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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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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 2012年3月 2012年 第2期 外国文学 Foreign Literature Mar.2012 No.2,2012 巴士① 〔美国〕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魏小梅译       直到今天我都没弄明白为何要参加1956年那 次特别之旅———与一群游客搭乘一辆巴士进行为 期十二天的西班牙之游。我们从日内瓦出发。下 午三点左右我登上巴士,发现座位几乎坐满了。 司机收了我的车票后给我指了一个空座,座位旁 边坐着一位女士,她胸前佩戴着一枚醒目的黑色 十字架。她头发染成红色,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 棕色眼睛,...
巴士
2012年3月 2012年 第2期 外国文学 Foreign Literature Mar.2012 No.2,2012 巴士① 〔美国〕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魏小梅译       直到今天我都没弄明白为何要参加1956年那 次特别之旅———与一群游客搭乘一辆巴士进行为 期十二天的西班牙之游。我们从日内瓦出发。下 午三点左右我登上巴士,发现座位几乎坐满了。 司机收了我的车票后给我指了一个空座,座位旁 边坐着一位女士,她胸前佩戴着一枚醒目的黑色 十字架。她头发染成红色,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 棕色眼睛,蓝色眼影已经掉妆,浓妆艳抹下面是脸 部深深的皱纹。她鼻似鹰钩,唇似烈焰,牙齿泛黄。 她先用法语和我搭讪,我告诉她我听不懂,她 又换用德语和我讲话。我发现她的德语并不正 宗,显然不是地道的德国人或瑞士人。她的口音 与我的相似,总在同样的地方说错,言语中还不时 地插入听上去像是意第绪语的词汇。很快我就探 明她是集中营的难民。1946年她来到兰茨贝格附 近的难民收容所,在那里偶然结识了来自苏黎世 的一位瑞士银行经理。他爱上了她并向她求婚, 不过条件是她得接受基督新教。她待字闺中时名 叫塞琳娜·普尔塔斯克,现在她叫塞琳娜·韦尔 豪弗。 她突然开始用波兰语和我交谈,然后又换成 了意第绪语。她说:“既然我不相信上帝,那么上 帝是摩西还是耶稣又有什么分别?他要我皈依他 的宗教,所以我就改变一点宗教信仰喽。” “那你为何戴着十字架?” “这和宗教无关。它是一个将死之人送给我 的,此人我永生难忘。” “是个男人吧?” “难道还能是女人?” “你丈夫对此就没意见?” “我压根儿就不征求他的意见。他坐那儿。” 韦尔豪弗夫人指向过道对面坐着的一个男 人。他看上去比她年轻,相貌英俊,脸刮得很干 净,蓝眼睛,高鼻梁。在我看来他有典型的银行家 的派头,冷静、和善,裤子仔细熨烫过,裤缝清晰可 见,皮鞋锃亮。他头戴一顶巴拿马草帽,举止彬彬 有礼。他膝头摊着一份《新苏黎世报》,我注意到 报纸打开的部分是金融版面。他从胸口衣袋里掏 出一块布擦拭了一下眼镜,之后瞥了一眼他的黄 金腕。 我问韦尔豪弗夫人为何不与丈夫坐在一起。 “因为他讨厌我。”她用波兰语答道。 她的回答让我有些吃惊,但又不那么吃惊。 那个男人斜睨了我一眼,然后把脸转了过去。他 开始与身边靠窗坐着的女士交谈。他摘下帽子, 露出一块发亮的秃顶,秃顶周边是浅金色的头发。 “是什么让这个瑞士男人看上坐在我身边的这个 女人?”我问自己,但是这种事情是没什么好问的。 韦尔豪弗夫人说:“依我判断,你是这辆巴士 上唯一的犹太人了。我丈夫不喜欢犹太人,他也 不喜欢异教徒。他偏见多着呢,无论我说什么都 让他不高兴。要是他有生杀大权,他会杀掉大多 数人,只留下他的那些狗和几个与他关系密切的   ① 该短篇小说是辛格用意第绪语创作的,由约瑟夫 ·辛格(Joseph Singer)译成英文。 ·01· 银行家。我准备好了和他离婚,可是他太吝啬不 给赡养费。事实上,他给我的钱都不够我活的。 但是他很聪明,是我认识的人中受教育程度最高 的。他能熟练讲六国语言,但是感谢上帝,波兰语 不在其中。” 她把头转向车窗,我也没有和她深谈下去的 愿望。我出发前的那晚没有睡好,所以背靠座椅 时我就打盹,尽管我的头脑还在清醒地运转。之 前我和我爱的(或至少是我想要的)女人分手了。 我刚在扎科帕内的一家旅馆独自度过了三个星期 的时间。 司机把我叫醒了。我们已经抵达晚上食宿的 旅馆。我还一时搞不清楚我们到底是还在瑞士境 内呢还是已经到了法国,我没听清司机播报的这 座城市的名字。我拿了房间的钥匙。我的旅行箱 已经在房间里了。稍后我下楼去餐厅,所有餐桌 旁都坐着人,我可不想和陌生人坐在一起。 在我站着的时候,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走到 我跟前。他穿着短腿裤、羊毛袜,衬衣领子翻在外 套外面,这般模样让我想起了战前的波兰。他是 个英俊的年轻人,黑发平头,有明亮的黑眼睛和异 常白皙的皮肤。他喀嚓一声立正,问道:“先生,你 会说英语吗?” “会。” “你是美国人?” “美国公民。” “你愿意和我们一起用餐吗?我会说英语,我 母亲也会说一点。” “你母亲会同意吗?” “会的。我们在巴士上就注意到你了,你当时 在看美国报纸。等我从你们称作中学的地方毕业 后,我想去美国的大学学习。你不会碰巧是教 授吧?” “不是,不过我有时到大学讲课。” “哦,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请,我们的餐桌在 这儿。” 他把我领到他母亲坐的地方。她看上去三十 五岁左右,丰满且面容姣好,黑发梳成两个圆发髻 分置于面颊两侧。她衣着奢华,浑身珠光宝气。 我打了声招呼,她笑了一下,用法语回应。 她儿子用英语对她说:“母亲,这位先生来自 美国,是位教授,正如先前我猜测的那样。” “我不是教授。