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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第四卷·异常精神状态

2017-11-17 48页 doc 88KB 2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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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第四卷·异常精神状态太阳·第四卷·异常精神状态 太阳?第四卷、异常的精神状态 a 和“无限”较量 对少小的我来说,人就是一种特别容易陷入异常精神状态的动物,因为我自己就是如此。 我相信,并不一定需要严重的打击、特殊的经历,人都可能这样,即使他还只是一个生活在父母和社会的全面喝护和爱护中的什么经历都还谈不上的孩子,也可能这样。 我的童年就是这样。我的童年首先就是在异常精神状态中挣扎并且一定要挣扎出异常结果的童年。我感觉自己是被选定的,别无选择的。 每天我只有上学和放学的时候才在室外,没人知道这个时候我有多“艰难”。我在路上走,必须眼睛死...
太阳·第四卷·异常精神状态
太阳·第四卷·异常精神状态 太阳?第四卷、异常的精神状态 a 和“无限”较量 对少小的我来说,人就是一种特别容易陷入异常精神状态的动物,因为我自己就是如此。 我相信,并不一定需要严重的打击、特殊的经历,人都可能这样,即使他还只是一个生活在父母和社会的全面喝护和爱护中的什么经历都还谈不上的孩子,也可能这样。 我的童年就是这样。我的童年首先就是在异常精神状态中挣扎并且一定要挣扎出异常结果的童年。我感觉自己是被选定的,别无选择的。 每天我只有上学和放学的时候才在室外,没人知道这个时候我有多“艰难”。我在路上走,必须眼睛死死盯着前边一样东西。这倒没有限定,什么都可以,比方说路旁边一棵树或路面上的一块石头。我死死地、以我全身心的力气地盯着它,就为走到它跟前去。我当然在几秒、十几秒,至多一两分钟后就自然而然走到它跟前了。可是,这对于我的感觉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对我来说,有一个无限小的点存在于我死死盯着的这个东西身上,我要到达的地点并不是这个东西所在的地点,而是这个无限小的点。我只感觉到自己和这个无限小的点有无限遥远的距离,尽管我距我死死盯着、无限小的点就是在它身上的那个东西只有几步或十几步路,至多几十步路。 我盯着那个东西,那棵树或那块石头,以全身心的力气向它进发。但是,不管我以怎样的力气向它进发,我都感觉不到自己和它的距离拉近了一点儿。在选定它时,它距我也许不过十几步路,这十几步路在我向它走去过程中变成十步路、大几步路、小几步路„„但不管我距它已经多么近了,我也感觉不到自己和它之间的距离减少了哪怕仅仅是不为零的一点点,只感觉到我和它之间的距离仍是无限遥远的。我距它只有一步路了,可是,我仍然感觉到距离它有一整个海洋、无数个海洋、一整个天地、无数个天地、一整个宇宙、无数个宇宙那么浩远,除非我能够一口喝干一整个海洋、一口吞下无数个天地和宇宙,否则,我到达不了它那儿,而我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如何可能一口喝干一整个海洋、一口吞下无数个天地和宇宙。 我是绝望的,但我不能放弃。我终于走完我和那个东西——那个棵树或石头之间最后那一步路了,甚至于我脚都有可能踩在我选定的那块石头上面了,但是,似乎是恰恰要这时候我才真正面对了我距离这块石头是无限遥远的,永远都是无限遥远的,我与它之间有永远都不可能被克服和穿过的无限的虚空,即使我已经在它跟前了甚至于脚都踩在它身上了,我与它之间也仍然相隔无法克服和穿透的无限的虚空。这是因为我距离它身上那个无限小的点是无限远的,永远也是无限远的。任何事物距离无限小的点都无限远的,这是绝对没有什么好说的。这个时候我是更加绝望的,但我更加不能放弃。 我愈是绝望,我就愈是不能放弃。所以,当我这一次选定的那棵树或石头什么的,在我终于到达它身边而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失败”和“失败”是注定的 1 时候,我又不得不选定下一个目标,仍是一棵树或一块石头什么的,当然也可以是路边的一棵草,但这没有什么不同,结果更不会有什么不同。 如此,没有人知道,我从家里到学校,从学校回到家里,那不过是平坦安全两三袋烟工夫的路程,我每天付出的是多么大的努力和挣扎。我感觉到仅仅是一次从家里到学校也把我整个生命的力气耗尽了,可是,除非我根本就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是无法放弃的,而我却显然是存在的,就算假设我不存在和还没有存在,我存在也是可能的,这是最无法否认的。 为了到达无限小的点,我还自认为不得不永远走直线和每一步路都是一样长短的。目光直直的,身子朝着正前方,笔直地向前走,走到不得不拐弯地方,身子像标准的军人动作那样直直地折转一个角度然后再笔直向前走,绝不随机自然而然地转弯。我走路就是在路上用我的身体画全是由直线或者说线段构成的几何图形,画得越来越精确,也不得不越来越精确地画,因为只有无限精确的才是真实的,而我不得不向真实逼近,不然,我就只有掉入万劫不复深渊里去,只有灭亡,而那灭亡是可怕的。 当然,可以想象,不管我做得多么精确——以我要每一步路都走得一样快慢和一样长短来说——我都不可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步都是一样快慢和长短的,我做得越精确就越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客观上是绝对做不到每一步路都是一样快慢和一样长短的。所以,每走一步路,我都必然会体验到那个叫做“绝望”的可怕动物狠狠地咬我的心脏一口。但是,我不能放弃,越感觉到自己做不到就越是会尽全力地去做到,对一步路也不能松懈,越做得好就越感觉到自己无能做到,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做不到,自己还不如一个空无的存在,于是,就越绝望,越绝望就越是加倍努力去做„„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到后来,就很自然地出现了一些现象,比方说,当我向选定的那个目标,那棵树、那个石头或那棵草什么的奋力前行的时候,我的精神的紧张使得我什么 ,它处处都是一也看不见了,眼前黑了,感觉是那种无限的虚空就是这种黑暗了整个海洋、无数个海洋那样浩阔深远,处处都是那样寒冷,我的整个身体都冷透了,我也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了,就和在深海之中完全一样,而我盯着的那个目标则变成了一个白炽闪亮的火球,只有杏子那么大,却是即使把全世界、全宇宙的凶恶恐怖集合起来也不会像它那样凶恶恐怖,它那样子就是把全世界、全宇宙、万事万物都抓进了它里面并在进行为所欲为的毁灭的样子。每次我从这种状态中摆脱出来后,面对正常的现实世界的感觉都是这个现实世界的一切,包括我自己,包括我看得见的我们一沟的人才被这个火球吞进去任意地侮辱和折腾之后吐出来的,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变,其实都只不过是它吐出来的渣滓。 由于这个原因,到后来,我每次选定的那目标,那棵树、那个石头或那棵草什么的,不敢距离太远了,我怕在向它进发的过程中因什么现实之物也看不见了,滚进田里或沟里了,甚至掉下悬崖去了,要知道,到爹那所学校上学,是得走一处悬崖边过的,而又我绝对不能因为走悬崖边经过而放弃向那种“无限”进发,即使有丝毫的松懈也不能。对于我,最可怕的不是在那种黑暗中挣扎,和那个把一切都吞进去了的可怕的火球较量,而是暂时松懈下来眼前是正常的、什么都是原样的现实世界的一切,这时候才会感觉到自己真在向无边虚无中坠去,不得不立刻就选定下一个目标,还是一棵树、一块石头或一棵草什么的,和上次完全一样,只是比上次更用上了全力地向它进发,向“无限”进发。 再后来,我选定一个目标,也就是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棵草什么的并向它奋力进发的时候,会如此迅速地陷入到那种四野的一切,甚至于是整个世界和 2 宇宙一切都成了那种虚空和黑暗,我选定的目标则成了那个白炽闪亮的火球的情景里,跟着,那个白炽闪亮的火球就爆炸了,炸出万道穷凶极恶的烈火和光芒,是真正看得见的烈火和光芒,从这烈火和光芒中冲出无数更加穷凶极恶的怪物,是真正看得见的怪物,向我呐喊、咆哮、猛攻,我都感觉得到它们的利爪抓破了我的身体、抓烂了我的心脏的疼痛,尽管平息下来后我看不到自己身上真有什么被抓烂抓破的地方。 就是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停止,因为停止是不允许的,充其量换一种方式方法,但向“无限”的进发,和“无限”的较量不能停止,不能中断,不能松懈,我也不敢停止,不敢中断,不敢松懈。 b绝对的冷漠 家是真实的,但家距离我是无限远的;学校是真实的,但是学校距离我是无限远的。世界、宇宙、万事万物都是真实的,一草一禾都是真实的,但是,它们距离我都是无限远的。我自己,准确地说,我的身体,我的五脏六腑,我的亿万细胞,我的每一个细胞距离我都是无限远的。我看得见和摸得着的一切都什么也不是,只是凝固的虚空,绝对的尘土,无限的静止和虚无。我只有到达一个无限小的点,穿过它,我才能真正拥有这些东西,家、学校、世界、宇宙、万物万物,还有我自己,我的身体,我身体里外的每一个器官和每一个细胞。 而我是绝对不可能到达一个无限小的点并穿过它的,因为任何人和物都不可能,但是,我又绝对不能放弃。只有一件事情不允许的,那就是放弃和松懈。 有一回,放学后我走一处经过,目睹了崖上一块大石头轰然掉下来不偏不倚砸在了两个正在崖下面凿石头的石匠身上,两个人顿时没有了声息,也可以想象他们十有八九当场就送命了。在场的共三个石匠,没被石头砸的那个也给吓傻了,半天才听见他没命地叫喊起来和跑去看那两人怎么样了。实际上,远远近近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因为远处也有人看见了那个块石头掉下来砸在人身上了,他们都在边叫喊边赶来。整条沟已经惊动了。 除了没被石头砸的那个石匠,我就是这起事件的现场目击者。可是,我没有任何感觉,全沟的人都惊动起来了,我仍然没有任何感觉,可以说,如果要我说实话,那就是我的心和感官因为如此近距离地目睹了这起事件而起了哪怕仅仅是不为零的一点点波动也没有,是绝对没有。对于我来说,我真正看到的只是那块石头永远也不可能砸在那两个石匠身上,那两个石匠也只不过是凝固的虚空。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可能发生。我仍然以全身心的力气走那每一步都必须一样快慢和长短的路,目光甚至没有因为那个已经惊动全沟的事件而游移或斜睨了一下,仍然直直朝前,飞跑过我身边的人,以那样的震惊看着我,看我的眼睛,我感觉到他一看都害怕了,不敢看我了。我听到了有人有在议论我那样近距离地看到了那个事件却完全没有反应,听得出来他们对这个比对那两个石匠被砸了还要大惊小怪。 我回到了家里,我每次回家都这样回到家里的。我站到我的书桌前,准备开始爹所说的那种学习。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家里不同于往常了,爹妈,还有两个兄弟,都已经跑到那里去看热闹去了。我呆呆地立在桌前。这时候,我们院子里 3 的蒙婆婆跑回来了。原来是她也跑去看热闹,但发现自己没有锁门,不放心又赶回来锁门的。她边锁门边自言自语,把她为啥子回来锁门都说出来了。她见我们家的门开着,就唤我名字。她知道我们家这时候若有人那就一定是我。但我要回答她是困难的,因为我不是人,只是凝固的尘土或机器,是不会说人话的。我以自己只不过是机器那样的回答了她。这种回答对于我就像走那样的路一样艰难,因为我不能像一个人、一个生命那样回答她。她倒没有计较,而是听了我的回答后就叫起来: “娃儿呀娃儿呀,你咋个不去看呀~好看得很啦,要多少年才有一回呀~有一个都已经死了,当场断起砸死的,一家人哭成啥样,他婆娘都晕过去了,多惨多好看呀,另一个在往医院送了,怕是也活不成了,活不成就更好看了~娃儿啦,哪去找这样的好事啊,连瘫在床上动不了的都叫儿子抬来看热闹了,一沟里就只有你一个人还在屋头呀~我又要去看去了,你快去呀快去呀,千万别错过呀~” 蒙婆婆边叫边飞也似的跑了。