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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该干些什么

2012-07-12 16页 doc 43KB 30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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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我该干些什么第1节:前言(1)  前言  一个作者,还是一个正义的作者  现在回想这篇小说的写作历程,有如梦魇。它作为欲望的斑点,诞生于二○○六年夏。那时,我看到一则简短报道:一个年轻人杀死同学,没人能找到他的杀人动机。当时我和文学的关系很简单,只是一个普通读者。  我和很多事物擦肩而过,料想这报道也如此。但在几个月之后,我发现它自行变大,成了一个恐怖的世界。我每天都装载着对它的广泛理解和无穷编造,就像背负重物。二○○七年春节,我没有回乡过年,试图将它产下来,但只写出十五节。当年五一,续写两节,国庆时又加了一节,但被迫停手。因为写作间隔时...
下面我该干些什么
第1节:前言(1)  前言  一个作者,还是一个正义的作者  现在回想这篇小说的写作历程,有如梦魇。它作为欲望的斑点,诞生于二○○六年夏。那时,我看到一则简短报道:一个年轻人杀死同学,没人能找到他的杀人动机。当时我和文学的关系很简单,只是一个普通读者。  我和很多事物擦肩而过,料想这报道也如此。但在几个月之后,我发现它自行变大,成了一个恐怖的世界。我每天都装载着对它的广泛理解和无穷编造,就像背负重物。二○○七年春节,我没有回乡过年,试图将它产下来,但只写出十五节。当年五一,续写两节,国庆时又加了一节,但被迫停手。因为写作间隔时间太长,文本前后掣肘,互相矛盾,词句也因时间将尽而显得仓促凌乱。当时它叫“杀人的人”,有八万字左右,计划总长度为二十四万字。因为这个,后来我只敢写短篇。一些人还以为这是一种文学上的自觉选择。  我差不多忘了它。直到二○一○年,在倒腾橱柜时看见,才想起还有这一遭。我想到自己如何尽力搜集资料,如何旷日持久地推算,如何试图去法庭旁听,如何钻研加缪、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的三部著作——我想到这些狂热的准备,以及它的草草收场,便被一种耻辱感紧紧包围,就像一个穷人生不起孩子。  我想从头来过,而生活中别的事情也按照它的轨道运行过来,挤成一团。在祖母下葬的同时,我按照父亲的要求,购买新房,准备结婚。而因为写作所带来的对生活的敌意,我与女友的关系其实已走到尽头。二○一○年五月二十三日,我看着世界杯报道的加班表,哀楚欲死,感觉就像游泳好手要将自己溺毙,“好,我陪你们去生活,陪你们买房、结婚、加班”。我像困兽愤怒行走,最终作出的却是相反的选择。今天看来,这个选择没有辜负我,但相比《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思特里克兰德,以及不少狂热的朋友,我还是缺少出格的勇气。他们都曾为创造的理想辞职,而我只是命令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开始。我容易在妥协状态里生存。我在开始时打上这天的记号,后来才知在四年前,同样是这一天,主人公的原型受激情驱使,举起屠刀。这是一种可怕的巧合。第2节:前言(2)  最终因为我的专横霸道,我和女友分手,每天早上六点多起床上班,晚上八点多回家,我总是试图在网站工作中保护住精力,但每次回来都气息奄奄,一个字也写不动。然后我等周末。在周六,我会因为要找到续写感觉而苦苦推敲,因此最终只剩下周日能畅快地写几千字。在这过程中,平均每三天,父亲都打电话来,以商量的口吻问:“找女朋友没有?”我每次都心藏怒火。我想说:“正因为你想让我结婚,我有了一间房子;正因为要还月供,我不敢轻易辞职、跳槽;正因为这狗日的工作,我每天被消耗一空。”  有一天接过父亲电话后,我翻开电话簿,找到一个自认妥当的人,发短信:我喜欢你。她和我进行了接触,但是犹疑。对女人来说,这种紧迫的求爱不但值得怀疑,还值得鄙视。在见到她后我笨手笨脚地抱她,被挣脱开,这事情就完了。后来父亲问我如何,我说高攀不起,听得出来他很悲哀。  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这篇薄薄的小说终于修改完毕。当时是下午,窗外铺陈死气沉沉的建筑物、冰块、树和时光,我一人呆坐,不知悲伤应该从哪里来。我有一个朋友在写完长篇后号啕大哭,我觉得我也应该这样,但一直没等来。我对自己很失望。