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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剧本)

2012-04-07 50页 doc 424KB 183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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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剧本)雷雨(剧本) 序 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来苦恼着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古希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迫切,我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着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而是茫然的。   我很钦佩,有许多人肯费了时间和精力,使用了说不尽的语言来替我剧本下注脚。在国内这次公演之后,更时常有人论断我是易卜生的信徒,或者臆测剧中某些部分,是承袭了Euri...
雷雨(剧本)
雷雨(剧本) 序 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来苦恼着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古希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迫切,我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着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而是茫然的。   我很钦佩,有许多人肯费了时间和精力,使用了说不尽的语言来替我剧本下注脚。在国内这次公演之后,更时常有人论断我是易卜生的信徒,或者臆测剧中某些部分,是承袭了Euripides 的Hip-polytus 或Racine 的Phedre的灵感。认真讲,这多少对我是个惊讶。我是我自己——一个渺小的自己!   我不能窥探这些大师们的艰深,犹如黑夜的甲虫想象不来白昼的明朗。在过去的十几年,固然也读过儿本戏,演过几次戏。但尽管我用了力量来思索,我追忆不出哪一点是在故意模拟谁。也许在所谓“潜意识”的下层,我自己欺骗了自己。我是一个忘恩的仆隶,一缕一缕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线,织成了自己丑陋的衣服,而否认这些退了色(因为到了我的手里)的金丝,也还是主人家的。其实用人家一点故事,几段穿插,并不寒伧。同一件传述,经过古今多少大手笔的揉搓塑抹,演为种种诗歌、戏剧、小说、传奇,也很有些显著的先例。然而如若我能绷起脸,冷生生地自己的作品(固然作者的偏爱总不容他这样做),我会再说,我想不出执笔的时候,我是追念着哪些作品而写下《雷雨》,虽然明明晓得能描摹出来这几位大师的遒劲和瑰丽,哪怕是一抹,一点或一勾呢,会是我无上的光彩。   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谈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会例外。我爱着《雷雨》如欢喜在溶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或如在粼粼的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青蛙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灵感,给与我若何兴奋。我不会如心理学者立在一旁,静观小儿的举止,也不能如试验室的生物学家,运用理智的刀来支解分析青蛙的生命。这些事应该交与批评《雷雨》的人们。他们知道怎样解剖论断。哪样就契合了戏剧的原则,哪样就是背谬的。我对《雷雨》的了解,只是有如母亲抚慰自己的婴儿那样单纯的喜悦,感到的是一团原始的生命之感。我没有批评的冷静头脑,诚实也不容许我使用诡巧的言辞,狡黠地袒护自己的作品。所以在这里,一个天赐的表白的机会,我知道我不会说出什么。这一年来批评《雷雨》的文章确实吓住了我,它们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识,令我深切地感触自己的低能。我突地发现它们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要明晰得多。他们能一针一线地导出个原由,指出究竟,而我只有普遍地觉得不满、不成熟。每次公演《雷雨》或者提到《雷雨》,我不由自己地感觉到一种局促,一种不自在,仿佛是个拙笨的工徒,只图好歹做成了器皿,躲到壁落里,再也怕听得雇主们挑剔器皿上面花纹的丑恶。   我说过我不会说出什么来。这样的申述,也许使关心我的友人们读后少一些失望。屡次有人问我《雷雨》是怎样写的,或者《雷雨》是为什么写的,这一类的问题。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第二个呢?有些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也许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象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   《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   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这种自然的“冷酷”,可以用四凤与周萍的遭遇和他们的死亡来解释,因为他们自己并无过咎。)如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这篇戏虽然有时为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性格吸引了注意,但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秘,——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则”。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感强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字宙这一方面的憧憬。   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能自己来主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所以我最推崇我的观众。我视他们,如神仙,如佛,如先知。我献给他们以未来先知的神奇。在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危机之前,蠢蠢地动着情感,劳着心,用着手。