我突然意识到像蒙婆婆这样,像爹妈兄弟那样,像这时候所有跑去看那热闹的沟里人那样,一句话像这世界上每一个正常的人那样,是什么样的幸福。我知道爹妈他们跑去看热闹,动机和蒙婆婆他们是一样的,绝对大多数赶去看那热闹的都和蒙婆婆那动机是完全一样的,蒙婆婆因为面对的只是一个孩子,她才如发泄一般地喊出了她的心里话,在那现场她一定会是另一副样子,甚至于让自己掉下几滴眼泪,但只有她对我的这一席叫喊才是心里话。爹虽然是绝不允许我们看什么热闹的,我们只能有他所说的“学习”,但是,他骨子里和蒙婆婆毫无差别,虽然他会显出自己与众不同地一个人站在远处看,但他骨子里兴奋得很,回到家里,他一定会因为有两个人意外丧生了而兴奋和高兴好多天,尽管这两个人他既不爱也不恨,和他更没有什么过节。然而,这就是人生,就是生活,就是人间,就是真实,就是幸福。我把自己人为地隔绝于这一切之外太久了,也隔绝得太深重了。固然,爹是要我有这种隔绝的,他只要我有“学习”,但是,我实际做到的远远超出了他对我的要求,我连他的“学习”也隔绝了,而他的“学习”却是过那种真实而幸福的生活的必要保证之一。我觉得自己这才意识自己因为这种隔绝而丧失了什么样的东西,它不是别的,就是生命、人生、生活、世间、人间那样的东西本身。 我望了望距离书桌不过两三步路远的床,心里多么想在这张床上歇一下,哪怕只是一下,仅仅就那样放松四肢地在上面躺一下,就一下。可是,这张床距离我也无限遥远。不是它这时候才距离我无限遥远,而是它任何时候,包括我躺在它上面的时候,它都这样,它整个,它的每一样东西,被子、席子、枕头,全都是这样。这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这几年来我就一次也没有更不敢放松地在这床上躺一下,哪怕仅仅是一下子、一瞬间,仅仅是一秒钟,尽管我每天都会到时候就上这床上去睡觉。在这床上,我敢放松一下,我都会感觉到是在向那最可怕的深渊的烈火中坠去,这种坠去已经是我一下也不敢体验的了。 这时候,我望着这张床,想着爹妈他们在那儿如何自然而然地、随心所欲地享受他们的人生,包括我两个兄弟也是这样,有那样的好事情可看,他们也不怕爹妈了,尽管爹对他们的要求和对我的要求是一样的。我想我为什么不可以、不应该、不能够就到这床上去就像一个累极了的人那样放松地躺一下,就一下,也不会有人看见,我是真的真的多么需要这个啊,没有这个我的生命多么空虚和沉重啊,叫人想都不敢想一下。可是,我到底还是没有到床上去那么躺一下,一如继往地开始那种“学习”。在这种“学习”里,我是最接近把自己弄成一个非人的、凝固的东西,一台机器和一块石头,对自己无限接近那个无限小的点、对 4 克服自己和世界及一切的那无限遥远的距离的努力是最费力和最用心的,当然,这个时候也是一天二十小四一刻也不间断、一刻也不能间断的那种向“无限”进发的努力中最痛苦的时候。让所有人都活在那样真实而美好的人间,过那样真实而幸福地生活吧,而我只有接受自己的命运,我必须全身心地、全力以赴地接受这个不管是命运、他人还是我自己加于自己的重负。 c残酷的游戏 说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没有放松过,更没有放弃过,包括睡眠的时候,那是一点也不为过的。多少年以来,我躺在我这张床上睡觉,都是以无限接近石头的状态入睡的,只要上了床就不会再动一下了,就是被子没盖好,也不会去管它,冻一晚上就冻一晚上。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睡觉的姿势和上床时的那个姿势不同了,也会体验到那种我越来越一下子、一瞬间也不能体验了的“完了”的感觉。为了方便,我们下文就称这种我一下子、一瞬间也不体验的感觉为“完了”。没有人知道,由于我对自己进行了了旷日持久的,也可以说是艰苦卓绝的自我约束、自我训练,我早已经做到了上床睡下时是什么姿势,早上醒来还是什么姿势,就跟我真的是没有生命的一样什么东西一样,而且想改变也改变不了了,有时还得醒来后有意识有目的地调节一下,改变一下,在床上动几下,因为这已经弄得我都有些害怕起来了。 老实说,只有真在无边的恐惧中虔诚地、为救自己的命一般地去做到上床睡的时候是什么姿势一觉醒来也是什么姿势,毫无变化,才会知道一个人在一次睡着了的时间里姿势会有多少改变。当初,面对自己总是睡下时的姿势和醒来后的姿势不一致,我不能原谅自己,因为我不能接受那种“完了”。为了惩罚自己,我每天晚上都不睡在床上,而是睡在只有我的手掌宽的床沿上。床是那种老式床,床四周有床沿,人睡在床沿里面,就像给圈围在床里面一样。床沿平时只能用来坐一坐的,不是用来睡觉的。而我就动也不动睡在这个床沿上,到了后半夜才睡到床里去。睡在这床沿上就跟睡在一根悬空的扁担上是一样的,在没有练就成真功夫前,可不能真睡着了,睡着了就掉到床下去了,醒着的时候没留神也会掉到床下去。 我觉得睡在床沿上还不够。在盛夏的夜里把头有意识地放在蚊帐外,让万千蚊子对我的脸进行猛攻,早上醒来用手抹脸一把就是满手的污血和蚊子肥硕碎烂的尸体。我并未害怕,第二晚上仍然这样。如此,我脸上就满是那种蚊子叮咬过后的红点,爹妈他们看见了,心疼成啥样,晚上要专门过我这边来把蚊帐给我弄好,但他们走了,我又把头伸出蚊帐外边了。 尽管做了这么多的努力,可我仍然得面对在我睡着的时间里,我就是一个生命、一个动物、一个人而已,一个睡着了的生命、动物和人,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把自己控制在自己手里。而只要是我不是控制在自己手里的,我只不过是一个睡着了的生命、动物和人而已,我就是在向什么样的“完了”中坠去啊~如何才能使我在意识不到自己、感觉不到自己的时候,就是睡着了的时候,我仍然是完全控制、主宰着自己的啊~ 5 于是,经过不知多少次的反复,我终于下定决心,光着身子站在床前让蚊子叮咬。只有亲身去经历才会知道,受到成群结队的蚊子攻击,浑身上下都是有毒的虫子在爬在咬的感觉有多难受。但是,我决不打死或赶走一只蚊子,多少次手都抬起来了又放下去了,多少次抬起来的手离那几只最让我难受的蚊子只有仅仅一张纸的厚度的距离了,但是终于没有打下去,又轻轻地、慢慢地、怕惊动了正在叮咬的蚊子地离开了。 是的,改变这一处境,不让这么多的蚊子叮咬是比捅破一张纸还容易的,但是,我为什么就不去捅破这一张纸啊~我都为自己的荒谬而怪异、痉挛地笑了一下。但是,如此难受的时候,也是我觉得一切都距离我如此切近、我如此清醒它们的真相的时候。我看到的真相就是一切本来就是荒谬的,极端的荒谬就是一切的本质。它就是那真相,但它也是一个幽灵,你捕捉不到它,而你不捕捉到它、抓住它,你就什么也没有掌握住,更没有掌握住自己。所以,我别无选择。我觉得自己别无选择。 越是不去赶走、拍死一只蚊子,就越感觉到有数不尽的蚊子在扑来,简直就是一团黑压压的蚊子的乌云包围着我,就像不会蚊子被咬死,也会被蚊子的包围憋死、挤压而死。越是让自己动也不动,就越想动一下,哪怕只是一下,比在不论什么境况中还要渴望动一下,动一下的欲望就像熊熊烈火在烧自己一样。越是不回到床上去好好睡觉,床的那种诱惑就越大,床仿佛都在那儿闪耀着万丈光芒,不马上扑上去那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了。但是,那层虽一捅就破但就是不能捅破它的无形的纸阻止了我,一定要捕捉到那捕捉不到的幽灵的决心阻止了我。 叮咬我的蚊子在越来越多,感觉在越来越难受,但心也在越来越安定下来。 越往后,我越感觉自己和床、蚊子、还有我自己的整个身体是不相干的,甚至于各在不同的时空中,这是我强迫出来、演出来的感觉,却终于是我无法动摇的感觉了,就像已然成为无法动摇的事实了。是的,我感觉到自己和自己的身体都是不相干的,我真正的自己不是我的身体、不等于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和任何外在物一样,只是异己的、无关的东西。蚊子叮满了我全身,腿上、脸上、胸上、腹部、背上,到处都是,连手指尖和脚趾尖上都有,个个吸得饱饱的酣酣的,我是那么震惊和恐怖,可是如果说早先我还因为这种震惊和恐怖而一下子拨开蚊帐跳上床去了,后来则在那种决心和对自己的不能容忍和原谅之中坚持了下来,再后来这种震惊和恐怖再大也无法动摇我了,我只在如此细致入微地感觉着蚊子是一种多么贪婪的动物,它们吸饱之后还会吸,吸到动也不能动了,连拔出它们长长的尖嘴的力气也没有了都还恋在人血里面,最后它们都就像一块块小小的石子一样自动掉下地去了,也许有的蚊子掉下去把它们饱胀的肚子都摔破了。在周遭的寂静的包围中,我都听得见一只只蚊子掉下去摔在地上的那种的声音,那种声音那么轻微、细小,但也各个不同,甚至于很动听,清晰而干脆,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在这种细微得近乎于无的声音中我听得出来哪个声音是蚊子掉下去摔破肚皮的声音。 末了,我还是觉得有一个地方我没有交出来,听任了它那种只有动物、生命和人才有的惰性的支配。这个地方就是眼皮。我总在自觉不自觉地眨眼皮,眼皮就成了我身上唯一没有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所以,我全身都叮满了蚊子之后,我开始了坚持不让自己眨一下眼皮。只有真去这么做,才会知道这有多难以做到,它一点也不比我终于做到了蚊子叮满了我全身,蚊子们个个吸得饱饱的酣酣的、最后是因为万有引力定律才离开我的身体我也毫无所动更容易一些,但我最终做到了眼皮上都叮满了蚊子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再往后,奇怪的是,蚊子不来叮我 6 了,它们在我身边飞着却和我的身体保持一定的距离,仿佛有一个就是我站出来的空间,它包围着我,它是蚊子们无法靠近的,对它充满了敬畏的。 要不是夏天过去了,没有蚊子可叮咬我了,我都不会结束这一“游戏”。 d 体验地球人的痛苦 我们这地方,本来是多雨的地方,但这几年连续几年大天旱,每天都有好太阳。也许因为每天早上放学一出教室门都会一眼看到太阳升起有两三竹竿高了,而我每次又都会强迫自己去看太阳升起有多高了,最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看什么和什么之间都是两三竹竿长的距离。我看太阳和大地上所有事物之间,天空和大地上任一事物之间,大地上任一事物和任一事物之间,都是两三竹竿长的距离,不比两三竹竿多也不比两三竹竿少。 我看到太阳上任一处到另一处之间,我看天空任一处到另一处之间,我看大地上任一事物上任意两处之间,都是这种不比两三竹竿多也不比两三竹竿少的距离。我看自己的手指和手指之间,手指上任一处和任一处之间,也是这种距离。这是我无法动摇无法改变的。我看什么都只看到这种距离,看不到色彩,看不到其他差异,看不到运动。太阳升到天顶了,它距离万事万物还是那种两三竹竿长短的距离。一个人距离那棵树由只有一尺变成有几百米远了,仍然是他不管距离那棵树远近如何我也只能看到他距离那棵树永远都是那种两三竹竿长短的距离。 人们说的话,人们张开或合拢的嘴,人们抬起或放下的手,我都只看到也只能看到这种距离。人们说出的话飞向空中,我都能看见它们的形状了,它们是真有形状的,而对这些形状我看到的还是无数那种两三竹竿长短的距离,它们就是由这种距离构成的。最后,仿佛不管多么遥远或多么细微的事物我都看见了,远可以看到宇宙尽头,近可以看到身体内的细胞和一般事物内的原子电子的那样的东西,但是,看它们,我看到仍然只是那种一成不变的距离。世界对于我是那样的古怪、寂寥和空洞。 看到一个人,尽管我可能会死死地盯着他,因为他仅仅是无数的那种距离的组合而已,这使他看上去是那样可怕怪诞,但是,只要他快到我身边,我就会移开目光。我怕他们看到我的眼睛,看到我眼睛他们也许会吓坏。实际上,我已经听人们在议论我的眼睛了,说我看什么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又要把我所看的看死、看燃起来。我听见当妈的在告诫他们的孩子不要看我的眼睛,看到我来了就赶快离远点。 有一天,我突然顿悟似地“明白”了,为什么会是这样,是因为我们距离太阳只有两三竹竿远造成的。 附带提一句:我当然知道太阳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火球,距离我们地球有多远,如果我们地球不是距离太阳刚好这么远,我们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如果我们现在和太阳之间的这个距离发生了改变,我们不是被冻死就是被热死。