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释源缘老和尚圆寂五周年

纪念释源缘老和尚圆寂五周年(之七)   从姥爷到师父   ——师父圆寂五周年散记       师父圆寂后，我曾写过几句话： 独立天地，唯真为上，不迷不畏权威； 志存高远，服务众生，得失无挂于心； 朗月清风，在山出山，莲出污泥无尘； 慈爱平和，自他不二，众生子女无别。 这只是我当时的感受。由于自身德行、修为的限制，我对师父的认识相当浅薄。但即便如此，就像索加仁波切说他的老师们，有时竟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随着年龄、阅历的增长，我常常惊讶于师父的人生与修行成就。 师父是我的姥爷，在我童年、少年时代，他是我生命中特别温暖的色彩。那时，为了让我们接受较好的教育，父亲把我们弄到城里上学，母亲还在乡下务农，除了放假回家或者母亲到城里来，我们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是比较少的，而父亲又特别严厉，我很怕他，一年之中也和他说不几句话，以致我常常很羡慕他对邻居小孩的和颜悦色。所以，姥爷对我幼时的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他照顾我们的生活；讲各色故事；猜谜语、写对联；教我学武术；带我们拜访老朋友；去大食堂吃笼面条；我骄傲了，就给我画一张昂着头、尾巴高高翘着的小公鸡，等等啊，就像许多家庭的长辈，姥爷给了我们姊妹几个一个亲人所能有的爱。那时，姥爷对我而言，只是姥爷！我对他所知甚少，直到他出家。我不知道我的姥爷和别的老人有什么不同，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出家。我初二以后，姥爷似乎一下子远离了我的生活，家里接着发生一些变故，姐姐出家了，父亲也要出家，一个原本温暖的家突然间要支离破碎了。那时我根本没有想到过母亲的心情，想到她彻夜难眠，想到她以泪洗面，反正每天放学回到空荡荡的黑暗的小屋子，看到棚子上供奉的阿弥陀佛的像，我并没有感受到光明的照耀。我只觉得，从姥爷走之后，家里持续多年都像地震后的让人不忍目睹而又不能不去正视。这种经历在我心中留下的阴影，直到多年以后，我慢慢长大，渐渐理解了姥爷、姐姐的追求，才渐渐消除。但事实上，当我写下这些时，我仍然忍不住地默默流泪，不过，我并没有伤心，我想我只是重新感受到了过去的情绪而已。 但姥爷最终成了我的老师，成为我心中的灯，指引着我人生的方向。从姥爷到师父，我对姥爷的理解逐渐发生了变化，这需要时间，需要磨难，需要识见，需要追求理想的心，更需要师父的护持。这首先起于我对姥爷过往人生的了解。母亲是黑五类，少年时痛苦的阶级待遇让她在我们幼时几乎很少提及姥爷的人生。我那时小，根本也不会想到了解这些东西，而即使知道了，也并不能理解。就像姐姐刚工作时，有一天晚上给我讲我亲爷爷、我父亲小时的悲惨的人生时，她痛哭流涕，我则非常惊骇，但事实上并不太明白。或许大多数小孩都是这样吧。而随着师父在学佛修行道路上的成长，我们对佛教、佛法的认识也日益归趋正路，曾经有的因不理解而导致的心灵阴影逐渐消散。我们常让母亲讲姥爷的过去，我才渐渐知道姥爷如何自行学医，如何被冤入狱，如何被打成右派，如何平反，如何重返工作，等等。但直到有一天，我们整理东西时，发现了姥爷被打成右派，挑大粪时期写的诗和文章，我被深深震撼了。一位知识分子，一位立志成为县里盖帽的医生，他最美好的二十多年青春的岁月在挑大粪中度过了，一件黑棉袄，腰里捆根绳，田头陌上，瓜园果地，顶着众人的白眼。但他的诗呢，满是童趣，一片纯真，关心国家，相信光明，渴望工作，服务人民，对于迫害他、陷害他的人毫无怨恨。这是怎么样的胸怀、识见！我也根本想不到在那样的寂寞困苦的人生境遇中，姥爷经常吟诗写画，编故事、笑话，这是怎样情趣艺术的独立人生！我想，在姥爷那一代，尽职工作，恶劣天气的深夜去病家行医；或者被打成右派，在非专业领域消耗着青春，受尽歧视，等等，会发生在不少人身上，但如姥爷，依然保持着古代士大夫的立心与情怀，乐观、淡然、无怨无恨，这并不多见吧。在我的印象中，姥爷一直是淡泊的，与世无争的，与人无较的，柔和的，慈祥的，幽默的，有情趣的。