他们已彻头彻尾地熟悉这一群人的错综关系。我使他们征兆似地觉出来这酝酿中的阴霾,预知这样不会引出好结果。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周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恶”,他抓住了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到死亡。繁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疑地踏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救出自己,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种情感的憧憬,一种无名的恐惧的表征。这种憧憬的吸引,恰如童稚时谛听脸上划着经历的皱纹的父老们,在森森的夜半,津津地述说坟头鬼火,野庙僵尸的故事。皮肤起了恐惧的寒栗,墙角似乎晃着摇摇的鬼影。然而奇怪,这“怕”本身就是个诱惑。我挪近身躯,咽着兴味的口沫,心惧怕地忐忑着,却一把提着那干枯的手,央求:“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所以《雷雨》的降生,是一种心情在作祟,一种情感的发酵,说它为宇宙作一种隐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夸张。但以它代表个人一时性情的趋止,对那些“不可理解的”莫名的爱好,在我个人短短的生命中是显明地划成一道阶段。   与这样原始或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郁热的氛围。夏天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热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是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的性格是周繁漪,是鲁大海,甚至于是周萍,而流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缓冲,敷衍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但后者是前者的阴影,有了他们,前者才显得明亮。鲁妈,四凤,周冲是这明暗的间色,他们做成两个极端的阶梯。所以在《雷雨》的氛围里,周繁漪最显得调和。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的白热,也有它一样的短促。情感,郁热,境遇,激成一朵艳丽的火花。当着火星也消灭时,她的生机也顿时化为乌有。她是一个最“雷雨的”(这是我杜撰的,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   “极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调整多半以它们为转移。   在《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来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繁漪,其次是周冲。其他如四凤,如朴园,如鲁贵,都曾在孕育时,给我些苦痛与欣慰。但成了形后,反不给我多少满意。(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前两个性格已经成功。我愿特别提出来,只是因为这两种人抓住我的想象)。我喜欢看周繁漪这样的女人,但我的才力是贫弱的。我知道舞台上的她与我原来的企图,做成一种不可相信的参差。不过一个作者,总是不自主地有些姑息。对于繁漪,我仿佛是个很熟的朋友,我惭愧不能画出她一幅真实的像,近来盼望着遇见一位有灵魂有技能的演员扮她,交付给她血肉。我想她应该能动我的怜悯和尊敬,我会流着泪水哀悼这可怜的女人的。我会原谅她,虽然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事情,——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责。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繁漪。(当然她们不是繁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   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天样的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   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在遭遇这样的不幸的女人里,繁漪自然是值得赞美的。她有火炽的热情,一颗强悍的心,她敢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虽然依旧落在火坑里,情热烧疯了她的心,然而不是更值得人的怜悯与尊敬么?这总比阉鸡似的男子们,为着凡庸的生活,怯弱地度着一天一天的日子更值得人佩服吧。   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迷上了繁漪,他说她的可爱不在她的“可爱”处,而在她的“不可爱”处。诚然,如若以寻常的尺来衡量她,她实在没有几分动人的地方。不过聚许多所谓“可爱的”的女人在一起,便可以鉴别出她是最富于魅惑性的。这种魅惑不易为人解悟,正如爱嚼姜片的,才道得出辛辣的好处。所以必须有一种明白繁漪的人,才能把握着她的魅惑。不然,就只会觉得她阴鸷可怖。平心讲,这类女人总有她的“魔”,是个“魔”便有它的尖锐性。也许繁漪吸住人的地方,是她的尖锐。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爱的,她愈要划着深深的创痕。她满蓄着受着抑压的“力”,这阴鸷性的“力”,怕是造成这个朋友着迷的缘故。爱这样的女人,需有厚的口胃,铁的坚韧,岩似的恒心。而周萍,一个情感和矛盾的奴隶,显然不是的。不过有人会问为什么她会爱这样一棵弱不禁风的草。这只好问她的运命,为什么她会落在周朴园这样的家庭中。   提起周冲,繁漪的儿子。他也是我喜欢的人。我看过一次《雷雨》的公演,我很失望。那位演周冲的人有些轻视他的角色,他没有了解周冲,他只演到痴憨——那只是周冲粗犷的肉体,而忽略他的精神。周冲原是可喜的性格,他最无辜,而他与四凤同样遭受了残酷的结果。他藏在理想的堡垒里。   他有许多憧憬,对社会,对家庭,以至于对爱情。他不能了解他自己,他更不了解他的周围。一重一重的幻念,茧似地缚住了他。他看不清社会,他也看不清他所爱的人们。他犯着年轻人Quixotic 病,有着一切青春发动期的青年对现实那样的隔离。他需要现实的铁锤来一次一次地敲醒他的梦。在喝药那一景,他才真认识了父亲的威权笼罩下的家庭。在鲁贵家里,忍受着鲁大海的侮慢,他才发现他和大海中间隔着一道不可填补的鸿沟。在末尾,繁漪唤他出来阻止四凤与周萍逃奔的时候,他才看出他的母亲全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而四凤也不是能与他在冬天的早晨,明亮的海空,乘着白帆船向着无边的理想航驶去的伴侣。