我还知道不论什么东西在距离太阳近到一定程度时都会化为一缕连肉眼都看不见的气体而消散,如果距离太阳只有两三竹竿远近,那是注定如此的,没有什么逃得脱。这些知识爹早就给我讲过了,我还没上学就已经知道这一切了。 7 我无法动摇我们就在距离太阳两三竹竿远的地方这种感觉,看到一切是也只可能是距离太阳两三竹竿远的结果,感觉到的一切都是只有我们距离太阳就两三竹竿远近才有可能的。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我们还要来到这距离太阳只有两三竹竿远近的地方生存呢,我“明白”的是,活在那个地球上和人间,就是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比活人、做人更为痛苦可怕的了,所以,为了我们永远的幸福,为了我们活在天堂之中,我们被送到了距离太阳只有两三竹竿远的这个地方来了,在这个地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可能有,只有距离太阳两三竹竿远的无限死寂和空洞的距离,当然也就没有了痛苦。 从此,我再也不能安然一分钟了,为了那活在地球上和人间的人们,尽管实际上我从来也没有安然过一分钟。晚上,躺在床上,想象地球上和人间的人们在水深火热之中痛苦万状的生活情景,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因为我眼泪不可能是眼泪,也仅仅是那种距离而已,我绝对无法帮助地球上和人间的人们做点什么,因为我仅仅是那么一种距离而已。没有办法,我只有晚上悄悄起来,在地上像疯了一样乱爬,模仿地球上和人间的人们那种痛苦的生活。我只有生活得和他们一样痛苦,这是我唯一能够为他们做的,而我又是别无选择地得为他们做点什么,因为他们是人且生活得那样痛苦。我让自己扭曲万状,我让自己就像在地狱油锅里一样挣扎,但是,我最终不得不面对我是无法真正模仿出地球人和人间的人们那种可怕生活的。 最后,我发明出了一种精致的办法,就是吃饭的时候不管是喝汤还是吃的是难嚼难咽的东西,我都必须咀嚼五下才咽下去,但也只能咀嚼五下,不能比五下多也不能比五下少。如此是因为我必须做到饮食这种东西是无法和我的肉体发生接触的,它们进入我的身体只是从一种机器的管子里过往了一遭而已。而我必须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地球上和人间的人们一定过着非人的生活,作为人,他们却无法体验到,一下子也体验不到做人的乐趣,食物进入他们身体和进入机器没有任何差异。我只有完全地和彻底地经验他们的痛苦,不然,我就只有“完了”。这种“完了”是我绝对不敢去经验的。 我说到做到,天天如此,顿顿饭都这样。不管是多么好吃的,我不能体会那种味香食美,不管是多难吃的我不能经验它有何难吃之处。纸是包不住火的,家里人发现了我吃饭的时候在搞什么鬼了,被爹美美地打了两回,但我只在变本加厉。再吃饭时,爹就有意识有目的地气狠狠地盯着我,不相信把我扳不过来。终于吃到一种按爹的教导必须反复咀嚼后方能下咽的东西了,而我已经嚼了五下了,不能嚼了,多嚼一下那就嚼到死神的脖子上了,而谁敢嚼到死神的脖子上去。我想了一下就把它咽下去了。爹立即大光其火,拿来专门用来打我的黄荆棒把我按在地下痛打。这时候我嘴里已经又吃进了一口按爹的标准必须反复数次地咀嚼的那种东西,我的嘴包住这种东西,一动也不动。爹打我当然不会哭了,我已经多年爹再怎么打也不哭了。爹打够了,让我跪在那里,我嘴里还包着那口饭,真的是就几乎没动一下,更没有咀嚼一下。等他们把饭都吃完了,我的那碗饭也让他们端去给我倒了,最后他们都走了,我才完全按我定的标准如此这般咀嚼了五下才把包在我嘴里的饭咽下去了。 我日夜为我想象中的地球人和人间人分担他们生活的绝对苦难,也日夜体验着那种只有在距离太阳两三竹竿远的地方才可能的一切体验,尽管客观事实是如果真在距离太阳两三竹竿远的地方,我早就化为爹所说的那么一种气体而消散了。在这种似乎只有真在距离太阳两三竹竿远的地方才可能的体验之中,我一天 8 二十四小时都感觉到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时时的感觉都是一样的热,热得寒冬腊月晚上睡觉都不用盖被子,也不盖被子,我已经有两年晚上睡觉从不盖被子了,就只有躺上床那个动作,此后除非起床在床前站一晚上什么的,就不会再动一下了。不但如此,我还看见一轮太阳始终挂在我们的屋子里的屋脊上,红红的,神秘的,阴森森的,热得可怕的,一天比一天鲜明。如果我们距离太阳真的只有两三竹竿远近,那么,挂在我们家的屋脊上的这轮太阳距离我就刚好是这个距离。这轮太阳出现后,我感觉到就像在地狱里一样热,特别是在家里总是看着这轮太阳的时候。它也和所有幻象一样,只要看着它了,就总是在看着它,即使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我没有办法,只有通过无限接近石头的状态或者说凝固的虚无的状态来对付这一处境。 我也为自己总也不能不是距离太阳就是两三竹竿远这一处境而且我对这一处境绝对无能为力而流泪,但流泪越多就知道流泪的绝对没有意义,一切的绝对没有意义,因为什么都是也只可能是这种距离,这种空洞死寂的距离。我只有通过无限接近虚无的状态,也可以说无限接近仅仅就是一种距离或一种绝对的空洞的状态来摆脱困境。我没有其他的办法,显然,也不可能有其他的办法。 e 体验万事万物的痛苦 虽然我每天的任务就是上学,放学后一进家门就是练爹要我练的那种毛笔字,后来,高考恢复了,就是学习爹要我的那种“学习”。但是,有时候,我还是会被派去干些农活。 有一回,我和村里几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孩子在我们沟那条大沟塄边铲草,一个模样是“国家工人”或“国家干部”的人走来了。我们沟的这条沟塄是一条大路,好些外沟的人到山外去或从山外回来都要走这条沟塄经过。显然,这个“国家工人”或“国家干部”是外沟人。对于我来说,一个“国家工人”或“国家干部”的走近,就是太阳在向我逼近,逼近到我距离它还不足两三竹竿远近的距离。我会感觉自己是一支在烈火堆旁边或烈火堆里融化的蜡烛,当然是一支有全部的人的感觉的蜡烛。这不因为别的,只因为来者是人们所说“国家工人”或“国家干部”,而我的身份是农民。 这个“国家工人”或“国家干部”显然出了点什么事,在离我们那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蹲在那里打开他那个沉甸甸的不知装着什么的挎包整理着挎包里的什么。他边整理边着急惋惜地叹喟着,但是,很显然,他不愿意我们看见他挎包里是什么东西。但是,孩子们都已经围过去了,要看个究竟。我本是一个最不可能也上去要看明白的人,但我终于还是克服了巨大的困难,克服了那种是在向距离太阳仅两三竹竿远的距离内逼去的压力上去了,也看到那个挎包内是什么了。我竟然这么做了,只因为我多少猜到了挎包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看到挎包里是一大卷鲜猪肉,还有一瓶红岩牌蓝墨水,他没把蓝墨水放好,洒出来了,污染了猪肉,他可惜的是那么宝贵的墨水洒了,也可惜他的猪肉被污染了。对于我们这些农民的孩子,这两样东西就代表着当“国家工人”和“国家干部”的意义,当然,也代表着当农民的无意义。我们一年只能吃上一回肉,就是大年三十集体分给各家各户的那点肉,如此还说是为了社员群众们过上一个 9 幸福美好的大年,以体现生活在我们世界无比的优越性。在我们沟里,可能就张书记经常吃肉,而我们则也就大年三十才会尝到肉是什么滋味。看得出来,这个人是经常回家的,他每次回家都会给他的老婆孩子带回去这么大一卷猪肉。还有那瓶蓝墨水,那可是红岩牌的,最有名的一种牌子,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心中的一个梦想就是哪一天才能用这种墨水写字。我们写字用的是两分钱一瓶的叫做蓝墨精的东西兑水而成的那种墨水。 我们几个孩子看着挎包里的这两样东西都呆住了,我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我往沟里的一切望去,往群山望去,看到,只有一件事情才是真实的,只有一件事情才是重要的,只有一件事情才是应该的、必须的、必需的,只有一件事情才是神圣的使命和责任,那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脱掉农皮,进城当“国家人口”或“国家干部”。然而,这么些年来我到底在干什么,可以说,从我懂事以来直到今天,我一天比一天变本加厉地干着的都是什么, 在沟里,我是所有孩子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也是所有人公认的考上大学非我莫属的,但是,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那样的书我是读不好的,那样的大学我是考不上的,那样的农皮我是脱不掉的,永远都是这样。 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在看到自己不可能成为他们所说的“国家人口”和“国家干部”,甚至于也不可能当好他们所说的“农民”、我根本就当不好当不了他们所说一个“人”的时候,我对自己的不满、痛恨和绝望都达到了什么程度。我需要得到拯救,得到绝对的拯救,可是,谁能救我,谁在意我,谁能帮我。 就是在看到这个挎包里的这两样象征生活的意义、生命的价值的东西之前,我已经数月如一日地在做一件事情,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让自己上牙和下牙接触。说起来这只不过是个游戏,或只能归结为游戏,可是,它于我不是游戏。生命、世界、宇宙、万事万物、过去未来和现在,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的上牙和下牙那个狭小有限的空间之间,而且只是一个气泡,上下牙轻轻互相一磕就破了,也就是“完了”。“完了”是我脚下永恒的深渊和地狱,是我绝对不敢试探一下、经验一下的,落入它之中是我得绝对无条件避免的。我已经到了只要我的上下牙轻轻挨着了,包括吃饭的时候轻轻挨了一下,我都会顿时浑身冒冷汗的程度了。问题不是冒不冒冷汗,而是我压根儿就没办法不这样。没有谁能救我,救一切,只有我自己才能救我,救一切。 看到这个“国家人口”或“国家干部”的挎包里的那两样东西,我才认识到自己旷日持久地进行的这些“游戏”,这些看似不过是游戏我自己却知道我可能因为它们已经毁了、无法回头了的“游戏”是多么虚妄和自欺欺人。我都有了杀了自己的心情。我的上下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我允许它们挨着了,可是,我发现自己还是没法做到让它们真挨着,还是有一层无形的东西垫在上下牙之间,我还是无法经验如果我的上下牙真挨上了就一切都“完了”的那种恐怖。我出路何在,我该怎么办。 这时候,我看见了那卷猪肉是裹满了盐的。这是大热天,给鲜猪肉撒上盐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我却从中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这卷猪肉实际上是一个和人一样的生命,它具有和我们完全一样程度的意识,可是,它的样子被弄成了一卷猪肉的样子,它也仅仅被人们当成猪肉,它也没办法不让人们和世界把它当成一卷猪肉,它有和人一样的意识,一样的感觉、知觉和心理活动,但它不能动一下,也不能表达,绝对不能。于是,我看到它里里外外撒上了那么多的盐,它当在怎样的难受之中啊,就像在我们遍身的伤口上撒满盐的感觉一样,可是,它却只有绝对地忍耐着,它因为疼痛难忍而哪怕仅仅不为零地动一下也不可能。 10 不需要时间,我就想起了为什么我数月以来会让自己的上下牙在任何时候都不能有所接触,包括吃饭的时候,包括睡觉的时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上下牙是挨着的,我会有如被浸到了北极海洋深处的黑暗中而且无路可逃的恐惧。 为什么呢, 就因为有一天我“顿悟”般地发现了,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有意识的,而且其生命和意识的程度和人没有一点区别,可是,它们却都被造成了那个样子,只能以那个样子存在,无法享受人能够享受的一切自由和权利。