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脖子上的石头

挂在脖子上的石头 谭慧娟 一 这是一间封闭的没有安装抽风机的浴室。 我竭尽全力地脱下领口窄小的上衣。 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有一个僵硬突兀的东西压住了两眼间的鼻梁，似要捏碎那里的皮肉和骨头，要嵌进黄色的骨髓里。试图往身上拉回衣服，却遭受另一个方向的同样的挤压和破碎。我只好往头顶上强扯着，尽管耳朵快要撕裂了，可是双手还是使劲往上举起来，而后颈恰巧被一根细小的线勒住了。我动弹不得，任纺制细密的衣服压住我的嘴巴和鼻孔。我呼吸困难，满脸是自己呼出的潮湿的热气。头顶上的灯泡在衣服外面发出灰黑的光线，浑厚透明，阴邪锐利。这灯光，就像半瞎了眼的猫头鹰一样，注视着我，全神贯注。 我的肌肉里传来一阵确切的疏散的麻痛。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是猫头鹰。 我忽然感觉到真的有一只猫头鹰落在这浴室里。猫头鹰注视着我，全神贯注。 在这间房子已经住了六年了，我从来就没有发现这间浴室是这样的密不透风，而头顶上的这盏灯，是我从单位办公室的阳台上拿回来的，是电工换灯泡时遗忘在那里的。前一天晚上，我站在板凳上刚刚换上灯泡，那时它的光线亮得我眼前一片乌黑，差点从板凳上摔下来。而现在它像是一只得了白内障的猫头鹰，注视着我。浴室外面是翠澄河，不过两年前已经成了一条稠密的污水沟了。傍晚，从水皮下翻上来的鱼肚皮闪着锐利的白光，像天上掉下无数弯月亮。现在，我想是不是也有一只猫头鹰在那里，注视着那些月亮，或者是一只乌鸦。我的眼前一块晕黑，好像浴室里也来了一只乌鸦。但当我摇了一下被衣服严密包裹的脑袋之后，又确定是猫头鹰，它注视着我，用没有丝毫疲惫的却不够明亮的涣散的眼睛。 似乎有人在我胸口塞满了干燥的海绵，它吸干了那里的液体和空气，它越来越沉重。我应该就这样窒息了吧，我感受到了气息消退的速度。五年前，十年前，我的意识也在倒退，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从原始开始，又回到原始吧。 二 我的大学校园比漂亮的公园还要漂亮。但辅导员说，晚上十点以后女生不要独自在校园里走动，有事情可以请男生陪伴。但是，那时候只是傍晚，一个南方的光线强烈的傍晚。 猫头鹰注视着我。这让我感到熟悉的恐惧。我的胸腔一下子就变小了，心脏没有了足够的空间来跳动，全身的筋骨像被什么化学液体浸泡了几天几夜，已经没有了伸缩的弹性和知觉。我想搜刮一些关于猫头鹰是益鸟的信息，我想把它当成朋友之间的目光交流，这是我一直的努力。但是我的大脑好像正搁在不断加热的沸水里，已经凝固了，无法转动了。 开始时我只是想不到:这个漂亮的校园里会有这样阴暗的树林，这样靡乱的野草。但是，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里也会有一只猫头鹰，或许不只是一只。那天我经过时，它伏在灌木丛里，一动不动的，它的目光像一根僵直了的细线，架在它的眼眶和我头部的位置。不知过了多久，我的已经凝固了的大脑才想到逃跑，我逃跑的时候双腿在发抖。但是我的心里还在想着:猫头鹰，其实是益鸟。 大学生活基本上没有什么波澜，看书，考试，挣学分，毕业。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情。因此，在四年里，我的心情是平缓的，在我的面容上找不到两种不同的情，除了大三暑假碰到猫头鹰的那一天。在一个突然之间，我觉得在我碰到猫头鹰之后的所有的大学生活，我的心情是平缓的，我的脸上找不到两种不同的表情。因为，在那之前的军训，我曾经想过要找一个和标兵一样高大的男朋友。在大二，我曾经野蛮地掐着一个男生，直到他全脸变成青紫的颜色。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那么野蛮，也没有人知道，我会在没有人的地方豪爽大方地落泪。 