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高粱（现代叙事诗）

父亲的高粱（现代叙事诗） 朱多锦 1. 岁月总是悄悄地赶路—— 当春意还酝酿在长河那边的时候 林边残存的积雪 总是顽强地拒绝消融 仿佛又过了一万年 才见小路旁有什么小花儿 开成了二月蓝…… 这时侯 动不动就是风---- 那些随意而起的风啊 不知风干了多少的相思 和 张扬了多少荒唐 2. 在一个云霞滴血的黄昏 父亲领我来到 黄河的堤背—— 1 风 在那里打着滚儿地撒野 远处 小村里的炊烟 被卷进无奈的梦域…… 夏天的时候 这里全是积水 这时节却是一片干涸的荒洼 水走了 淤痕留下 一些枯壳开始直接和天空对话 在那片荒洼上 父亲横走了竖走 然后 他说:足有二亩—— 又抓起一把泥土 捏捏 然后 他说:真是有劲儿—— 鸽子在夜幕挂出前赶着回家 在猩红的西天 急忙剪出几抹记忆 父亲耳聋 只顾自言自语 他说入夜后咱到这里来开荒 那是一段叫做公社的日子—— 父亲和他周围的人 同有着同一个名字 ——社员 “公社是棵常青藤/ 2 社员都是藤上的瓜” 那时不知是谁写下了这样一支歌 同样是瓜 一万个也是瓜 公社的社员 每天 同时都走进同一块大田 …… 在公社的那条土路上 缓慢颠簸的牛车 碾延着呻吟的辙印 社员茫然移动的身影 留下的全是瘦长的记忆 终于 在公社的那条土路上 饥饿颠着狼的脚步袭来了 …… …… 夜里 我们一锨锨翻那块荒洼 ——我们必须选在夜里 因为我们不能让人发现 父子沉默着…… 沉默意味着 有什么事情正等在背后 就这样 那块荒洼 在被我们偷偷地唤醒 3 醒后的土地融入的仍是沉默 那晚 没有月光 夜色浓浓地在我们脚下 流淌成恐惧的泥浆 那些钉在夜幕上的星星冷冷地闪烁 ——延伸瑟缩的寂静 那川堤那边的水浪幽咽地伏动 ——惊颤向远的守望 夜露下来 打湿我们的喘息 父亲一会儿卡卡喉咙 不让自己咳出声来 一会儿又伸手扒断翻出的草根儿 在这样的夜里 父子开垦夜色 我们不能使用犁杖…… 在公社的大田里 父亲是耕手 牛拉着的是犁杖 犁杖的后边是父亲 父亲的后面是乌鸦—— 在新翻起的土地上 总有乌鸦落下来啄虫 父亲甩动鞭子—— 4 鞭声在旷野里传响 牛的蹄子踏陷耕田 ……赶牛的父亲 不断地投入着田野里的风 风呵 是父亲命运莫测的故事 ——最是乍寒乍暖的时令 揉搓着的是一颗麻辣的灵魂 母亲提着灯笼找来了 父亲立刻赶过去熄灭那点光亮 他压低了嗓音 说: 不能见灯火…… 我说: 爹，我饿—— 父亲说: 等着…… 咱就在这里种上高粱 就这样 我们开垦那块荒洼 ——那块荒洼 一旦醒来 盼望已紧紧地盯在遥远的秋季 夜鸟儿的啼声划破夜空 引动了远方的回声 终于 晨风悄悄地拂去晓星…… 雾气涌动 朦胧了黎明的心情 5 天空掀开一角 裸露出大地的肌肤 于是 霞光张贴在大堤那边 等到远处村中的响动 撞疼这边不安的心 我们手中的铁锨 终于掘出东天边的太阳 这样 在晨光的底版上 显示出的是父子的身影 村里催促社员下地的钟声响了 我们必须匆匆地逃离 那块正被开垦的荒洼—— 父亲要赶着和社员 一起去公社的大田 有谁知道 我们在这里曾怎样将一个 