连续不断的失望绊住他的脚。每次失望都是一只尖利的锥,那是他应得的刑罚。他痛苦地感觉到现实的丑恶,一种幻灭的悲哀袭击他的心。这样的人即便不为“残忍”的无所毁灭,他早晚会被那绵绵不尽的渺茫的梦掩埋,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步。甚至在情爱里,他依然认不清真实,抓住他的心的并不是四凤,或者任何美丽的女人。他爱的只是“爱”,一个抽象的观念,还是个渺茫的梦。所以当着四凤不得已地说破了她同周萍的事,使他伤心的,却不是因为四凤离弃了他,而是哀悼着一个美丽的梦的死亡。   待到连母亲——那是十七岁的孩子的梦里幻化得最聪慧而慈祥的母亲,也这样丑恶地为着情爱痉挛地喊叫,他才彻头彻尾地感觉到现实的丑恶。他不能再活下去,他被人攻下了最后的堡垒,青春期的儿子对母亲的那一点憧憬。   于是他整个死了他生活最宝贵的部分——那情感的激荡。以后那偶然的或者残酷的肉体的死亡,对他算不得痛苦,也许反是最适当的了结。其实,在生前,他未始不隐隐觉得他是追求着一个不可及的理想。他在鲁贵家里说过他白日的梦,那一段对着懵懂的四凤讲的:“海,……天,……船,……光明,……   快乐,“的话,那也许是个无心的讽刺。他偏偏在那样地方津津地说着他最超脱的梦,那地方四周永远蒸发着腐秽的气息,瞎子们唱着唱不尽的春调。   鲁贵如淤水塘边的癫蛤蟆,晓晓地噪着他的丑恶的生意经。在四凤将和周萍同走的时候,他只说:(疑惑地,思考地)“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大概是胡闹”。   于是他慷慨地让四凤跟着周萍,离弃了他。这不像一个爱人在申说,而是一个梦幻者探寻着自己。这样的超脱,无怪乎落在情热的火坑里的繁漪,是不能了解的了。   理想如一串一串的肥皂泡,荡漾在他的眼前,一根现实的铁针便轻轻地逐个点破。理想破灭时,生命也自然化成空影。周冲是这烦躁多事的夏天里一个春梦。在《雷雨》郁热的氛围里,他是个不调和的谐音,有了他,才衬出《雷雨》的明暗。他的死亡和周朴园的健在,都使我觉得宇宙里,并没有一个智慧的上帝做主宰。而周冲来去这样匆匆,这么一个可爱的生命,偏偏简短而痛楚地消逝,令我们束不住情感,要呼出:“这确是太残忍的了。”   写《雷雨》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的戏会有人排演。但是,为着读者的方便,我用了很多的篇幅释述每个人物的性格。如今呢,《雷雨》的演员们可以借此看出些轮廓。不过一个雕刻师,总先摸清他的有哪些弱点,才知用起斧子时,哪些地方该加谨慎。所以演员们也应该明了这几个角色的脆弱易碎的地方。这几个角色没有一个是一具不漏的网,可以不用气力网起观众的称赞。譬如演鲁贵的,他应该小心翼翼地做到“均匀”、“恰好”,不要小丑似地叫《雷雨》头上凸起了隆包,尻上长了尾巴,使它成了只是个可笑的怪物。演鲁妈与四凤的,应该懂得“节制”。(但并不是说不用情感。)   不要叫自己叹起来成风车,哭起来如倒海。要知道过度的悲痛的刺激。会使观众的神经痛苦疲倦,再缺乏气力来怜悯。反之,没有感情做柱石,一味在表面上下功夫,更令人发生厌恶。所以应该有真情感。但是要学得怎样收敛、运蓄着自己的精力,到了所谓“铁烧得最热的时候,再锤。”而每锤是要用尽了最内在的力量。尤其是在第四幕,四凤见着鲁妈的当儿,是最费斟酌的。   两个人都需要多年演剧的经验和熟练的技巧。要找着自己情感的焦点,然后依着它做基准,合理地调整自己,成了有韵味的波纹。不要让情感的狂风卷扫了自己的重心。忘却一举一动,应有理性的根据和分寸。具体说来,我希望她们不要嘶声喊叫,不要重复地单调地哭泣。要知道这一景落眼泪的机会已经甚多。她们应该替观众的神经想一想,不应刺痛他们,使他感觉倦怠,甚至于苦楚。她们最好能运用各种不同的技巧来表达一个可以错认为“单一的悲痛”情绪。要抑压着一点,不要都发挥出来。如若必需有激烈的动作,请记住,“无声的音乐是更甜美”,思虑过后的节制或沉静,在舞台上更是为人所欣赏的。   周萍是最难演的,他的成功要看挑选的恰当,他的行为,不易获得一般观众的同情,而性格又是很复杂的。演他,小心不要单调。须设法这样充实他的性格,令我们得到一种真实感。还有,如若可能,我希望有个好演员,化开他的性格上一层云翳,起首便清清白白地给他几根简单的线条。先画出一个清楚的轮廓,再慢慢地细描去。这样便井井有条,虽复杂而简单。观众才不会落在雾里。演他的人要设法替他找同情。(犹如演繁漪的一样。)不然,到了后一幕便会搁了浅,行不开。周朴园的性格比较是容易捉摸的。他也有许多机会做戏,如喝药那一景,认鲁妈的那一景,以及第四幕一人感到孤独寂寞的那一景,都应加一些思索,(更要有思虑过的节制,)才能演得深隽。鲁大海自然要个硬性的人来演,口齿举动不要拖泥带水,干干脆脆地做下去,他的成功,更靠挑选的适宜。   这个本头已和原来的不同,许多小地方都有些改动。这些地方我应该感谢颖如,和我的友人巴金(感谢他的友情,他在病中还替我细心校对和改正!)。靳以、孝曾,他们督催着我,鼓励着我,使《雷雨》才有现在的模样。在日本的,我应该谢谢秋田雨雀先生,影山三郎君和刑振铎君,有了他们的热诚和努力,《雷雨》的日译本才能出现,展开一片新天地。   末了,我将这本戏献给我的导师张彭春先生,他是第一个启发我接近戏剧的人。   一九三六年一月(原载《雷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1月版) 序幕 在教堂附属医院的一间特别客厅内--冬天的一个下午。 第一幕 十年前,一个夏天,郁热的早晨。--周公馆的客厅内(即序幕的客厅,景与前大致相同 。) 第二幕 景同前--当天的下午。 第三幕 在鲁家,一个小套间--当天夜晚十时许。 第四幕 周家的客厅(与第一幕同)--当天半夜两点钟。 尾声 又回到十年后,一个冬天的下午--景同序幕。 (由第一幕至第四幕为时仅一天。) ★★ 人物 ★★ 姑奶奶甲(教堂尼姑) 姑奶奶乙 姊姊--十五岁 弟弟--十二岁 周朴园--某煤矿公司董事长,五十五岁。 周繁漪--其妻,三十五岁。 周萍--其前妻生子,年二十八。 周冲--繁漪生子,年十七。 鲁贵--周宅仆人,年四十八。 鲁侍萍--其妻,某校女佣,年四十七。 鲁大海--侍萍前夫之子,煤矿工人,年二十七。 鲁四凤--鲁贵与侍萍之女,年十八,周家使女。 周宅仆人等:仆人甲,仆人乙……老仆。 ★★ 序幕 ★★ 景--一见宽大的客厅。冬天,下午三点钟,在某教堂附设医院内。 屋中是两扇棕色的门,通外面;门身很笨重,上面雕着半西洋化的旧花纹,门前垂着满是斑点、褪色的厚帷幔,深紫色的;织成的图案已经脱了线,中间有一块已经破了一个洞。右边--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有一扇门,通着现在的病房。门面的漆已经蚀了去,金黄的铜门钮放着暗涩的光,配起那高而宽没有黄花纹的灰门框,和门上凹凸不平,古式的西洋木饰,令人猜想这屋子的前主任多半是中国的老留学生,回国后右富贵过一时的。这门前也挂着一条半旧,深紫的绒幔,半拉开,破或碎条的幔角拖在地上。左边也开一道门,两扇的,通着外间饭厅,由那里可以直通楼上,或者从饭厅走出外面,这两扇门较中间的还华丽,颜色更深老;偶尔有人穿过,它好沉重地在门轨上转动,会发着一种久摩擦的滑声,像一个经过多少事故,很沉默,很温和的老人。这前面,没有帏幔,门上脱落,残蚀的轮廓同漆饰都很明显。靠中间门的右面,墙凹进去如一个像的壁龛,凹进去的空隙是棱角形的,划着半图。壁龛的上大半满嵌着细狭而高长的法国窗户,每棱角一扇长窗,很玲珑的;下面只是一块较地板〔上田下各〕起的半圆平面,可以放着东西来;可以坐;这前面整个地遮上一面的摺纹的厚绒垂幔,拉拢了,壁龛可以完全遮盖上,看不见窗户同阳光,屋子里阴沉沉,有些气闷。