其实，大学是一个不安分的地方，它每时每刻都在沸腾着，冒着灼人的气泡。大一在舍友的怂恿下曾经和一个男孩去溜冰，但头上旋转的灯光让我猝然放开他的手。我知道是因为那些旋转的灯，它们让我感到不安。那个放手让我摔得很疼，连续两个星期不能独自起床。大二的时候，在一些诗人朋友的影响下，我心平气和地写了九十七首诗，就不再写了。因为有人说，诗歌不写到一百首以上，就没有资格谈自己诗歌的风格。我一直喜欢幼稚的状态，而且喜欢九十七这个数字，而我不喜欢一个诗人汹涌澎湃的激情或是死寂低落的哀伤。所以我的诗歌就停留在九十七的数字上。大三的时候，有人对我说，当你想着一个男人的时候，你已经在恋爱了。大四的时候，朋友和我说，当你第一次接吻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这些年你是白活了。但在我毕业的时候，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是白活了还是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我最后离开大学是傍晚，我要坐九点的火车回家。校园主道两边还是浓密的树影，树影下一排昏黄的路灯让我逃跑似的冲出了校门。那时候，我又看到了猫头鹰的眼睛，无数的猫头鹰的眼睛。 三 猫头鹰注视着我。它的眼睛里有一丝丝的哀伤，像砍断的芭蕉树的芯蕊，沾住了我和它之间的距离，摇摇摆摆，断断续续。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情，或者应该是十五年前吧。 十三岁的春天，我们家的金银花开满了整个山坡，远远望去就像是色调柔和的缎子，轻轻地盖在山坡凹凸有致的身躯上。我白天和家人与请来的帮工在山上采花，我的样子是在采花，其实我是在采萤火虫。白天，萤火虫就沾在带着露水的金银花丛里。晚上回家，父亲母亲拣掉花里的叶子，我则拣掉萤火虫里的花，那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我的背篓里爬满星星。但是，那天，我却看见了一只猫头鹰，它就躲在盛开的金银花丛里，像一只毛色丑陋的老水鸭，浮在天鹅湖的碧绿的水波上。我是从来没有见过猫头鹰的，开始我以为是一只猫，但是我看见了它邋遢的翅膀。它注视着我，眼睛明亮、幽怨，却又迷离，像夜雾浓重里的一盏灯。我把猫头鹰放在背篓里背回家。 我不知道我背回猫头鹰那晚出了什么事情。 第二天早上，家里来了一位道公。他首先含了一口酒，喷到我头上，用桃枝蘸着鸡冠血洒在我身上。而猫头鹰已经不见了，我只看见一只灰色的猫，低伏在灶头上打呼噜，它半眯的眼睛比猫头鹰要温和慈祥，这是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的一只猫。虽然它很懒，还经常把乌黑的爪子印在饭桌上，但是它是一只温顺的猫。这时，我就没有了要寻找猫头鹰的念头。 那时是周末，我在傍晚的时候就回学校了。在几公里之外，我在十一岁的时候就住在学校的大寝室里。那天傍晚，我用两个小时的时间走到学校，我的肩膀上担着五十斤柴火和三斤玉米粉和两斤红薯和一袋干白菜。柴火是用来烧火蒸饭的，我们住校的学生轮流着蒸饭，在一个用水泥筑起来的蒸笼里。 星期四的时候，轮到我蒸饭了，我把同学们油渍乌黑的饭盒放进蒸笼里，我的上大半身体都伸进蒸笼里面了。但是我很高兴，蒸饭总是一件光荣的事，特别是当参差不齐的同学拥到面前领取饭盒的时候。可是我没有能给同学们蒸好饭，我被叫回家了。父亲在采金银花的 时候，在一块大石头下的空洞里休息。父亲平时是不轻易休息的，他常和我说，采花又不是挑石头，用不着休息。也许真的是用不着休息吧，所以父亲一倚在小洞里，上面的石头就压下来了。母亲只看见父亲的两条腿，像截断的树枝从石头下面伸出来。母亲就站在那块石头上采花，石头只是在她的脚下咯噔了一下，她的身体也只是在石头上咯噔了一下，她就看见父亲的两条腿像截断了的树枝一样从石头下面伸出来了。 