当夜我失眠,恐惧像大风不停地刮进空洞。我害怕这一切都是在做无用功。  这篇小说标题(原名)为“猫和老鼠”,喻示的是互动关系中的位置与使命,一个穷凶极恶地追,一个没日没夜地逃。小说的主人公在被无聊完全侵蚀后,再也找不到自振的,因此杀人,试图赢得被追捕所带来的充实。想一想这场景:就是要睡了,也要在指间夹一根燃烧的香烟,好在烟头烧到皮肤时醒来,继续逃命。第3节:前言(3)  我将他设置为一个纯粹的人,就像电影《出租车司机》里的特拉维夫,他的子弹注定要射出,至于射死的是总统候选人还是黑社会,他并未深究,他只是需要子弹射出。他并没有先天的善恶动机,只是在效果上,他不能杀死总统候选人而可以击毙黑社会成员,因此被捧为城市英雄。而我的主人公,他的行为为世人不齿,他们集体呼喊:  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  在原初的动机上,我的主人公一心只想着“如何充实”,杀人只是这一动机的外延。我着重探究的是这一动机。从动机上看他和过去的我并无区别,很多年我都浑浑噩噩,无所事事,每天盼望世界大战。只是我止于语言,而这个主人公却付诸行动。他设想过频繁地做好事,好让受恩人去搜寻他,但他想这样的搜寻注定松弛、松散,从技术上并不能使他充实。因此他去当了恶棍。在杀那个漂亮、善良、充满才艺的女孩时,他考虑的也是技术,因为杀掉一个完美的人,会激怒整个社会,进而使追捕力度增大。  写作时我很平静。我从来不赞美也不认同这种行为,但也没有急不可耐或先入为主地对它进行审判。因为一个作者一旦将自己设置为正义的化身,他的立场便可能偏颇,思想便可能空洞,说教便可能肤浅,所揭示的也可能为人们所麻木。在这方面,我遵循加缪的原则,像冰块一样,忠实、诚恳地去反映上天的光芒,无论光芒来自上帝还是魔鬼。  但最终我还是害怕,因为写这种罕见的罪恶,就像揭开一个魔盒的盖子。我在小说中让检察官说,这种仅仅因为无聊而杀人的行为,它不可预测,使人胆寒,性质早已超越杀人放火、强奸拐卖,攻击的是我们整个、传统,以及赖以活下去的信念。  因为这种创造的害怕——我创造了一个纯粹的恶棍——最终我抹去他的名字。一本小说有主人公却没有名字,因此讨论起来就不方便。我既想你们看见作品,又想你们忘记它。  也许能宽慰我的是电影《桂河大桥》。在曼谷西边的铁路上,善恶分明,日军要修桥,而盟军要炸它。在纠缠中,来自英国的战俘尼科森仅仅为着自身的荣誉感,以极高的效率将桂河大桥修起来,并让它有了雄伟的姿态。那是艺术的姿态,预示着他既不为日军服务,也不为盟军服务。他超越正义,为桥本身而战斗。  阿乙  二○一一年十月二十三日第4节:开始(1)  开始  我睡过去,  直到醒来再也睡不着。  这时我得找点事情干。  今天,我去买了眼镜。起先试的是墨镜,但那样欲盖弥彰,后来挑了副普通平光眼镜,这样它既不招摇,又能将人们的注意力有效地转移过来,默认我为近视眼。人们总是倾向于相信戴眼镜的人。  我还买了透明胶,我试着将一只手粘起来,绕上一圈,很久才能撕扯干净。  今天的计划里没有买衣服这一项,不过出于怜悯,我还是走进一间服装店。店主三十多岁,个子矮小,脸像干黑的橘皮,刚被一位稍有姿色的顾客羞辱。我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开服装店也是她在行使作为女人的权利。我就是这么想的。可她一抬头,我便后悔了。这是一种没办法再低眉顺眼的眼神,我走到哪里,它就跟随到哪里。我待要走,听到她奇怪地唤,叔。她说:“外边一千多的我这里卖几百。一样的货,都在我这里淘。”说着取下一件T恤,“先试试,不试怎么知道效果?试好了再谈价钱。”她说得十分生硬。我在镜前比画,看不出和原来的自己有什么不同,因此当她说“你穿着就是合身”时,我将它扔了。她说:“你想要什么样子的?”第5节:开始(2)  “我要的你没有。”我走出去。  “你说说看。”  “说不清楚。”我走到门外,她像条遗憾的狗跟出来。这时路上走来一位干部,穿着笔挺的衬衣西裤,踏着锃亮的皮鞋,夹着一个公文包,我说:“就是这样的,你有吗?”她低呼道:“有的,有的。”  “皮鞋和公文包也有?”  “都有。”  她走进去一边瞅着我,怕我走掉,一边在纸箱里翻找。果然都凑齐了,只有公文包是棕色的。我拎着东西进了试衣间,换好出来照镜子,见桌上有啫喱水,说:“打一下不要钱吧?”  “不要,随便打。”  我挤出一团,将头发梳得油光,觉得是那么回事,便问:“现在我看起来多大?”  “二十。”  “你说实话。”  “二十六七吧。”她不知道我对这个答案满意与否,惶恐地看着我走进试衣间。我出来后将衣物丢在一旁,盯着她看了有六七秒,问:“多少钱?”她果然像得救那样飞起来,悬空按好计算器:“都给你打了最低折,共六百,只收五百八。”  “少一点。”  “顶多再少二十,否则一点利润也没了。”  “少一点,买不起。”  “那你说多少?”  我想起妈妈交代的,要对半砍,但我说得更狠:“二百。”  “本儿都不够。”  “二百。”  “叔,你要诚心,四百拿走。”  “我只有二百。”  “二百买走四样东西,生意做不起。你要买一件还好商量。”我便走了。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男女间两败俱伤的分手。我走得越远,越感觉到她是真的没有利润,但又不好意思回头。然后就在我要走过街道转角,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时,她喊:“等等,二百给你了。”我转过身,看见她朝我招手,便也举手朝她挥舞,然后才狞笑着,算是如愿以偿地走远了。我身上只有十来块钱。第6节:开始(3)  下午六点半,我回到军校家属院,何老头儿恰好也回来。院落像空坟,只住着他和我,门口却有人二十四小时站岗。对军校新兵来说,这是一项修炼,学校是这样要求他们的,他们执行得很好,四肢并拢,像站进自己的身体那样站着。  我远远地跟着何老头儿上楼,他关上门,我才小心地打开自家的门。屋内那些阴猾的精灵扑上来,我知道它们叫空无。我坐着发呆,不知该如何应付。据说,劳改犯都在漫无目的地工作,以至出狱后变成出色的鞋匠、木匠、裁缝或者雕刻师。而我只学会手淫。我走进卧室,拉上布帘,套弄着,很快射精。  我睡过去,直到醒来再也睡不着。这时我得找点事情干。我怀着侥幸心理,拉亮灯,推开空纸箱,移走花盆、一捆旧杂志和一个插着塑料花的瓷瓶,扯起罩布,找到那个锁孔在上的保险柜,将钥匙插进去,慢慢试探。接着我拉灭灯,重新试探。黑暗使我专注。有一次我打开过它,里边藏着邮票、像章、铜钱等玩意儿。  我想当婶子看到保险柜被盗窃一空时,会顿足惊呼,叫苦不迭,最好是能痛哭流涕。这是她应得的。我和我的一家不欠我的叔叔什么,我来省城投靠他,是这个家族历史上最重要的交易之一。在爸爸和叔叔还年轻时,成绩更好的爸爸作出让步,为供叔叔读大学,在煤窑里埋下肺癌的根。但是原本只是一名公交售票员的婶子,仅仅因为自己是省城土著,便觉得我们全都是欠她的。妈妈送我来省城时,拿出土产,被她傲慢地推回:“拿回去,拿回去,你们自己也不容易。”我真想对她吼:“我妈妈比你有钱多了。”我住进这里后,她和叔叔还没搬走,我每天蜷缩在阳台,羞愧得恨不能自杀。我洗澡,她会将煤气关掉;偶尔看电视,她又踩着高跟鞋走来走去;她不说我不能坐沙发,但我一旦起身,她便拿抹布来擦;而只要看见地上留有脚印,她又匆匆用拖把拖上几个来回,就像拾粪老农欢喜地发现了又一坨牛粪。第7节:开始(4)  现在她住在分院宿舍,漫长地装修着一所附近的别墅。叔叔去地方挂职已久。我一人住这里。以前日日盼,现在却觉得不过尔尔。只能说,住在房里的人们,最后都让房子得胜了。  我轻轻旋转钥匙,一次又一次,像是落进无解的宇宙。时间消失了。外边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前,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响,来者找出一枚插进锁孔,防盗门便发出嗒的一声。有人来了,多么正常啊。我继续旋转钥匙,直到猛地意识到什么,疯狂扯它,扯不出,索性扭断了。婶子打开第二道木门,我凭感觉罩好罩布,将边角拉直。她先后关上两道门时,我将旧杂志和瓷瓶放上去,想想位置不对,又放一次,然后捉起地上的花盆。我的手剧烈颤抖,几乎让它掉落下来。  谢天谢地,布帘是拉好的。  婶子拉亮灯,只迟疑一两秒,便朝卧室走来,我扑到地上,喘着粗气,数出一个数字:四十四。她撩起布帘,探进头来,不知道我的后脚正将大纸箱推回去一点。  “黑咕隆咚的干什么呢?”她彻底拉开布帘,让灯光漏进来。  “俯卧撑。”  “不好好读书,做什么俯卧撑。”  她将我踢起身,好像要寻找什么,一无所获,然后像是极随意地拉开纸箱,捉起瓷瓶,接下来也许要挪走花盆、杂志,揭开罩布,查看那个保险柜了。我迫切感到要说话,说什么都可以,就是想说,说完就掐死她。她此时却回过头来,诧异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怪,不是叫你去读书么?”我瞬间脸色通红,僵立在那里。  “出去。”  她明确下达判决,我才全身汗湿着走出来。我坐在沙发边沿,像头伸在铡刀下的囚犯那样,等待她愤怒地走出来,告诉我我都干了些什么。但她出来时却只是往包里塞几件旧衣服,我感到不可思议。  “明天我去你们老家碰你叔,需要帮你带钱么?”她说。  “不用。”我虚脱起来。然后她走了。她走掉很久就像还没有走掉一样。我去卧室看,保险柜的罩布不像被扯起来过。第8节:前奏(1)  前奏  后来我躺在床上,想安定自己,  却又被紧紧攫住,不得安生。我起来数趟,每次都以为能找到办法,却只不过是陷入到更深的焦灼当中。  第二天上午,我去看锁孔里断掉的钥匙,它像阳具,被长着牙齿的阴道悲哀地咬死。我需要一把老虎钳。