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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我的女儿

2018-08-06 9页 doc 24KB 2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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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我的女儿我看见我的女儿 那一天,在打折的量販店中,人潮來來往往,大量呼出的二氧化碳,使空氣 顯得混濁而沈重,貨物架上五花八門的貨品正等著顧客拿取,為了吸引參觀人 潮,貨品像道路上的安全島,擺滿了走道的中心,順勢延伸到兩側,人來人往更 加困難,連走路都感受到壅塞。我推著購物車,閃避來往的人與車,推車的碰撞 聲不斷,銷售人員的聲音迴盪在整個空間,此起彼落的叫賣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整個店裡找不到一絲留白的空間,我的心情也充斥著混亂。 突然一幅圖畫抓住了我的視線,那是一幅精緻的寫實古典畫,畫中有一位女 人和一位小孩,女人橫躺在草地上,手...
我看见我的女儿
我看见我的女儿 那一天,在打折的量販店中,人潮來來往往,大量呼出的二氧化碳,使空氣 顯得混濁而沈重,貨物架上五花八門的貨品正等著顧客拿取,為了吸引參觀人 潮,貨品像道路上的安全島,擺滿了走道的中心,順勢延伸到兩側,人來人往更 加困難,連走路都感受到壅塞。我推著購物車,閃避來往的人與車,推車的碰撞 聲不斷,銷售人員的聲音迴盪在整個空間,此起彼落的叫賣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整個店裡找不到一絲留白的空間,我的心情也充斥著混亂。 突然一幅圖畫抓住了我的視線,那是一幅精緻的寫實古典畫,畫中有一位女 人和一位小孩,女人橫躺在草地上,手中拿著一顆蘋果,而小女孩光著身子,望 著女人,兩人一起在草地上對看著,女人的情似乎有點嚴肅,小女孩的臉上則 有一些困惑的神情,兩人中間隔著一段距離遙遙相望。 時間和空間在欣賞畫的那一刻都靜止了,透過觀看,我和畫之間創造了一種 聯繫,這種聯繫帶著我飛出嘈雜的人聲,混濁的空氣,摩肩接踵的擁擠,一霎時, 在生命中創造了一種寧靜的空間和片刻,我好像走進畫一般,混亂的心情轉為平 靜。 當時我並不了解這種聯繫對我個人的意義,在一股莫名的心境下,彷彿這畫 邀請我帶它回家,於是我買下了這幅畫。 回到家裡,我拿下書房那幅雷諾瓦的午餐畫,畫裡面有多到數不清的人頭, 換上這一幅「母與女」,這是我自己為它取的名字。 原本,這畫的命運就像以往買的裝飾品一樣,剛掛上時有一些新鮮感,趁著 新鮮每天總要看它幾回,每次總看到母親臉上的嚴肅,小女孩臉上的困惑。 在新鮮感過去之後,它就理所當然的掛在牆上了,就像屋子裡的櫃燈、鏡子、 書桌一樣理所當然,慢慢的也就忘記了它的存在,忘記了生命中曾經有過一幅 畫,曾經感到過的嚴肅和困惑。它就像呼吸一樣,沒有透過再注意就已經沒有感 覺了。原本它就像生命中曾經感動過的事物一樣,將走入塵封的歷史和記憶。沒 有想到,後來發生的一些事使我和它之間有了新的情感。 買畫的兩個月後,我懷孕了,在初為人母的喜悅中,我歡喜的打理一切事務, 辭掉過多的外務,注意飲食的均衡;每天吃三大碗飯,兩盤青色蔬菜,加上媽媽 奶粉,熬骨頭湯,吃豬肝補血,我努力注意一切細節,每天和肚裡的娃娃說話, 在超音波的影像中,他看起來還只是個小胚胎,在我的心目中,他彷彿已經有了 靈魂。 然後,一切的欣喜和準備卻在一個事情之後有了轉變。 「恭喜妳!是個女娃娃!」醫師望著六個身孕的我,在超音波的影像中,宣 布了他的判斷。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很困惑。 多年來,一直覺得自己對生男生女的態度是很開放的,先生也說過他喜歡女 兒,然而想哭的感覺是那樣直接震撼到生命的核心,似乎是理性無法理解的生命 層次。 