看那棵树,它被弄得那样怪模怪样,可是,它只能以那样子而存在,它不愿意像那样长,可是它就得像那样长,它不愿意在风中那样摇摆,摆得它就像多么快乐和多么愿意让人快乐似的,可是,它还就得在风中那样摇摆,摆得就像它多么快乐和多么愿意使人快乐,它想对它这样摇摆施加哪怕仅仅不零的一点点影响也不可能。它被砍了一刀,它当多么痛啊,可是,它想叫啊,它叫啊叫啊叫啊,就是叫不出来,想抗议也只能在心里永远痛苦地想着、念着,想让它被砍的那个地方流出的不是那么一种汁液而是人血以表示它的不满、愤怒和悲痛也只能永远在那儿痛苦地想着念着,一点办法也没有。它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忍受外界和自然规律、自然法则强加给它的一切。 没几天,我就什么也不能看什么也不能想了。看见山、看见水、看见风、看见云、看见泥土石头、看见禾苗庄稼、看见桌子凳子、看见猪牛羊狗,总之,看见什么我都看见它们都有和人一样的意识,我们能感觉到的它们也能感觉到, 它们也能看到,我们能想到的它们也能想到,可是,它们却被禁锢我们能看到的 在那样的模样里,不能像人一样走,不能像人一样说,不能像人一样行动,不能像人一要哭、喊、表达、行动。它们全都是被绝对监禁起来的。 我听人们说“国家人口”和“国家干部”在大热天可以享受一种叫做电风扇的东西,那东西吹的风让人在再热的天也想多凉快就多凉快,就是神仙也比不上。但是,我想象一个人,一个就和我一样的人啊,却被弄成了电扇那个模样,在人的意志外加自然规律、自然法则的绝对支配下为人那样转动,什么自由也没有和不可能有,我们人就是手脚被斩去了,舌头被拔去了,眼睛被挖去了,我们都还可以在自己的意志的支配下扭动,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声音表达自己的痛苦和仇恨,而这电扇它能够吗,它只能按人的意志和自然规律对它的限定那样转啊转啊。我想象,是人的人还怎么可能享受这种享受啊,如果他不能解救这个电扇,使它恢复它作为一个和我们一样的人的本来面目和自由,他只会选择从高楼大厦上跳下把自己摔死。我想象任何人,只要他是人,他看见和想到这世上任何一样非人的东西都只会选择疯狂和自杀。 所以,我没有办法,只有让自己无限接近纯物质的状态,深入到像电扇、猪肉这样的低级的存在物的那种存在状态的核心之中去,经验它们那种痛苦,它们那种黑暗,它们那种被永远囚禁的绝望。 最后,我更想到了我自己,想到了人本身。我想到了人是由亿万细胞组成的,我是由亿万细胞组成的。这些爹早就告诉我了,我也能够理解,也许比爹理解得要好得多、深得多。我也能够理解和想象爹说的这些细胞每一个都可以成为一个人,人类有一天不需要生育,在人身上任意取下一个细胞就能造出一个人来。 对爹说的这些我能够理解和想象。于是,我想,我是由亿万细胞组成的,这些细胞每一个如果独立出去都可以成为一个人,一个有我一样的意识的人,但它们在我身上却只是一个细胞而已,一个小小的多少可能有点知觉的肉球而已。为了我的存在,为了我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亿万细胞牺牲了自己,牺牲了自己也 11 可以作为一个人一个“我”而活着的机会。我为了自己的个人的存在,使亿万个细胞都失去了像我一样存在的机会,而它们每一个本来都可以像我一样存在,像世界上的人人一样存在。这是谁给我的资格和权力。我终于觉得自己没有这样的资格和权力啊。我们谁也没有资格和权力为了自己而剥夺他人的机会,更不用说亿万他人的机会啊。 组成我的每一个细胞原本都可以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但它们却仅仅是些连肉眼都难看见的小肉球而已,没有眼睛鼻子耳朵,终生依附于我,终生被禁锢在那个狭小的位置上,终生生活在黑暗之中,如果它们有和我一样的意识而不仅仅是具有一点点知觉而已,那就更可怕了,我的罪恶更大了,这和我为了自己的存在而把亿万无辜的人囚禁起来,囚禁于爹给我讲过的那种集中营没有两样,甚至比那还可怕,比我把亿万人全都囚禁起来,还斩去了他们个个的手脚、挖去了他们人人的眼睛、拔去了他们全部人的舌头还可怕啊。是谁给我的权力把我个人的幸福建立在亿万他人如此的痛苦之上啊,我是怎样一个让亿万生灵涂炭的暴君啊,我的罪恶谁才能书写,什么才能装下啊~ 我发抖,我绝对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已经在心安理得、蒙蒙懵懵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了,我不能再等待一分钟了。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弃自己,全面、彻底、干净地放弃自己。我想,只有放弃我自己,才能解放我身上的亿万细胞,只要我放弃了自己,全面、彻底、干净地放弃了自己,也就解放了我身上的亿万细胞。如何放弃自己呢,就是从精神上放弃。这得先从放松开始。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进行的就是这种放松和放弃。我想象自己是一具尸体,身体的各部分已经不再属于我,各部分与各部分之间也已经失去了统一的联系,不再服从一个统一的意志。我想象自己就是一堆沙子,只是看起来有一个统一的形状而已,实际只需轻轻一口气就会烟消云散。我想象自己没有细胞,没有手没有脚,没有五脏六腑,没有身体,我仅仅是一个“空无”的存在,我的细胞、我的手脚、我的五脏六腑都不再受我的意志操纵而获得了自由,脱离我而进入到了无边的虚空之中,在那儿获得了它们绝对自由。 我不让自己的大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因为这就是在利用那构成了我的大脑的细胞使它们仅仅作为构成我的大脑的细胞而存在,要让它们得到解放,我只有完全不思想,不产生念头,让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我不能不呼吸,因为我不能真死去,因为我死了我身上的细胞也都得死,它们不仅因我失去了做人的机会,最后还因我而死了,但我让自己的呼吸那样微弱,那样短,微弱到和短到仅仅限于鼻孔和嘴唇之间狭小的区间内,几乎若有若无,因为如果我像正常人那样需要怎么呼吸就怎么呼吸,想怎么呼吸就怎么呼吸,就是把组成我的鼻孔、咽喉、肺的细胞,进而是组成我的身体的所有细胞全都定死为仅仅是些细胞而已,做它们不愿意做的工作,在黑暗之中咀嚼它们无边无际的悲伤。我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甚至是年复一年地进行着这些谁都只有自己去进行才会知道有多么难,但也谁都只有自己去进行才会知道它们其实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工程。 总之,在那样一段时间,我不敢看到人们挖地,因为那于我就是每一锄都挖在活活的人体身上的;我不能做到把柴禾架到灶腔里去烧,因为那于我就是把活活的和我一样的人架到灶腔里去烧;我不能看到人们把饭食放进口里狂咀大嚼,因为那于我就是把活生生的人放进嘴里狂咀大嚼,就是人吃人,活人吃活人„„我吃一口饭进了嘴里,我不敢嚼,不敢吞,因为这对于我就是我包了不知多少个生命、多少个人在我口里,我这一口嚼下去,会死伤多少生命,如果我这 12 一吞下去,就把多少人变成了我的大便~我浑身发着抖,饭都从口里流出来了,爹气狠狠地看着我,又在准备打我了,可我还是不敢嚼这口饭,吞这口饭。 我这像是游戏,但其实不是游戏,是真正已经达到了病态的程度的。 所以,我只能发明出不让自己上下牙接触这种办法。我想,只要我做到了在整整一年或两年里上下牙都不接触一下,我就也能做到我的整个身体真正松散如一堆沙子,我的各个器官,我的每一个细胞也就可以获得他们的自由了。我成了一堆沙子,我成了那种没有细胞、没有四肢五官、没有五脏六腑的“空无”,我也就下降到了事物的核心,所有事物的核心,每个事物的核心。我相信,“空无”就是每个事物的核心,包括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电子的核心,它被禁锢在细胞或电子的那种外形之中,细胞或电子就是它的监狱,只要我完全、彻底、干净地放弃了我的身体,我不再被囚禁于一个人体之中而是以纯粹的“空无”面目而存在,我就不但在所有事物和、每个事物的核心,经验所有事物每个事物的经验,那被绝对囚禁的黑暗经验,还解放了所有事物、每个事物,包括每个细胞、每个电子,使它们获得了绝对的自由。“空无”就是绝对的自由。 我只有如此,别无选择。从上述那次见到了那一块可怜的猪肉后,我变本加厉地进行上下牙不相接触的工程。吃饭、说话、读书,我都不能让自己的上下牙接触,稍有接触,我都会浑身冰凉地呆地那里,吃饭停止了,说话说到中途不说了,书也不读了,即使挨爹的饱打也是如此。经过旷日持久地努力,也不知因为招致爹的不满而挨了多少打,最后,我竟做到了,做到了就是想让上下牙接触也做不到,用力让它们接触也做不到,每晚上睡着之后第二天一觉醒来发现上下牙之间都没有挨着,就和我睡觉的姿势一样,睡前是什么样子,一觉醒来了它还是什么样子。 然而,我之所以得像这样做,只因为做到了哪一步都什么也没有做,做到了哪一步都得继续下去,只不过可以换一种形式而已。 所以,做到了自己的上下牙不相接触一下,在长达数月的时间里任何时候都不接触一下,就是我想让它们接触以致用力让它们接触它们也互相接触不到的时候,就又开始了不眨眼睛,一天二十小时都不眨不眼睛。为此,我甚至于晚上睡觉都尽量缩短睡眠的时间,因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睡着了眼睛是睁着的。做到睡眠时间很短倒不难,因为,这事实上早已是我因为种种原因在直接或间接地做的了,客观上也是我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了,按爹之令上床后大半时间不是睁着眼睛动也不动就是悄悄下床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着。可是,只有真去做到不眨眼睛,除了晚上睡着后的时间外,所有时间都是眼皮动也不动,才会知道到头来这会弄出什么结果。到头来的结果是,我的眼睛起满了血丝,眼睛眨一下都疼痛难忍。 不得不放弃眨眼睛了,我又开始了转头,说开始就开始了。我所谓转头就是不断强迫自己向一侧转头,一天至少要做五百下,只要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就立即开始做,如此如果我能坚持两年,一天也不中断地坚持两年,我就救了自己和救了一切了。然而,仅仅做了不到十天就不得不停止了,因为脖子上因为我这么做而起了一个大肿块了,转一头就疼痛难忍,而且因为这个肿块头也转不动了。 又开始了磨手指。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只要我消除了我的指纹,我也就得救了。我相信我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罪恶,而之所以如此,只因为我是我而不是别人。我发现指纹毫不含糊的指示出了这一点,虽我不等于我的指纹,但我的指纹是一个标志和象征,窥一斑而知全豹,通过它就可知道我是我而不是别人,我无可替代,我独一无二。我相信,所有那些获准了可以在这 13 个世界上存在下去的人都不是无可替代和独一无二的,都是没有指纹的,都像背兜锄头一样,可以互换的,人人完全雷同的。 总之,我被深重的罪过感压迫着,必求得解脱的途径,而在这天我发现了途径就是通过,仅通过在磨石那样的东西,最好是磨石那样的东西上以铁棒磨成针的耐心磨我的手指头,如此下去,只要我有那恒心和耐心,总会有一天,我就会没有指纹了,指纹自然而然地消失了,而到那时,我也就从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原罪感中解脱出来了。 于是,我立刻开始了磨手指头。只要找得到时间,我就在把我的十个手指头在磨石那样的石头上耐心细致地磨,不好到这样的石头那里去,我也在桌子上、凳子上磨,走路也在衣服上磨。我根本停不下来,想中断一下,哪怕只是一下也不可能,不管因为什么情况而被迫中断了,我都会如临深渊、如临大敌,都会和那种我挨都不敢挨一下的“完了”面面相觑。在课堂上做作业时,爹是一定要我一手写字,一手按住本子的。但是,现在,我不得不一只手在做作业,另一只手则放在桌子下面耐心细致地磨手指头。