开幕时,这帏幕是关上的。墙的颜色是深褐,年久失修,暗得褪了色。屋内所有的陈设都很富丽,但现在都呈现着衰败的景象。陈设,空空地,只悬着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现在壁炉里燃着煤火,火焰熊熊地,照着炉前的一长旧圆椅,映出一片红光,这样,一丝丝的温暖,使这古老的房屋里还有一些生气。壁炉旁边搁放一个粗制的煤斗同木柴。右边门左侧,挂一张画轴;再左,近后方,墙角抹成三四尺的平面,它的那里,斜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式紫檀小衣柜,柜门的角上都包着铜片。柜上放着一个暖水壶,两只白饭碗,都搁在旧黄铜盘上。柜前铺一张长方的小地毯;上面,和柜平行的,放一条很矮的紫柜长几,以前大概是用来摆设瓷器、古董一类的精巧的小东西,现在堆着一叠叠的白桌布、白床单等物,刚洗好,还没有放进衣柜去。在下面,柜与壁龛中间立一只圆凳。壁龛之左,(中门的右面),是一只长方的红木漆桌。上面放着两个旧烛台,墙上是张大而旧的古油画,中间左面立一只有玻璃的精巧的紫柜台。里面原为放古董,但现在正是空空的,这柜前有一条狭长的矮桌。离左墙角不远,与角成九十度,斜放着一个宽大深色的沙发,沙发后是只长桌,前面是一条短几,都没有放着东西。沙发左面立一个黄色的站灯,左墙靠前〔上田下各〕凹进,与左后墙成一直角,凹进处有一只茶几,墙上低悬一张小油画,茶几旁,在〔上田下各〕向前才是左边通饭厅的门。屋子中间有一张地毯。上面斜放着,但是略斜地,两张大沙发;中间是个圆桌,铺着白桌布。开幕时,外面远处有钟声。教堂内合唱颂主歌同大风琴声,最好是 Bach: High Mass in BMinor Benedictus qui venait Domino Nomini --屋内静寂无人。移时,中间门沉重的缓缓推开,姑奶奶甲(教堂尼姑)进来,她的服饰如在天主教里常见的尼姑一样,头束雪白的布巾,蓬起来像荷兰乡姑,穿一套深蓝的粗布制袍,衣裙几乎拖在地面。她胸前悬着一个十字架,腰间一串钥匙,走起来铿铿地响着。她安静地走进来,脸上很平和的。她转过身子向着门外。姑甲 (和蔼地)请进来吧。 〔一位苍白的老年人走进来,穿着很考究的旧皮大衣,进门脱下帽子,头发斑白,眼睛平静而忧郁,他的下颏有苍白的短须,脸上满是皱纹。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进门后他取下来,放在眼镜盒内,手有些颤。他搓弄一下子,衰弱地咳嗽两声。外面乐声止。 姑甲 (微笑)外面冷得很! 老人 (点头)嗯--(关心地)她现在还好么? 姑甲 (同情地)好。 老人 (沉默一时,指着头。)她这儿呢? 姑甲 (怜悯地)那--还是那样。(低低地叹一口气。) 老人 (沉静地)我想也是不容易治的。 姑甲 (矜怜地)你先坐一坐,暖和一下,再看她吧。 老人 (摇头)不,(走向右边病房) 姑甲 (走向前)你走错了,这屋子是鲁奶奶的病房。你的太太在楼上呢。 老人 (停住,失神地)我--我知道,(指着右边病房)我现在可以看看她么? 姑甲 (和气地)我不知道。鲁奶奶的病房是另一位姑奶奶管,我看你先到楼上看看,回 头再来看这位老太太好不好? 老人 (迷惘地)嗯,也好。 姑甲 你跟我上楼吧。 〔姑甲领着老人进左面的饭厅下。 〔屋内静一时。外面有脚步声。姑乙领两个小孩进。姑乙除了年青些,比较活泼些,一切都与姑甲同。进来的小孩是姊弟,都穿着冬天的新衣服,脸色都红得像苹果,整个是胖圆圆的。姐姐有十五岁,梳两个小辫,在背后摆着;弟弟戴上一顶红绒帽。两个都高兴地走进来,二人在一起,姐姐是较沉着些。走进来的时节姐姐在前面。 姑乙 (和悦地)进来,弟弟。(弟弟进来望着姊姊,两个人只呵手)外头冷,是吧。姊姊,你跟弟弟在这儿坐一坐好不好。 姊 (微笑)嗯。 弟 (拉着姊姊的手,窃语)姊姊,妈呢? 姑乙 你妈看完病就来,弟弟坐在这儿暖和一下,好吧? 〔弟弟的眼望姊姊。 姊 (很懂事地)弟弟,这儿我来过,就坐这儿吧,我跟你讲笑话。(弟弟好奇地四面看。) 姑乙 (有兴趣地望着他们)对了,叫姊姊跟你讲笑话,(指着火)坐在火旁边讲,两个人一块儿。 弟 不,我要坐这个小凳子!(指中门左柜前的小矮凳。) 姑乙 (和蔼地)也好,你们就在这儿。可是(小声地)弟弟,你得乖乖地坐着,不要闹!楼上有病人--(指右边病房)这旁边也有病人。 姊弟 (很乖地点头)嗯。 弟 (忽然,向姑乙)我妈就回来吧? 姑乙 对了,就来。你们坐下,(姊弟二人共坐矮凳上,望着姑乙)不要动!(望着他们)我先进去,就来。 〔姊弟点头,姑乙进右边病房,下。 〔弟弟忽然站起来。 弟 (向姊)她是谁?为什么穿这样衣服? 姊 (很世故地)尼姑,在医院看护病人的。弟弟,你坐下。 弟 (不理她)姐姐,你看!(自傲地)你看妈给我买的新手套。 姊 (瞧不起他)看见了,你坐坐吧。(拉弟弟坐下,二人又很规矩地坐着)。 〔姑甲由左边饭厅进。直向右角衣柜走去,没看见屋内的人。 弟 (又站起,低声,向姊)又一个,姐姐! 姊 (低声)嘘!别说话,(又拉弟弟坐下)。 〔姑甲打开右面的衣柜,将长几上的白床单、白桌布等物一叠放在衣柜里。 〔姑乙由右边病房进。见姑甲,二人沉静地点一点头,姑乙助姑甲放置洗物。 姑乙 (向姑甲,简截地)完了? 姑甲 (不明白)谁? 姑乙 (明快地,指楼上)楼上的。 姑甲 (怜悯地)完了,她现在又睡着了。 姑乙 (好奇地问)没有打人么? 姑甲 没有,就是大笑了一场,把玻璃又打破了。 姑乙 (呼出一口气)那还好。 姑甲 (向姑乙)她呢? 姑乙 你说楼下的?(指右面病房)她总是这样,哭的时候多,不说话,我来了一年,没听见过她说一句话。 弟 (低声,急促地)姐姐,你跟我讲笑话。 姊 (低声)不,弟弟,听她们的说话。 姑甲 (怜悯地)可怜,她在这儿九年了,比楼上的只晚了一年,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好。 --(欣喜地)对了,刚才楼上的周先生来了。 姑乙 (奇怪地)怎么? 姑甲 今天是旧历年腊月三十。 姑乙 (惊讶地)哦,今天三十?--那么楼下的也会出来,到着房子里来。 姑甲 怎么,她也出来? 姑乙 嗯。(多话地)每到腊月三十,楼下的就会出来,到这屋子里;在这窗户前面站着。 姑甲 干什么? 姑乙 大概是望她的儿子回来吧,她的儿子十年前一天晚上跑了,就没有回来。可怜,她的丈夫也不在了--(低声地)听说就周先生家里当差,一天晚上喝酒喝得太多,死了的。 姑甲 (自己以为明白地)所以周先生每次来看他太太来,总要问一问楼下的。--我想,过一会儿周先生会下楼来见她的。 姑乙 (虔诚地)圣母保佑他。(又放洗物) 弟 (低声,请求)姐姐,你跟我讲半个笑话好不好? 姊 (听着有情趣,忙摇头,压迫地,低声)弟弟! 姑乙 (又想起一段)奇怪周家有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要卖给医院呢? 姑甲 (沉静地)不大清楚。--听说这屋子有一天夜里连男带女死过三个人。 姑乙 (惊讶)真的? 姑甲 嗯。 姑乙 (自然想到)那么周先生为什么偏把有病的太太放在楼上,不把她搬出去呢? 姑甲 就是呢,不过他太太就在这楼上发的神经病,她自己说什么也不肯搬出去。 姑乙 哦。 〔弟弟忽然想起。 弟 (抗议地,高声)姐姐,我不爱听这个。 姊 (劝止他,低声)好弟弟。 弟 (命令地,更高声)不,姐姐,我要你跟我讲笑话。 〔姑甲,姑乙回头望他们。 姑甲 (惊奇地)这是谁的孩子?我进来,没有看见他们。 姑乙 一位看病的太太的,我领他们进来坐一坐。 姑甲 (小心地)别把他们放在这儿。--万一把他们吓着。 姑乙 没有地方:外面冷,医院都满了。 姑甲 我看你还是找他们的妈来吧。