我是以常驻作家的身份受邀 于大学。” “请坐。” 我向她解释说我不懂法语,她就开始用英语 混杂着德语和我交谈。她自我介绍说叫安妮特· 麦塔隆,男孩名叫马克。侍者还不能为所有餐桌 提供服务,就在我们等候服务的时候我告诉这对 母子我是犹太人,用意第绪语写作,我出生于波 兰。我总是这样尽早地自报家门以避免之后的误 解。如果我的谈话对象是个势利眼,那他就了解 我不是那种假装门面的人。 “先生,我也是犹太人。我父亲是犹太人,我 母亲是基督徒。” “是的,我刚过世的丈夫是犹太移民。”麦塔隆 夫人说。她问我意第绪语是一种语言还是方言? 意第绪语和希伯来语有何区别?意第绪语是用拉 丁字母写呢还是用希伯来字母写?有谁在用这种 语言?这种语言还有未来吗?我逐一简短地做了 解答。迟疑片刻后麦塔隆夫人告诉我她是亚美尼 亚人,住在安卡拉,但是马克正在伦敦上学。她丈 夫来自萨隆尼基,是个东方地毯进出口商,也从事 其他一些生意。我注意到她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 的钻戒,颈上绕着名贵的珍珠项链。侍者终于走 了过来,她点了葡萄酒和牛排。侍者得悉我是素 食者之后做了个鬼脸,告诉我厨房没有准备素食 饭菜。我告诉他我不挑食———马铃薯、蔬菜、面 包、奶酪什么都行,拿来什么我就吃什么。 他刚一走开,关于我素食的问接踵而来:我 吃素是基于健康的考虑吗?有原则吗?和犹太教 规有关吗?我习惯了为自己辩解,不止在陌生人 面前,在熟识多年的人们面前也一样。当我告诉 麦塔隆夫人我不属于任何一个犹太人集会时,她 问了一个我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我的犹 太性是由什么构成的? 根据侍者的反应,我猜想我可能要饿着肚子 离开餐桌了,但是他却给我端来了满满一盘炒蔬 菜、蘑菇煎蛋饼、水果和奶酪。母子二人都品尝了 我的饭菜,马克说:“母亲,我想成为素食者。” “只要你还和我生活在一起就不行,”麦塔隆 夫人回答。 “我不想呆在英国,当然也不想呆在土耳其。 我已经决定了要做一个美国人,”马克说。“我喜 ·11· 〔美国〕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巴士 欢美国的文学,美国的真诚、民主,还有美国的商 业方式。在英国,外来人是没有机会的。我想娶 个美国姑娘。先生,我要拿到去美国的签证需要 一些什么文件?我有土耳其护照,没有英国护照。 先生,你能给我出具一张面证词吗?” “当然,荣幸之至。” “马克,你是怎么回事?你不过刚结识这位先 生,怎么可以就马上有求于人家。” “我求人家什么了?书面证词不过是一纸文 书和一个签名罢了。我要到哈佛大学或是普林斯 顿大学学习。先生,这两所大学中哪个大学的商 学院比较好?” “我真的不清楚。” “哦,他已经自己决定了一切,”麦塔隆夫人 说。“十四岁的孩子却有一颗成人的头脑,这方面 他像他父亲。他总是提前几年将事情规划得井井 有条,不放过一个细节。我丈夫比我大四十岁,但 是我们一起生活得很快乐。”她取出一条蕾丝镶边 的手帕擦了一下眼泪。 巴士行进途中按惯例要求乘客每天交换座 位,这样每位乘客都有机会有最佳的观光视野。 成双结伴而行的人们选择坐在一起,但是独自出 行的人就要不停地变换身边的同伴。第三天,司 机把我安排到了苏黎世银行家座位旁边,这位银 行家显然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和妻子坐在一起。 他介绍自己是鲁道夫·韦尔豪弗博士。巴士 已经离开了波尔多(我们在此过的夜),正驶向西 班牙边境。起初我们谁也没讲话,然后韦尔豪弗 博士开始谈论西班牙、法国和欧洲的形势。他向 我询问美国的情况,当我告诉他我是一家意第绪 语报纸的职员时,他把话题转到了犹太人和犹太 教。一个民族在世界各处漂泊了两千年,最终返 回到其祖先的栖息地而竟然还保留着民族身份, 这是不是有点奇怪?这是人类历史中唯一的例子 了。韦尔豪弗博士告诉我他读过格雷茨的《犹太 人史》,还有杜布诺的一些著作。他知道马丁·布 贝尔的著作和克劳斯纳的《纳萨雷特的耶稣》。尽 管如此,他对犹太人的核心本质还是不清楚。他 问了有关塔木德经、祖海尔、犹太教哈西德派的问 题,而我也尽我所能给予了回答。我预感到很快 他就会开始谈论他的妻子。 韦尔豪弗夫人已经激怒了其他游客。在里昂 和波尔多,巴士因为要等她一人被迫延时出 发———在里昂等了她半个小时,在波尔多等了她 一个多小时。延时严重影响了旅游安排。她跑去 购物,大包小包地满载而归。她曾向我描述她丈 夫如何如何吝啬,可我不明白她哪来的钱买这么 多东西。两次她都道歉说她的手表停了,但是那 些瑞士妇女说她已经刻意把黄金腕表的指针向后 拨了。塞琳娜·韦尔豪弗的行为羞辱了她丈夫, 他当众指责她说谎。她也让我蒙羞,因为很明显 巴士上人人都认为她像我一样是个波兰犹太人。 我已记不清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但是韦尔豪 弗博士开始向我倾吐他的心事。他说:“我妻子指 责我对犹太人存有敌意和偏见,可是我娶了一个 刚从集中营出来的犹太女人呀,我算哪门子的反 犹主义者?我想让你知道为了这桩婚姻我克服了 多少巨大的麻烦。那时我周围金融圈子里的很多 人都受纳粹余毒的影响,我因此失去了很多很重 要的朋友。我当时甚至还慎重考虑过,既然我已 经被排挤出了由基督徒组成的商业圈子,干脆移 民到你们美国算了,或是移民南非也行。你们犹 太人怎么称呼这来着……精神放逐?那时我的双 亲还健在,他们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我所经历的 这些你都可以写本厚书了。” “尽管我妻子改变了信仰,可是她的行为却把 这整个事变成了一场闹剧。这女人四处树敌,她 那张嘴就是她最大的敌人,她就有本事走到哪儿 都挑起事端得罪别人。她在苏黎世曾试图建立起 一个犹太社交圈,但是她说了一些让人震惊的话, 此话传开,结果没人愿意和她有任何瓜葛。她去 见拉比,却声称自己是无神论者。她与拉比展开 关于宗教的激辩,并骂他是伪善者。当她指责人 人都是反犹主义者时,自己却说出纳粹头目戈培 尔那种人说的关于犹太人的狠话。