爹一次又一次地给我纠正,但只要他不注意,我的一只手就已经下意识地到桌子下面去磨手指头去了,甚至于他还在看着,我的一只手也已经滑到桌子下去磨手指头去了,因为我没有办法,我不能停止和中断,哪怕只是中断一小会也不能。最后,爹看出我又在搞什么鬼名堂了,把我按到桌子上痛打,可是,就是在他打我的时候,我的一只手也仍在裤子上无限耐心而细致地磨着,磨掉我的印记,磨得我在这世上存在就和我完全没有存在一样,磨得我的大脑不是大脑而是像生产队的保管室那东西完全一样的仓库,放进去的是什么取出来的还是什么,不会变样也不会增多和减少,磨得我写字写文章都仅仅是一台机器在按人什么都给我弄好了的排字印刷而已而不是一个人在写字写文章,不然,我在这世间就没有出路、活路和生路。 可是,最终,我却不得不如此震惊地面对,当我十个指头都在这种耐心而细致的磨的过程中脱掉一层皮之后,里面那层皮上显出的还是一模一样的指纹~而且,根本就不能再磨了,这层血红的新皮,不要说放到磨石那样的东西上耐心而细致地磨了,就是轻轻挨一下石头,轻轻挨一下裤子都钻心地痛,根本就无法忍受。再说了,我还发现,就算我不在意这种痛,也磨不出我要的结果,只会磨出血来,磨出里面的肉来,磨出骨头来,但指纹这东西却是从骨子里出来的,是骨子里的东西的标志,就算我把十个手指头都磨掉了,或干脆用斧头砍了,这骨子里的东西还在那里,还是没有变,而要紧的恰恰是磨掉这个东西,而不是指纹。 这天,趁家里没人,我拿来家里那把大砍刀,把一只手放在那块妈用来磨刀的石头上,挥刀奋力向这只手砍去。我知道这不会得到那种必须的结果,只会使我在这世上的生存更加艰难,更没有出路和活路,但是,我恨我的手,或者说,我恨自己,要把这种恨加诸在我的手上。不过,我放在磨刀石上的手本能地往后一缩,砍刀没砍上,而是在磨刀石上砍出了四射飞溅的火花。我长叹一声,只能面对我在这世上就是没有出路和活路这个事实,但这个事实是我如何能够面对的。宇宙就是一整坨冰,处处一样密实,只有在它的中心才有巴掌大的一个空间,人就生活在这个空间里。在这个空间里人当然不可能是人了,只是一种适应了在如此的环境下生存的虫子,我管它们叫冰虫。而我是一个人,是我自己,所以,我在这个洞里是没有出路和活路的。只有去宇宙这坨冰之外,但四面八方都是无限厚且无限坚硬的冰,我如何可能到达宇宙之外。人类早就已经没有人尝试穿透这冰到宇宙之外去寻找生存空间了,早就已经是完全而彻底地变异退化成了冰虫的人类了。这世界不能容我,教育我,改造我,其实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告诉我 14 根本就不能到达宇宙之外,早就没有人这样做了,以前这样做的人都失败了,他们也注定失败,因为根本就没有宇宙之外,不管这个宇宙怎么样,我们都只有适应它。但我绝对、绝对、绝对无法接受事情就是这样的、只能这样的。我到底该怎么办。 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几乎是从我懂事那天起,我就在这样对自己进行越来越精致、认真、投入、深入、虔诚的折磨。这里写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 f 醒来吧~醒来吧~ 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在心中绝望地呼喊:醒来吧~醒来吧~悲哀的眼泪流出来,手指在床沿上用力地掐着,指甲都掐到床沿的木头里面去了,掐破了,血流出来了,也痛得钻心,可我还在用力地往木头里掐,还在心里奋力而绝望地叫喊:醒来吧~醒来吧~ 这源于有一天早上起来去上学,走出我们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高观山和那个我每天早上上学出门都会看到他的人。高观山是我每天上学出院子后就会看到的,那个人这段时间也每天准时出现在那里,我早上上学一出院子都会看到他。这天,我突然震惊地看到: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绝对不可能昨天看到了高观山,今天还能看到它,昨天看到了那个人,今天还能看到他~如果我昨天和今天看到的高观山都是那个高观山,如果我昨天和今天看到的那个人都是同一个人,那么,就没有理由说高观山和这个人不可能永远存在下去,就不能不说高观山和那个人是不朽的、永恒的,从来存在也永远存在的、静止的和不变化的。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并没有这样的现象存在。如果说今天的高观山比起昨天的高观山、今天的这个人比起昨天的那个人,变化是多少有的,少部分变了大部分还是相同的,所以,它们看上去还好像是昨天的它们,但是,这样一来,那从昨天延续到了今天的没有变化的那部分就是不变的、永恒的、静止的,而这也是不可能的。变化要么是绝对没有的,要么就是绝对的。所以,我看见的高观山和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觉,一个幻觉,一个梦样的东西。 只有很少的孩子都才会产生这样的法想,而所有的成人都会说这样想是荒唐的,并且讲得出能够说服所有人的理由,但是,我不仅这样想了,而且我相信自己没有错,我不仅相信自己没有错,还认真对待,无限认真的对待。 我坚决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高观山和每天早上都在那个时候看到他准时出现在那里的那个人是幻觉,不可能是真实的,还有一个理由。也是天天出门都看见高观山,天天都看见高观山,高观山天天都是那个高观山,有一天,我突然想到,高观山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一个什么高观山~是的,高观山存在于哪里,存在于高观山山顶,这不对,因为高观山包括山腰和山脚。那么它同时存在于山顶、山腰和山脚,这也不对,因为一个存在不可能同时存在于几个地方,它只可能存在于一个地方。是高观山的这部分存在于山顶,另一部分存在于山腰,还有一部分存在于山脚,这也不可能。因为,如果是这样,它就在每一部分中既存在又不存在,而一个存在它要么存在,要么就不存在,不可能既存在又不存在。所以,根本就不存在高观山~高观山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15 我举一反三,还由此而推断了人也不存在~我也不存在~人是一个幻觉,我也是一幻觉~ 这样,就有了我每天早上醒来都要那样叫喊,还要把手指甲在床沿上掐破,掐得流血,企图以这种方式使自己从一个沉睡得如死去了甚至甚于死去了的梦境或相当于梦境的境况中醒过来。 其实,对世界的真实性的怀疑,几乎是从我懂事那天起就开始了,而且我并不只是泛泛地怀疑一下,满足于智力游戏的快感,而是把自己整个人,甚至于可以说把自己整个生命都投入进去了,以一般人无法想象的激情、意志、决心和执着对待自己这些怀疑,这才有了上面所说的每天早上起床时心里都要绝望痛苦地呼喊:“醒来吧~醒来吧~” 在这种绝望和痛苦中,我体验就是绝对无法容忍自己和原谅自己,因为我竟活于幻象之中并满足于这个幻象,而真实显而易见是存在的,绝对不可能只有幻象在而没有真实在,因为如果没有真实在,我也就不可能得出世界是一个幻象,人、我、物皆不真实的结论。真实是幻象的前提,没有真实就幻象也不会有,幻象之所以是幻象只是因为它绝对需要前提但又不能以自身为前提只能以真实为前提。所以,真实是绝对存在的,真实还就是存在本身,只是我们以幻象为真实而已,所以,醒来不仅是可能的,更是应该的、必须的,是我作为人不可推卸的责任、义务和使命,要不然,我就不是人、不是我自己。作为一个孩子的我,把做人做自己看得高于一切,高于我的生命。 也就是在这种心理状态中,我自以为是发现了真理的闪光地产生许多稀奇古怪,简直匪夷所思,但我同样投入自己的一切和一切无限严肃认真地对待它们的想法。比方说,我想到了,我并不可能证明,我不是一个摆放在人类的“领导干部”和科学家们办公桌上的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领导干部”和科学家们对我进行精致的实验,用高端的仪器向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精确无误地输去经过严格计算的各种不同的电流或电波什么的以刺激它,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受到这种无比复杂又无比有序的人为的刺激而产生了同样无比复杂又无比有序的感觉什么的,而这些感觉就是我现在看到的世界,看到的小房沟,看到的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包括我的家,包括爹妈兄弟,包括我对这一切的全部记忆。“领导干部”和科学家们当然是严肃的,是为了某种神圣的事业,可是,再神圣那也是他们的事,而我,则必须生活在真相和真实之中。我醒来后将发现,作为这么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实在是再也找不到比它更难看更恐怖的了,比我现在以为是我的这个我相差何止千万里,而且更重要的是,醒来了我将面临生存危机,因为,我醒了是不会再接受那种实验的,这是注定的,而不接受那种实验的那么一种奇形怪状的东西也就不会被“领导干部”和科学家,还有他们的人民供养了,而它是那么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还可能因为“领导干部”和科学家们为了他们的实验而切去了它许多器官,它原来就得靠这些器官才能生存。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得责无旁贷地活在自己的真实之中。 我还想到了,我有可能不是这样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而是那样一种奇大无比的无骨的怪物,特别是我的肚子,把大地的大部分地方都占据了,全世界的人民为供养我日夜工作,流血流汗,他们的劳动所得他们自己只能享受很少的一点点,他们的孩子全都在挨饿,时常有饿死的,而之所以弄成了这样,就因为他们不得不把他们大部分劳动所得用来供养我。我是这样一个怪物,却是昏睡不醒的,做着我现在就正在经历着的梦,关于这个小房沟,关于我的爹妈、我的家、我们家的房子、我的考大学脱农皮漫长而痛苦的梦;而且我还有那样大的肚子, 16 还是一个没有骨头的动物,所以,我完全不能劳动生产,但是,为了我活下去,我的需求量却是极大的,大得无法想象的,要让我活下去,全世界人民也只有那样了。像我这么一个怪物,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活下去呢,我想象这是因为那真实世界太美好大伟大太善良了,它是任何生命的天堂家园,它不会抛弃不论什么生命,即使是像我这样一个怪物;我又想象,也可能是那儿的人民把我当成了神在加以顶礼膜拜,所以才为我付出了那么多。但是,不管是哪一种情况,我都不能让它再延续下去了。 我还想到了,也许我是这么一个怪物,可是,那儿的人民根本就不是在这样供养我,而是笑我,成群结队地爬到我身上戏弄我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器官,哈哈大笑,还团结一致、众志成城地在将我消灭,砍去我的手,斩去我的脚,拔掉我的舌头,挖去我的眼睛,拿去风干了做成腊肉,他们还准备对我开肠剖肚,把我的五脏六腑也挖出去享用,或用去请他们的大队党支部书记那样的人“过午”或“宵夜”,对我消灭成了他们的狂欢节,这样一来,我还能存活吗,再说了,没人管我,我也不可能躲避风雨,不知对付毒蛇猛兽对我的进攻,甚至于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还在做着这个躺在这张床上活在这个家里有那样的爹妈兄弟的美梦里。 我不得不震惊地面对,我的确不可能严格符合逻辑地证明,所有这些情况都是不可能的,还真只有我活在这个小房沟,有那样的乡亲们和爹妈兄弟才是真实的。既然这是无法证明的,我就得认真对待,我就得别无选择地认真对待,因为真实不管是什么,也许是这样也许是那样,但不管是那样,真实都是存在的、唯一的,而且,有一点是绝对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我是有知觉、有感觉、有意识的,不管我是否在做梦,我都在一种意识状态之中,所以,我因为拥有意识、感觉、知觉这样神圣而确定的东西,我就有了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我就是这个责任和使命,那就是生活到真实之中去,它不是不可确定的,它就是它,就是一切。 