出了赫耳墨斯言论中
的可资利用之处 , 也看到了普罗米修斯的偏
执和于事无补的倔傲。歌队领队劝他认真考
虑神使的劝诫 , 抓住机会 , 批评他不该过分
豪烈 , 因为过分固执己见也是一种耻辱 ———
言下之意是 : 当事者的骄横不仅伤人 , 而且
害己。少女的恳劝清晰地传送出埃斯库罗斯
的声音。当时端坐在狄俄尼索斯剧场观看此
剧的雅典市民 , 大概会比我们更真切地理解
此番劝词所包孕的深广含意 :
赫耳墨斯的话语 , 在我们听来 , 并非
全无道理 ; 他劝你丢弃顽倔 , 寻求
善好、明智的见解。接受他的劝说吧
———
那是一场耻辱 : 一位聪灵的神明坚持
错误 ,
固执己见。
(第 1036 - 1039 行)
hubris 虽没有出现在这些诗行中 , 然而字里
行间所透露出来的反对放纵和孤蛮倔傲的倾
向明确无误 , 真可谓“不著一字 , 尽得风
流”。歌队 (领队) 并非胆小怕事才说出此
番规劝普罗米修斯妥协 (换言之 , 放弃骄
横) 的话语。事实上 , 正是她们 , 在劝说无
效后 , 勇敢地决定和普罗米修斯共担风险 ,
共同面对将至的山崩地裂 : “我将乐于和他
一起 , 承受命运的艰辛” (第 1067 行) 。少
女们并没有义务陪同普罗米修斯受惩 , 她们
完全可以在危急关头离他而去。这也从一个
侧面表明 , 歌队的上述规劝确是出于替普罗
米修斯着想的诚意。倒是普罗米修斯此时似
乎显得不通情理 , 没有就女仙们决心为他承
受巨大痛苦的侠义表述过一句感激或劝阻之
辞。普罗米修斯的一意孤行和被冲动所驾驭
的不通融态度 , 促使宙斯爆发更狂烈的骄横
和更凶蛮的惩击。事态的发展不仅给普罗米
修斯带来了空前的灾难 , 也使一群无辜的女
仙陪他遭受了雷霆万钧的奔袭。上文已经指
出 , hubris 行为不仅伤人 , 而且通常也会害
己 ; 而从女仙们的无辜受惩一事可以看出 ,
它的更加令人难以容忍和更值得人们深思的
负面效应 , 还在于伤及当事一方的同情者 ,
使许多本来可以在和平氛围里宁静生活的朋
友受到株连。美国人马尔兹说过 : “如果你
不能‘屈服’, 如果你不懂得生活中必须有
·28·
外国文学评论 No. 2 , 2001
妥协 , 你就会失败。你的固执剥夺你与他人
的愉快关系。”ν}法国作家巴尔扎克认为 , 对
傲气的正确认识及其表达方式的得体把握 ,
构成了所谓的天才人物与普通人的区别 :
“真正的天才人物对自己的才能有着清醒的
认识 , 他的荣誉也有着坚实的基础 , 这就构
成了一个禁区 , 他只在这片禁区之内显示他
那正当的傲气 , 绝不妨碍他人 ⋯⋯”。ν∼
五
埃斯库罗斯目睹了雅典的政坛风云 ———
僭主政体的衰败和取而代之的民主政治的发
展。埃斯库罗斯崇尚言论自由 (《波斯人》
第 591 - 594 行) , 但却远不是铁杆的民主
派。事实上 , 或许正是部分地出于对民主倾
向极端发展的憎恶 , 公元前 459 年 , 剧作家
再次离开雅典 , 登船踏上了前往西西里的旅
途。ου 埃斯库罗斯的创作肯定带有喻指现实
的弦外之音 , 反映他个人的政治倾向 , 颇有
深度地展现他对某些热门政治“话题”的思
考。但是 , 他的作品与时政或者说与人的宗
教信仰以外的现实生活则还存在着不容忽视
的不可比性。比如 , 宙斯和普罗米修斯都是
神 , 就神通以及与之相关的众多“特点”
而言 , 凡人不能与他们同日而语 , 不构成在
同一领域内平行或均势展开比较的可能。毕
竟诗人描述的是一场虚构的、发生在神与神
之间的斗争。了解这一点是必要的 , 它将为
我们开出另一条思路 , 把我们带入西方学者
一般倾向于忽略的对 hubris 的深层思考。
hubris的发生有内外两个方面的原因。
除此以外 , 它的表露或许在一定程度上亦与
预知结局的洞察、与普罗米修斯的先见之明
(promēthues) 有关。这种对与“必然”相关
的命运的神秘洞悉 , 这种大幅度跨越时间
“障碍”的玄妙哲智 , οϖ 只能与神性相关。换
言之 , 只有假设当事者必是神 才有可能。
人可以“科学地”作出预见 , 但在形而上的