接下來的半個月,有些夢纏繞著我,在夢中看不到我的孩子,我只看到一群 男娃娃,看不到我的女娃娃,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穿著裙子的小孩,她背對著我, 我看不到她的臉,很驚慌,一直說著: 「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 心境由欣喜轉為慌張。 先生為了安撫我的心情,把預先買好的嬰兒床架了起來,在裡面放一個女的 布娃娃,他說:「這樣就可以看到了!」 幾天後,我帶著身孕回到南部老家。 坐在餐桌旁,我看著媽媽在廚房忙進忙出,忙著煮些營養的東西,好給我捕 身體;只見電鍋蒸著當歸雞,鍋蓋像吐氣的大青蛙,冒出陣陣的蒸氣;煮菜的鍋 子在瓦斯爐上嘁嘁喳喳的響著,另一個爐子則煮著鮮魚湯,他一會兒爐子、一會 兒電鍋的穿梭著,她不斷忙著,我坐在一旁,望向她,看到她的背影,聽到鍋鏟 敲著鍋子的聲音,聞到補藥的香味。 她的背影是我最熟悉的姿勢。 小時候,當她洗衣服的時候,我會看到她蹲著身子,彎坐在小板凳上的背影; 她縮著脖子,雙手用力揉著衣服,彎曲著腳,在溫度只有十度的冷空氣中洗衣服, 讓寒冷的空氣和肥皂的強鹼侵蝕她的手,磨出厚厚的繭。 站在她身後,我只聽到刷子刷過衣服的聲音,還有流水聲,聞到香皂冷冷的 香味。 另一些時候,她忙著家庭副業,有時是縫補手套,有時是焊電子零件,有時 是編竹籃子,她認真負責的注意著手上的針線、零件和竹片,而我則看著她的側 身和她的背,全心全力注意著她和她的專心。 上街買菜時,我站在她身後,看著她挺直的背影,呼天搶地的和菜販們討價 還價,在那缺乏物資的時代,為了省五角錢,常常要爭得面紅耳赤。 「這個白菜都有點爛了,還賣這麼貴。」母親嫌棄的說。 「哪有,才一棵不好,其他都很好。」小販急著解釋。 「哦!還有蟲呀!」母親驚呼的說。 「才一個小洞呀!」小販面色不悅的說。 「少算一塊,我就勉強拿回家。」 「沒辦法喔,不然少五角好了!」 「好吧!好吧!」 母親一把收下菜,心中嘀咕著省下五角錢,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而我,則像一把又爛又有蟲蛀的白菜,心中充滿了羞愧,低著頭,站在母親 的身邊,期待時間趕快過去。 母親說:「有嫌才有買!」 她一直是用嫌棄的方式,得到她要的,而我也是在她嫌棄的過程中成長。 成長的歲月中,她嫌我洗澡洗不乾淨,帶著菜瓜布好心的把我拎進浴室,做 一場脫皮之旅,她洗得很高興,我則是低著頭像一隻代宰的羔羊。就這樣一直幫 我洗到十八歲。 她嫌我的頭髮太長,蓋住了眼睛,把我拎到理髮店,剪一個西瓜皮,齊耳的 短髮,露出一塊青青的頭皮,理髮師一面剪,我一面掉著眼淚,心中氣她的專斷 又不敢表達,只有透過眼淚表達憤怒,她則在一旁欣喜著這個清爽的髮型。 當青春期的叛逆開始時,我才有勇氣拒絕她在我身上做的一些事。 這些拒絕使她很傷心,她覺得我拒絕了她的好心好意,其實我只是想保有自 己的隱私和權利,在這種母女糾葛中,我開始離她越來越遠。 從剛開始看著她的背影,一直到後來漸漸遠離她,我慢慢習慣了自己在這份 關係中的位置。這一切就像戲劇中演員的走位,每個角色都有他應該在的位置, 我也就在每一次與母親的互動中選擇了我的位置,雖然剛開始是母親為我選擇 的,或是說她的忙碌和嫌棄安排了這樣的位置,也許這也是她習慣的位置。 長久以來,我習慣看到她的背影,習慣和她有距離,「習慣」帶著我日復一 日重複這個動作,重複我們彼此的關係,重複母與女的情感。 我很少去思考自己喜不喜歡這樣的母女關係,就像母親不曾轉身,不曾問 我:「妳需要什麼?」她很努力給我她所想給的,卻無心了解我想要的,而她想 給的,往往和我的需要有出入。就像現在,她燉著當歸雞,準備塞給孕期毫無食 慾又會孕吐的我。 如果我拒絕吃下當歸雞,她會覺得我拒絕她,她會滿懷憤怒的把雞自己吃光 光,一面責備我拒絕她,然後好幾天不和我說話,或是吐幾句惡毒的言語: 「養妳沒有用,將來靠妳要餓死。」 「沒人要的雞我自己吃。」她恨恨的說。 一隻雞,一雙鞋子,一件衣服,一堆芒果,一個髮型‥‥‥,拒絕了這些都等 於拒絕她。 我常常在她的好意和自己的需求中有衝突,以前我會吃下她的雞,穿上她買 的不合腳的鞋子、衣服,捧著一堆爛芒果吃下去,頂著她喜歡的髮型。 現在,坐在餐桌前,我想著:到底要吃下她的雞再吐出來,還是辜負她的好 意,就不吃了!我們母女一直在這樣的衝突中彼此相待。 我處在她不問需要的關懷下有著不滿,而她在我的拒絕中有著失望的痛苦。 