她以一个狂热 女权主义者的姿态加入反对瑞士政府不给妇女选 举权的抗议,但与此同时,她又以最激烈的方式严 厉批评女性。” “我注意到你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她和你聊天, 我也知道她跟你说我在钱财方面多么吝啬。但是 这个女人是个购物狂,她净是买些永远用不上的 东西。我有一套很大的公寓被她塞满了各种家 具、众多摆设和白痴的画,结果连转身的地儿都没 ·21· 2012年                  外国文学                  第2期 有了。没人愿意在我们家帮佣。即使我讨厌在外 就餐,可是我们还是在餐馆吃饭。我一定是疯了 才同意和她一起出门旅游,现在看上去,我们连这 十二天都无法坚持到底。我坐在这儿嘴上和你讲 话,可是脑子里却想着:干脆损失一些钱好了,在 没到西班牙之前就下车离开。我知道不该像这样 把我的私事告诉你,但既然你是作家,也许这些事 会对你有用。我告诉自己:是集中营和漂泊的生 活摧毁了她的精神。可是我也见过其他一些从希 特勒集中营中幸存下来的女人,她们是些平和、有 教养、令人愉快的女人。” “那你以前怎么没看出这一点?”我问。 “嗯?问得好。我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 事实上告诉你这些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们 瑞士人一向性格含蓄。很明显跟这个女人共同生 活了十年让我的性格改变了不少。她信誓旦旦地 说她改变了宗教信仰,但是我好像才是那个改变 了的人,我都快变成波兰犹太人了。我看所有犹 太新闻,尤其是那些与以色列有关的消息。我经 常批评犹太领导人,不过是以局内人的身份而不 是局外人的身份。” 巴士停了。我们已抵达西班牙边境线。司机 拿着我们的护照去了边检站,并在那里逗留了很 长时间。 韦尔豪弗博士开始小声地讲话,几乎是喃喃 低语:“我得诚实地说,她确实有一个优点———她 对男人很有吸引力。在性事方面,她相当厉害。 我简直不相信我居然和你说这些事情,在我的圈 子里,谈论性是禁忌。可是为什么不可以谈呢? 男人从生到死不一直在想这事嘛。她想象力很丰 富,很多奇思异想。我与女人有过体验,我了解 的。她能说出一些让我热血沸腾的话,她脑子里 的比《天方夜谭》里苏丹新娘的故事还多。我 们白天过得一塌糊涂,但是夜晚却很狂野刺激,她 把我折腾到不行。这是东欧犹太女人的特点吗? 瑞士犹太女人可是和基督徒女人没太大分别,都 令人乏味。” “嗯,博士,这不能笼统概括。” “我感觉许多波兰的犹太女人都是这种类型, 从她们的眼神中我能看出这点。我有一次商务之 行到以色列,甚至见到了本·古里安和其他一些 以色列领导人,我们与以色列银行有商业往来。 我有个推测:现在的犹太妇女想补偿数个世纪以 来在隔都生活中所失去的一切。此外,犹太民族 是个富有想象力的民族,尽管犹太人在现代文学 中还没有创作出任何伟大的作品。我读过雅 格布·瓦塞尔曼、斯蒂芬·茨威格、彼得·阿尔滕 贝格、阿图尔·施尼茨勒的作品,但都令我失望。 我期待犹太人能写出更好的作品。意第绪语作家 或是希伯来语作家中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人?” “任何民族中有趣的作家都很少。” “我们的司机拿着护照回来了。” 巴士穿过边境,一小时后停下了,我们去一家 西班牙餐馆用午餐。 在入口处,韦尔豪弗夫人走到我跟前说:“你 一上午都和我丈夫坐在一起,我知道他一直在说 我,我会像聋哑人那样读唇。你要知道他可是个 病态的说谎者,他嘴里没一句真话。” “他在称赞你。” 塞琳娜·韦尔豪弗紧张不安了。“他说些 什么?” “你是个让他性趣盎然的女人。” “他是那么说的吗?不是那样的。他已经阳 痿好几年了,挨着他已经让我没有性欲了。肉体 上和精神上他都让我感到恶心。” “他称赞你很有想象力。” “我现在缺的就是想象力。他像个吸血鬼似 的吸干了我的血液。他性取向不正常。他是个潜 在的同性恋,虽不易察觉但仍露有蛛丝马迹——— 虽然我告诉他这点时他极力否认。他只想和男人 呆在一起,在我们还睡一张床的时候他整晚整晚 地盘问我和其他男人的关系。我只好编些风流韵 事让他满意。后来他把我这些想象出来的事借题 发挥往我身上泼污水并辱骂我。他逼我承认和一 个纳粹发生过关系,即使上帝都知道我宁可被活 剥也不会那样做。也许我们能找张桌子一起坐下 吃饭?” “我答应过和一对母子一起用餐的。” “是昨天在餐厅和你一起的那对母子吧?她 儿子是个美少年,但她是个肥婆。等她上了年纪 时身体会垮掉。你注意到她浑身戴了多少钻石 吗?活像个珠宝店,毫无品味、令人作呕。在里昂 和波尔多我们房间都没有浴室,但她有。既然她 那么有钱,干嘛搭乘巴士?他们给她安排的不是 ·31· 〔美国〕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巴士 普通间而是套房。她是犹太人吗?” “她刚过世的丈夫是犹太人。” “寡妇,嗯?可能正在寻找伴侣。那些钻石看 上去真假。她是哪里人,法国人?” “亚美尼亚人。” “蠢男人拼死拼活留给那种婊子巨额遗产。 她住哪儿?” “土耳其。” “你要当心。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种女人 是什么货色。男人眼睛都瞎了。” 真是难以置信,但是我开始看出来马克正试 图为我和他母亲牵线搭桥。奇怪的是他母亲在这 种情形中一直扮演着被动的角色,就像旧时少女 完全听凭父母为自己安排夫君那样。我告诉自己 一切不过是我的想象而已,有什么能让一个生活 在土耳其的亚美尼亚富有的寡妇看上一个意第绪 语作家?这种关系有什么前途?的确,我是美国 公民,但是没有我麦塔隆夫人一样能够容易地获 得美国签证。我得出的结论是,她十四岁的儿子 对她催眠了———他控制了她,就像他父亲可能曾 经做过的那样。我漫不经心地想:她丈夫的灵魂 附在了马克的躯体里,这个已故的犹太移民想要 他的遗孀再嫁一个犹太人。我试着避开和这对母 子吃饭的机会,但是每次马克都能找到我并说道: “先生,我母亲在等你一起用餐。” 他的言语中带着命令的口吻。当轮到我点素 食时,马克接手代替我点餐。他懂西班牙语,因为 他听过他父亲用拉迪诺语与一个生意伙伴交谈。 我不习惯就餐时喝葡萄酒,但是马克不征询我的 意见就点了。我们每到一个城市,他总能做到让 我和他母亲单独在一起购物、砍价、买纪念品。