范域内进行“命运地”预见 , 这种“能力”,
至少在古希腊人看来 , 只属于神 (和极少
数受神直接控制的凡人) 。促使普罗米修斯
反抗热情 (倘若过火 , 便与 hubris 通连) 持
续增长和阻止他在《普》剧里与宙斯实现妥
协的一个重要原因 , 是他的“神知” (当然
还有“不死的”神性 , 这一点我们下文将谈
到) , 即对事态发展的程序和最终结局的先
知。
普罗米修斯从一开始便知道事态发展的
前景 , 表示“我必须接受命运 (aisan) 的支
配” (第 103 行) 。他承认命运 (Moira) 的强
大 , 可“使一切实现” (第 511 行) , 即使贵
为世界主宰的宙斯也奈何不得 , “逃不出命
运的规约” (第 518 行) 。οω那么 , 命运到底
预定了什么 ? 普罗米修斯与宙斯的抗争将以
怎样的方式结局 ? 普罗米修斯反复强调他握
有制服宙斯的法宝 , 知晓宙斯将被推翻下台
的秘密 , 预见宙斯会意识到自己危在旦夕 ,
“急匆匆地赶来 , 和我一样急切 , 要求联合 ,
建立友好关系” (第 194 - 195 行) 。“我全知
此事 , 它会如何实现” (第 915 行) 。在与伊
娥的交谈中 , 普罗米修斯向她透露了这项机
密 : 一次将使宙斯威风扫地、饱尝苦果的婚
姻。οξ准确的预见 , 加上手中握有讨价还价
的足以使自己获释的“筹码”, 难怪普罗米
修斯敢于如此不畏强暴 , 义正词严 , 坚持除
非宙斯先给他松绑 , 否则便不说出将会促使
他倒台的机密 , 不予妥协 (第 173 - 179、
983 - 991 行) 。看来 , 普罗米修斯不仅可以、
而且应该强硬 , 因为他确知自己终将获释 ,
自由的复得只是个时间问题。请注意 , 普罗
米修斯的先见之明不同于一般借以鼓励士气
和斗志的理想 , 也不同于我们通常所说的对
某一事物所持的必胜信念 ———他所洞察到的
是一个不可逆转和无须科学证明的事实 , 因
为事情只能发生在形而上的层面。普罗米修
斯确知“这一天终将到来” (第 168 行) ,
·38·
普罗米修斯的 hubris
“总有一天 , 宙斯将被治得服服帖帖” (第
192 行) 。在古代 , 这种对神 命运的“准
确”预测 , 大概可算得是一种最高的智慧。
凡人不懂此类知识 ,“它超越我理解的潜限”
(第 775 行) , 而众神也全然不知此事的变数
与堂奥 , 只有普罗米修斯“知晓过程的细
节” (第 913 - 914 行) 。对结局 (即不可避
免的妥协) 的了如指掌 , 会从心理的最底层
打消对强权的恐惧 , 而自信掌握了最高智慧
的优势 , 也很容易使他产生抵消磨难的优越
感。如同物质上的富足一样 , 知识或观念上
的“富足”既可增强当事者正当的自信 , 也
会诱激 hubris。
普罗米修斯所受的打击和折磨绝非凡人
可以忍受。自古以来 , 世人对普罗米修斯的
不幸倾注过无限的同情。然而 , 人们在同
情、敬重乃至交口称赞的同时 , 往往会忽略
一个基本的、但在古希腊人看来却至关重要
的“事实”, 那就是普罗米修斯是一位神 ,
不会死 , 或者说没有死的命运。神明不死 ,
荷马称他们为“长生者”, 而仅仅因为这一
点 , 他们便是“幸福的”。οψ凡人则不同 , 他
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即已带上了死的阴影 ,
在死的阴霾笼罩下生活。οζ 屠格涅夫说过 ,
“任何伟大的思想家 , 任何伟大的人类救星 ,
也不能因为自身的功绩就希望得到永生的权
利” (《前夜》) 。当然 , 这里说的“人类救
星”指伟大的凡人而言 , 不包括普罗米修
斯。人只活一次 , 并且终有一死 , 这是规
律。所以 , “只要活在这世上 , 无论衰老、
病痛、穷困和监禁给人怎样的烦恼苦难 , 比
起死的恐怖来 , 也就像天堂一样幸福了。”ο{
假设人能长生不老 ———倘若果真如此 , 他们
会以怎样不同的态度对待生活 , 重塑自己的
形象 , 创造一种全新的伦理规范 , 展现出怎
样不同于现在的更为豪迈的“精神”风貌 ?