当然，那时的姥爷并没有到陶渊明所说的“纵身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境界，他也有惆怅，他也有无人理解的寂寞，但他读老庄，读历史，他身上所体现的情怀与品质，一部分来自天性，而更多则来自于传统儒道教育的熏陶吧。姥爷身上有一种清气，即使位卑人微，也自有一种尊严。 我对姥爷的了解是我了解师父的基础。记得莲池大师说过，要想学佛，首先做世间君子。根据我对《论语》中对君子不同层面的界定的了解，我相信姥爷是一位真正的君子。他的中国传统儒道的修为，他的道德立心与实践，是他走向正确的学佛之路并进而成就的基础。事实上，当我了解到很多人的学佛之路有多么曲折痛苦之后，我就惊异于师父似乎很早就持有正确的见地，而很多学佛人的问题追根溯源的话，恐怕大多都是见地的问题。师父并没有这里去投名师，那里去拜法师，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经常相聚论道。姥爷在练气功那阵，也开发出一些神通，他还说过，让我好好练功，我们好打倒妖魔鬼怪。在他初知道这个世界不只是一维时空时，无神论的他感觉很奇妙，也爱谈一些玄虚古怪之事。呵呵，他也在摸索、成长。但他很快就放下了当初的好奇，去着意训练自己的心。那时他经常看电影，我以为是他爱看电影，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练心对境不动；他对路过要饭的，随手从腰包里摸出钱看都不看一眼布施出去，有一次，竟然拿了一张一百元的大钞！那时他的月工资还不到百元。他们诊所有一次被盗，他知道是何人所为，但主动承担了看守失职的责任，自己把钱补上了……姥爷很快超越了对玄妙的好奇,而归于对自心的训练与道德的培养，我觉得一方面这与他从小所受的儒家教育自然相合，另外，是他体证到了因果的道理，要想改变命运，就要改变自身，改变自身，就要培植善根，而最高的道德就是清净心。后来师父对道德和清净心的强调事实上在他出家前即已种下了种子。还有，就是师父从来不人云亦云，他所说的就是他所经历体证的，每一点都经过了他的实践。他不务虚，不夸言，不迷信，完全是科学的精神。这是他一贯的特点。当年，姥爷宁愿坐牢，也不愿承认“淮北上蔡可以种水稻”而被打成了右派，父亲曾说姥爷傻气，不灵活，但我今天才知道这种坚持真理的精神、勇气之可贵。师父临终前曾对我们说，他这辈子吃亏就在太认真，太实在，不灵活。他可能希望我们能少走些坎坷，但师父，您知道吗？如果为了生存而去扭曲真理，那也是我所不愿为的。 姥爷出家很久以后，那时我已经长大了，我问他，为什么出家呢？他说，我看看别人都干的啥。这真的是我所见过的最独特的出家因由。但我知道，这背后，是对真相的好奇与追求。我想师父走向学佛修行的道路而很快就能把握住方向，不为群说所困，能够独立地判断，从而守持正确的见地，坚持不懈地去体证，很关键的原因恐怕正在于他是为了追求真理，而不是为了个人的某种情绪。而且，师父自始自终，好学不殆，以经为师，把自己的修行与佛经祖语相参看印证，不欺骗别人，也不欺骗自己，求真求实，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金刚经》上佛说，“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这不正是一种“真”吗？南怀瑾老师说，英雄征服了天下但征服不了自己，圣人不征服天下但征服了自己，征服自己比征夫天下难得多。师父的一生是自觉与习气斗争的一生，是破妄证真的一生，是征服我相我执的一生，“为道披甲突重围，意坚胆强把命拼。一句弥陀莫放下，粉碎诸魔到极乐”“修行须是铁汉，能受千锤百炼。火烧百锻无怨，一忍能到彼岸”，“历尽磨难，方能成佛”。在师父床对面的墙上写着修行十几条难事，这本来应该有二十多条的，师父特别抄出这些条，时时刻刻检省自心。正是师父这样努力，他才能冲破习气这个铁围山，真妄不二，色空无异，“不起千毫修行心，无相光中常自在”啊。 在师父圆寂前的几个月，我常常白天夜晚觉得一片光明，心中充实、宁静而欢喜，当时觉得比较奇怪。后来姐姐告诉我，师父病重，我们都赶到了五台山。师父非常虚弱，但非常宁静、祥和。临终的头一天晚上，还在给我们开示。我们根本看不出亦感不到他有任何的不安、痛苦。甚至是他的宁静稳住了我们的悲痛，让我们几乎忘记了他在重病之中。