后来我知道那地方是我看见猫头鹰的地方。 按照习俗，我要给父亲戴孝守孝三十六天。但是到一个星期六，轮到我守校了。山里的小学，周末老师和学生都要回家，或是农忙或是取伙食。所以要有一个学生看守学校。母亲说，你还是不要去了罢，反正学校里没有人，也不知道你去了没有。我去了，因为有一次没有人守，学校教室里的灯泡全被摘走了。那晚我睡在地上，守孝的子女是不能睡在床上去的。那晚上没有雷声、闪电甚至一点雨，可能连露水也没有吧，月光很柔和，飘进寝室的月光罩在我身上。 事情就在这样宁静缥缈的时刻和地方发生了。 守孝的第三十六天早上，母亲给我端来泡过肥皂的洗脸水，吩咐我洗脸。她在小腿背上把两条线绞成一条，她把手贴着小腿背来回滑动着，滑动着。母亲在我脸上铺满灶灰，母亲把那根结实的线架在我脸上，她在给十三岁的我开面。母亲在我脸上反复地铺灶灰，母亲咬着线头的牙齿在颤抖。 开面是家乡的习俗，女孩子长到十六岁，母亲就拿出自己纺的线，用手掌在小腿上上下滑动，把几根细线绞成一根粗线，再用双手和牙齿牵住线头，把女孩脸上的汗毛拔除干净。那是很疼的，因为每次我看见开面的女孩都泪流满面。但我没有一滴泪水，甚至眼眶里没有一丝潮雾。我开面的时候只有十三岁。 母亲说，你已经不是闺女了，明天他们会来取你的生辰。——我似乎知道母亲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母亲说，你们的生辰八字算了个最好的八合，这是你最大的福分了。——我知道母亲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姑娘出嫁之前都要算生辰八合，如果姑娘和那个人的生辰只有三个合数，或者更少，是不能成婚的。可我似乎又不知道母亲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四 他说:喜欢张爱玲的书吗?看过《红玫瑰与白玫瑰》吗?我说:不喜欢。没有看过。 他说:“也许每一个男人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我说，这就是你现在的心态。 他说，是每一个男人的心态。 偶尔会在网上和一些陌生人聊天，聊一些与爱情有关或无关的话题。其实，是他们在和我说一些与爱情无关或有关的话题，他们总是不失时机地开教我，诱导我。而我，总是一个听话的学生，给他们回一朵鲜红的玫瑰，或是一朵艳丽的红唇。也就只是这样了。但是，在那个人说了张爱玲的时候，我还真去图书馆借了一本张爱玲全集，但我只是看了《红玫瑰与白玫瑰》，所谓能体现每个男人心态的那一段。之后的许久，在一次张爱玲文本的讨论会刚刚结束时，我就跑进图书馆，但却找不到她了。我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无助的忧伤，我蹲在角落里，任灰尘和蜘蛛网覆在脸上身上，我把自己当成陈旧的物件，胡乱地搁置在那里，我也不知道搁置了多久，还要搁置多久。 那是大二的暑假，不知为什么我的精神开始恍惚慌乱，我忘记做过的事情，没有做过的事情，我在几个小时内自言自语。同学说，你说的其实只是一句话。但我始终不知道是怎么 样的一句话。一天晚上，我突然问，南宁最好的精神病院是哪个，你们把我带到那里去吧。第二天，她们却把我带到了南湖公园。在湖畔，我看见湖面微微的波澜，它们光亮的闪动让我眼睛刺痛。我看见一条快活的鱼，在湖面上翻腾，我静静地看着，湖面上。不是，是在红水河里翻腾。 红水河是一条富有而贪婪的河，它弯曲地填在山谷里，给我们带来一些粮食，又搜刮走我们的一些粮食。在那河边—— 我和小树说，你教我游泳吧。 小树和我说，不能在红水河里，你会被卷走的。 我和小树说，你躲到这大石头的背面去。 小树出来的时候把我从水里拉出来。他说，你会被旋涡吃进嘴里去的。 但是，小树却被旋涡吃进嘴里去了。旋涡似乎不是很喜欢小树，它把小树吞进去了，又吐出来，我看见小树在水面上翻腾着，像一条快活的鱼，与旋涡玩着游戏。最后，游戏够了，旋涡已经和小树熟昵了，就把小树吃进去了。