我去学校拍毕业照,可以顺路买回。  这天光线柔和,照在成行的绿树上,使学校干净、疏朗。他们团在一起,唧唧喳喳,我站在一旁格格不入。照相分两个步骤,每人先照头像照,最后合影。在等待时,我窥视着孔洁,她穿着白色丝绸演出服、淡红裙子,打着蓝色领结,不时擦汗湿的头发。太阳照下来,使她更加的白,就像照在雪地上那样让人心慌。  在上学之外的所有时刻,她的母亲都像一条可怜的狗跟着她——这是她跟我说的。在她的父亲死掉后,她成为母亲唯一的财产,被关在门里,像工人那样操练小提琴。每次演出,母亲都僵硬地坐在台下,细细观察观众的表情,然后极其严肃地将她领走,直到有天她让所有观众起立鼓掌,母亲才搂住她,又是哭又是笑。  她唯一的秘密是一只小狗。她窝藏着它,处心积虑地与母亲周旋,不足两天,便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每天下课,她都找人寄养,最后找到我。我有一间房子,一个人住。我把狗养死了,因为恼恨地踢了它一脚,它从此一蹶不振,死在她怀里。她用小铁勺一勺一勺挖它的坟地,泪水汩汩而出。我告诉她是别人踢了它一脚。第9节:前奏(2)  现在,她看到我在看她,觉得我有事,便走过来。她的眼神充满柔情,就像一个哑巴看到另一个哑巴、一个聋子看到另一个聋子那样。我们都死了爸。她说:“你很不开心。”  “我和我的婶子很麻烦。”  我不敢直视她黑漆漆的眼睛,随便又说了句“没法活”,便不安地离开了。  照相的地方有块钉好的白布,前面摆着一张椅子,有人坐上去,大家都行注目礼。轮到我时,我感到很不自在,照相师傅把脑袋从照相机后抬起来,说:“你也该理理你那乱蓬蓬的头发了。”大家哄堂大笑。我嘴唇哆嗦,脸色发红,但还是抬起下颌,将茂盛的胡子、咬紧的腮帮留在镜头里。我让眼神显得冷漠。我觉得这种照片就应该按通缉令的拍,这时讲究美没有任何意义,这就是我留给你们的最后印象。  合影后,我找到多少有过一点交情的李勇。他惊惧地看着我。他告过我的密,我们为此打架,他输了。我宽宏大量地拍他肩膀,搂着他耳语:“一日是兄弟,一生是兄弟。”  从此,我再也不会回到这所学校。  买到老虎钳后,我清查余额,还有一百来块,索性又换地方买下尼龙索和弹簧刀,这样就剩不下几个子儿。我知道购买管制刀具需要开证明,因此开始只打算买水果刀,但当店主露出共谋者才有的笑容时,我忽然觉得不必那么谨慎了,要了匕首。他将我拉到内间,找出一箱军用弹簧刀,我挑了最便宜的那把。  我觉得有一把弹簧刀,事情就会有一种仪式感。我将它藏在包里,走过人群,不一会儿就忍受不住诱惑,将手伸进包里,按起按钮。嗒,它弹出去,嗒,它收回来。我感到眩晕,我是死神,可以随时决定这些路人的生死,而他们只能将之归结为偶然。但我得挑选。在我心中,一个人被杀是因为他值得被杀。我觉得这些人都不太合适,直到走来一个一边用小梳子梳头一边左右张望的年轻人。他大约一米八,穿着巨大的皮鞋、修长的西裤和能显现胸腹的黑色紧身衬衣,就是瘦得有点过分,肩宽仅一尺左右,这让他看起来像一根可笑的扁担。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自己的良好判断。他紧抿嘴唇,威严地走过人群。我想直到昨天他还怀才不遇地爬上寡妇的肚皮,而今天已然升职,拥有独立的办公室。第10节:前奏(3)  我们像两棵树、两根木棍那样擦肩而过,而我心知,我是杀过你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回到家属院,我用老虎钳夹住钥匙的残柄,却使不上力,转也转不动,扯也扯不出。弄了一小时后,我愤怒不堪,握住老虎钳往保险柜狂敲,只觉虎口震痛,眼泪翻滚。我想事情苦心编织如此,毁在这么一个小细节上了。  下午一点半,隔壁门响动,是何老头儿出门。事虽不济,我还是按照计划,强打精神跟出来。何老头儿牵着一只猎犬,它抬腿时就像一匹老马那样斯文,懒劲十足。有时他和它停下来,他搔手臂,它侧过长着疥疮的背去蹭他的腿。当它趴住不肯走时,他吐唾沫,连续踢它的腹部,说:“养你有什么用,死了算了。”而它只例行公事般地哼几声。他得用皮带抽,它才努力支撑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有时为了让它走得有信心,他会往路上撒些饼干渣。  这是一条永远也不主动叫喊的老狗。但在我收养孔洁那只小狗时,不知道它怎么将信息传递过来,我这边的小狗疯狂刨门,不停叫喊。就是那次,何老头儿猛拍我的防盗门,接着用脚踢。我想捂住小狗,但它挣扎得更厉害。我只能打开门。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掐着我的脖子,脸色红透,眼珠突出,牙齿全黑了。  “吵死人,都几点了!”  “对不起。”  “你他妈还想不想活了!”  “对不起。”  “你要不想住,滚!”  “对不起。”  “对你妈逼的对不起。