醒来吧~醒来吧~ 没人能够想象这种呼喊对于我是怎样一种呼喊,它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所以,我不可能总这么呼喊而不做什么。我做什么呢,是的,这是什么路子途径方式方法也没有的。总之,就是什么也不能做,做什么都无用。能确定的只有一条,就是我没有放弃的理由。或者说,没有放弃的理由就是得放弃一切,包括放弃我自己的那全部和唯一的理由。我的指甲在床沿上掐裂开了,血流出来了,我无限漠然地看着它,因为我相信我看到的是假象,不是真实。我相信,如果我能够做到对一切、对万有、包括对我自己无限的漠然,也许真相就出现了。尽管这是人做不到的,也没有任何方式方法可言,但我不能放弃,不能放弃就是我得放弃自己、放弃一切的理由。 g 人的惰性啊~人的惰性啊~ 我经常听沟里人交织着自豪、激动、敬畏和恐惧地谈论我们世界取得了多么多又多么大的史无前例、举世瞩目的成就。他们说,我们已经造出了一种武器,这个武器先是美国鬼子造出来的,现在我们也造出来了。这个武器可以一下子消 17 灭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可以一下子灭掉一整个国家,有了这个东西就没人敢惹我们了。他们说,美国鬼子能够造出人造卫星,我们也能够造出来了,夜晚天空中那些慢慢从天空中划过的星星就是人造卫星,其中有一颗就是我们的,它还放着《东方红》音乐,我们把《东方红》音乐都放到宇宙太空中去了。他们说,如果国家决定把海洋填起来在上面建造大城市那也就得把海洋填起来建造大城市,我们这些农民都只有绝对听从和服从的份,就是需要把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农民直接填到海里去,直接把他们推到海里活埋了,那我们这些农民也只有绝对听从和服从的份。有人说,像这么大的工程那不会只需要全国的农民家家户户都至少得去一个人下苦力,还一定需要把几十甚至于几百万农民直接推到海里活埋了的,不然,这样大的工程也就做不成。他们说越大的工程就越需要死人的,像这么大的工程就不只是需要死人了,还就需要活埋那么多人,他们说当年秦始皇的万里长城就是这么建成的,不然,万里长城就建不成,更不会屹立千年不倒。他们说,当农民的,为国家这样大的工程牺牲自己那也是值得的,那就是实现了自我的价值,当农民的最多可以做的也只能是在心里念叨最好不要自己被选去直接推下海活埋,这么想嘴上都不能说出来,更不能在行动上表现出来。 他们这类谈论很多很多,广播喇叭里讲的,还有我们的课本讲的,张书记们宣读的那种种被叫做文件的东西里讲的,完全能够听得出来也全都在和他们这些应和。旷日持久下来,我的感觉是,世界听起来有不同的声音,不同水平不同人不同东西发出的声音,有听起来愚昧可笑的,也有听起来像是站在真理的制高点上的,但实际上只有一个声音,所有人所有东西发出的声音都是完全一样的,没有任何真正的区别,和村人们那最愚昧可笑、荒诞离奇的谈论没有任何真正的区别。 它们最初让我震惊、恐惧、焦虑,它们让我有的震惊、恐惧、焦虑是无法形容的。我总在想它们,或者说它们就像长在我脑袋里的瘤子,总在折磨我。长在我脑袋里的这样的瘤子很多很多。最后,我终于看到,当然,也只是自以为看到,所有这类事情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只不过是尘土的尘土,只不过是那种冰的冰。为什么呢,因为那样的万里长城,它不会在阳光下投射出影子吗,那样的武器、那样的人造卫星、那样的填海造起来的城市,会不在太阳的照射下投射出它们必然有不可能没有的影子吗,而它们只要必然投射出影子来,它们不能像鬼神那样、真正的鬼神那样在阳光下没有影子,它们就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尘土的尘土。把它们全都弄成透明的也无济于事,因为那不是真正鬼神的那样没有影子。只要不是真正鬼神那样没有影子,那就只不过是尘土的尘土。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是因为这几年大天干,天天都有好太阳,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我都看着我自己的,还有所有在阳光下不可能没有影子的那些事物的影子。一段时间,我不敢看事物,就只有把目光落在这些影子上,我想,影子应该算成事物的缺失造成的,不能说也是一种事物。但是,看着这些影子,我就看到了,当然,只是自以为看到了,所有事物,在阳光下,如果不能和真正的鬼神一样地没有影子或诸如此类,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只不过是尘土的尘土,虚空的虚空。我甚至于还相信自己看到了,人类之所以会有那样的野心,会去造那样的可以瞬间消灭那么多人的武器,会去造以活埋千百万人为代价才可以换得它屹立千年不倒的工程,实质上就因为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尘土的尘土,虚空的虚空,他们要战胜尘土和虚空而求得真实,只不过他们在以尘土战胜尘土,虚空战胜虚空。 18 如果真正面对了一切都不过是尘土的尘土、虚空的虚空这一事实,你是不可能只是想一想而已的,且不管这是不是一种植病态而已。于是,我立即就开始了行动,那就是每天晚上在床前站到鸡叫第二遍时才上床睡觉,通过这种办法,最终使我在阳光下、月光下、灯光下,所物理的光照下都真正鬼神那样的没有影子。当然,一天里其他所有时候都得为这个目的活着,都在为这个目的做事或者说折磨自己,只不过相对而言在晚上是全力以赴的。 我能够通过每天晚上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到鸡叫第二遍也就是天快亮时,如此站上无数个晚上,真正意义的无数个晚上这种办法使我最终和真正的鬼神一样吗,这样的问题我是不会向自己提出来的,因为我别无选择。 我总是会在晚上爹规定的睡觉的时间里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着。实际上,一天之中,也就晚上爹规定用来睡觉的时间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时间,我有那么多那么重大的必须解决的人生问题和关乎世界、关乎存在、关乎一切的终极问题,也只有利用这个时间来解决。所以,我早就在想如何充分利用这个时间,对我其实总没有真正利用好这个时间而充满了无法原谅、无法饶恕自己的心情。我最后还发现,在这个时间里在床前站,尽可能站最长的时间,尽可能站着的时候动也不动,是最好的解决我的这些人生大问题的办法。多少办法都没有可操作性,比方说,那种磨手指头的办法、转头的办法、不眨眼睛的办法,它们都无法做到长期不间断地做下去。还有多少办法容易被大人们发现。但不管什么办法,它们都异曲同工,只要把一种办法坚持到底,就够了,就能够成就一切了。所以,经过无数次尝试,无数次的失败,我最后也认定了就用晚上在床前站这个办法。 晚上在床前长时间动也不动地站着,我已经做过无数次了,有连续站了十天的,连续站了半个月、一个月的,也有连续站了一整个夏天的,为的是动也不动地忍受蚊子对我的叮咬,看我到底能忍受到什么程度。也曾因此而站得腿都肿了,路都走不动了,爹妈发现了,那么关心和心疼,把我弄去看医生。不过,我发现,现在我已经是再怎么站腿都不会肿了。这使晚上在床前站这办法又增加了一个优点。 于是,面对所有一切和所有可能的一切,当然也包括我自己,都是绝对的尘土的尘土和虚空的虚空这一沉重而严酷的事实,我终于平静了下来,下定决心每天晚上都在床前动也不能动地,或者说,尽最大可能动也不动地站到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才上床睡觉,如此一直做下去,一个晚上也不中断,一个晚上也不偷懒,一个晚上也不马虎,直到那种结果出现——在所有物理的光照下,我都真正鬼神地、超自然地没有影子。 然而,和我已经充分有的经验教训一样,真这么去做的时候,才知道有多么困难,而且是一个比一个大的困难接踵而至,这些困难主要还都来自于人自身、我自身,不是外界的。 站,站到越逼近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时间就变得越漫长,令人震惊的漫长。我本来就是每天的每一时刻都于我是无限漫长的,我对每天的每一时刻都在以忍受无限漫长的时间的耐力和意志在忍受它,但我还是想不到,一分一秒一眨眼一刻钟的时间还可以漫长到这种地步。我以前还很少站到鸡叫第二遍的时候,而现在是天天晚上都要这样。于是,这样的时候就很自然地出现了,站到鸡叫第一遍就上床睡了。说好无论如何也要等到鸡叫第二遍才睡的,可是,坚持到鸡叫第一遍过了,就不知咋的上床了,几乎是上了床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了,责备自己,不能原谅和不能饶恕自己,就是怎么也爬不起来,怎么也无济于事。 19 我终于做到了整整一个月每天晚上都是站到鸡叫第二遍才上床睡觉的。可是,这天晚上上床了,到该起来去站到床前的时候了,我以为自己这时候是一定会起来的,可是,却怎么也没有起来,我一分一秒地拖延起来的时间,最后不知在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才知道自己中断了一个晚上了,而本来是一个晚上也不能中断的。我想,那就从第二天晚上起吧,但是,第二天晚上我还是没能站到床前去,如此半个月过去了,我都还没有在该站在床前的时候站在床前。我恨自己,诅咒自己,在心里悲哀地喊:人的惰性啊~人的惰性啊~战胜它吧,只有战胜它才战胜一切,只要战胜了它也就战胜了一切~可是,无济于事。 终于在那么一个晚上,事先没有一点兆头,在该站到床前的时候就精神百倍地站到床前了,如此竟然坚持了两个月,但是,却不得不面对,在后一个月时间里,站的过程中小动作是那样多,太多了,手总在下意识地抬起来摸身体这里那里,眼睛总在无意识地这里看那里看,总是在这么做了才知道自己这么做了,等等。而且,坚持了两个月,也无缘无故地中断了,到下一次开始,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我在无边的苦难和罪恶的深渊里呼喊,在无边的虚空、冰冷和黑暗的深渊里呼喊:人的惰性啊~人的惰性啊~战胜自己吧,超越自己吧,你的真实、你的本来面目高于一切之上,超越于一切之上,大过一切,大过万有,它也正因为大过一切、大过万有而什么也不是,所以必须超越于一切之上,必须不受一切和一切的宰制,一切和一切都是需要摆脱、脱离和超越的~到达你的真实之地,揭示出你的本来面目吧,这是你对世界、自己和一切的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不管我怎样呼喊,甚至于悲哀的眼泪滚滚而出,这眼泪一流出来对于我就不是别的,而是在第十八层地狱的深处受苦受罪的卑贱的灵魂流出来的,却还是无法战胜自己,超越自己,还是没能在这个晚上起来到床前去动也不动地站到鸡叫第二遍的时候,而是喊着喊着就睡着了,一睡睡到大天亮。 h 可怕的“事件” 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这个我最终选定的床前站的办法也可能就这样无疾而终了。当然,严格说来,这不是什么事情,仍然不过是我的一种异常的精神状态。 事情是这样的: 一天早晨,我在平常的那个时候醒来,准备去上学,惊讶地发现,我屋里昨晚有“人”来过~来的不是寻常的人,而是只能称之为神人的那种人。他们长驱直入,没有从门口进来,也不需要从门口进来,直接穿墙而入,再厚的墙对于他们也是虚空。他们进来把我好多东西都翻开检查过了。他们还掀开过我的被子,检查了我的身体,作了记录,这才离去的。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我睡着了的时间里干的,他们走的时候也抹去了他们好多痕迹,使我醒来后不容易发现。但是,他们留下的痕迹仍然到处都是,那斑斑指迹清晰可见。我还看到了自己下体及内脏某几个地方有他们的指纹,这让我感到一阵恶心。他们是来把我当成一件东西和一个对人类危险的敌人进行检查的。 20 我突然有一种强烈而深刻的我是一个人和是我自己的强烈意识,但是,这个人和自己已经被玷污了,被这种神人玷污了。 