我从此没有再看见小树。 但是那时，在南湖，我又看见小树了，我的精神开始明亮。 小树和我说，有小流氓欺负你了，是吗? 我和小树说，没有啊。 小树和我说，你比以前看起来都委屈。 我和小树说，没有人欺负我了，所以你就故意让旋涡把你吃了是吗?小树，为什么现在没有小流氓欺负我了。小树，你头上的疤痕还在吧?我两眼间的鼻梁上的伤疤还在，我的左眼角的伤疤也还在。那天我们打跑了七个小流氓呢。小树，我们去学校了哦。 突然就下雨了，周围模糊得像一朵花。雨好像打进眼睛里了，我用手使劲揉弄着，那朵花消散了，但立刻又开放了。同学带我去看水幕电影，但我看到的始终是一朵花，水一样晶莹，清晰了，模糊了。 五 也许生来就与树关系密切吧，我到过的地方都长满了树，不是因为南方植被丰富的缘故，而是那些树，它们要长满我可能会来到的地方。大一的时候有一位大四的师兄和我说，你简直就是一个妖精。 我说，我漂亮得像一个妖精吗? 他说，不是。 我说，我狡猾得像个妖精吗? 他说，不是。 我说，那我为什么简直就是一个妖精。 他说，因为你就是一个妖精。 现在，我知道我是一个妖精了，而那些树林，就是妖精居住的地方，那些树木拼命地成长茂盛，就是为了我这个妖精，这个要以树林为家园的妖精。 我是一个妖精，确实如此。 上高一时我知道有“生日”这个日子，我给同学礼物和祝福。但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小时候母亲说，你生下来时冻僵了，阿婆把你放在火上烤了一顿饭的时间才暖过来。但是，我平时填写的出生日期是农历四月初八。按照南方的气温，这应该是太阳开始炙烤的天气了。我没有问母亲，因为她不知道“生日”是什么，而我的生辰簿，在十三岁的时候就被接走了，那时母亲说我的生辰算得了八合的好福分。 或许我的生日真的就是四月初八吧，我出生的时候温室效应还没有这么厉害。我决定回家，和母亲说有“生日”这个日子，让母亲给我礼物和祝福，我就要高考了。我不知道我为 什么一直读书，我小学时候的，初中时候的同学没有一个人读书了，她们嫁人了，生孩子了，都有了好福分。而我还在读着，还想再读着，尽管族人的目光很怪异，即便我老了。 我忘记了四月初八是祭祀土地庙的日子。我没有在人群中看见母亲，若是在以前，她会把我置在岔路口，然后在土地庙面前祈求风调雨顺。母亲的祭拜毫不含糊，是最规矩的一步三拜，三磕头，敬酒，再倒顺着同样的步子回原地。但是母亲今天却没有来。 我在母亲房门口看见一件邋遢的男人的衣服，和母亲的衣服，它们像黄叶和枯枝一样落在地上。我一声不响，半躺在堂屋竹制的摇椅里，像一位老人等着孩子来侍候。但是当母亲和一个男人出来的时候，我叫了一声，阿叔。我看见他们脸上的汗珠，他们应该没有想过我会这么温顺，其实我一直温顺得像一块年久了的冰块。我对母亲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是我出生的日子，你要给我祝福，我已经十八岁了。母亲没有看我，她站在那里，拉扯着衣袖上的褶皱，好像很全神贯注，又好像精神不定。阿叔却一直在看着我，那神情像一只多情的老鼠，迷离猥亵。我突然想到我家那只灰黑的温顺的猫，它去了哪里? 母亲不知所措的样子让我感到惊慌，我还是决定回学校了。我在家门外的晒台上看见了父亲，被尸布包裹得形状模糊，被雨淋过的一塌糊涂。父亲一生，只惦记着给我们造舒适房子，他忘记给自己造一口棺材了。在经过村口的时候，我站到土地庙面前，我像母亲一样毫不含糊地祭拜，我祈求着风调雨顺。 我相信晒台上的父亲给我祝福了，我考上了大学，一所不是很好的大学，但这是我希望的，因为这所大学里长满了树，像一座稠密的园林。母亲和阿叔为我送行，母亲说妞妞，到了大城市，不要忘了你已经有八合的姻缘了。母亲说着走了，像是逃跑。阿叔还在看着我，那神情像一只多情的老鼠，迷离猥亵。 六 小树问我，你知道什么叫翻江倒海吗? 我说，小树，难道你知道? 小树把我带到桥上，是一条长长的，暗红色的铁索桥，它像一条蛇，横跨在红水河上。风一来，它就不停地扭动着身躯，但脊背上的人丝毫不害怕。