摆脱了对死的终极忧虑 , 人将变为神明 , 能
以神的超凡方式 , 最精彩、最戏剧化地 (如
果说还不是最浪漫地) 演绎生命在永恒势态
下的存在意义。
也许是为了提醒听众和读者不要忘记普
罗米修斯的不同于凡人或凡界英雄的身份 ,
也许是为了给普罗米修斯的超常规抗争提供
某种合乎情理的解释 , 诗人让普罗米修斯再
三强调他作为神 的基本“特征” (或神性
之一) 。宙斯可以严惩普罗米修斯 , 可以用
最狠毒的手段打击报复 , 但普罗米修斯的生
命永恒 , 这是宙斯不能改变的“事实”。索
福克勒斯笔下的埃阿斯和菲洛克忒特斯也忍
受过剧烈的疼痛 , 但他们会死 , 因此从“理
论”上来说 , 他们的忍受是有限度的。普罗
米修斯则不一样 , 他超脱于死亡之外 , 可以
(如果有必要的话) 无限期地忍受痛苦。“我
没有死的命限”, 他对伊娥说道 , 这使“我
的劫难无有期限 , 直到宙斯下台” (第 755
- 756 行) 。如果说此时的他还对不会死多
少抱有一点遗憾 , 第 933 行里的他则已对此
有了相反的理解 : “我怕什么 ? 死亡与我无
缘。”应该说 , 普罗米修斯讲的是“实话”。
对于一位永生的神 , 死的终极威胁 , 那种
使凡人难以摆脱的焦虑并不存在。不受死的
控掌 , 反抗者自然会拿出十倍的胆量 , 百倍
的勇气 , 给施暴者 (hubristai) 以迎头痛击。
神 无须权衡生死 , 无须视死如归 , 从这个
意义上来说 , 他们的抗争是一种活动在人的
终极顾虑以外的行为 , 与凡人的殊死拼搏和
拼死抗争不存在等值 (因而公允) 的可比
性。走笔至此 , 我们不禁要问 , 如果普罗米
修斯不是神 , 如果他也像人一样会死 , 他还
会表现出超常的英勇无畏 , 是否还能义无反
顾、勇往直前、顶天立地 ? 当然 , 作为凡人
的普罗米修斯也可能不屈于宙斯的淫威。古
往今来的多少志士仁人不正是明知人生有
限 , 仍然甘愿为了崇高的事业不惜抗争到
底 , 直到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 ? 我们十分敬
重古今中外伟大反抗者们的优良品格和英雄
·48·
外国文学评论 No. 2 , 2001
气概 (当然 , 前提是他们的反抗必须是正义
的) 。笔者想要在此表述的核心观点不是会
死的意识必然导致反英雄的胆怯之举 , 而是
不会死的意识将在“客观”上有力推进当事
者的抗争勇气 , 关键性地升华他的斗争精
神。得之于远见卓识的优越感 , 加上机密在
握的定心丸 , 而不死的神性更使他免去了最
终的后顾之忧 , 这一切激励着普罗米修斯把
反抗暴虐 (hubris) 的勇气和行为推向令凡
人慨叹不已的极限。面对泼面而来的骄横 ,
他针锋相对 , 挟带着骄横予以还击。难怪赫
耳墨斯不怀好意地说他疯了 (第 1054 - 1058
行) , 而歌队也认为他应该有所收敛 , 接受
劝说 , 切实表现出和解的诚意 (第 1036 -
1038 行) 。埃斯库罗斯大概不会完全赞同我
们的坦率 , 即公开指出神性可以成为 hubris
的导源 , 但他或许会愿意从相反的角度“暗
示”同样的意思 , 即神性不应该成为导发
hubris的理由。宙斯当然有错 (第 1089 -
1090 行) , 强权、暴力和赫耳墨斯更不在话
下 (参考第 12 - 13 和 953 - 954 行) , 但普
罗米修斯大概也存在误用神性的问题 , 同样
应该珍惜自己的神明身份 , 不能因为有了长
生不老的护身符而放松对任意表露 hubris 情
感的警惕。神 不仅受到 hubris 的控掌 (如