但是,我自欺欺人,把这些当成爹昨夜进我的屋来检查过我是否睡得安稳,睡眠的姿势是否正确等等那样的事情,还想,我也没有损失什么,像这样的事情这世界的人谁不会遇到呢。我就没有把这些当真。 我起床,背上书包,去上学。到了外边的那条大路上,我把这条大路整个望了一眼,再次心惊肉跳地发现,这条大路昨夜曾一度被修成一条公路,供他们,那种统治、主宰、领导这个世界的神人的车辆出入我们沟之用,大路当然在天亮之前就被他们弄成了平时的样子,但还是留有几处车胎印,这几处车胎印还没有明显到叫沟里人能够发现的程度,但我发现了,一眼就发现了,因为他们到底是来检查我的。 直到下午,我都还看见那几处车胎印。真希望风吹过,扬起沙,把它们掩没掉。不过,这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就发现前晚上发生过的昨晚又发生了~这次他们来的人就多多了,对我做的事情规模大多了。他们把这屋里所有属于我的,所有我沾过的东西都检查过了,甚至于昨夜我从鼻孔里呼出的气体他们也全都检查分析过了。最大变化还是我自己身上。我发现他们已将我的身体剖开过,还取走了几样东西~这样的东西我平时没怎么意识到,它们在心、肝、肺那样的器官的里面或下面,不是心、肝、肺,却比心、肝、肺对于我是一个人和是我自己重要多了,而且只要被取走了,就立刻能够意识到,想回避都不可能。我对自己是一个人和自己的意识更强烈而深刻了。可是,我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作为一个人和自己在开始不可逆转地被侵占和剥夺了。 我不能不面对这几样东西我是再也要不回来了,它们现在正放在他们的会议室或实验里,一大群具有高深学问、绝对忠于职守、绝对冷酷的科学家、作家、思想家那样的人物在对它们进行解剖、分解、研究、分析,和摆弄几个瘟猪瘟狗的心肝没有两样~冷冰冰的将被写出来,这些报告全都是我这几样东西如何作为是人类的敌人、如何对人类构成严重威胁的报告。这些报告都会在他们神圣而庄严的会议上被一位高权重的大官拍板定案。这些报告的内容会是什么样的,那会议上大官的拍板定案会是什么样的,这些全都是可以想象可以预料的,想想它们我就发抖~我只有去死了。可是,死了也不管用,他们会在我坟前开万人批斗大会,挖出我的尸体,对我的尸体宣布我的罪状——这些罪恶先前还一点未曾被人们、我们沟里的人和爹妈他们知道啊~我呆坐床上,是那么仇恨、悲哀、害怕。 我这才意识到,可以取走我的心、肝、肺,甚至脑浆,但不能取走那样的东西;我才知道谁都没有对谁可能取走那样的东西的权力和能力,但是他们有,他们能够~他们是人民的父母、保护神、救世主,他们有钢铁般的意志,有神一般的无所不能的能力,有对人民无限的责任心和永恒的爱,为了他们的人民,他们什么都会干,什么都干得出来,是不会考虑任何人的死活和任何东西的存亡的,他们永远令一切人民的敌人闻风丧胆,而我,天然的就是人民的敌人,仅仅因为我是一个人和是我自己,仅仅因为我如此充分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就注定了是人民的敌人,所以,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从我懂事那天起,我就开始意识到,仅仅我能如此充分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就是世界的敌人,存在的敌人,现在,我终于不得不真正面对这个可怕的事实了。我所做一切就为把自己藏起来,就为不他们发现和清算,可是,看来,这没有成功,也不可能成功。 21 从我屋里和我身上他们留下的全部、搞出的全部看得出来昨夜他们为了我不仅开来了很多车,卡车和坐大官的轿车,还有飞机和火车那样的东西,各色人等来了至少有几千,场面就像我们这里发生了大地震、大瘟疫,或在我们这里发现了个里通外国的大敌巢一般,只不过一沟人睡得跟死了一般,我也睡得跟死了一般,这时候才发现。不过,为了就是像我们沟的人们那样的人们过得幸福美好,他们总是在这样干,总是在干这样的事,所以,沟里人也本来就不会对这样的事情太在意。 传来爹喊我快起床上学的声音,这让我一激灵,把昨夜发生的事情看得更清楚了:他们从火车、飞机上搬下来大电灯,安装好把我们半条沟照得如同白昼,我这间屋子就是这个白昼的中心,他们又搬来那么多的机器、仪表,我这间学习屋的墙对他们形同虚设,以我这床为中心的一个特大化学实验室一般的场景摆布出来了。这些神人中的神人,也就是神人的领导们在指挥,地上拖着他们令人敬畏的鬼神一般的影子,其余的人都像运转绝对良好的机器上的各零件一样绝对服从和顺从着这些指挥,沉着、紧张、有序地工作着,科学家们对我动手术,戴着白口罩、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小姐穿来穿去,作家、记者、诗人、思想家、秘书们在准确无误地记录着,对我从身体里取出的每一罪恶之物都写出了闻之让人胆寒的文字„„ 看到了这些,我全身汗水滚滚而下,让我就像从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他们留下的痕迹太多了太突出太醒目了,他们也不需要掩盖这些痕迹了。我还小心的揭开内衣看了一眼,看到肚子上貌似完好无损,但一眼就可看出他们在我肚子上打开过一个两尺长的口子~ 我真想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但是这没有意义,还得装着没事似出门去上学。一走到外边的大路上,一眼就看到了昨夜沟里的确开出过一条飞机跑道和一条火车道~还有那条公路,那个大得吓人的平出来摆设那些对我进行那一切的机器的坝子。只不过他们为了不影响我们这里的人们正常的工作、生活和睡眠而临走时把这一切都弄得好像没有过,连一根禾苗也没有受到损伤,他们不仅一定这样做,而且也有能力做到,还会做得比原来的更好,好上数倍,所以,不要说我,就是一沟人,只要留点心,都能一眼就看出来。我偷偷看人们,看人们是否留意到了昨夜沟里发生这些事情,是否在议论它们,尽管他们把这样的事情当着最寻常最一般的事情,甚至当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是可以理解的,就像如果他们如此神往地称道这些神人们、歌颂这些神人们、继这些神人之后来整治我不放过我而理由是这些神人们已经定我为罪人了,那同样是可以理解的,正常的,不这样才怪了。 一天过去了,晚上又来了。学习结束爹叫我睡觉,抬起头来就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这一次来人之多,规模阵容之大之完备是昨夜无法相比的了。我浑身一冷,还发现来了一支军队~这些军队把我的住处围个水泄不通还排成了两道城墙一般的队列,是为保护一条一直通到沟外的通道,这是一条运送大官和那些科学家、思想家、作家们,还有那些设备的通道。一切只等我睡着了就会开始了。我看到,我只有丧失需要睡眠这一生理功能,从现在起就不睡觉,一眼也不睡,才能使他们无法接近我,而事实是,我再不能让他们接近我了,再不能失去一样那比我的心、肝、肺、脑还重要的东西和让他们把我这样的东西拿去那样对待,那样羞辱~ 然而,瞌睡的力量是那样巨大,它终于战胜了我。而且,我还看到了,其实他们并不是对我一个人这样干,而是天下没有人不会被他们这样干,天下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被他们取走了他们所有的那些长在他们的心、肝、肺里面或下面却 22 比他们的心、肝、肺更重要的东西,没有了这些东西人就只是一具具空壳,一具具行尸走肉,但是,他们不是也活得很好吗,他们不是都当是再正常自然不过的事情接受了吗,而且,不是一切都在说被他们这样是每个人都应该的吗,不是这几晚上发生了我身上那些对于我比我的心、肝、肺、脑还重要的东西被取走的事情,并没有人对此大惊小怪吗,我的损失是无形的,既然是无形的,那就不是真实的,人只应该只可能为有形的东西而活着,这不是这世界所有的人都在以一切方式告诉我的道理吗, 就这样,我到底还是上床睡了。 但是,这一夜是怎样一夜不安的睡眠啊。我还从未有过睡着以后受到这么大的自我折磨,经验这么可怕的经验。一睡着我就感到自己在受到不知是谁的手百般千般的翻弄和折磨,一刻也没有停止。我感到我在被“他们”剥去衣服,在向“他们”顺从地展示自己最隐秘最不能给人看的,我身不由己,抗拒着又听之任之,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意识却又被沉重的瞌睡搞得混乱不堪,难以名状。 我感到“他们”在深入,在无情地深入,我确实是在遭受着一种莫大的、无法言表的凌辱,但是,好像我不是别的,本来就不过是半边猪肉而已那样的存在,所以,刚刚强烈地意识到了的被凌辱感跟着就像丢掉一样无用的东西一样丢掉这种被凌辱感了。我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弱女子,在被一群野蛮的暴徒肆意强奸蹂躏,可是,这同时又是一个朦胧的意识,跟着,它就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睡在我身边,是她在被一群暴徒强奸,这事情与我无关,我只需要睡眠,无梦的睡眠,睡吧睡吧,不要管她和他们,他们爱咋的咋的吧。 但是,我要的睡眠没有来,我看到了“自己”,一种把世界都铺满了的罪恶之物,那样不可名状,那样壮丽辉煌,令人叹为观止。它毫不设防地摆在那里,被无数我看不见的手随意地摆弄,全当它是垃圾那样的东西,它也必将在他们这种摆弄中被整个毁掉,变得一文不值,而实际上它的重要、意义、价值、尊荣、庄严、崇高、伟大是无法估量的。但是,我看不见这些如此对待它的手,我就拿这些手没有办法。我也被我的“自己”是如此壮丽辉煌震动了,我的“自己”只不过对于那些把它当垃圾的手才是那样的罪恶,它是那样的罪恶还就因为它是如此无边无际的辉煌壮丽。我被震动了,也被震“醒”了,意识到了自己当以无限的虔诚、忠心对待我的“自己”,爱它,保护它,实现它,为它付出一切和牺牲一切。但是,我却在把它从我身边推开去,把它当成与我无关的东西,想不到它看不到它,因为睡眠和睡眠啊,因为人是需要睡眠的,我只需要睡眠啊,因为人是软弱的,对它那样的“自己”怎么能够负起责任啊。 我听到了多少人的笑声、谈话声和行动的声音,还有多少机器的轰鸣,多少仪器仪表的碰响,多么强烈的电灯光,还大官的喝令声,我知道这是他们在干什么,也听得出来这是全世界全人类都对我行动起来了,我的“自己”因为愤怒、屈辱和恐惧而成了一个沸腾狂暴的大海,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什么都清楚和明白,可是,因为我睡得如此之沉,我是如此顺应了我作为一个人固有的软弱,这一切又都成了仅仅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与我无关的事情,我尽可以毫无所动地看着。我甚至于还产生了要进入到这些这样对我的“自己”的人们中间,成为他们的一员,欣赏那种神人、崇拜那种神人、服从那种神人的需要,看到这是自然而然的,更是可能的。我还感到,是的,他们是在对我的“自己”进行那样的作为,但是,这恰恰是为了我好,我在被他们整体地置换、清扫、割裂、肢解、 23 变异,但每一个人都恰恰是需要这样的——这一意识和那一他们这样做是在置我于死地的焦虑恐惧的意识交战着,最后还把后这一个意识给压住了。 我就这样度过了整整一夜,一刻钟也没有中断过,并且在平时那个时候醒来了。一醒来我就顿时明白了、清醒了。我看见了他们~是真看见了,就像一个个大鬼魂。他们个个沉着、坚定、冷酷,是无限的强力的化身。他们如大火在燃烧,如飓风在席卷,如世纪洪水在肆虐,仿佛每一个都是全人类对人类的敌人的决心、力量、残酷的化身,过去那几次他们不过是给我打声招呼而已,现在才真正开始对我的消灭了,这消灭就是取走所有我生命中那些无形无状的对于我却比心、肝、肺、脑还重要的东西并在他们的办公室、实验室里那样对待,对于一个人,只有这样的消灭才是真正的消灭。 尽管我们一般所说的客观事实是我屋子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动过,和平时没有两样,可是,我看到的就是一派狼藉,桌子、床都被打碎了,墙都被推倒了,连地下都挖地三尺,对于他们代表着我的罪恶的热气腾腾的土堆堆了一大山又一大山,谁一看也会说把一个“地下反动组织”那样的东西给挖出来了。但是,真正可怕的是我自身的改变。全身上下都是怵目惊心的污秽斑斑,脸也被他们肆意玩弄过了,满脸都是再也洗不掉的耻辱的烙印,更有身上一个又一个巨大的伤口,这是他们为取走我那些不是心、肝、肺、脑却于我作为一个人和自己来说比心、肝、肺、脑重要得多的东西而留下的,他们这次对这些伤口连缝都懒得给我缝上了。