被折叠的夜晚铺成幽径 父亲 每天都听队长敲钟下地 他离开的柴门 没有狗来守候 他牵的牛不是自己的牛 他耕的田不是自己的田 6 那时侯的牛和田 都不知道是谁的牛谁的田 那是一段属于公社的岁月—— 早晨 父亲 从黎明和黑夜的际会里走出 作为父亲 你找不出父亲的标记 他们都是社员 那时的岁月 将父亲 定格在那个叫公社的年代——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3. 又是一个夜晚 —— 我们又去开垦那片荒洼 …… …… 又是一个夜晚—— 我们又去开垦那片荒洼 …… …… 当第四个夜晚过去的时候 那块荒洼被我们唤醒了 层层黑色的泥浪 在那里无声地呼唤希望 …… …… 7 终于 父亲播下了高粱 终于 一棵棵芽黄开始破土 季风吹拂……—— 希望在一天天拔节向上 一片片油绿斜垂着阳光 上下挑动了我的饥肠 子规如期归来 啼响河浪 柳絮以无影的姿式漫掠天地 漂白人间的思绪 当父亲站在地垄上 眯起眼睛看风卷云起 然后赶忙戴起斗笠的时候 ——夏天就到了 那年 多雨 上天点点的滴泪都在伞顶上滑落 云层总是显得很低 屋檐下湿淋的朽木长出了木耳 ——日子就在那里支起了耳朵 母亲割些青草当柴 但总是晒不干 于是 灶间里 升起着一阵阵的狼烟 8 雨天里 父亲默读一片灰黯的天空 他倔强地寻找云层的缝隙…… 在雨的间歇 田野里 突然间就长出好多新坟—— 那些坟头都湿漉漉地沉闷 …… …… 中午的时候 我们偷偷地去给高粱除草 有蜻蜓翔来…… 在高粱的上空 憨憨地这里飞飞 那里停停 最后落在刀刃般的的叶柄上 ——那只美丽的生灵呵 两只凸涨的眼睛 大胆地凝视父亲 父亲光着脚 —— 脚板踏过蒺藜 疼痛掀不动他的眉角 父亲赤着背—— 汗水在桥一样的脊梁上 浇出沉重的碱花 9 父亲挽着裤—— 浮肿的双腿油光发亮 每有草叶划过 立刻就是破伤 处处伤迹流出的已不是血 而是汪汪地汪着的黄水 ……那边爬来一只肥硕的蚂蚱 父亲向着那只蚂蚱跪下 父亲说那是蚂蚱神 父亲祈求那位神灵显灵 保佑他的高粱颗粒归仓 …… …… 我们鋤着脚下的草 风一次次按低父亲的高粱 父亲的高粱一次次 从风中倔强地挺立起来 ——缺钙的岁月 没有一根花茎能够直立 父亲的高粱 却棵棵恍着季节长高 父亲的高粱呵 每天都早早地摇醒太阳 一派生机罩一层紫气 10 一层紫气幻化辽远的盼望 …… …… 无由的风 把人吹成了墙头的草 涂成无语的图案 在云来云去里时隐时现 那些叠加的美丽的呓语 给贫血的历史涂上油彩 然后押进了教科书 晚上的时候 社员们集合 在打谷场上忆苦思甜—— 有一种说教 人人必须牢记: “公社的日子比蜜甜” 土墙上 白灰标语—— 那些写在岁月里的歪斜的大字 天天在讲述一个神话: “公社是通向天堂的金桥” 那时每发现一个 想到公社外面找路的人 就把一个可怕的咒语扣过去: 阶级——敌人 夜里 那轮沉浸在水底的月亮 11 不知什么时候 已被饥荒饿啃成月牙儿 凄清里 有人渴望 能有一盏可以 依偎并哭泣的灯火 明日呢, 明日又是社员被带领着 向着“阶级敌人”进攻的日子 4( 几场雷雨过后 父亲的高粱都浸在了水里 