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 , 而且还会很不明智
地顺应它的摆布 , 造成极大的危害。hubris
是凡人的弱点 , 也与神性通连 ———不同之处
仅在于因为受到神性的怂恿 , 它的发作变得
更加狂烈 , 显得更加酷虐。
六
hubris 既是导致紧张和敌对状态形成的
恶源 , 也是造成宇宙秩序混乱及天体运行失
常的罪魁祸首之一。既然埃斯库罗斯暂时无
法或不愿消除普罗米修斯性格中的 hubris ,
他就只能让这位正直但脾气火暴的神 忍受
剧情安排的重击。读过《普》剧中普罗米修
斯最后一段台词的人们 , 对此一定会产生极
其深刻的印象。大地开始震颤 , 闪电伸出发
光的须卷 , 天空和地面连成一片 , 狂风骤
起 , 雷声轰鸣 , 风云突变。不仅凡人惊怕目
睹这样的情景 , 会把这看作是末日的来临 ,
就连神 也会在巨力的震击下“麻木心智”,
“失去知觉” (第 1061 - 1062 行) 。无休止的
高强度抗争对谁都没有好处 , 天翻地覆的世
界性灾难既沉重打击了普罗米修斯 , 也极大
地破坏了宙斯统管的世界 , 大伤了自然的元
气。违反宇宙理性法则的抗争最终没有给当
事的双方带来收益。强者和弱者都在天体的
骤变中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无奈。剧作家的用
意大概不完全在于渲染山崩地裂的恐惧。自
然景观的破坏性突变或许是一种象征 , 它表
明当事的双方可能会在雷鸣电闪的戏剧性氛
围里从 hubris 造成的反理智心态中惊醒过
来。如果采用这一释解取向 , 那么 , 我们将
会看到 , 普罗米修斯的带有 hubris 色彩的强
劲反抗尽管部分地导致了天体秩序暂时的严
重混乱 , 却自有它的意义 , 并非徒劳无益。
宙斯会从对抗所造成的浩劫中吸取教训 , 在
形势的逼迫下变得更加理性与和善起来。ο|
hubris 的猛烈冲击既伤害了普罗米修斯的自
尊 , 伤损了他的肉体 , 也会震撼宙斯的心
灵 , 促成他的转变。事实上 , 宙斯最后还是
容忍了凡人的生存 , 并且也没有收回普罗米
修斯馈赠凡人的众多恩惠。除此之外 , 从
《波斯人》、《祈援女》和《奥瑞斯提亚》等
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出 , 埃斯库罗斯不反对
在古希腊社会流行的宙斯把正义 (或公正)
“送交”凡人的观点。ο}宙斯会向好的方向发
展 (包括消解 hubris) , 普罗米修斯也不会
一成不变。公正是一个在冲突中依靠妥协逐
步得以实现的过程。与其说神的行为一贯正
确 , 不如说他们在总体上具备向善的意愿。
普罗米修斯的反抗给所有时代受强权压制的
抗争者树立了榜样 , 但他的过分倔傲却给自
·58·
普罗米修斯的 hubris
己、也给凡人提供了可以为师的前车之鉴。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 痛苦与折磨是通向幸福
和明智的必由之路 , 而 hubris , 作为一种罪
恶 , 如果还有半点可取之处的话 , 便是可以
充当一个合格的反面教员 , 使当事者在吃够
苦头之后有所悔悟 ———“智慧来自痛苦的熬
煎” (《阿伽门农》第 177 行) 。
作为一位了不起的先知者 , 普罗米修斯
早就预见到自己与宙斯的和解 (《普》第
191 - 195 行) 。hurbis 的可以“传代”的顽
劣 (《阿伽门农》第 763 - 765 行) 没有在他