万一楼上的跑下来,说不定吓坏了他们! 姑乙 (顺从地)也好。(向姊弟,他们两个都瞪着眼睛望着她们)姐姐,你们在这儿好好地再等一下,我就找你们的妈来。 姊 (有礼地)好,谢谢你! 〔姑乙由中门出。 弟 (怀着希望)姐姐,妈就来么? 姊 (还在怪他)嗯。 弟 (高兴地)妈来了!我们就回家。(拍掌)回家吃年饭。 姊 弟弟,不要闹,坐下。(推弟弟坐)。 姑甲 (关上柜门向姊弟)弟弟,你同姐姐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我上楼去了。 〔姑甲由左面饭厅下。 弟 (忽然发生兴趣,立起)姐姐,她干什么去了? 姊 (觉得这是不值一问的问题)自然是找楼上的去了。 弟 (急切地)谁是楼上的? 姊 (低声)一个疯子。 弟 (直觉地臆断)男的吧? 姊 (肯定地)不,女的--一个有钱的太太。 弟 (忽然)楼下的呢? 姊 (也肯定地)也是一个疯子。--(知道弟弟会愈问愈多)你不要再问了。 弟 (好奇地)姐姐,刚才她们说这屋子里死过三个人。 姊 (心虚地)嗯--弟弟,我跟你讲笑话吧!有一年,一个国王。 弟 (已引上兴趣)不,你跟我讲讲这三个人怎么会死的?这三个人是谁? 姊 (胆怯)我不知道。 弟 (不信,伶俐地)嗯!--你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 姊 (不得已地)你别在这屋子里问,这屋子闹鬼。 〔楼上忽然有乱摔东西的声音,铁链声,足步声,女人狂笑,怪叫声。 弟 (〔上田下各〕惧)你听! 姊 (拉着弟弟手紧紧地)弟弟!(姊弟抬头,紧紧地望着天花板)。 〔声止。 弟 (安定下来,很明白地)姐姐,这一定是楼上的! 姊 (害怕)我们走吧。 弟 (倔强)不,你不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我不走。 姊 你不要闹,回头妈知道打你! 弟 (不在乎地)嗯! 〔右边门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进来,在屋中停一停,眼睛像是瞎了。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由帷幔隙中望一望,又踱至台上,像是谛听甚么似的。姊弟都紧紧地望着她。 弟 (平常的声音)这是谁? 姊 (低声)嘘!别说话。她是疯子。 弟 (低声,秘密地)这大概是楼下的。 姊 (声颤)我,我不知道。(老妇人躯干无力,渐向下倒)弟弟,你看,她向下倒。 弟 (胆大地)我们拉她一把。 姊 不,你别去! 〔老妇人突然歪下去,侧面跪倒在舞台中。台渐暗,外面远处合唱团歌声又起。 弟 (拉姊向前,看老太婆)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是怎么回事?这些疯子干什么? 姊 (惧怕地)不,你问她,(指老妇人)她知道。 弟 (催促地)不,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谁? 姊 (急迫地)我告诉你问她呢,她一定知道! 〔老妇人渐渐倒在地上,舞台全暗,听见远处合唱弥撒和大风琴声。 弟声 (很清楚地)姊姊,你去问她。 姊声 (低声)不,你问她,(幕落)你问她! 〔大弥撒声。 第一幕 开幕时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 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气象是比较华丽的。这是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在周 宅的客厅里。 壁龛的帷幔还是深掩着,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中间的门开着,隔一层铁纱门,从纱门望出 去,花园的树木绿荫荫地,并且听见蝉在叫。右边的衣服柜,铺上一张黄桌布,上面放着许 多小巧的摆饰,最显明的是一张旧相片,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柜前面狭长 的矮几,放着华贵的烟具同一些零碎物件。右边炉上有一个钟同话盆,墙上,挂一幅油画。 炉前有两把圈椅,背朝着墙。中间靠左的玻璃柜放满了古玩,前面的小矮桌有绿花的椅垫, 左角的长沙发不旧,上面放着三四个缎制的厚垫子。沙发前的矮几排置烟具等物,台中两个 小沙发同圆桌都很华丽,圆桌上放着吕宋烟盒和扇子。 所有的帷幕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兴旺的气象,屋里家俱非常洁净,有金属的地方都放着光 彩。 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空气低压着。外面没有阳光,天空灰暗,是将要落暴雨的神气。 开幕时,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 鲁贵(她的父亲)在沙发旁边擦着矮几上零碎的银家俱,很吃力地;额上冒着汗珠。 四凤约有十七八岁,脸上红润,是个健康的少女,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手很白很大,走 起路来,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明显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她穿一件旧的白纺绸上衣,粗山东绸 的裤子,一双略旧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洁,举动虽然很活泼,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 练,她说话很大方,很爽快却很有分寸。她的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凌凌的眼睛能够很灵敏 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 ,当着她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来,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然而她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 重地显露着诚恳。她的面色不十分白,天气热,鼻尖微微有点汗,她时时用手绢揩着。她很 爱笑,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 她的父亲--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 肿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放纵。他 的身体较胖,面上的肌肉宽驰地不肯动,但是总能卑贱地谄笑着,和许多大家的仆人一样。 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礼节,他的被略有些伛偻,似乎永远欠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是 ”。他的眼睛锐利,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如一只狼;他是很能计算的。