家乡的人似乎都是“驾蛇”的高手，他们知道用怎样的步伐让蛇身稳定。小树把我带到桥上，虽然我不是第一次走在桥上;其实我也是一个“驾蛇”的高手，但是我却害怕了，河水在离我不到十米的脚下卷着浑黄的旋涡，那些从上游冲下来的巨大的黑乎乎的枯树，像一个个长舌的妖怪，要把我粘到水里去。我感觉到铁索桥上的铁索已经断裂了，我感觉我的身体已经在旋涡里扭曲折叠。我喊小树，但水的声音却要大得多。 我说，小树，这就是翻江倒海? 小树说，当然不是。 小树又把我带到桥上。小树把我的双脚稳稳地夹在桥栏的细缝里，让我的手抓住桥栏，小树以同样的姿势站在我后面，或者说是站在我外面。我们面对着河的上游。小树说，现在我们低头往桥下的河里看，不能眨眼。 我感觉我的头正猛烈地向水里插下去，河水则从我的身体下奔过去，再从我的背面覆盖过来。我没有喊，也没有恐惧，我看见最为壮观的大水，在我的周围举行盛大的仪式。带着阳光的颜色的大水把我和小树包裹起来，我们愈来愈小，愈来愈小，直至没有了筋骨和头脚。 小树说，要是我们对着河水的下游，那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说，小树，那我们转过去啊。 小树说，明年吧，明年的夏天，我们对着下游看。 那个明年的夏天，我站在桥上，面对着下游，我已经把双脚稳稳地夹在桥栏的细缝里， 让我的手抓住桥栏了，但我没有低下头去看河水。因为当时小树还问了我一句话，如果你一个人，你敢往下看吗?我说，不敢。我真的不敢往下看了，我只是站在桥上，看着远处的下游，那里没有一点波涛，旋涡已经在半路解开了。我偶尔觉得小树会从那里回来，我要问小树，为什么我们脚下那么多的，那么大的，那么凶猛的旋涡，到了远处就什么也没有了呢。我一直想问小树这个问题，但小树却一直没有出现，因此，我把小树当成一个很不够意思的家伙。 二十一岁的暑假我又回到桥上，我想小树，我在城市的大学里只想过他两次，那是两个夏天，两个应该是河水最汹涌的时候。但是第三个夏天，我想小树，只要一睡觉，我就不停地奔跑，不需要光亮和方向，最终，我都会跑到桥上，以小树教我的姿势站在桥栏上，而我，始终看不见桥下的水，也听不到水的声音。我就这样回到了桥上，河水很低，我不知道涨水期过去了还是没有到来。那天的河水悠悠地，像一条淡黄的缎带，没有情绪地向前飘去。在这里，我突然就不再想小树了，或许说是不知道要怎样想他了，我想不起他的模样和声音，我想不起他去了哪里了，我想到底有没有小树这个人。 七 那天我没有回家，我在平静的河面上转了个身，沿着铁索桥走了。我走得狼狈惊慌，我不知道如何用两个脚心稳住吊空的桥身，它一直摇摇晃晃，我丧失了以前的技能。而铁索桥暗红的身体已经破旧不堪，桥中间的泥垢像成长多年的老癣，新的旧的，一层覆着一层。脚下桥面木板的细缝像泡在水里的伤口，愈开愈大，而细缝下面的河水，它们像撕碎了的土布，飘飘忽忽，却没有一丝的柔美轻逸。 我回到了学校。我在校园里逛着，那些阴暗的树林，那些靡乱的野草，它们让我熟悉，不是三年来的熟悉，而是许久许久之前的熟悉，每经过一个地方，我总会感觉那是我童年或十年以前的视觉。我走着，走着，才忆起我是一个妖精，一个属于树林和荒草的妖精，我就是在与这样的树林和荒草一样的树林与荒草中成精的。我为自己的这个记忆兴奋不已。但是，我却在那时看见了猫头鹰。这个比最漂亮的公园还要漂亮的学校，让我看见了一只猫头鹰。 我落荒而逃，之后，我才想起我十三岁时母亲说过的话:若是再看见猫头鹰，要用长长的野草叶子抽它三下，或者把三条野草叶子放在衣兜里。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我经常把母亲和别人的一些劝告忘得一干二净。其实，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已经超过了必须记住母亲的每一句话的年龄。但是我的身子却在颤抖，我的大脑里有一只猫头鹰，和它的记忆，这已经足够让我疲惫不堪了。 或许我应该记住母亲的话的。 我的校园是漂亮的。