与宙斯的抗衡中悲剧性地再现。在《普罗米
修斯》三连剧 ( Promētheia ,《普罗米西亚》)
的第二部 , 即《获释的普罗米修斯》里 , 他
被伊娥的后代赫拉克勒斯射杀大鹰后救
释。ο∼如果我们愿意对片断 15 - 17 稍作引
申 , 普罗米修斯与宙斯的和解也在该剧里得
到了兑现。piυ 如果愿意认可《携火者普罗米
修斯》为三连剧的最后一出 (可惜该剧仅剩
一行残诗传世) , 那么我们似乎有理由设想
其中会出现类似于《奥瑞斯提亚》 (亦是三
连剧) 结尾处出现的喜庆场面 : 两股对立冲
突的强大势力终于达成协议 , 言归于好 , 联
手造福雅典市民。piϖ 《被绑的普罗米修斯》
属于 19 世纪的无产者 , 而作为一个整体的
《普罗米西亚》则不同 , 它的“视野”远为
开阔 , 似乎更具通连现代的思想内涵。可惜
我们今天只能根据《普》剧中的相关描述和
一些零星片断 , 大致“勾勒”这部气势恢宏
的三连剧的全貌。埃斯库罗斯剧作的感人之
处当然在于我们所十分熟悉的“抗暴”。但
是 , 它的最精妙之处 , 它的受到当代思想家
关注的“亮点”, 却是我们以往习惯于从负
面角度出发予以定性的“局限”。piωhubris 粗
野、骄蛮 , 但最终未能彻底粉碎理性 (log2
os) 的克制 , 没有阻止必将取代蛮力主导世
界的睿智取得决定性 (虽然肯定还不是最后
的) 胜利。hubris (指超限度的蛮横抗争)
否定心平气和、有理有节的劝说 (或谈判) ,
抗拒必要的妥协 , 但它的貌视强大毕竟色厉
内荏 , 缺少知识的系统支持。在理性与必然
(代表粗蛮) 的抗争中 , 火并或许可在某些
特定的阶段中发生作用 , 但从长远来看 , 能
够最终解决问题的 , 还是更能给必然留下面
子的规劝和随之而来的符合各方利益尤其是
人类最根本利益的协商解决。不要以为希腊
悲剧只能表现鱼死网破或玉石俱焚 , 或许会
使许多人感到震惊的是 , 被誉为“悲剧之
父”的埃斯库罗斯相当重视并看好妥协 (即
对立双方最终的联合) 。这种“反”悲剧的
倾向似乎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柏拉图曾就
理性对粗蛮进行有效控制下的和平共处有过
精到的论述。piζ A. N. 怀德海认为 , 柏拉图
的见解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 “应被视为宗
教史上最伟大的发现之一”。piψ应该说 , 怀德
海大概不会不知道 , 早在柏拉图之前 , 悲剧
诗人埃斯库罗斯已经形成了这样的观点 ———
强有力的希腊神 不仅是高压和暴力的实施
者 , 而且也是卓有成效的劝说者。
hubris 以它特有的顽劣和反克制 (因而
可以给当事者带来暂时的快感) 的强劲折磨
过普罗米修斯 , 困扰过奥林波斯山上的神
明。今天 , 虽然我们对 hubris 或许有了超过
荷马和埃斯库罗斯的认识 , 但这并没有影响
它的危害依然。普罗米修斯的怒气消了 , 但
他的两个兄弟还在耿耿于怀 : 阿特拉斯“站
在西边”,“肩扛擎举天地的长柱” (《普》第
350 - 351 行) ; 暴烈的图丰“从奇形怪状的
颚角挤出嘶嘶的声音”, 眼里射出“透亮、
可怕的光线” (第 355 - 358) 。piζ hubris 仍在挑
战人的理智 , 威胁和平 , 迫使人们正视它的
危害 , 全力以赴地遏制它 , 化解它 , 表现出
更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