虽然这样,他的胆量 不算大;全部看去,他还是萎缩的。他穿的虽然华丽,但是不整齐的。现在他用一条布擦着 东西,脚下是他刚擦好的黄皮鞋。时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揩脸上的油汗! 贵 (喘着气)四凤! 四 (只做听不见,依然滤她的汤药) 贵 四凤! 四 (看了她的父亲一眼)喝,真热,(走向右边的衣柜旁,寻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间 的茶几旁听着。) 贵 (望着她,停下工作)四凤,你听见了没有? 四 (厌烦地,冷冷地看着她的父亲)是!爸!干什么? 贵 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么? 四 都知道了。 贵 (一向是这样为女儿看待的,只好是抗议似地)妈的,这孩子! 四 (回过头来,脸正向观众)您少说闲话吧!(挥扇,嘘出一口气)呀!天气这样闷热 ,回头多半下雨。(忽然)老爷出门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没有?(拿到鲁贵面前,拿起一只 皮鞋不经意地笑着)这是您擦的!这么随随便便抹了两下,--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 贵 (一把抢过鞋来)我的事不用不管。(将鞋扔在地上)四凤,你听着,我再跟你说一 遍,回头见着你妈,别望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 四 (不耐烦地)听见了。 贵 (自傲地)叫她想想,还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还是她有眼力。 四 (轻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贵 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你在这儿周公馆吃的好,喝的好,几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爷,晚 上还是听她的话,回家睡觉。 四 那倒不用告诉,妈自然会问你。 贵 (得意)还有?啦,钱,(贪婪地笑着)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 四 钱!? 贵 这两年的工钱,赏钱,还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们…… 四 (赶紧接下去,不愿听他要说的话)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喝了!赌了! 贵 (笑,掩饰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样。急,急,急什么?我不跟你要钱。喂,我 说,我说的是--(低声)他--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花么? 四 (惊讶地)他?谁呀? 贵 (索性说出来)大少爷。 四 (红脸,声略高,走到鲁贵面前)谁说大少爷给我钱?爸爸,您别又穷疯了,胡说乱 道的。 贵 (鄙笑着)好,好,好,没有,没有。反正这两年你不是存点钱么?(鄙吝地)我不 是跟你要钱,你放心。我说啊,你等你妈来,把这些钱也给她瞧瞧,叫她也开开眼。 四 哼,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回到中间茶桌滤药)。 贵 (坐在长沙发上)钱不钱,你没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这儿周家大公馆帮主儿,这 两年尽听你妈妈的话,你能每天吃着喝着,这大热天还穿得上小纺绸么? 四 (回过头)哼,妈是个本分人,念过的,讲脸,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叫人家使唤。 贵 什么脸不脸?又是你妈的那一套!你是谁家的小姐?--妈的,底下人的女儿,帮了 人就失了身份啦。 四 (气得只看父亲,忽然厌恶地)爸,您看您那一脸的油,--您把老爷的鞋再擦擦吧 。 贵 (汹汹地)讲脸呢,又学你妈的那点穷骨头,你看她!跑他妈的八百里外,女学堂里 当老妈:为着一月八块钱,两年才回一趟家。这叫本分,还念过书呢;简直是没出息。 四 (忍气)爸爸,您留几句回家说吧,这是人家周公馆! 贵 咦,周公馆挡不住我跟我女儿谈家务啊!我跟你说,你的妈…… 四 (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说下,妈可是好容易才会一趟家。这次,也是 看哥哥跟我来的。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我就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 贵 我,我,我做了什么啦?(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份)喝点,赌点,玩点,这三样, 我快五十的人啦,还怕他么? 四 他才懒得管您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从矿上寄给妈用的钱,您偷偷地花了,他知 道了,就不会答应您! 贵 那他敢怎么样,(高声地)他妈嫁给我,我就是他爸爸。 四 (羞愧)小声点!这没什么喊头。--太太在楼上养病呢。 贵 哼!(滔滔地)我跟你说,我娶你妈,我还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这么个机灵人, 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那一个不说我鲁贵刮刮叫。来这里不到两个月,我的女儿就在这 公馆找上事;就说你哥哥,没有我,能在周家的矿上当工人么?叫你妈说,她成么?--这 样,你哥哥同你妈还是一个劲儿地不赞成我。这次回来,你妈要还是那副寡妇脸子,我就当 你哥哥的面不认她,说不定就离了她,别看她替我养女儿,外带来你这个倒霉蛋哥哥。 四 (不愿听)爸爸。 贵 哼,(骂得高兴了)谁知道那个王八蛋养的儿子。 四 哥哥哪点对不起您,您这样骂他干什么? 贵 他哪一点对得起我?当大兵,拉包月车,干机器匠,念书上学,那一行他是好好地干 过?好容易我荐他到了周家的矿上去,他又跟工头闹起来,把人家打啦。 四 (小心地)我听说,不是我们老爷先觉矿上的警察开了枪,他才领着工人动的手么? 贵 反正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钱粮,就得听人家的话,好好地,要罢工,现在又得靠我 这老面子跟老爷求情啦! 四 您听错了吧;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不是找您求情来的。 贵 (得意)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四 (轻蔑地看着她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楼跟太太送药去了,( 端起了药碗向左边饭厅走)。 贵 你先停一停,我再说一句话。 四 (打岔)开午饭,老爷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没有? 