它有孩童眼睛一般的清澈和安静，它让我忘记了一些记忆的愚昧。但是，我却开始害怕，一些记忆让我莫名其妙地感觉不到自己躯体的形状。我挣扎着，似乎要把自己的身体从一个圆浑里区分开来。我想，我那时候的样子，应该就像从玉米根下挖出来的白虫，刺眼的白，展不开的身体。 我的情绪是混乱的，我听到双腿结冰的声音，和脑袋融化的风响。 一个夜晚的两点，一位舍友突发奇想，要我和她合作一部武侠小说，她负责述说故事情节，我负责描写和把她的故事写成文本。从此，每到深夜，她总是目光明亮地趴在我的床头，说一些她认为很新奇惊险而在我看来却很庸俗的情节，但我却非常欢喜地听着。因为我一直在逃亡，在一场梦和每一次随意的思索里。我需要另一些人的另一些故事。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可以让我联想与想象的奇想，我把自己放在这个新的故事里，并开始思索着这个故事。那些恐惧和幻象，在慢慢地消退干涸，我神情兴奋了。 因此，朋友说，你生来就是一个长着心脏的钟摆，有时候深沉低泣，有时候声调高昂。 八 就像小时候总拼不齐魔方的颜色一样，我的文字也拼不齐一种颜色。我生来就不是一个作家，我不会玩这种高智商的游戏。我忆起了小树的话，妞妞，当你拼成黑色的那一面的时候，你就可以像那位哥哥一样上大学了。我始终拼不成黑色的那一面，但我想驳倒小树的话，也想和那位哥哥一样去一个下雪的地方上大学。因此，我常对自己说，我要去一个生着白色土壤和白色树木的地方上大学。这或许就是我一直读书的缘故了。但是我却到了一个更南的南方，它的气温的热烈让我精神胀痛。 上学之前，母亲说妞妞，你一定记得要听老师的话不要谈恋爱毕业后就回来当老师，你已经订过亲了。母亲从不和我提订亲的事，这次她应该以为我要走了。母亲一直认为城市是一口冰凉的井，我掉进去了就不想浮起来了，而我上了大学，就更不会浮起来了。母亲一直以为我的亲事是我最大的福分，所以上大学的时候，我在她眼里看见了悲伤和恐惧。 我最后离开学校是傍晚，我要坐九点的火车回家。但我却莫名其妙地慌张起来，走出这个园林般的学校的校门，走出它的阴凉，我身上聚满了沙漠干枯的燥热。我决定在路边的地摊喝一瓶酒，但我却喝了三瓶，所以火车在地摊上方的天桥上滑过去的时候，我的眼前没有丝毫的阴影。 第二天我去了另一个我想去的地方。它是一座美妙的古城，有黛色的细瘦的小巷和红色的斑驳的城墙，有墨绿的青山和流水。我在那里忘记了自己，任凭自己迷路和消失，任凭自己微笑和喘息。在一个石头小店里，我看见一颗石头，乳白透明的石头按着血丝手印，它像是在寻找一个手指。当我拣起的时候，一股冰凉穿过我的指尖，似乎在印刺着一种契合。石店老板给顾客在石头上刻字。我走开了，但是又转回来了。我让老板在指印的螺旋中间刻了一个符字，那符字像我九岁之前佩带的护身符上的符字一样，笔画简单而繁杂。第二天我就回来了，本来认为这座古城可以让我停留一个星期，或者更长久的，但只是两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寻找回家的路了。 在乡村中学教书不算是一项紧密的工作，我有足够的闲暇去观赏野外的每一座山，每一撮草。但我决计不会沿着红水河边走了，我害怕它的熟悉，美丽和壮宽;我也不会再走上铁索桥，我惊恐那些吊空的风和摇摆的视线。我会爬上学校后面的山，看着雾在我的脚下萦绕，桥在雾的脚下摇摆，河在桥的脚下流动。我似乎站在了河水身上，那河柔软像一匹丝绸。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才发觉这些年我一直在爱着一个影子，是小树的和一个人的影子，但它最终只是一个。因为每一个月圆，我都会兴奋和幸福。那是不需要纠扯和分辨的兴奋与幸福。母亲说过，你已经订过亲了。因此我必须心无旁骛，我的家族传统和规矩需要我这样。但是，我总在寻找着解释，我总是喜欢用一些相似的来回答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人体约80,是液体，月球引力能像引起潮汐那样对人体产生作用，一旦到月圆时，人的情感就易于激动和兴奋”(《环球时报》)。