赶紧的!”  “对不起。”  他松开手,我咳嗽起来,我想这样会勾起同情,但他还是抽了我一记耳光,并狠踢了我一脚。我泪花翻滚,朝他鞠躬,关好门。我想捂死小狗,但它也被吓呆了。我给孔洁发短信要她赶紧带走,它却又叫起来,我便一脚踢向它肚子。它轻飘飘地飞起来,重重落在地上。第11节:前奏(4)  我现在跟着他,却是没有恨,我觉得那走着的只是一具木乃伊。我能理解这个过去俯视几千人的教官现在所拥有的特有的寂寞,他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时间的无限延长。他睡眠时间很少,很早起来遛狗,太阳升起时归来,声势浩大地做饭,然后去岗亭处取报纸,逐字逐句地读一个上午,再声势浩大地做饭,午休一小时,最后从家里出来,带着那只万寿无疆的狗。有一天,他既没遛狗,也没做饭,而是穿着整洁的军服,佩戴灿烂的勋章,早早坐在楼下。傍晚了,一辆吉普车才开进来,他鼓起水汪汪的眼睛,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和来者逐一握手。我站在二楼,看到那些慰问人员一个个像被绑架了那样焦灼不安,不禁觉得好笑。  他继续朝前走,碰到一伙围着三轮车下棋的,背起手慢慢看。应该是有人出棋没按照他的意志,他大声嗟叹,这样别人就和他争吵起来,以他孤零零的胜利告终。他们白着眼,骑走了三轮车。  然后他走向一堵墙,墙两边分别是街市和工地,墙下蹲着三五个穿着鲜艳上衣和平常裤子的中年妇女,正大口吃着盒饭。一些穿白背心的老头儿夹着碟片、提着食物逡巡在那里,装作不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直到她们说:“想玩吗?”  何老头儿每次都抢着说:“想啊,就看玩什么。”  “玩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说说看。”  “你都知道还要我说干什么。”  “我真不知道。”  “操逼。”  得到这个答案,何老头儿心满意足地走掉。他从来没有远远地跟着小姐去一趟出租屋。他解下拴在树上的皮带,一再念叨着“操逼”,和他的狗去附近公园了。我懒得再跟,走回家里,往锁孔里倒肥皂水,用老虎钳夹住钥匙,还是弄不出来。我呆呆站着,脾气像小瓶里升温的气体那样,慢慢膨胀,终于爆发出狂怒的力量。我握住老虎钳不停地砸锁芯,那东西带来巨大的反作用力,几乎震断手臂。  后来我躺在床上,想安定自己,却又被紧紧攫住,不得安生。我起来数趟,每次都以为能找到办法,却只不过是陷入到更深的焦灼当中。最后一次起来时,我万念俱灰,只想怎么惩罚它。我对着它狭长的入口撒尿,然后双手抓住立脚,像牛那样拱起半边肩膀,连吼三声,将它顶翻。它嘭的一声倒下去。不可能指望它会自己散架。但在它底部,我看到一只粘紧的密封塑料袋。拆下袋子,再揭开里边的塑料泡沫和旧报纸,便看见一只像镜子那样又圆又扁的玉佛,有些晦暗,凑到光线下看,却又分明活了。它笑个不停,眼睛、眉毛、嘴巴在笑,就连额角的绛红色胎记也在笑,笑得肉脂和衣服像波浪一样翻滚起来。  我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想打电话告诉这世界上的随便什么人,我是怎样发现一个小市民在藏宝时所涌现出的奇怪心思的。她有着近乎愚蠢的聪明,对谁也不相信,包括自己,她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她将宝贝粘在保险柜底下。她昨天将我轰出来,是想自己蹲下去摸那里,她摸到了,安心地走了。  何老头儿回来时,我对手机,是下午六点半。我想你真他妈不愧是一个军人。第12节:准备(1)  准备  我们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一名逃犯他会往哪里逃?对我来说,  它充满无限的可能性。  次日一早,我来到旧货市场,游荡很久,才挑好一位看来识货的店主。他面相清瘦,白发苍苍,戴着老花镜,与人对视时自有尊严。我想他说个差不多的价,就收钱走人,但他鉴别好后却不置一词。我问值多少,他嗯嗯啊啊地,好似要说,又不说,只是不舒服地看着我。我再三催促,他才说:“小兄弟,你认为它值多少呢?”第13节:准备(2)  “这个要问你,你是专家。”  他用拇指划着玉佛,说:“玉倒是玉,就是太阴了。”  “那你觉得值多少?”  “五百。”  我取过玉佛,说:“五百你买方便面去吧。”  “那你认为它应该值多少?”  “一万。”  “怎么可能?”  “信不信我卖两万?”  他笑了,说:“小兄弟你很会开玩笑。”我觉得这是耻笑,拔腿要走,听到他说:“三千吧,大家都诚心点,三千是个合理的成交价。”  “一万。”  他沉吟再三,又报出五千。我直视这个老者,一字一字地说:“一万五。”他说:“你看,你开始说一万,现在又说一万五。”  “两万。”  