贵 那用不着我,他们小当差早伺候到了。 四 (闪避地)哦,好极了,那我走了。 贵 (拦住她)四凤,你别忙,我跟你商量点事。 四 什么? 贵 你听啊,昨天不是老爷的生日么?大少爷也赏给我四块钱。 四 好极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爷,我一个子也不给您。 贵 (鄙笑)你这话对极了!四块钱,够干什么的,还了点帐,就干了。 四 (伶俐地笑着)那回头你跟哥哥要吧。 贵 四凤,别--你爸爸什么时候借钱不还帐?现在你手上方便,随便匀给我妻块八块好 么? 四 我没有钱。(停一下放下药碗)您真是还帐了么? 贵 (赌咒)我跟我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是王八蛋! 四 您别骗我,说了实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贵 真的?--说起来这不怪我。昨天那几个零钱,大帐还不够,小帐剩点零,所以我就 耍了两把,也许赢了钱,不都还了么?谁知运气不好,连喝带赌,还倒欠了十来块。 四 这是真的? 贵 (真心地)这可一句瞎话也没有。 四 (故意揶揄地)那我实实在在地告诉您,我也没有钱!(说毕就要拿起药碗)。 贵 (着急)凤儿,你这孩子是什么心事?你可是我的亲生孩子。 四 (嘲笑地)亲生的女儿也没法把自己卖了,替您老人家还赌帐啊? 贵 (严重地)孩子,你可明白点,你妈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的什么要紧的事情 ,都处处替你想。 四 (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闹的什么把戏)你心里又要说什么? 贵 (停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着四凤,佯笑)我说,大少爷常更我提过你,大 少爷他说-- 四 (管不住自己)大少爷!大少爷!您疯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呢。 贵 别走,我问你一句,前天!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 四 (沉下脸)怎么样?(冷冷地看着鲁贵… 贵 (打量四凤周身)嗯--(慢慢地拿起四凤的手)你这手上的戒指,(笑着)不也是 他送给你的么? 四 (厌恶地)您说话的神气真叫我心里想吐。 贵 (有点气,痛快地)你不必这样假门假事,你是我的女儿。(忽然贪婪地笑着)一个 当差的女儿,收人家点东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不要紧,我都明白。 四 好吧,那么您说吧,究竟要多少钱用。 贵 不多,三十块钱就成了。 四 哦,(恶意地)那您就跟这位大少爷要去吧。我走了。 贵 (恼羞)好孩子,你以为我真装糊涂,不知道你同这混帐大少爷做的事么? 四 (惹怒)您是父亲么?父亲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么? 贵 (恶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问你,前天晚上-- 四 前天晚上? 贵 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来,以前你干什么? 四 (掩饰)我替太太找东西呢。 贵 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 四 (轻蔑地)您这样的父亲没有资格来问我。 贵 好文明词!你就说不上你上哪去呢。 四 那有什么说不上! 贵 什么?说! 四 那是太太听说老爷刚回来,又要我检老爷的衣服。 贵 哦,(低声,恐吓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谁?坐着汽车,醉醺醺,只对你说 胡话的那位是谁呀?(得意地微笑)。 四 (惊吓)那,那-- 贵 (大笑)哦,你不用说了,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哼,我们两间半破瓦房居然 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为这当差的女儿啦!(突然严厉)我问你,他是谁?你说。 四 他,他是-- [鲁大海进--四凤的哥哥,鲁贵的半子--他身体魁伟,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他 的锐利的眼,两颊微微地向内凹,显着颧骨异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地表现他 的性格的倔强。他有一付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带着南方的热烈的,厚而红的嘴唇成 强烈的对照。他说话微微有点口吃,但是在他感情激昂的时候,他词锋是锐利的。现在他刚 从六百里外的煤矿回来,矿里罢了工,他是煽动者之一,几月来的精神的紧张,使他现在露 出有点疲乏的神色,胡须乱蓬蓬的,看上几乎老得像鲁贵的弟弟,只有逼近地观察他,才觉 出他的眼神同声音,还正是同他妹妹一样年轻,一样地热,都是火山的爆发,满蓄着精力的 白热的人物。他穿了一件工人的蓝布褂子,油渍的草帽在手里,一双黑皮鞋,有一只鞋带早 不知失在那里。进门的时候,他略微有点不自在,把胸膛敞开一部份,笨拙地又扣上一两个 扣子,他说话很简短,表面是冷冷的。 大 凤儿! 凤 哥哥! 贵 (向四凤)你说呀,装什么哑巴。 四 (看大海,有意义地开话头)哥哥! 贵 (不顾地)你哥哥来也得说呀。 大 怎么回事? 贵 (看一看大海,又回头)你先别管。 四 哥哥,没什么要紧的事。(向鲁贵)好吧,爸,我们回头商量,好吧? 贵 (了解地)回头商量?(肯定一下,在盯四凤一眼)那么,就这样办。(回头看大海 ,傲慢地)咦,你怎么随便跑进来啦? 大 (简单地)在门房等了半天,一个人也不理我,我就进来啦。 贵 大海,你究竟是矿上大粗的工人,连一点大公馆的规矩也不懂。 四 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 贵 (很有理由地)他在矿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饭哪。 大 (冷冷地)他在哪儿? 贵 (故意地)他,谁是他? 大 董事长。 贵 (教训的样子)老爷就是老爷,什么董事长,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 大 好,你跟我问他一声,说矿上有个工人代表要见见他。 贵 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矿上的事有你爸爸在这儿替你张罗。回头跟你妈、 妹妹聚两天,等你妈去,你回到矿上,事情还是有的。 大 你说我们一块儿在矿上罢完工,我一个人要你说情,自己再回去? 贵 那也没有什么难看啊。 大 (没他办法)好,你先给我问他一声。我有点旁的事,要先跟他谈谈。 四 (希望他走)爸,你看老爷的客走了没有,你再领着哥哥见老爷。 贵 (摇头)哼,我怕他不会见你吧。 大 (理直气壮)他应当见我,我也是矿上工人的代表。前天,我们一块在这儿的公司见 过他一次。 贵 (犹疑地)那我先跟你问问去。 四 你去吧。(鲁贵走到老爷书房门口) 贵 (转过来)他要是见你,你可少说粗话,听见了没有?(鲁贵很老练地走着阔当差步 伐,进了书房)。 