他 严正地提醒我在这些场合不要为他母亲花钱,要 是我已经花了钱,他就会要求我告诉他花了多少 钱,然后让他母亲把钱还给我。我要是拒绝,他就 会紧锁眉头。“先生,我们不需要礼物。意第绪语 作家是没多少钱的。”他打开他母亲的手提包,数 出该给的钱。 对此麦塔隆夫人难为情地笑笑,然后半开玩 笑半认真地补充说马克对她就好像她是他的女 儿。但是她显然接受这种对待。 她是不是太软弱了?我感到惊讶。或者这一 切背后有什么隐情? 这种情形让我感到特别奇怪,因为这对母子 只有在假期时才会呆在一起,其余时间她留在安 卡拉,而他在伦敦学习。就我判断,马克是依赖他 母亲的,当他需要什么他得向她要钱。 起初他们母子在巴士上是坐在一起的,但是 有天中午用餐后马克要我和他母亲坐在一起,他 自己坐在了塞琳娜·韦尔豪弗旁边。他未经司机 的允许就安排好了这一切,我怀疑他是否和他母 亲讨论过此事。 我曾一度和一个荷兰妇女坐在了一起,这个 变化引起了乘客们的窃窃私语。打那以后我就成 了麦塔隆夫人的固定伙伴,在餐厅吃在一起,在巴 士上坐在一起。人们开始使眼色,评论,不怀好意 地张望。大多数时间我都在看窗外的风景,巴士 驶过的地区让我想起了以色列的沙漠和土地。农 民骑着驴。巴士经过一片区域,那里吉普赛人生 活在岩洞里,姑娘们头顶水罐款款走来,老奶奶们 肩扛着亚麻布包裹的树枝和草本植物。巴士经过 一片古老的橄榄树林,棵棵树木宛如伞状。羊群 在烧过一半的平原上悠闲地觅食,一匹马绕着井 边打转。天空浅蓝,散发着灼人的热度,《圣经》中 描述的场景降临到这片风景上。《旧约》首五卷中 的段落掠过我的记忆。我感觉自己正置身于《圣 经》中幔利平原的某处,这里不久就会出现亚伯拉 罕的帐篷,天使会给萨拉报喜讯说她在九十岁时 会得到一个男孩。我脑海中回旋着所多玛的故 事、伊萨克的献祭、伊什梅尔和夏甲的故事。丰收 田地里成堆的谷物,让我想起《圣经》中约瑟夫的 梦想。一天上午巴士经过一个马匹交易集市,马 匹和男人们在那儿静静地伫立着,时间仿佛凝固 在了那一刻,人和物在寂静中凝住,就像是一个久 远时代中集市上的幢幢魅影。很难相信十五年 前,就在这片土地上一场内战打得如火如荼,斯大 林主义者射杀了托洛茨基分子。 自出发以来快一个星期了,但是我感觉好像 已经游荡了数月。在一个位置坐久了,我得克服 一种欲望,那不是爱,也不是性激情,而是一种纯 粹的兽性欲望。我的同伴似乎也有同感,因为她 身体散发出一种特别的热度。当她不经意碰到我 的手时,我感觉像火烧。 我们坐着沉默了几个小时后,开始变得健谈 ·41· 2012年                  外国文学                  第2期 起来,我们畅所欲言,互诉心事。我们打哈欠,然 后在睡意朦胧中继续聊天。我问她怎么会嫁给一 个大她四十岁的男人。 她说:“我是孤儿。土耳其人杀了我父亲,不 久后我母亲也去世了。我们本很富有,但是土耳 其人把我们的财富劫掠一空。我是他办公室里的 雇员。他的眼神很狂野。他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 他想要我、会娶我。他有钢铁一般的意志,力气也 很大。如果不是从早到晚抽雪茄,他能活到一百 岁。他一天能喝十五杯苦咖啡。他让我精疲力竭 到开始反感他的爱。他去世时,我反倒有一种慰 藉感:可以换种生活,一个人平静地呆着了。现在 我体内的一切又被唤醒了。” “你们结婚时你是处女吗?”我半梦半醒地 问道。 “是。” “他死后你没有情人?” “很多男人钟情于我,可我所受的教育是没有 婚姻不能和男人住在一起。我土耳其社交圈里的 人认为,女人要是放荡会输不起的。在那个圈子 里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人尽皆知。女人得维护她的 名誉。” “你对土耳其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哦,我在那里有幢房子,有佣人,有生意。” “在西班牙这里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说道,但马上又后悔说出这番话。 “可是在这儿我有个行为监护人。”她说,“马 克监视着我呢。我告诉你些疯狂的事吧。即便他 身在伦敦我在安卡拉,他都监督守卫着我。我常 觉得我做什么他都知道,这感觉就好像他不是他 而是他父亲。” “你真的相信?” “这是事实。” 我向身后瞟了一眼,看见马克正用锐利的目 光凝视着我,就好像他正在试图催眠我。 巴士在一家旅馆前停下,今晚我们在此过夜。 我们首先得排队上洗手间,然后再排一个长长的 队伍等待用餐。这家旅馆的房间里天花板很高, 墙壁很厚,脸盆放在老式的脸盆架上,旁边是水罐。 那晚,巴士抵达得较晚,而晚餐到了十点以后 就不再供应了。马克再次点了一瓶葡萄酒,出于 某种理由我说服自己喝了几杯。马克问我旅途中 是否有机会洗澡,我告诉他我像其他乘客一样,每 天早上用脸盆里的冷水冲洗一下。 他瞥向他母亲,眼神中透着问询和命令。 犹豫片刻,麦塔隆夫人说:“来我们的房间吧。 我们有浴室。” “何时?” “今晚。我们早上五点得离开了。” “先生,答应吧。”马克说,“热水澡有益于健 康。在美国,人人房间都有浴室,看门人都有。日 本人还一家人在木质浴桶里洗澡呢。你晚饭后半 个小时来,刚吃完晚饭马上洗澡不好。” “那样就太打扰你们两位了。很明显你们现 在都累了。” “没事的,先生。我总是夜里一两点睡觉。我 打算在这个城市里四处走走。我得伸伸腿。白天 在巴士上坐了一整天,腿都僵硬了。我母亲晚上 也睡得晚。” “你晚上独自在一个陌生城市里行走就不害 怕?”我问。 “我谁都不怕。我上过摔跤和柔道课,还学过 射击。虽然我这个年纪的男孩不允许学射击,但 是我有私人教练。” “对了,他还学过其他好多课程呢,多如牛 毛。”麦塔隆夫人说,“他什么都想了解。” “将来在美国我还要学习意第绪语。”马克宣 布,“我从书上看到,在美国有一百五十万人讲这 种语言。我想读你的意第绪语原著。这对做生意 也有好处。美国是个真正民主的国家,在美国你 与客户交流要使用他们的语言。我想要母亲和我 一起去美国,在土耳其,亚美尼亚人后裔的生活充 满不确定因素。” “可是我的朋友全是土耳其人,”麦塔隆夫人 抗议说。 “一旦宗教迫害或种族杀戮发生,他们就都不 是朋友了。