后来，当我从一位学生的家长那里知道了胰腺癌是怎样让人疼痛得生不如死的病时，我一下子呆住了。师父是胰腺癌，谁能想象那是如何的痛苦，可是我们没有人感受到师父有一丝一毫的苦痛。这是怎样的定力，这是怎样的修为，尤其是，我在几个月前就处在了他的光明之中！可是，我们还傻傻地祈求佛菩萨让师父能够康复！我们还悲痛得痛哭流涕！那种基于世俗生死断灭的情绪与认知是对师父与其教诲的多大地不敬与染污啊！亦是对师父修为多大地误解与隔膜啊！每当我看到师父圆寂前几个月画的一幅画，我就禁不住要掉泪，那是一只孤独的衰老的大鹏，上面写到“我老鹏，到何处去护法？”师父早已知道他要回归法界了，但师父，是多么地孤独啊！无论出家前还是出家后，师父都是孤独的，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我们有谁能真正地理解师父呢？师父的肉身烧出了数不清的各色各样的舍利子，让他的学生们欢喜雀跃不已。也许，他们的确需要舍利子来坚定对师父的信心。师父圆寂的前一年，有一次吃饭，他曾说自己往生火化，要让到场的每一位弟子得到舍利子。但在另外的一次场所，师父也说过，舍利子只是定力的成就，并不能证明解脱！有什么能比师父临终的示现更能说明什么是解脱！有什么能比师父平日里清净常觉更能证明什么是解脱呢！ 师父圆寂已经五年了。但我从未觉得师父离开了我，每一天的某个时刻师父都会映现在我的心河。师父在一切美好的事物里，在一切丑恶的事物里，不断地警醒我，护持我。我也渐渐步入中年，时间的流逝，阅历与学习，让我对师父慢慢有所了解，对师父的教导也有了许多不同的体认，也越来越觉得佛法的可贵、深奥和伟大。我常常感恩我有这样一位姥爷，更有这样一位真正的精神导师。师父，让我去行证您的教诲，让我真正理解您的精神，愿您生生世世做我的老师，直至成佛。  二零一二年农历十六晚写于郑州 纪念释源缘老和尚圆寂五周年(之八)     回忆我的师父     和德高望重的大师们相比，我的师父是那么平凡。他没有宏伟的道场，没有学富五车的渊博，没有悬河服人的辩才，没有等高于身的著作，没有遍布各地的弟子，更别提那些名流精英、高官贵人之类了。的确，和影响深远的佛教界泰斗、大师们比，我的师父真的是太渺小了。年少无知的时候，我也这么想过，有时对他的言语并不以为然，甚至会更热衷于看其他大师妙趣横生的开示。有时，我对他几乎都要怀疑了。 人啊，总是这么糊涂，直到师父以走向死亡的路程真实地示现，我散漫愚痴的心才被慢慢唤醒。细细回思师父的一言一行，才发觉师父是真正明白的人，是时时呵护引导我们归于正路的人。师父的书中，常提到善知识的难遇难识难从，他专门从佛经中抄出印证善知识的并加以诠释，共有二十三条，另有作为弟子面对善知识应该恪守的六条。这些条目是师父判定善知识的标准，是师父自我衡量的标准，是学生们衡量师父的标准，其实也是学佛人验证自己的标准。对照这些条目，觉得每一条都能对应师父。但可惜先前读到这篇文章，总是漫不经心地略过，并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 今天，一口气读完了圣严法师的《美好的晚年》，深为其舍身弘法的精神和面对病苦时的安然所感动。读的过程中，常常想起师父最后的示现，百感交集，泪流满面。在世相上，圣严法师的成就与贡献是巨大的，但在坚信因果、持守净戒、好学不殆，证悟佛法、誓愿弘法、流布正法、服务众生等方面，持之以恒，直至生命的终点，师父与之则毫无二致。师父文章中说：“不作意此人出身背景：无论他从乡下或从美国，无论他是小学出身，或是博士学位，只要能奉持正法，就可依此为师。不要只求华丽而失正法”，“应依法不依人”，“应依义不依语”，“不作意此人用辞粗鄙，只要所讲是为正法，理应恭敬听闻”。师父又说“没有实证功夫者，道不出真如来”。世间成就的大小，在愿力，在因缘，但对于真正的证悟者言，哪里有缘，哪里即是其现身之地。正如圣严法师一样，当学生请求他再来人间时，他答应了，但后来又说自己不应该执着于这个人间，而是哪里因缘成熟了，哪里需要他，他就到哪里去。在这一世，我们是和师父最有缘的人！ 在今天的我看来，一个修行人真正的成就最根本的就是证悟佛的了义说法，破一切相，“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不如此，难以解脱自在，难以有真正的大愿大悲，亦难以正法度化众生。