他摊摊手,做出无能为力的样子。我便走掉,我听到他又嗯嗯啊啊起来,知道他在组织词语,便索性急走出门。我藏在树后,窥伺着店门。未过数秒,他果然像老鼠那样张望着走出来,看见我便拼命招手:“你来,你来。”  “想买了?”  “买,一万我买。”  “你当我是什么?”  我拔腿又走,我觉得自己这是在赌博,我也不知它到底值得多少。我想他要是不跟过来,我也不会输,还可以死皮赖脸回去。他的行动证明这是件无价之宝,他在跑,这个老东西就像链条生锈的自行车那样,咔嗒咔嗒,在艰难地跑——还没有我走得快。我停下来,说:“你真要买,去取钱,我在这儿等着。”他果然又毫无尊严地跑回去,到门口时回头一望,发现我没走,便堆出下作的笑容,比画出一根手指。我正义凛然地伸出两根,他表示明白。第14节:准备(3)  他提钱来时,一定要先察看玉佛,确信没有掉包,方给出一捆一万。我推回去,他便补了一捆。我将一捆塞进包内,一捆塞进裤兜。他说:“你也不数数?”  “你不会少的,你怕我反悔。”  这时,一个跛脚的乞丐端着铁筒移过来,我见里边都是一毛五毛,索性将裤兜里的一万元放进去。乞丐低头看着,脖子僵直,欲哭无泪。我踢了他一脚,他想到什么,弃掉拐杖,风一般遁了。店主错愕不已。我想他明白了,我并不在乎玉佛能卖多少,我只需要一万。  吃饭时,我开始省着点花,去火车站坐的也是公交车。这是事情的原则。距离火车站很远,我便拆下手机电池。  火车站广场有一面孤墙,绘着巨大的中国地图,人群像鱼儿般拥来拥去,将它一遍遍经过。我站在它面前,像站在时间之河,一天之后公安局长也会站在这里。我们思考着同样的问题:一名逃犯他会往哪里逃?对我来说,它充满无限的可能性,而局长必须拿起奥卡姆剃刀,将目标削为两处:一、逃犯在那里有着重要的利益或情感约定;二、逃犯在那里有认识的人。  剩下的他只能听天由命。  我扪心自问,在这世界与谁也没有约定,如果非得算上一个,那就是自己。很早以来我就想去海拔很高的名山观看日出,我一度觉得这是治疗人心衰竭的唯一办法。而我在异地认识的人,妈妈、大多数的亲戚以及原来的同学都住在A县,只有一个姑妈家的表姐生活在遥远的T市。  我到售票大厅排队,准备买明天下午四点半离开的票,半小时后陡然想到它是过路车,可能晚点,便走出队伍重新盘算。最终买好的是明天下午四点十分从此地始发的票。售票员说只有软卧,我说不要,她说没有硬座,我说那就站票。此后,我找到一家离火车站很远的机票代售点,接通手机信号,当着摄像头拿出身份证,花几百元买到一张明天晚上九点出发的折扣票。第15节:准备(4)  出来后我将机票塞进排水口。  下午,我找到曾经去过的那间服装店。店主穿着旧连衣裙,扑在收银台上打盹,嘴角流着口水,一丝眼白可怖地露出来,门口的喇叭则来回播放清仓的消息。我看见上次试过的衬衣、西裤、皮鞋和公文包还堆在那里,没有收拾。  我敲打着桌面,她从久远的地方醒来,“看中什么了?”我指着那四样。她看着它们,又看看我,记起来了,说:“二百你都不要。”  “不,我要,我要两套。”我从一沓钱里抽出四张。她狐疑地看着,笑容忽然像伞般打开,人飞将起来。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上帝,我是在将甘露洒向最困厄的女人,使她获得往下活的力量。  她给我倒茶,不停地说:“我就说你看起来不像不诚心的人。”我见如此,索性将单子交给她,她从自己店里拿,或者去隔壁店里借,将我需要的皮带、鞋油、香水、帽子整齐全,还将那半瓶啫喱水送给我。我让她将帽子换了个大号的。  她打好包后,搓着手,像孩子等待领赏那样。我又抽出两张,她说:“多谢叔,叔是大老板。”我真想凑过去亲她一下,手却抽回来一张。我眨眨眼,走了。我想她很开心。  我还买了老鼠药、压缩饼干和矿泉水。其中一袋饼干在家拆着吃了,吃不掉的倒进去老鼠药,就着塑料袋揉,直到它们被揉碎揉匀。然后我像任何即将远行的人那样,亢奋地收拾行李。我将钱塞到旅行包最里边,将内裤、鞋油、牙刷、牙膏、毛巾、洗发水、肥皂、饼干、矿泉水铺好,再在上边放置眼镜、公文包、衬衣、西裤、袜子、皮带、皮鞋、啫喱水、梳子、香水。火车票和两张身份证放在钱包里。有一张是假的,是蓄须之前出于好玩,花一百元找办证广告办的,在那上边我叫李明,北京人。第16节:准备(5)  帽子拿在手里,我转动着它,又将它戴在头上。我在想还有什么遗漏的。我不相信自己,又打开旅行包,将东西倒出来检查,果然发现少了一把剃须刀。这并不致命,下楼买一把就是,但它还是提醒我,这是我人生中能主动做的最后几件事之一了。  此后我开始收拾房间,客厅本来就小,婶子居住时,往里又添出许多无用的东西。我关死两边的玻璃窗,拉上窗帘,将电视柜、沙发、鞋架、盆景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堆到一个角落,用拖把将空出的地方拖得一尘不染,随后将洗衣机从卫生间推出来,搁置在门边。