我为这个答案兴奋不已，其实月圆清晰的影子也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但是，我却发现我逐渐在不是月圆的时候，也强烈地渴望那个影子。在月初的阴雨的夜晚，我也看见影子，我为此身心膨胀。这个身份不明的影子，像一把磨制锐利的刀，削得我血肉模糊。我记得在大三的时候，一个人说的话:当你想着一个男人的时候，你就已经恋爱了。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一脸的幸福。 九 我不适合旅行的，我会留恋每一个去过的地方，留恋每一个细节，那是一个一个的疼痛。但是我还是不停地去每一个地方，留恋每一个细节。我不再需要任何的纪念品，我只需要一些疼痛。当一些已经淡忘的时候，我就需要一些新的。我把它们搁置在心里，像珍藏着自己宝贵的心脏一样。 家族没有为我举行婚礼。它是一个记忆清晰的家族，我不足以有一个自己的典礼。在十 三岁的时候，在十三岁以后，我的身上都出现了许多有悖道德和习俗的事情，我已经不值得光彩和荣耀。但是家族不允许我走出他们土地之内的门门框框，他们以宽大的胸怀不肯抛弃一个错误的孩子。但是，他们不知道我可能没有错，他们不知道他们或许正在犯着错误。我教孩子们要有远大的理想，要走出山沟，不要和我一样回来了。但是，我却只能接受族人的教导，我想成为家族里的好孩子。 我的结婚像一次简单的串门，或家门与家门之间一次平常的吆喝。但却是我的一生。我看见了他，那个和我生辰八合的男人，那个在我十三岁时就给了我最大福分的男人。我记起了我高三时的四月初八，母亲没有去祭拜土地庙，我在母亲的房门口看见一件邋遢的男人衣服，和母亲的衣服，它们像黄叶和枯枝一样落在地上。我喊那个男人阿叔，他看我的眼神像一只多情的老鼠，迷离猥亵。就是这个男人。 我听见了河水前所未有的波涛汹涌。我听见了河水前所未有的柔和平静。我看见了小树，我说，小树，你教我游泳。 小树和我说，不能在红水河里，你会被卷走的。 我和小树说，你躲到这大石头的背面去。 是母亲把我拉回来的，我从来就不知道母亲会游泳。我看见一个巨大的旋涡，它把我心跳的知觉吸了进去。 母亲说，妞妞，我只是想为你守住一个男人。 母亲说，妞妞，他是一个男人，十几年来我只是想阻止他去找别的女人。 母亲说，妞妞，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好母亲，但是妞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母亲说，妞妞，他是你生命中八合的男人，他能给你最大的福分。 母亲说，妞妞，其实妈妈早就知道一切都错了，但是妞妞，妈妈还是想给你幸福。 我泪流满面，我为我母亲的愚昧和荒唐泪流满面，我为自己的愚昧和荒唐而泪流满面。这些年的母亲，这些年的我，我们都只是为了一个愚昧和一个荒唐，我们喂养着它们，怀抱着它们，守候着它们，让它们茁壮成长。我想到小树，想到小树和一个人的影子，但是我什么也没有想到了。 我从来就不知道母亲不会游泳，我看见一个巨大的旋涡，它把母亲吸进去了，像邀请她去参加一个盛宴一般欢快。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丽华美的场面，一生不会跳舞的母亲，在旋涡里，母亲着上了碧绿的衣裙，它们坠着白色的流苏，母亲翩翩起舞，她的腰身像水一样柔软，她的四肢像春天里的柳枝一样飘逸。母亲是一个仙女，她正在往天上飞去。 那天的蓝天和白云和往常一样美丽，没有一点的逼迫、紧张，或是悲哀。 十 我注定是一个没有福分的女人。 我本来就不应该是一个有福分的女人。 我从邻居那里知道我的生日是腊月十七，母亲她却忘记了，糊涂了，或许她为了女儿八合的幸福故意弄错了。母亲不知道她对女儿的爱的方式有多愚昧荒谬，也不知道爱有多深切。母亲像一棵草，在慢慢地干枯，她不在乎自己的贫穷和丑陋。