我母亲一直不想让我知道这种事,但 是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他们对土耳其的亚美尼亚 人还有那些俄国的犹太人都做了些什么。我想去 以色列游历,那里的犹太人不会像那些俄国和波 兰的犹太人那样轻易低头,他们选择抵抗。我想 学希伯来语,想到耶路撒冷大学留学。” 我们道别时,马克从小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写 上了他们的房间号码。我回房间小睡。上楼梯时 ·51· 〔美国〕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巴士 我的腿一直颤抖。我穿着衣服倒在床上打算休息 半个小时,眼睛一闭我就沉睡了过去。有人弄醒 了我,是马克。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进 入我房间的,也许是我忘记锁门,或者是他贿赂了 女仆开门放他进来的。 他说:“先生,请原谅我,但是你已经睡了整整 一个小时了。你显然已经忘了要到我们房间洗澡 的事。” 我向马克保证十分钟后到他们房间,他迟疑 了片刻离开了。我费了好大劲才脱掉衣服,并从 行李箱里取出浴袍和拖鞋。我骂自己不该参加这 趟旅行,但是我没有勇气告诉马克我不愿意去他 们房间。他虽然礼数周到,但是他孩子般的蛮横 容不得我说个不字。 我在浴袍外面披了件外套,然后颤颤悠悠地 上了两层楼梯去他们房间。半梦半醒之间,我有 种幻觉,好像我正在船的甲板上。我到了麦塔隆 夫人房间的这层楼,但却找不到写有房间号码的 那张纸了。我确定他们是43号房间,但是走廊上 的灯光实在太昏暗了,在昏暗中我看不清房间号 码。我摸索了好久才找到我要找的房间,然后敲 了敲门。 门开了,让我吃惊的是身穿睡袍的塞琳娜· 韦尔豪弗站在我的面前,她脸上涂抹着厚厚的面 霜,头发湿漉漉的,刚刚染过。我困惑到说不出话 来。最终我问:“这是43号房间?” “是,这就是43号房间。你要找谁?哦,我明 白了。我看你是要找在这层楼某个房间的你的那 位戴钻石的女士。我看见她儿子了。你弄错房 间了。” “夫人,我不想耽搁你,但是我想告诉你,是他 们邀请我到他们那儿洗个热水澡,如此而已。” “洗澡?哼,就算是洗澡吧。我自己一个多星 期都没洗澡了。这是什么鬼旅行团?有人享受特 权,其他人遭受歧视,广告上可没说游客还能分成 两个 等 级。我 亲 爱 的 先 生———你 叫 什 么 来 着?———我提醒过你那个女人设了个圈套正等着 你呢,这比我预料的还要早。你等一下———你的 洗澡不会泡汤的。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称之为洗澡 啦?我们可是用不同的名称。你别走啊,因为你 忘了房间号码,你得敲陌生人的房门把人家吵醒。 人人都累死了。这个旅行团真要命,你还没躺下 睡呢马上又要起床出发了。我丈夫是个很容易睡 着的人。他躺下,打开本书,两分钟后就鼾声如 雷。他还带着闹钟。我完全睡不着。我得了失眠 症。我失眠多年了。我把症状告诉了一个伯尔尼 的医生———实际上他是医学教授———他却说我说 谎,瑞士人要是粗俗起来可真是粗俗。他研究医 学书上的东西,或是他有自己的理论,可是当事实 情况与他的理论不符时,他就认为我在说谎。我 一直观察着你和那个女人坐在一起时的情况,从 她一直在笑的情形看,你好像在给她讲笑话。在 她独占你之前我丈夫有一次坐在她身边,她告诉 了他一些事,这些事一个体面的女人是不会说给 陌生人听的。我怀疑她是土耳其妓院里的女人, 或类似那样的女人,体面的女人身上是不会戴那 么多珠宝的。大老远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 我都怀疑那男孩不是她儿子,他们之间的关系看 上去可不寻常。” “韦尔豪弗夫人,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不是在捕风捉影,上帝诅咒我才给了我一 双看穿世事的眼睛。我说‘诅咒’是因为,对我来 说这是祸而不是福。如果你一定坚持必须去洗澡 的话,你去好了,让你自己满意,但是一定小心,那 种女人会轻易地让你染上一些上帝才清楚的 病菌。” 就在此时走道对面的门开了,我看见身着华 丽睡袍、脚穿金色拖鞋的麦塔隆夫人站在门口。 她头发松散地垂在肩上,她也精心打扮过。两个 女人彼此愤怒地盯着对方,然后麦塔隆夫人说: “你去哪儿了?我是48号房间,不是43号。” “哦,我弄错了。真的,我完全弄混了。我非 常抱歉———” “去洗你的澡吧!”韦尔豪弗夫人说着轻推了 我一把。她用法语嘟哝了一些话,我虽然听不懂, 却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她砰地关上了门。 我转向麦塔隆夫人,她说:“所有人中你为什 么偏偏去了她那儿?我一直在等你。现在没有热 水了。马克跑哪儿去了?他出去散步了,到现在 还没回来。这个晚上完全浪费掉了。那个女 人———她叫什么?韦尔豪弗———是个麻烦制造 者,疯疯癫癫,连她自己的丈夫都承认说她精神不 正常。” ·61· 2012年                  外国文学                  第2期 “夫人,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马克把你们 房间的号码写给我了,但是我换衣服的时候把它 弄丢了,这完全是因为我太累了———” “噢,那个红发婊子现在又可以在巴士上当众 诽谤我了!她是条毒蛇,吐出的每个词都是毒液。” “我 真 不 知 道 该 怎 样 取 得 你 的 谅 解。但 是———”   “算了,不是你的错,是马克把事情搅得一团 乱。巴士司机要我们保守秘密,嘱咐我们不要告 诉别人我们有浴室,他不想引起其他乘客的妒忌。 现在他一定会生我的气,他也有理由生气。我不 能继续这趟旅行了,我会和马克在马德里下车,然 后搭乘火车或飞机到边境,或者可以去巴黎。进 来呆会儿吧。我已经让步了。” 我进了房间,她带我去浴室给我看热水果然 没了。浴缸是锡做的,又高又长。浴缸外有根杆, 起到储水和放水的作用。水龙头是铜质的。我再 次道歉,麦塔隆夫人说:“你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马克是个天才,但像所有天才一样他也有自己的 脾气。