这时 父亲开始挖渠排水 这时 父亲必须是治水的大禹 七月的阳光 将高粱抽出的穗子点燃成火炬 映亮父亲的眼睛和额头 父亲站在地头上 搓搓手 目光掠过排排高擎的火炬 天际边有云朵静卧 那是团团白色的梦乡 这时 父亲就悄悄地叹气 他说 种在人 收在天啊 12 …… …… 又是无由的风 把片片的希望 吹成没有驼铃的沙漠 留下了渐远渐小的背影 ……站在风里的人们 不断地揉揉眼睛 然后再搭起眼罩 父亲的年代—— 那些公社的岁月 写下的都是无际的沉默 一页页记忆坍塌着 陷落成张着大口的陷阱 一汪汪向往洄涡着 间隔成泛着气泡的沼泽 终于 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午后 父亲正守着他的高粱 支书 副支书来了 大队长 副大队长来了 还有小队长 副小队长 还有民兵连长 还有副民兵连长—— 13 一伙人围向了父亲 像进入包抄敌人的阵地 父亲慢慢地蹲下 等着 棵棵火炬燃烧着 等着 ……近了 近了 包抄的人开始向父亲宣战—— 支书说 地是偷开的 庄稼却不是偷长的 你这个人不走集体的路～ 父亲蹲着 沉默 棵棵火炬燃烧着 起伏 副支书说 想单干呵～ 父亲蹲着 沉默 棵棵火炬燃烧着 起伏 大队长说 想走回头路哇～ 副大队长说 想过成地主啊～ 父亲蹲着 沉默 棵棵火炬燃烧着 呐喊 小队长说 你反公社～ 副小队长说 你的主义是资本～ 父亲蹲着 沉默 棵棵火炬燃烧着 呐喊 14 民兵连长说 不老实，斗他～ 副民兵连长说 集合民兵 ——把他的高粱砍了～ …… …… 父亲蹲着 沉默 沉默的父亲是座生了根的山 终于 那座山说话了—— 他说 俺只为了吃饭～ 他说 俺只为了活命～ 没人理睬父亲的话 棵棵火炬燃烧着 汹涌 风更大了…… 火炬们燃烧成海 荡起拍岸的浪 堤背那边 黄河在响应 父亲额头上突出青筋 像老蚕在曲动 突然 火山爆发了—— 父亲跳起来 一头撞向前面的人 有人向父亲踢过去 父亲踉踉跄跄栽在地上 15 支书宣布: 你等着 这是警告—— 我们看看到底是谁的高粱～ 这时 有云朵移来 梳妆镜前 有病妇正描眉画眼 阴暗处 小鼠探出洞口 抱紧双爪儿 偷偷地挠动日子 静静的 长空里传来 缕缕阳光的沉思 ——杨柳岸 晓风残月 一把匕首插在世纪的深处 有人潜进浪里蹚试锋芒 南飞的大雁 在天地相接的远方消失—— 正是从那里 积云酝酿着变幻 在那些日子里 父亲开始了高粱保卫战: 地头上 搭起窝棚 白天 我守在那里 夜晚 父亲赶来—— 他拄着棍子 16 艰难地拖动双腿 围着高粱一圈圈地巡走 随时准备 和 敢于侵犯他的高粱的人拼命 累了 便倚着窝棚 仰望满天星斗 时刻担心有流星划过 遥祈一川天河—— 苍茫无际处 不见风帆 脚下 草丛间 传来蛐蛐儿的脉脉幽怨 一天夜色凄深如海 ……那晚 星月下 一只野狐蹑手蹑脚地走来 夜风拂它一身朦胧 父亲说 小家伙儿真好 让让路 让它过去 …… …… 夜雨掠来了 蛙声一片 父亲说 这音儿真脆 收高粱的日子到了 那天 父亲不在 17 民兵队长来了—— 后面跟来了武装着镰刀的人 他说 高粱归社里了 人民的高粱 人民收 来人一来就开始向高粱开刀 高粱们在风中匍匐着抵抗 