我已经在族人那里得不到一份干净的自己，从十三岁开始，到后来更大的罪过——我上了大学，却毁灭了自己的母亲，我逃离母亲用一切为我守护的婚姻，我还要逃离族人铸造的村庄。离开的时候，没有让简单的行李发出任何的声响，我不敢给它们发出任何声响。 河床上的草丛和沙堆已经被河水淹没了。小树和我说过，当草丛和沙堆完全被淹没的时候，就是夏天了。我在夏天的时候从铁索桥上走过，我只是专心致志地走着，我的眼睛盯着对岸的石壁，上面红白相间的花纹还是和我小时候的那样:色彩清晰，轮廓细致。但是关于它们的具体的传说，我已经说不清楚了，或者是关于亲情，或者是关于爱情，或者只是一滴 血泪印渍。我更是不敢往河的上游或是下游看，小树说，那是翻江倒海的感觉。但是母亲说过，妞妞我还是想给你幸福。所以，我只需走就足够了，我已经不想要翻江倒海了。我在心里说，小树，我们不要往上游和下游看了，我们往前走吧。 突然发觉我背后的村庄是那样的寂静，像弥留之际的一位老人，气息微弱，却在隐藏着最后的一缕气。它只是在等待着，或期待着什么。我曾经发誓在离开的时候不回头的，像出嫁的新娘一样不用回头了，那样就可以割掉一切的念恋，不再回来了。但是，我听到什么了，看到什么了，是父亲，是母亲，是小树，还是河水，是风声。 我离开的手脚在颤抖。 父亲说，妞妞，你长大了，给爸爸画一幅我们村庄的画。 母亲说，妞妞，你长大了，给妈妈在门前种一些花草吧。 小树说，妞妞，你长大了，我们还是要一起看河的。 我离开的时候，村庄在我的双眼里，又存活了，沸腾了。 十一 我以为我就这样窒息了的，这个封闭的浴室，这个要捏碎皮肉和骨头的僵硬突兀的东西，这个像猫头鹰半眯的眼睛一样的灯泡，我以为我会窒息的。但是，在消退的意念中，我看见了我的村庄，含着水分和热量的村庄，它是那样的温和清晰，和开阔碧绿，风一如既往。就在这时，我把衣服从头顶上抛开了，我看见了一颗石头，乳白透明的石头按着血丝手印，手印已经模糊不清了，而手印当中的字，也模糊不清了。我在明亮的灯光下端详着，这石头，我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挂到脖子上去了，是在古城的时候，还是我回来之后的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楚了，糊涂了。我也不清楚我是什么时候忘记它的存在了。 突然想起一个经历，那时候我的石头还吊在宽领T恤衫的外面。 朋友说，这是一块非常好看的质地良好的玉。 我说，它是一块石头。 朋友说，我不信你会把一块石头挂在脖子上，如果是石头，我再买十个给你，我要挂满你全身。 我说，在我的家乡，石头是吉祥的，石头可以避邪。 小时候，每参加一次祭祀或丧礼，我的衣兜里总会装着三粒小石头。母亲说，你的骨头还太柔软，这石头，就是你坚硬的躯体了，鬼邪进不去的。现在，我才确信，刚才看到的不是猫头鹰，而是我换上不久的灯泡，在我从石头店买回石头的那时起，我就没有再看见猫头鹰。我却把这块石头给忘了，我总是以为自己又看见了猫头鹰，而那只不过是温暖、明亮又柔和的灯泡罢了。 其实，我一直也没有看到过传说里的猫头鹰，我只是看见了一只动物，那是猫头鹰——“猫头鹰，头部宽大似猫头。喙和爪呈钩形，十分锐利。两眼位于头部正前方，视野宽广。飞行时无声。昼伏夜出，以鼠类为主食。为农林益鸟”。 我调整好系着石头的绳子，我把石头稳在我的胸前最安稳的位置。这石头有一点点的重量，它能让我感到身体的存在。这个重量已经足够了，但许多年前，我和母亲，却在自己的脖子上挂满了石头，巨大沉重的石头，不能避邪的石头。母亲被石头拉断了筋骨，母亲在石头底下支离破碎。 浴室里有一面全身镜，上面覆满浓厚的洁白的水雾。我伸出手指，在上面画着一些图案，我不知道画的是什么样的一些图案，我只是专心致志地画着，画着，直到水雾全部积成水珠，水流，沿着镜面滑落，像一条一条美丽的河。在河流的背面，我看见自己赤裸的身体，不是玫瑰，也不是妖精。 突然之间，我把挂在脖子上的石头扯了下来，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