我很努力想照著她的期望做,而她也很努力要給我一切,但是結果是我常常 嘔吐,而她常常失望。就像小時候半夜她為我熬的草藥,她辛苦了整夜,要塞進 我嘴裡,而我不耐苦味,吐在地上,她只好在地上收拾她的失望。 這一天我勉強吃下雞腿,因為看到她的辛苦。 當晚,我睡在床上,腸胃翻滾得厲害,在似睡似醒的夢境中,出現了外婆家 的庭院,我看到童年時的母親,她大概只有六歲大,穿著短短的小皮襖,剪著短 短的頭髮,流著兩管鼻涕,哭著拉著一個女人的衣角,女人背對著她,她那樣努 力的拉住女人,我看不見女人的臉,我站在一旁像個旁觀者,靜靜的看著小女孩 拉著女人的衣角,看著她哭,也看著女人的背。 那女人突然轉頭向右,我看到一張右側,是外婆的臉,她又向左轉了一下, 而我看到女人左側的臉,我很驚訝那左側的臉竟然是媽媽的臉,我看看小女孩, 她變成童年的我,我的靈魂竟然裝在媽媽的軀體裡。 我醒過來,帶著疑惑與不解。 如果說這一生我對母親有什麼抱怨的話,就是她那硬塞的好意,使我不知道 如何拒絕她;她從不問我需要什麼,我在期待中等著她來問我,問我的需要。現 實中,我由期待等到失望,由失望等到灰心,灰心變絕望,絕望變成一種完全的 冷漠,冷漠變成一堵堅硬的牆,檔在我們之間,使我們維持一種親密的疏離。 事實上,牆外的我,還在等。 我在朋友關係中等待,我在夫妻關係中等,我在人生中等,等著有人問我: 「你需要什麼?」 我在和朋友的相處過程中發怒,我在夫妻關係中發怒,我對老天爺發怒,我 對人生發怒,當他們要硬塞東西給我的時候。 媽媽童年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閃過,她似乎也在等待什麼,等著外婆給她想 要的東西。 那一天晚上,我失眠了! 因為失眠,「習慣」在一種疲累的狀況下,運作得不太自然,我看到不一樣 的景象。母親還是燉著補藥,我依舊看著她的背影,只是這個背影和記憶中的不 一樣了,童年的背影比較僵直,像一座高高的牆,很有力量的牆,現在的背影呈 現出一種幅度,有點弧形的曲線,媽媽五十歲了,她的背老了,我則長大了。 重要的是,媽媽的背像座矮矮的小牆了,它不再巨大剛硬,像六歲的我所看 到的。這座小牆,現在我一跨就可以過去了! 我想著要不要跨過去。 晚上,我到她的房間,坐在她的面前。 從背面走倒前面,我花了三十年!而我知道她花了五十年還沒有走到外婆的 面前,我不想到了五十歲還站在她背後。 我從她的背面走到她面前,和她聊一聊她的生活,她低著頭說著在工廠裡發 生的一些事,一些我很陌生的事,一些我不曾關心的事。 在她的生命中,她也在等。 談到夜深時,我問她:「嗎, 你曾經要過什麼東西嗎?」 她露出小女孩般的笑容說:「有一次人家送妳舅媽一種蜜粉,好細,擦在臉 上好白,好漂亮哦!」 我說要幫她挑一個,她說不用了,她還不習慣別人問她的需要,更別說別人 要滿足她的需要,但是,她臉上的笑容和陽光一樣燦爛,有著六歲女孩的純真。 回到台北,我去買了一種很白的蜜粉,郵寄回南部。 兩天後,我在答錄機聽到她的留言:「女兒呀!謝謝妳啦,那個蜜粉塗了好 漂亮,會不會花很多錢?我可以寄錢給妳!」聲音裡洋溢著幸福。 我在外地求學十多年,結婚七年,這是她第一次打電話來給「我」,前兩次 是為了「」爸爸出車禍的事。 聽完她的留言,我哭了,童年的淚水掉了下來,無奈和不滿也流出來,這時, 我一抬頭,書房牆上那幅「母與女」正好映入眼簾,奇妙的事發生了,畫中母親 臉上的表情竟充滿溫柔,而女兒臉上掛著好奇,最初的映象中,兩個人之間是有 距離的,此刻卻看到她們的身體交錯在一起,小女孩彷彿坐在母親的懷裡。她們 彼此互望著,母親看見她的女兒,她的女兒也看見了她。 臨盆前,媽打電話來問:「女兒呀!妳有需要什麼嗎?」 我告訴她我什麼都不缺,因為有了她這句話,沒有缺憾了。 當然,她還是免不了衝到童裝店去大車拼了一下午,買了兩萬塊的嬰兒衣服 和用品;到山上運了四十公斤的米酒,據說原住民釀的酒比較補,適合坐月子; 到棉被店打了兩條五公斤種的大棉被,準備給我女兒保暖;外加中藥鋪買了三十 帖生化湯。 我收下她的好意,這一次她說:「沒吃完也沒關係。」 而我,就是不再嘔吐了! 樊雪春。中華日報,民86年11月22日。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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