他是个神童,他五岁时就能做对数。他能 读法语版的《圣经》,然后记住所有的人名。他爱 我,他下定决心让我再找伴侣,事实是他在寻找一 位父亲。每次我和他一起度假他就开始为我寻觅 丈夫人选,他把事情弄得很尴尬。我不想再结婚 了,更不会和马克给我挑选的任何人结婚。但是 他很偏执,他会变得情绪失控。我本不该告诉你 这些,但是我有苦衷,当我做了让他不高兴的事 时,他会辱骂我,然后他又后悔那样对我,不停地 用头撞墙。我又能怎么办?我爱他胜过爱生活本 身,我日夜为他操心。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让他看 上眼的,也许因为你是犹太人,是个作家,来自美 国。但是我生在安卡拉,我的家在那里,在美国我 能做什么?我读过很多关于美国的文章,那里不 适合我。在安卡拉,请佣人很便宜,我还有朋友会 给我理财方面的建议。如果我离开土耳其,我得 变卖所有家产。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指出,我们 之间永远不会有什么关系。我不想生活在纽约, 你更不想生活在土耳其。不过我不想让马克感到 难过,所以我希望这一路行程你能表现得对我很 友善,与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其他场合也在一起。 当这趟旅程结束后,你走你的路,让这一切成为你 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马克该回来了,告诉他你 洗过澡了。到了马德里你还有机会可以洗澡,我 们将在那里度过两天,有人告诉我那里的旅馆很 现代。我相信在纽约有你爱的人。坐下聊会儿。” “我刚和一个女人分手。” “分手了?怎么回事?你不爱她了?” “相爱容易相处难。刚过去的一年中我们不 断地争吵。” “为什么要争吵呢?为什么不能和平地相处 呢?虽然我得承认我事事都得服从于我丈夫的意 见,但是我们很相爱。我丈夫对我太强势,搞得我 对我的孩子都不能说不。哦,我有些担心了,马克 从未离开过这么久。他可能想要你向我表白,这 样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们之间的一切事就可以尘埃 落定了。他真是个孩子,不服管教的孩子。我最 大的恐惧就是他可能会尝试自杀,他曾以死要挟 过我。”她一口气说完了这最后几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以死要挟你?” “没有原因。因为我在一些琐事上居然敢和 他唱反调。万能的上帝啊,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 些?只是因为我心情太沉重了。不提这事了。” 门开了,马克走进来。看见我坐在沙发上,他 问:“先生,洗澡了吗?” “洗了。” “感觉不错吧?你看上去精神多了。你和我 母亲在谈些什么?” “哦,随便聊聊。我告诉她她是我遇见到的最 漂亮的女人之一,”我说。说出这种话让我自己都 吃惊。 “是的,她很漂亮,但是她不能留在土耳其。 在东方国度里,女人老得很快。我有一次看到报 道说,一个六十岁的女演员在百老汇还演十八岁 的姑娘呢。给我们出具书面证词吧,我们去美国 找你。” “好的,我会的。” “你可以亲吻我母亲跟她道晚安。” 我站起来亲吻了她。我的脸变得又潮又烫。 马克也亲了一下我。我道了晚安转身下楼。我又 有了那种在船甲板上的感觉,双脚不听使唤地往 下走,突然发现我来到了大厅,原来我糊里糊涂地 多下了一层楼。大厅很暗,前台服务员在桌子后 面打瞌睡。一张皮椅上坐着韦尔豪弗夫人,她穿 着睡袍,双腿交叉,隐在暗影中。她在抽烟。 ·71· 〔美国〕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巴士 她看见了我,说:“既然我睡不着,我宁可在这 儿度过夜晚。床是用来睡觉或是做爱的,但当一 个人既睡不着又没有人可以做爱时,床就成了囚 笼。你到这里做什么?你也睡不着?” 她深吸了一口香烟,香烟一闪而过的亮光照 亮了她的眼睛,眼神既好奇又不悦。 她说:“洗过那样的澡后,男人应该睡得很香, 而不是像个丢了魂的人四处游荡。” 马克开始告诉巴士上所有人他母亲和我订婚 了。他计划当巴士返回日内瓦后,我应该向美国 大使馆为他和他母亲提出签证申请,这样我们三 人就可以一起飞到美国。麦塔隆夫人几次都说这 事不可能,她在安卡拉还有生意要谈。我也撒谎 说我还得到意大利去谈写作上的事。但是马克坚 持认为他母亲和我都可以把手头上要谈的事暂时 放下。他和我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我已经是他的继 父了。他历数了他母亲的资产。他父亲已经给他 建立了信托基金,然后把剩余的所有财产都留给 了他妻子。根据马克的估算,他母亲现在的身家 不少于两百万美金,或许更多。马克要他母亲把 她在土耳其的所有动产和不动产折现,然后把钱 转到美国。他打算中学不毕业就到美国去学习。 他母亲财产的利息都够我们奢华地生活了。 马克已经决定我们去华盛顿定居。这真是孩 子气,可是这孩子让我感到一丝恐惧。我知道想 要摆脱他会很难。他母亲已经暗示过,如果让他 失望会导致他自杀。她建议说:“也许你能和我们 在土耳其一起过上一段日子?土耳其是个很有趣 的国家,你可以有很多素材给你的报纸供稿。你 可以和我们一起生活两三个星期,然后再回美国。 马克不会一直和我们呆在土耳其。他最终会意识 到我们彼此并不合适。” “我在土耳其能做些什么?不,这不可能。” “如果是因为钱的问题,我很愿意承担这笔费 用。你甚至可以留在我身边。” “不,麦塔隆夫人,这绝不可能。” “哎,一定会有不好的事发生。我该拿那孩子 怎么办?他要把我逼疯了。” 巴士在马德里停留了两天,在科多巴停了一 天,然后驶向塞维尔,我们将在那儿停留两天。旅 游行程安排包括了游览那里的夜总会。接着的路 线是经过马拉加、格拉纳达、瓦伦西亚到巴塞罗 那,然后从那儿再到阿维尼翁,然后返回日内瓦。 在科多巴,韦尔豪弗夫人害得巴士延时了近 两个小时。在众人出发前她从旅馆消失了,大家 怎么都找不到她。因为她的缘故,乘客们已经错 过了一场斗牛赛。韦尔豪弗先生请求司机不要等 那个疯婆子,就把她一人扔在西班牙好了,因为这 是她自找的。