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场游戏青楼梦幻

文场游戏青楼梦幻 苏迅 中国文人与青楼的关系很微妙。称其「微妙」，恰也如鲁迅所云「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 一部孔尚任的《桃花扇》，写尽才子佳人意态，不知有多少后人至今为侯李的爱情故事唏嘘不已;冯梦龙的「三言」中有一回《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十馀年前潘虹以主演此剧电影而家喻户晓，现在的京剧、评剧和越剧舞台中还时常唱的。当演至「十娘抱持宝匣，向江心一跳」时，观众无不唾骂李甲、孙富为「无行」文人负心薄幸，似乎文人本都是怜香惜玉甚至尊重女性平均女权的，而李甲、孙富之流却蜕化变质而不成其为文人了。 可是很不幸，因为有野史和杂记在，丝丝缕缕透出信息来，可以揭露所谓「才子佳人」只属於美丽的谎言。对於风尘女子，《杜十娘》中李孙二人所为倒不失文人本色，《桃花扇》侯方域的行径却只是青楼梦幻而已。 举例当然要找典型的，一翻，寻到了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冒辟疆列位明末四公子之一，与侯方域齐名，纳妾又与李香君同为秦淮八 艳之一的董小宛。小宛殁后他曾写下两千四百字的《亡妾小宛哀辞》，尚嫌不够，於是就有了这部《影梅庵忆语》。真真描摹不尽的名姝德才学士风流，神仙眷侣世间少有，后人读了哪个不艳羡几声,然而我却只觉得兴味索然——问题出在读的视角不同:《影梅庵忆语》前半截忆述冒辟疆与陈圆圆、董小宛的交往，其实是二女追求一男的过程。陈圆圆中途为豪门捋去，没有下文;董小宛的追求则历经波折。艳羡者徒称董氏爱情专注终成「正果」，而不见此间风流文人之冷面铁心，较李甲、孙富有过之而无不及。 崇祯十二年冒辟疆应试白门，闻董小宛之名而无缘谋面。第三年再访小宛，又空跑一趟，却意外两度获晤陈圆圆。圆圆登舟拜诣冒母，卒然以终身相托:「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而冒辟疆回绝得很有意思:「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子言突至，余甚讶。」只以待老父还乡再议搪塞。次年圆圆即被皇亲捋去，冒辟疆访之不得，「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是晚壹郁，因与友觅舟去虎夜游。」舟次见一小楼，问得乃董小宛居处，马上就「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顷刻把「壹郁」抛到爪洼国去了～ 当夜与小宛饮酒至深夜方返，小宛微露以身相许之意。第二天冒辟疆急着赶路回如皋老家，经朋友相劝才去小宛处辞行，「至则姬已妆成，凭楼凝睇，见余舟傍岸，便疾趋登舟。余具述即欲行，姬曰:『我装 已成，随路相送。』余却不得却，阻不忍阻。由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越二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而换来的却只是冒公子的变色拒绝和虚与订约。小宛临去掩面痛哭，冒辟疆却「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这是第一次抛弃小宛。 该年秋闱，董小宛寻至金陵相会，「盖望余耗不至，孤身挈一妪，买舟自吴门江行。遇盗，舟匿芦苇中，舵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至城外后，又怕影响冒辟疆考试，在舟中迁延两日方进城。可冒辟疆是怎样回报的呢,起先还携小宛涉足交际雅聚，当闻听其父告老途经江上，竟将小宛丢下一言不发掉转船头随父北去。董小宛发舟追赶，几遭江湖风浪不测，到句容方撵上冒郎。一方是日夜兼程回乡要当肖子，一方是痛哭相随不肯返归，冒辟疆抬出小宛的债务为口实，「遂冷面铁心，与姬决别，仍令姬返吴门」。他说此举是为防止债主勒索，并示「后事可为也」。真是推搪得光亮鲜洁～是为第二次抛弃小宛。 后来冒辟疆与朋友小聚，席间奴仆捎来口讯道:「姬归不脱去时衣，此时尚方空在体，谓余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他却谢以无能为力。朋友愿出钱出力帮忙，后因不善调停反激起事端，使小宛躲到吴江藏身。冒辟疆「复还里，不及讯」，索性不闻不问了。这可算第三次抛弃小宛。 在小宛进退维谷难以收拾的当口，幸亏旧日相好钱谦益出面处置。帮她落籍并送到如皋冒家，正式成了冒辟疆的侍妾。后来的种种，就是为后人津津乐道的鼓瑟绸缪恩爱有加了，因为女方身份由妓而妾，故不在细说之例。以上三次抛撇，可以看作是文人与名妓的真实关系，即世俗所谓「才子佳人」的真相。 小宛的遭遇与另一位名妓柳如是极相类。「云间三子」之一的陈卧子原是柳的昵客，据钱谦益弟子顾苓《河东君小传》记载:「孝廉能文章，工书法，教之作诗写字，婉媚绝伦」，后来「柳如是欲委身焉，从盛泽至松，屡以刺谒，自称女弟，陈严正不易近，因转属於虞山钱蒙叟」(钮《觚剩》)。柳如是到底脾性泼辣，即不被卧子采纳，转而投向名望更高资历更老的钱谦益了。这些在陈寅格《柳如是别传》和黄裳先生文章中都有涉及。 大凡后人欣赏文人与名妓韵事的心态。恰如读《影梅庵忆语》，只注目於「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以退红为里，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云云，以为名妓终须傍上名士才算是得人，却往往不见紧随其后的「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声而别。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等情节。这就好比玉堂春嫁了王三公子，观众就心平气和甚至要喝下几声彩来，而对王三公子是否真心想讨名妓则不甚关心;如苏三一旦随了山西老客沈燕林去，则 无不痛骂鲜花插在牛粪上。不能不说是重儒轻商思想在作怪。 说到底，名妓都喜欢寻名公巨卿之子风流倜傥之士，一来下半世生活有着落，地位增高，二来离高级社交圈又最近，庶不致完全寂寞。而文人在青楼的走动，恰似冒辟疆所说，无非「路梗中无聊闲步耳」，与口渴了喝杯水同一道理。女的缠得不紧或不得法，是「严正不易近」的;死缠硬磨急了，收在家中做个妾聊且完成一段「佳话」而已。 若说男人对妓女，即使文人学士恐怕也逃不脱「玩弄」二字，「爱情」云云虚无得很。真正将青楼人物视作平等意义之「人」的，恐怕只有小说中独占花魁的卖油郎。只可惜，现实中如真有个卖油郎痴想起花魁来，又未必入得了子弟们的法眼。 《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