但慧由定生，定由戒成，而戒则根于德，师父强调《阿弥陀经》阿弥陀佛的十八大愿，强调不能以少善根福德因缘得生彼国。我相信师父的德业和修证成就。 在五台时，我常观察师父，他拄着小拐杖，或者起坐后，或者饭后，在院子里时站时走，他并不说话，但让人感到无边的宁静、祥和。有一年暑假，我在五台，那天罗汉洞来了很多人。师父在大殿廊下，下面是几十个游客或居士。大家请师父说法，师父说，好，我给你们唱唱阿弥陀佛。我站在人群的西边，听师父仰头对空唱了三声阿弥陀佛，我的泪一下子流出来了，下面有些人开始哭。我只感到那声音似乎一直达到极乐国土，遍布虚空，那一刻心的宁静与清洁，让人不由自主地流泪。还有一次，我到五台，见到师父时已是傍晚，他禅定出来，在东厢房，我在大殿上，远远地一合十，我们什么话都没有讲。没有见面的欢喜，没有重逢的倾诉，只有一片空净。师父临终前，我还渴望着见到有些大师圆寂前的一些瑞兆，比如看看天空有没有奇特的云，但是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忘记了师父危在旦夕。太安静了，我在东厢房中间的佛堂里，禁不住掀开北屋里师父房间的帘子，师父在静坐，他猛一抬眼，我一下怔住了，无比的威严，无比的力量，我心中一片空白，师父也没有讲一句话，我后来静静地把帘子放下了。师父临终让我们读《金刚经》。他生前，我去五台，他曾经给我讲他对《心经》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真实证悟。可叹我年幼无知，没有做任何记录，到而今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许正因为师父所讲，都是自性中流出，所以每每听他平实的说法，都觉得圆融美妙。有一次提到某大德批评严新的话，好像说他被大头鬼所控。师父说，严新提倡以德为本，大头鬼也在积德行善。这让我心中的恐惧、困惑一下子消除了。师父曾讲过，“魔鬼有善法，我不学魔鬼，我只学善法，就对了”。在师父心中，没有对立，一直都是那么柔和、清净。我曾经为选择男友的事求助过师父，我写了三个人的名字，师父说一个心很平静，说一个比较乱，说另一个有邪恶的力量。到了晚上，师父给我说，他已经在佛前忏悔了，他那样说违背了佛祖的教导，佛祖说没有什么是固定不变的，一切都会变化，他不应该那么说。我现在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在一个真修行人那里，无善无恶，一切众生都是平等的，师父仅仅这样一说，就觉醒到自己的错误，立马在佛前深切忏悔。我在这里也向师父深深忏悔！ 而师父对学生的教育，很少有严厉的训斥。当直言不醒时，师父也就不再说了。但师父并没有放弃学生，而是时时刻刻地护持着，直到有一天学生自己觉醒。师父对谁都不强迫，一切随顺因缘。的确，很多事情，机缘不成熟，即使善心良意，都是勉强不来的。我当年误入迷途，师父默默地听我倾诉，只说了一句，你糊涂啊！但他的话却像炸雷一样，终于有一天炸开了我迷糊的心智。我后来又遭遇不少磨折，但在师父的护持下，我经历了十年时间，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了。而师父圆寂时，是多么殊胜啊，可我却被世情所惑，不能深入一位证悟者的清净觉海。 从师父走一直到现在，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我越来越走向师父了。师父说，“觉迷皆佛”，他称自己“和合僧”，他从来没有高高在上，去评论一个人的是非功过，让人感觉到道德的压力！不是的，他是那么宽容、平等、清净、接纳、信任，在他那里没有鄙弃，没有训斥，没有评判，甚至没有语言，只是一片清净觉海。师父常说，无我法者才是真菩萨。或者，可以说，师父的教育是无相的教育，是清净心的教育。《金刚经》上说：“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师父的教育也许正是这样吧。师父的言行自然而然体现出无相的道理。所以，与他相处，总是感到如春水一般柔和、清净；和他在一起，就像阳光洒遍大地那样，而活在阳光下的感觉，真好！   二零一二年农历正月二十四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