那些弹簧刀、尼龙索和掺好老鼠药的饼干袋则放在屋角,透明胶撕开,粘挂在墙上。  我躺在地上,沉浸在将要离去的忧伤里,给妈妈打电话。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我们经常吵架。  爸爸死时,妈妈一滴眼泪没流,也不觉得害怕,开始做生意。她将饮料卖给别人,自己则用热得快烧水,有时货物来了,为省搬运费,自己一箱箱搬回来。我要是吃点什么零食,她便说不卫生,都是臭油炸出来的。我说这么大的牌子怎么可能坑害顾客,她说,那也是钱,你吃掉一袋,我得卖出整整一百袋才能赚回来。  “你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说。  “当然是为了你。”  “为了我你还不让我吃。”  “我还不是为了你的将来。”  “我将来要是得癌吃不下东西,你不是白搭?”我将东西扔了,听到她蛮横地说:“那你现在也不能吃。”我觉得她只爱钱。她每次看见我消耗它,眼神都会充满失去它的悲壮。我觉得是这样的,如果要在一千元和我之间作出选择,她会选前者。但后来我觉得并非如此,之所以经常发生这些可笑的争执,是因为我的成长让她害怕。这个文盲唯一懂得并且经过实践检验的道理是辛苦赚钱,这是她能控制我的唯一资本。第17节:准备(6)  后来我很少与她纠缠,她爱怎样就怎样。但现在,当她的声音传来,一想及自己要永远滑向另一个世界,我便泪花翻滚。我想起一本书里说的,“人只有一个妈呀”。我静静地坐着,悲伤地听她严肃的说教,她说:“你的人生大事落实了,更加要听叔叔婶子的话,平时放勤快点。”  我说:“嗯。”  彼此又没什么好说的,我便问:“婶子去了吗?”  “来了,看得起我,给我带了好几件高级衣服呢。”  “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  我觉得就这样,便挂掉电话,然后给孔洁发短信。我说:“我实在受不了,真想杀掉我的婶子。”她回电话过来,说:“你别急,冷静点,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好不好?”她的声音像是自天而降的水瀑,缠绕在我身上,转瞬又消失掉。我顿在那里,冲动莫名。当它再度传来时,我听分明了,那是柔弱、真诚、焦灼和不离不弃,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即便她爱的是所有人。我放声大哭。  我哭得那么伤心,以致很久都觉得不真实。我走来走去,终于就着悲伤,找出本子,记起日记来。我绞尽脑汁,只写出几个干巴巴的句子,后来便这样写:  表姐表姐表姐表姐  表姐表姐表姐表姐  表姐表姐表姐表姐  表姐表姐表姐表姐  我写了一页又一页,直到再也写不动。第18节:行动(1)  行动  我等不及了。  我换上另一套T恤、球裤,  拿起弹簧刀,走过来,走过去。  嗒,嗒。  闹钟定的是上午九点,八点我就醒了。我给孔洁发短信:“我和婶子撕破脸了,无家可归,下午两点当她面取东西,你能来么?”  她回:“不能挽回么?”  我回:“不能。我已经买好傍晚回老家的火车票。”  然后手机许久没有动静,我盯着它,觉得人和人终归相隔,此一大事,彼一鹅毛。我熬不住想打过去时,她又回过来:“你先别着急,看看能挽回不?”  我回:“现在你说话方便么?”  她回:“方便。”  我便将电话打过去,说:“到时你能来一趟么?”那边又没声音了。我知道她在犹豫,她一贯奉行的是乐于助人的原则,现在内心生出的感受却是“麻烦”,她觉得这事很麻烦。我有些失望,说:“就当我没说过,就这样。”然后挂掉电话。  一会儿,她发短信过来:“我来,你别灰心,你要相信任何事都是可以挽回的。”  我冷漠地回:“多谢。”想想又回了一条:“我永远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这段屈辱。”  她回:“好。”  这时隔壁何老头儿在炒菜,铲子不停抄着锅底,声音撕心裂肺。我戴上帽子,穿着T恤下楼。快到岗哨时,我将拖鞋拖得山响,哨兵目光斜视四十五度,五指并拢,贴于裤缝,就像雕塑般纹丝不动。我走近看,汗水淌了他一脸,而指尖和臀部由于用力过猛正在轻微抖动。  我咳出好几声,才想到一个称呼:“同学,你这个班是站到下午么?”  他像机器人般旋转九十度,啪地立正:“是,下午三点。”  “我有个朋友两点过来,麻烦你到时放行。”  “他长什么样子?”  “是个女的。”  他露出会意的笑。我摘下帽子,不停地扇,说:“好晒。”他说“是啊”,借着这个机会松弛下来,想和我多聊一阵。他当然知道我是军校教务处处长的侄子。我傲慢地走掉。我厌恨他这种生活,不想和他们打交道。第19节:行动(2)  我找到一家生意差的理发店,只说一句“也该理理这乱蓬蓬的头发了”,他们便像雀儿般扑来,唧唧喳喳地开风扇、倒茶、搬椅子,问我用什么洗发水,要弄什么发型。