大 (目送鲁贵进了书房)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 四 哥哥,你别这样说,(略顿,嗟叹地)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的父亲。 大 (望着四凤)他是你的,我并不认识他。 四 (胆怯地望着哥哥,忽然想起,跑到书房门口,望了一望)你说话顶好声音小点,老 爷就在里面旁边的屋子里呢! 大 (轻蔑地望着四凤)好。妈也快回来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辞了,好好回家去。 四 (惊讶)为什么? 大 (简短地)这不是你住的地方。 四 为甚么? 大 我--恨他们。 四 哦! 大 (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做的事。(略顿 ,缓缓地)我恨他们。 四 你看见甚么? 大 凤儿,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阴沉沉地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给换来的! 四 你别胡说,这屋子听说直闹鬼呢。 大 (忽然)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像是要死的 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子。啊,报应,报应。 四 (气)你--,(忽然)他待你顶好,你知道么? 大 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他自然可以行善。 四 (看大海)两年我不见你,你变了。 大 我在矿上干了两年,我没有变,我看你变了。 四 你的话我有点不懂,你好像--有点像二少爷说话似的。 大 你是要骂我么?“少爷”?哼,在世界上没有这两个字!(鲁贵由左边书房进) 贵 (向大海)好容易老爷的客刚走,我正要说话,接着又来一个。我看,我们先下去坐 坐吧。 大 那我还是自己进去。 贵 (拦住他)干什么? 四 不,不。 大 也好,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 贵 你看你这点穷骨头。老爷书不见就不见,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么?我跟你走,这么 大院子,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走向中门,回头)四凤,你先别走,我就回来,你听见了 没有? 四 你去吧。 [鲁贵、大海同下。 四 (厌倦地摸着前额,自语)哦,妈呀! [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青的轻快的声音,唤着“四凤”!疾步中夹杂跳跃,渐 渐移近中间门口。 四 (有点惊慌)哦,二少爷。 [门口的声音。 声 四凤!四凤!你在哪儿? [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後。 声 四凤,你在这屋子里么? [周冲进。他身体很小,却有着很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青, 才十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现在他的眼睛欣 喜地闪动着,脸色通红,冒着汗,他在笑。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他 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声地唤着四凤。 冲 四凤!四凤!(四周望一望)。咦,她上哪儿去了?(蹑足走向右边的饭厅,开开门 ,低声)四凤你出来,四凤,我告诉你一件事。四凤,一件喜事。(他又轻轻地走到书房门 口,更低声)四凤。 里面的声音 (严厉地)是冲儿么? 冲 (胆怯地)是我,爸爸。 里面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冲 嗯,我叫四凤呢。 里面的声音 (命令地)快去,她不在那儿。 [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做了一个鬼脸。 冲 噢,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一路低低唤着四凤。 四 (看见周冲已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灼地望着通花园的门)。 [鲁贵由中门进。 贵 (向四凤)刚才是谁喊你? 四 二少爷。 贵 他叫你干么? 四 谁知道。 贵 (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 四 噢,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贵 (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四 我没哭。 贵 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有什么讲究。 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四 (抬起头)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 贵 (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帐,当着上上下 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 四 (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您先拿去用吧。 贵 (佯辞)那你不是没有化的了么? 四 得了,您别这样客气。 贵 (笑着接下钱,数)只十二块? 四 (坦白地)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 贵 那么,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帐的,怎么打发呢? 四 (忍着气)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回头,见着妈,再想别的法子,这钱,您 留着自己用吧。 贵 (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你这是孝顺父亲的。--哦,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 个孝顺孩子。 四 (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 贵 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 四 知道,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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