但是司机怎么也不愿把一个女人抛 弃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当她最终拎着大包小包出 现的时候,韦尔豪弗先生扇了她两个耳光。她的 袋子掉在地上,一个花瓶碎了。“纳粹!”她尖叫 道。“同性恋!施虐狂!”人人都听见韦尔豪弗先 生大声说:“好了,感谢上帝,我再也不继续这样的 生活了。”他把手伸向空中,就像一个虔诚的犹太 人在宣誓。这场混乱造成巴士又额外延时了四十 五分钟。当韦尔豪弗夫人最终上了巴士,没人愿 意和她坐在一起。司机因为看见过我们说过几次 话,于是就问我是否愿意坐在她身边,再说也没有 别的座位了。马克试着跟我交换位置让我坐在他 母亲旁边,但是麦塔隆夫人冲他嚷嚷,不允许他换 座位,他只好作罢。 很长一段时间内,韦尔豪弗夫人眼瞪着窗外 不理睬我,就好像我是那个害她遭受屈辱的人。 然后她转向我说:“把你的地址给我,我想要你在 法庭上成为我的证人。” “哪种证人?如果真需要证人的话,法庭会找 的。抱歉了。” “嗯?我明白了。既然现在你准备娶那个亚 美尼亚富婆了,你就已经站到反犹主义者一边了。” “夫人,你的所作所为对犹太人声誉的伤害, 比任何反犹主义者的伤害都要大。” “他们是我的敌人,死敌。当那些恶魔羞辱我 的时候,你那个来自康斯坦丁堡的女人心里正笑 开了花。我还是原来的我,那个在集中营里的我。 你要打算改变宗教信仰了,我知道,但是我要改回 到信犹太上帝。我再也不是他的妻子了,他再也 不是我丈夫了。我要离开他,什么也不要,带着我 的生活一起逃离,就像我1945年那样。” “你为什么要这样害得巴士在每个城市都等 你?这和是不是犹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是个阴谋,我告诉你。他盘算好了这一 ·81· 2012年                  外国文学                  第2期 切,包括每个细节。我晚上失眠,只有在清晨迷糊 一会儿,就在我小睡的时候他把时钟拨慢。你那 天晚 上 敲 我 的 房 门———那 是 在 哪 个 城 市 来 着?———当你去那个土耳其荡妇房间洗澡的路 上,也是他的一个阴谋。他密谋把我捉奸在场。 这很明显。他想让我净身出户,他已经做到这点 了,老奸巨猾的男人。瑞士我是不能呆下去了,但 是谁会接受我呢?除非我设法到以色列。现在我 明白一切了。你将会成为他的证人,而不是我的。” “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证人。别胡说了。” “你显然认为我疯了。那就是他的目的——— 把我弄进疯人院。这些年他一直在说这事,他还 试过。他一直让我去看心理医生,还想毒死我。 他三次把毒药放进我的食物中,三次我的直 觉———或许是上帝保佑———告诉我要提防。对 了,我想要你知道那个男孩马克、那个拼命要你坐 在那个土耳其贱人身边的男孩不是她儿子。” “那他是谁?” “他是她的情人,不是她儿子。她和他上床。” “你亲眼看到了?” “在马德里打扫房间的女服务员告诉我的。 她早上开错了房间门,发现他们睡在一张床上。 总是有这种恶心的女人,又要赏玩的狗,又要年轻 男孩。你正在爬进一滩淤泥。” “我不会爬进任何地方。” “你要带她去美国?” “我谁也不带。” “好吧,我不说了。”韦尔豪弗夫人把头扭开了。 我把头靠向椅背闭上眼睛。我很清楚这个女 人是个妄想狂,但是她最后几句话还是震撼了我。 谁知道呢?她告诉我的有可能是真相。性变态是 很多让人琢磨不透之事的合理答案。想到这儿我 快要呕吐了。是的,我想,她说得对,我正在爬进 一滩泥沼。 现在我只有一个愿望———赶紧下车。我想 到,尽管我和麦塔隆夫人与马克打得火热,但是到 目前为止我并没有给他们我的地址。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我睁开眼时,马克 告诉我我们已经到了塞维尔。我已经睡了三个多 小时了。 虽然我们延时出发,但是仍赶上了吃饭的时 间点,只是时间有些紧张。我像通常那样和麦塔 隆母子坐在一起。马克点了一瓶马拉加白葡萄 酒,我喝掉了大半瓶。酒入肠胃后,我整个人就醉 醺醺的了。 餐桌上的话题是韦尔豪弗夫妇。所有女人都 认定韦尔豪弗博士能忍受那种可怕的女人简直就 是个圣人。 麦塔隆夫人说:“我认为她的末日到了。即使 圣人那样的耐心有时也会受不了的。他是银行 家,长得又帅,很快会找到新对象的。” “我可不想要那样的人做父亲,”马克说。 麦塔隆夫人笑了,冲我眨眨眼。“为什么不 呢,我的儿子?” “因为我想要在美国生活和学习,而不是在瑞 士。瑞士只不过是一个登山和滑雪的好地方。” “别担心,不会有那种可能的。” 在麦塔隆夫人说话的时候,她做了之前从未 做过的事情———她的膝盖紧挨着我的膝盖。 旅馆外面一辆辆马车等着接送我们去夜总会 看歌舞表演。马车前面挂着灯笼,里面烛光在闪 耀,投下神秘的光影。自从离开华沙后,我就再也 没有坐过这种马车了。整个夜晚就像被施了神秘 的魔咒———同麦塔隆母子坐在一辆马车里从旅馆 到夜总会,还有之后的表演。当马车穿行在塞维 尔昏暗的街道上时,麦塔隆夫人一直握着我的手。 马克坐在我们对面,两眼放光,像是昼伏夜出的 鸟。空气温和,掺杂着浓浓的葡萄酒香、橄榄油味 儿和栀子花香。麦塔隆夫人不停地喊:“多么美妙 的夜晚啊!满天繁星!” 我碰到了她的胸口,她颤抖了一下,拧了一下 我的腿。我们都沉醉了,与其说是因为喝了太多 的酒,不如说是因为旅途太劳累。我又一次感到 了她身体的热度。 我们下了马车,马克走在我们前面几步,而麦 塔隆夫人悄声对我说:“我想再生一个孩子。” “跟谁生?”我问。 “猜猜看。”她说。 我不知道那些男女表演者、音乐和舞蹈是否 专业,但是那晚我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让我着 迷———阿拉伯风情的音乐,像哈西德派犹太人那 样脚踩节拍的舞蹈者,意味深长的响板节奏,奇异 的服装。那些本让人想入非非的靡靡之音,却让 ·91· 〔美国〕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 巴士 我想起了在犹太教赎罪日前夕做祈祷时唱的歌。 马克在靠近舞台处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把她母亲 留给了我。