我翻过册子,看看他们头上,都是一个鸟样,像是雉尾五颜六色耸成一团,便说:“你们能弄点正规的么?”他们又拿来一本册子,上头尽是日韩清纯小生,无时不在展现叛逆背后的幼稚。我摆摆手,想描述又描述不出来,此时电视恰好放准点新闻,有位看不出年龄的男子在播报新闻,我便说要那样的。  我看着电视,忽然想播音员的每个动作、每句话其实都在展现这个职业无尽的合理性,便讨来纸笔,细细记录。我想人要迅速赢得周围人的尊重和信任,必须掌握以下几个要诀:  1.服装简洁普通,色调稳重;  2.发型为二八偏分,发线向后向右,一丝不乱,积极健康;  3.面部表情不能丰富;  4.动作平和、自然、适中;  5.头部端正,下颌微收,时刻保持自然诚挚的微笑;  6.眼睛不能睁大,也不能迷糊,眼神明亮、集中、柔和,角度正视(略偏下),做到眼前有人,心中有人。  我对镜自审,看到的是一张截然不同的脸。我眼神冷漠,无所依附,嘴角下拉,胡子拉碴,头发向各个方向蓬散。那些在岁月中生发的慵懒、无聊,已然刻印在脸上。我想即使我没犯事,人们也会第一个怀疑我。  我苦心模仿播音员的仪态,分寸极难把握,有一阵子理发师和我都觉得没有比这好笑的事了。但当发型弄好时,我眼前一亮,都有点认不出道貌岸然的自己了。理发师说要不要刮胡子,我说不要,便结账走人。第20节:行动(3)  时间尚早,我无所事事,寻到一个台球摊。大上午的,客人稀少,我提出和老板对打,老板斜眼看着我,沉稳地说:“我不怎么会打啊。”而手已经提起杆子。  “我也不会打。”  他开球就塌杆,我让重开,他说:“比赛就是比赛,不讲人情。”我说好,提起杆也姿势难看地打起来。第一局是五十元,我不想赢,他也不肯进球,嘴里一再说自己真不会打。我知道他在钓鱼,便顺水推舟连收两局。  第三局他说行价是翻倍,我说好。他又说:“我可要好好打了。”我说好。他知道我的斗性还没被激发起来,因此仍旧装出一副菜鸟的样子,对每个球都郑重其事地长考,出杆患得患失,但是想进的球都会进。我从冰柜拿了瓶啤酒,咬开喝了,然后闭目养神。其实我很烦,我打台球就是这样,没打时想打,打过三局便兴味索然,对手总是越来越磨蹭。  他打得没什么打了,做好防守,谄笑道:“承让承让。”  我走去一看,知他欺我不能解开,便打了个白球反弹,将目标球撞入底袋,然后手起杆落,直打得洞口剩下一枚黑球。他像首级要被割掉,将球杆放到一边。我将白球径直打入空袋,将球权留给他。他说:“兄弟好爽性。”  我说:“就当请我喝啤酒。”  他还要找我打免费局,我摇摇头,说:“有句话不知你懂不?虽然你年纪大我很多。”  “你说。”  “每次我打球时,心里都会涌出一种不如去死的恶心。”  “我懂。我比你更懂。”  他当然比我懂,有什么比一个人经年守着一个台球摊,看着球子成千上万次聚散离合更痛苦的事呢?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里说的:把一桶水从一只桶里倒进另一只桶里,然后再从另一只桶里倒回原先的一只桶里,几天之后,囚犯宁可死掉,也不愿忍受这种侮辱。第21节:行动(4)  午饭吃的是新奥尔良烤翅,这是我的圣餐。每次想吃时,我都会控制住欲望,直到抵挡不住,好似漫天飞着的都是焦黄色、滑腻、多汁的它们,才走进肯德基。吃前,我反复洗手,拿纸巾擦干,然后才像优雅的狮子,长时间撕扯、分解它们,一直到将骨髓吮吸干净。  今天我吃到它什么味道也没有了,才走掉。  我买到一把简易剃须刀,戴着帽子回到家属院。哨兵仍然像杨树般笔挺地站着,没有拦阻,这说明他知道帽子下边的人是我。何老头儿正好拉着狗往外走,我感到顺心极了,远远让到一边。那只老狗不时吐着舌头,低头寻觅地上可吃的东西,而老头儿眼神痴呆,打着饱嗝,将一根手指伸进嘴里捣弄牙齿。我觉得他早死了,什么都死了,只剩躯壳定时听候时钟指令,出去,回来,回来,出去。  我走进家,锁好门,拉开灯,像一个砌匠站在建好的屋前,想想还有什么漏掉没做的。我想到一个笑话,说有一位虎背熊腰的男子拦停过路车,却只是命令司机手淫,司机迫于淫威,照办。男子又命令再来,如是三番五次,男子才召唤出妹妹:“好了,你可以跟着他去城里了。”  我闭上眼,想象孔洁在橘黄的灯光下解开长发,褪去丝裙,瑟瑟发抖地蜷缩到床上,在不得不摊开身躯时,嘴唇咬紧,皮肤紧绷,全身一起一伏。而我则像黎明之前要攻克城堡的战士,持枪在雨夜疾行。我渴望到达时身体像烟花一样猛然炸开,又刻意隐忍、延迟,直到这个时刻猝然来临,我以为还有几下,却是再也没有了。我扯过卫生纸,擦黏糊糊的手,情绪极度灰暗,仿佛看到灰暗的分子从地上大片升起,从天空大片降落,仿佛全世界都已沦陷。  然后我只想时间走快点。我等不及了。我换上另一套T恤、球裤,拿起弹簧刀,走过来,走过去。嗒,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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