即使我们对待一只鸡也不至于如此。 我坐在床头,完全呆住了,也知道昨夜一整夜的噩梦到底是为什么了,指向的是什么事情,但我因为瞌睡整夜对这一切听之任之,还在梦中找了那么多为自己辩护的理由~人在梦中也自欺欺人~人需要睡眠这一件事是怎样可怕的、不可被原谅和饶恕的啊~ 我把在我屋里和墙里的他们全都认真地看了一遍。他们没有离去也不会离去了,只等我今夜睡着后又开始对我进行那一切,直到我给这个世界又增加一具行尸走肉。对于他们,他们对我这样做不过是在清除一堆他们认为有毒的垃圾,或是在把一堆有毒的垃圾处理成他们认为的有用的资源。但是,如果我是醒着的,他们就是“凝固”的,就不能把我怎么样,一定要等到我睡着以后才能够开始对我进行那一切。不过,这不是说我醒着的时候他们就真在那儿等我睡着,而是,我和他们在两个不同的时空,我醒着的时候他们那里的时间是停止的,如果我永远是醒着的,他们那里的时间就永远是停止的,他们也看上去都是“凝固不动”的,就像永远在动着却永远也没动起来,对他们“凝固不动”的这段时间他们没有一点意识和知觉,他们不管“凝固不动”多长的时间,等他们又动起来对我进行那一切时,这段时间于他们也是为零的,所以,对他们而言,他们对我的行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也不可能因为什么而停止,更不可能因我的作为而停止。 我看明白他们这些后,走出去,以我已经那样残败的生命。我在外边看到的情景就远非是前几日可同日而语的了。那些公路、飞机跑道、铁轨,就算我们这里发现了世界上最大的矿藏人类将在这里进行大会战也不会修得那样完备,而且再也没有抹掉、掩盖,整个山村已经被征用了。继而我看到整个山村的房子都没了,推倒推平了,树木几乎一棵都不剩了,四面的山也都被推倒推平了,田地、庄稼、道路全都无影无踪了(当然,这不是说我就看不到我们沟实际上什么都还是平时那个样子)。我还看到了一架架巨型飞机,一辆辆只有神一般的人才配乘坐的轿车。没有看到在屋里和墙里的那些人,他们要到晚上才会出现。但我看到了那两排如墙一样一直排出沟去了的士兵,他们荷枪实弹、威风凛凛,我都看见 24 了他们红色的帽徽领章,还有他们手中的钢枪上的刺刀闪出的寒光。我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都是没有脸的。我看一沟人都似乎只有我才看得见这一切,沟里什么对于他们都和平时一样,连一根草都没有动过。不过,我也知道,对于他们,就是事情真这样了也是一样的,他们从此什么也没有了,家园没有了,田地庄稼没有了,房子没有了,为修那飞机跑道、铁轨、停那些车辆的坝子把他们的儿女们都直接浇灌在钢筋混凝土里面永远也出不来了,对于他们也是一样的,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切和昨天完全一样,明天和今天仍会完全一样,他们至多会变成新发生的事情,不管它是什么事情的看客。 这一整天我都看得见那些飞机跑道、铁轨,还有那些士兵,特别是他们那帽徽领章和他们钢枪上的刺刀的闪光。我当然知道其实这些都是我的幻觉,还想,既然是幻觉就该慢慢消去才对。但它们没有消去。对此我是这样震惊。而一到天黑,这一切都陡然更加生动了,似乎是突然之间活跃起来了。在户外,满沟我都看见他们了,那种神人样的,他们是不动的,“凝固”的,要我睡着了以后才会像我们人一样活动起来,但是,他们这不动之中是怎样的气势、燃烧、生动、作为和力量。进到屋里,看见屋内、墙里面,他们已经不知增加多少了,而且还在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不断在涌来,不断地增多,他们个个都有和人体一样大小,也是人的样子,但是,很显然,我屋里和墙内可以容下千千万万的他们。我还看到了他们有的手里拿着那种可怕的仪器,有的手里拿着刀子,刀子闪着寒光,有的手里则是那种用来记录我的罪恶的本子。我看见的如果不是幻觉,就是真正的鬼魂,一群阴森森的看似动也不动地庄严、沉默的鬼魂。我还不能怀疑自己看见了他们在拉开场子,摆上机器,打开把一沟照耀得如同白昼的电灯,一沟人都跑出去看那飞机的降落,火车的开进来,一见他就足以把千百万人吓破胆的大官从轿车里钻出来,天兵神将般的人在从飞机、火车上走下来„„ 我没有办法,站在床前动也不动,一直看着那屋里和墙里那些“人”,和他们面面相觑,他们都动也没动又都在动啊动啊,我感到就是像这样站下去,他们迟早也会到我跟前来和我鼻子顶鼻子。但是,我听到了鸡叫。这是第一遍鸡叫。我说着就上床睡了。事情就好像这声鸡叫触动了我的一种意识,使我再一次不把这些“东西”当回事情,还心想明天一醒来什么都会恢复成过去的模样,所以就上床睡了。 i 战胜自己 但是,第二天醒来所看到一切,不论是我屋里的还是外面的,就是语言无法表达的了。我只能说那是一种爆炸,我的屋子、我们沟、我们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爆炸了,炸成了一片废墟。不过,我知道真正爆炸的只是我自己,我的神经,我的心智,我的生命。我要么完蛋要么自救。 就从这晚上起,我开始了长达一年的每天晚上在床前的站立,一晚上也没有中断,一晚上也没有偷懒,一晚上也没有马虎,而且每天晚上都是站到了鸡叫第二遍才上床睡觉。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是除天刚黑那会儿外天最黑的时候,只要过了这个时候天就亮了。若是那些需要早起赶早路做早事的人,这时候都能听到他们起床开门关门和弄出一应响动的声音。整整一年之中,我每天晚上都是在爹 25 要我睡觉我就睡觉,上床熄灯后就悄悄起来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着,直到这个时候,天亮前最黑的时候、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有早起的人弄出的响动的时候才上床睡觉。 虽然我会一上床就睡着,绝对不会做一个梦,绝对不会在睡眠过程中身子动一下,上床躺着是什么姿势,醒来就还是什么姿势,但是,我也会在必须醒来的时候准确无误地醒来并正常地去上学和做一天的事情。在床前站一整夜,对我这一天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了,我没有感到过疲倦,感到过睡眠不足。 夏天到了,我在站立过程中会把衣服穿得厚一点,是减少蚊子对我的攻击,我还会定时抬起一只手把围攻我的蚊子赶一赶。寒冷的冬天到了,每晚的站立我会穿得厚厚的,是为了不至于着凉了。 那种在屋里和墙里的“人”,包括一到天黑我就在满沟都看到的他们,虽然一定会因为我每天那点严格有限的睡眠而距离我更近一些,从他们那种状态中更走出来一些,就是变得更真实和生动一些,但是,他们始终也无法真正接触到我,就好像我虽然每天都有一会儿那样纯粹和深沉的睡眠,但这个时间很短,使他们没有近我的身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有那么一个似乎是真走出来了,意思是它不再是它那个时空的而是我们这个时空的一种存在了,对这种存在,我们一般把它叫做实物。它在他们那个时空我看到的只是我的幻觉,而在我们这个时空来了,就不只是幻象了。平静、平静、平静,我知道只有平静才能救,正如 我才能救我。我只有我自己和平静可依靠,我自己和平静就是我的一切。也只有 所以,我仍然充满信心地坚持我每天晚上站立。 夏天晚上我是不关窗子的。有一天晚上,应该都到半夜了,强烈的月光突然透过全开着的窗子照进我的屋子,把我整个屋子照得如同白昼,而这个似乎已经走出来的“人”正好就在月光整个能够照着它的地方。它一直黑黑地、生动地、熠熠然地立在那里,一天比一天离我更近一点,也对于我更真实一点。我如此惊讶地看到,在月光中它竟然显出一个鲜明的、立体的形体,虽然不是黑黑的,是半透明的一种什么,却还真得说它是我们世界、我时空里的一种存在了。我想起爹对我讲过的外星人,我想,也许外星人就是这样来拜访地球人的,也许外星人它还就是这个模样。不过,我没有吓坏,坚持住了,继续我的站立。 爹经常对我讲,我的读书学习考大学是二万五千里长征,十个百个千个万个二万五千里长征,我要吃十个百个千个万个二万五千里长征那样多的苦,我才能脱掉农皮考上大学。在读书学习上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但是,如此每天晚上在床前站到鸡叫第二遍,一天也不拉下地站一年,却真的是一个二万五千里长征,如果二万五千里长征真像他们说的那样苦的话。这种苦不是像二万五千里长征那样来自对外界的困难的忍受和克服,而来自于对自己身上我称之为“人的惰性”那样的东西的战胜。 和我已经一次又一次经验过的一样,站立的时间越长、坚守的时间越长,去躺下、去睡觉、去随意自由地活动的欲望就越强烈,强烈到如烈火烧身,亿万毒虫攻身,直到就像我身体的一半细胞成了纯青的火焰,千姿百态、细致入微地烧我另一半细胞,也像我的亿万细胞就是亿万毒虫,它们互相攻击、互相噬咬,但它们每一个的痛都是我的痛,每一个的伤口都是我的伤口,而对此我什么也不能做,做什么都无意义,唯有不再坚持这种站立,只要不再坚持了,就会一下子什么都结束了,火焰都熄灭了,毒虫全都无影无踪了,我的身体、身体的所有器官、身体的所有细胞都恢复正常了。但恰恰这个是不能做的。 26 在绝对忍无可忍中,我发明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不到绝对忍无可忍的时候它也不可能被“发明”出来。那就是我让‘自己’,它们当然不是真的我了,只是我的幻觉,从我身体里分裂出来去干所有那一切因为“人的惰性”而我想干却不能干的事情。我一个又一个‘自己’从我体内分裂出来,跑上床去睡觉,在床上爱怎么睡就怎么睡,摆出无数不同的、舒服自在的姿势,这不管用,仍然无法克服那只需要上床睡觉的火海一般的欲望,就让这些‘自己’更多更快地从我体内冲出来去睡觉,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也一个个更加鲜明,如火如电,这样一来每一个从我体内分裂出去时我都会体验到身体被生生切割的疼痛,这是一种生理上的疼痛,特别是心脏部位,感觉是整个心脏被切成了两半那样的疼痛。结果,成千上万的‘自己’涌向床上,在床上爱怎样就怎样,甚至在狂欢做乐,叫床上都成了一个疯狂的光的海洋、电的巢穴,更像是一个魔鬼的淫窟。而这一景象对我越真实越好、越鲜明越好,我因之而承受的生理上的疼痛越强烈越好,只有这样,我才能战胜那如火海一样包围我、烧我的去睡觉而不是这样动也不动地站立的欲望。 我还看到多少‘自己’在地上乱爬乱滚,学猪拱地、学饿狗抢食、学猫叫春,在屎坑里打滚,在尿坑里狂欢,丑态百出。我还看到更多的个个都是动物模样的‘自己’从我体内爬出来了,就像我这种站立使它们在我体内再也呆不下去了,只有逃出来了,也像是我这种站立解放了它们,它们终于逃出了我这个监狱而获得了自由。说它们是动物模样那还只有史前动物才会是它们这模样,那像蜈蚣样的,是一条大得有几米长、占了半间屋的蜈蚣,那蝎子状的,头上那对钳子就有斧头那么大,那是一只蜘蛛的,我的床也没有它大,腿就有我的腿粗。更多的动物就是无法描述的了。它们源源不断地从我体内爬出来,在我的屋子里肆意妄为,为所欲为,它们那种种表现,种种丑态、怪态,无法言表。我的屋子就那么大,它们的一个也有半间屋大,可是,它们成千上万地涌出来了,却不见有一点拥挤,我小小的屋子看上去成了无边无际的,成了远古时代的一整个原始丛林,麇集了远古时代一整个原始丛林里的所有动物,所有这些动物都在尽它们的本性和本能地为所欲为,不管这让它们展现出了何等的丑态、怪态。我被包围在这些怪物里面,动也不动,无限平静地看着这些怪物的表演,如同看着虚空一样,这些怪物越是这样,越真实、鲜明、疯狂,就跟真的一样,我就越能够动也不动,越不再感觉到这样的站立有多么痛苦艰难,越能平静地看这些史前动物各种各样的表演,就像看虚空一样。 再后来,所有这一切都消失了,我也经过了如此站立一年的过程中最困难、最考验人的那个时期,站立,不管动也不动站多么长的时间,对于我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轻松的事情,最终完满地实现了给自己定下的目标。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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