我们开始像久别重逢的恋人那样热烈 地拥吻。在一个接着一个的热吻之间,麦塔隆夫 人(她让我叫她安妮特)坚持要我陪她回安卡拉。 她甚至准备去美国观光。我对男女感情之事并不 那么在行,但是我了解一个事实:在爱情的拉锯战 中,被动的一方有时想“缴械投降”的迫切,与进攻 的一方想掌控全局的迫切是一样强烈的。这个女 人已经独自生活了几年,她习惯一个年长男人的 拥抱。当我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警告自己马克 是绝不容许我们之间的关系只停留在暧昧阶 段的。 马克时不时地向我们这边投来探寻的目光。 我不相信韦尔豪弗夫人那些诋毁这对母子的话, 但很明显马克有能力杀死任何一个他认为羞辱了 他母亲的人。那个女人说的想再要生一个孩子的 话预示着危险。虽然我对她的身体有强烈的渴 望,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精神上的联系 和默契,如果真在一起的话,很快就会猜忌、厌倦 和后悔。此外,我一直惧怕土耳其人。小时候我 听人详细地说过阿卜杜勒-哈米德的暴行,后来 我还读到过对亚美尼亚人的大屠杀。在遥远的安 卡拉,他们能轻而易举地给我编个罪名,没收我的 美国护照,把我投进监狱,让我烂死在监狱里。真 是奇怪,小时候我在犹太儿童宗教学校念书时,就 梦见过自己被五花大绑着躺在一个土耳其监狱 里,不知为何我永远忘不掉这个梦。 从夜总会回来的路上,这对母子都问我我的 房间是否有浴缸。我告诉他们没有,他们马上邀 请我去他们的套房沐浴。马克补充说,他准备在 小镇上随便逛逛。旅行安排上说我们还要在塞维 尔再度过一晚,这就意味着第二天清晨我们不必 早起了。 麦塔隆夫人和马克被安排到有三间卧室的套 间。我承诺会过去,麦塔隆夫人说:“别晚了。热 水会很快变凉的。”她的话似乎暗示象征了什么, 就像这些话是来自寓言故事。 我来到我的房间,它位于旅馆顶层。房间里 很热,太阳把它炙烤了一整天。我打开屋顶的灯, 站了很长一会儿,在灼人的热度和这一天的经历 中变得麻木。我有种感觉:很快火焰会从房间的 四面窜出,房间会像个纸灯笼似的烧起来。在一 张铜质的床上,有一只巨大的枕头和一条满是污 渍的红色毛毯。我需要舒展四肢,但是床单看上 去很脏。我想象我能闻到在这之前不知多少游客 曾经留下的精液味道。我的浴袍和睡衣都在行李 箱中,而我却没有力气打开它。算了,如果沐浴之 后还要睡在这张脏床上,即使洗了澡又有什么用? 在马车和夜总会里,我体内的激情在燃烧。 现在我有机会和那个女人单独在一起了,那种激 情却消失了。相反,对这个富有的土耳其寡妇和 她那个骄纵的儿子,我感到越来越生气。我要确 保马克不会叫醒我。我用钥匙把门反锁好,又把 门上的插销插好。我熄了灯,和衣躺在床垫上,决 意抗拒任何诱惑。 这家旅馆四周环境嘈杂,年轻男人们大声喧 哗,姑娘们则肆无忌惮地笑着。时不时地,我听见 一个男人的大叫之后接着是一声叹息。这声音是 来自窗外,还是来自其他房间?有人在这被杀了 吗?被折磨了吗?谁知道呢,异端裁判所的残余 势力可能还在此阴魂不散呢。我觉得浑身像有虫 子在又咬又抓,汗珠不停地从我身上渗出,可是我 却懒得去擦。“这趟出行荒谬至极,”我告诉自己, “整个情形是危险重重。” 我睡着了,这次马克没有打扰到我。黎明时 分空气变凉,我把数小时前我还觉得异常恶心的 毛毯盖在了身上。当我醒来时,太阳正炙烤着大 地。我用支架上水罐里温热的水冲洗了一下,用 粗糙的毛巾把自己擦干。我似乎在睡梦中决定了 所有事情。前一晚坐着马车穿过街道时,我注意 到此处有库克旅行社和美国捷运公司的分支机 构。我有到美国的往返票、美国护照和旅行支票。 当我拎着行李箱走到旅馆大厅时,我被告知 已经错过了早餐时间。乘客们都已出发去参观教 堂、摩尔人的宫殿和博物馆了。感谢上帝,我避免 了和麦塔隆母子撞见的机会,如果碰见他们我还 得为不去赴约做番解释。我在旅馆收银员那儿给 巴士司机留下了小费,然后直奔库克旅行社。我 一开始还担心情况会比较复杂,但是他们兑现了 我的支票,并卖给我一张到日内瓦的火车票。这 次巴士之旅我得蒙受约两百美金的损失了,但这 是我的错,不是别人的。 一切都很顺利。发往比亚里茨的火车马上出 ·02· 2012年                  外国文学                  第2期 发。我在卧铺车厢预定了一个位置。我登上列 车,开始修改一份手稿,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 生过。 晚间我有些饿,乘务员把我带到了用餐车厢。 所有二等车厢都是空的。我瞥了一眼餐厅。那 里,在靠近车厢门口的餐桌旁坐着塞琳娜·韦尔 豪弗,她正拨弄着一盘鸡肉。 我们在沉默中对视了很久,然后韦尔豪弗夫 人说:“如果这都能发生,那么连弥赛亚都会出现 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就知道我们会再次见面的。” “怎么回事?”我问。 “我那个好丈夫把我赶了出来。上帝都知道, 我对这趟旅行的忍受程度已经到这儿了。”她指向 她的喉咙。 她提议我和她坐在一起用餐,并充当我的翻 译向服务员点了素食饭菜。她看上去比以往我见 到她的任何时候都理智和克制。她身穿黑色裙 子,显得年轻了不少。她说:“你逃跑了,对吗?你 做得对。否则你会掉入一个你永远无法摆脱的陷 阱。她表面看上去适合你,就像韦尔豪弗博士适 合我一样。” “你为什么害得巴士在每个城市等你?”我问。 她沉思。“我不知道,”她最终说,“我不了解 自己。魔鬼们在身后追赶我,他们用诡计控制我、 误导我。” 侍者拿来了我的蔬菜。我嚼了一口,向窗外 看去。此时夜幕开始降临在丰收的田地上。太阳 落向地平线,虽然显得较小,但仍散发着光芒。太 阳迅速地向下翻滚,像从天上掉下的燃烧的煤块。 夜的黑暗笼罩着这片风景,这是一种不愿成为永 恒的永恒。上帝啊,我父亲和祖父总是避免看女 人的做法是正确的。每次男人和女人的相遇都会 导致罪过、失望和羞愧。我有种恐惧:马克会设法 找到我,报复我。 就好像已经洞悉了我的所思所想,塞琳娜说: “别担心。她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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