棵棵火炬燃烧着 …… …… 我跑着去叫父亲 父亲拖着难以拖动的双腿赶来 他看到他的高粱全倒了 他也像他的高粱一样倒下去 父亲向高粱爬去 爬去…… 荆棵划破浮肿的双腿 可怜染进地土的已不是鲜血…… 当他终于伸手摸到一穗高粱的时候 头垂了下去 垂了下去…… ——他哭了 哭得像一个孩子 烈日炙烤着大地…… 没有云赶来为他遮荫 终于 他沉静下来 慢慢地挺起一颗头颅 18 还是无由的风 吹灭了最后一声蝉鸣 从此那个夏天 已只在无望里畅想 如豆的油光却映亮黑夜里的眼睛 变幻成天幕上滴血的星星 滴血涂抹的是将来的黎明 有那么多传奇 都站成一棵棵的树 让所有的向往都刻进年轮 ……有人踏着晨露走来—— 起早的人总是孤独在路上 举起手 扬向旭日 召唤惊蛰 从此 划出和黑夜的界限 然后 一个人又去赶自己的路 并不是每一个横渡 江河的人都能到达对岸—— 那些中途葬身鱼腹的 两岸青父亲的高粱(现代叙事诗)山便是他的墓碑 …… …… 5. ……几年后 夏天又到了 19 雷声从天庭间隆隆滚过 云间诡秘地闪烁的总是闪电 林间沉闷的蝉声 常被孩子们赶走 那是为了一只 附在枯枝上的潮湿的蝉蜕 村头上有打着红旗的学生走过 “革命，又革命了—— 是文化大革命……” 革命的娃娃们都戴着红袖章 袖章上印着煌煌的大字 “什么字,”父亲问 “红卫兵——” “红卫兵是什么兵,” 山陷下去 地隆起来 海到不曾到过的地方呼啸 …… …… 太阳被钉在了一个人的暮年 流尽猩红 映亮剧场 风 赶来了…… 所有的角色 都投入疯狂 20 主角儿们 个个都是垂钓的高手 将好梦绑在了长杆 有计谋给远远地抛出 好戏连台 你方唱罢 我登场…… 于是 后浪推着前浪 总有前浪死在崖岸 浪死处 撕碎荒唐 他们不知道“日光下，并无新事” 木鱼上敲打的都是“城南旧事” 于是 倾尽天下纸墨 也没写不出“最新最美的文字” …… …… 一天 社员们集合在打麦场上 中间放张桌子—— 桌子上站着的是父亲 头上戴顶纸糊的帽子 胸前挂块刷黑的牌子 牌子上写行歪斜的白字: “社员走资派×××” 桌子两边低头陪斗的 是砍倒过父亲高粱的 支书和副支书…… 21 他们都打成了包庇父亲的走资派 人们围着父亲举起拳头 要父亲认清“私种高粱罪” 父亲就老老实实地交代: “我老是想啊，什么时候 能有自己的二亩地—— 我开荒 那是饿哇……～” “把XXX打翻在地—— 再踏上一万只脚～ XXX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一片喊声—— 又是“乱石穿空 卷起千堆雪” 有人站上去一下下按父亲的头 父亲一次次将头抬起来—— 那是起伏在风中的父亲的高粱 6. 今日 你落下一只脚 踩痛的已是昨日—— 不见父亲的高粱 单有路边眺望明朝的小花 …… …… 今日 你抬起一只脚 22 迈出的已是明天—— 不羡慕艳阳的林苑 单听山梁回响身后的风声 …… …… 百度搜索“就爱阅读”,专业资料,生活学习,尽在就爱阅读网 92to.com,您的在线图书馆 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