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韵学与音系学
南開大學 施向東
摘 要:等韻學把漢語語音作為一個系統,通過反切對漢語音節進行全方位的分
析解剖,並且力求在音位層級上找出他們的全體成員、揭示漢語音節結構的方式和
規則,建立具有中國傳統的語音體系,就是系統的研究。可以說,等韻學已經具有
音系學的若干特點。等韻學者破天荒地總結出漢語的聲母系統,從此漢語聲母的研
究就有了以簡馭繁的工具。等韻學把漢語的語音系統分出了許多個子系統。每一個
子系統又按區別特徵區分下位子系統,直到音位層級的成員,體現了漢語音系的層
次性這一鮮明的特色。等韻門法中聚集了為解釋等韻圖結構造成的困惑而設置的條
目,也存在真正由於漢語歷史演變和共時規則造成的音系規則,需要我們認真挖掘。
等韻學所探索的問題,實際上已經是很深入的,不是像有些人以為的只是模仿悉曇
章而已。把等韻學看成音系學研究的先驅是十分允當的。
關鍵字:等韻學 音系學 音位 區別特徵 層次與結構
中國傳統的“小學”包括文字、音韻、訓詁三部分,其中音韻學就是研究
“音”這一部分的。按照傳統的說法,音韻學又可以分為“古音學”“今音學”
“等韻學”三部分。“古音學”是研究以《詩經》為代
的先秦古音的學問;“今
音學”是研究以《廣韻》為代表的中古音的學問;“等韻學”是利用韻圖來研究
漢語音韻結構及其規則的學問。等韻學中包含了我們今天所說的語音學和音系學
的一些內容,值得我們去剖析、探究。
按今天的學科分類和層級系統,語音學(phonetics)和音系學(phonology)
都屬於語言學(linguistics)的範圍。
有些學者曾經聲稱,中國歷史上只有語文學(philology),沒有語言學
(linguistics)。? 我以為此斷言太絕對化了。即使以西洋的標準為標準,把研
究古代文獻和書面語的學問叫做語文學,那麼,把訓詁學、音義之學歸入語文學
是允當的,而音韻學當中有一些內容,特別是等韻學的內容,顯然是在語文學之
外的。為什麼呢?第一,等韻學研究當時漢語語音的系統,
的對象是語言本
身,尋求的是漢語語音的規則,而不是具體某一部經典文獻;第二,許多等韻圖
原本就是以方言為分析對象的,例如明代徐孝的《重訂司馬溫公等韻圖經》,據
現代學者的研究,是直接描述當時的北京話的;? 戚繼光的《八音字義便覽》,
?是他當時駐軍福建抗倭,為士兵學習福州話而編寫的, 如此等等,根本就是以現實語言為研究對象的,無論如何都裝不進語文學的框子。可以說,在傳統小學
的範圍內,最先突破經學藩籬,進入真正語言學研究的,是音韻學。中國傳統學
術中,首先用系統的觀念、系統的
來研究處理研究對象的,就是等韻學。
漢語音韻學從漢末開始萌芽,首先用反切的方法把一個音節分析成聲和韻兩
? 見王力《龍蟲並雕齋文集》,第三冊492頁。
? 郭力《古漢語研究論稿》,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3年。 ? 李新魁《漢語等韻學》,中華書局,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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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到南北朝發現了四聲, 一個漢字(一個音節)就是聲、韻、調的組合。但是反切只有兩個字,聲調是蘊涵在反切下字當中的。反切上字跟被切字聲母相
同,稱為“雙聲”,反切下字跟被切字韻母和聲調相同,稱為“疊韻”。反切、
雙聲、疊韻、四聲這些東西,作為新生事物,在當時很時髦的,上至君王,下到
百姓,大家都津津樂道。當時文獻《三國志》《晉書》《文心雕龍》《洛陽伽藍記》
等都有關於這些情況的有趣記載。? 但是真正有學問的學者懂得把反切匯總起
來,對具有相同的聲調和韻的音節進行了初步的歸納整理,編成韻書,也就是按
韻裒集的同音字表。這可以說是大規模的歸納的研究。最初的韻書今天都見不到
了,大約都是為吟詩作賦用的。到隋朝陸法言編《切韻》,就同時考慮(或主要
考慮)審音問題了。(《切韻序》:“欲廣文路,自可清濁皆通,若賞知音,即須
輕重有異。”)?《切韻》在音韻學上價值之所以高,除了參與編寫的人的學問
大以外,跟它的編寫宗旨是分不開的。
但是韻書的編寫還只是漢語語音的歸納,還不能算是音系學。韻書包含了漢
語音系的各種要素、規則,但是都是潛在的,是需要排比、歸納、分析、深入研
究才能瞭解的。如何去排比、歸納、分析、研究,需要一套理論、方法。於是等
韻學應運而生。
等韻學,過去又稱為“字母等韻之學”,據魯國堯,明代以前,只叫“切韻
之學”。? 因為按宋元人的說法,反切上下字中,“上字為切,下字為韻”(沈
括《夢溪筆談》)。等韻學的研究旨趣和研究方法,是把漢語語音作為一個系統,
通過反切對漢語音節進行全方位的分析解剖,解析出漢語音韻的子系統(字母、
韻部、四聲、等、呼、轉、攝等等),並且力求在音位層級上找出他們的全體成
員、揭示漢語音節結構的方式和規則,建立具有中國傳統的語音體系,這可以說
就是系統的研究。等韻學的“門法”,可以看作是對音系的規則和條件的說明,
儘管它們顯得還很粗糙和近似。可以說,等韻學已經具有音系學(phonology)
的若干特點。
西方現代的音系學是19世紀末開始興起的。從音位理論、區別特徵理論,到生成音系學理論,再到後來的自主音段音系學、非線性音系學、優選論等各種
形形色色的音系學新理論,發展十分迅速,但是基本上仍然都是以研究語音系統
的成員、組合規則、轉換規則為內容的。
以現代音系學的視角觀察研究等韻學,看一看等韻學在漢語音系的研究中有
哪些優勢、成功和局限、失誤,發掘等韻學方法的現代意義,是一件十分有意義
? 一般人都認為四聲之說起自沈約,清趙翼《陔余叢考》卷十九說,梁武帝問周舍“何謂四聲”,周舍答
以“天子聖哲是也”。後來又問沙門重公,重公應聲回答說:“天保寺刹。”出遇劉孝綽,劉孝綽說:
“何如道‘天子萬福’?”趙翼認為當時明白四聲道理的不止沈約一人而已。我們從此事可以看到這在
當時確實是熱門話題。
? 《洛陽伽藍記》卷五:“時隴西李元謙樂雙聲語,常經文遠宅前過,見其門閥華美,乃曰:‘是誰第宅
過佳?’婢春風出曰:‘郭冠軍家。’元謙曰:‘凡婢雙聲。’春風曰:‘儜奴漫駡’。”
? 參見尉遲治平《欲賞知音 非廣文路——〈切韻〉性質的新認識》,載《古今通塞:漢語的歷史與發展》,
2003年。
? 魯國堯《〈盧宗邁切韻法〉述論》謂:“宋代的切韻學實際上是當時的音系學。”見《魯國堯語言學論文
集》,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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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工作。
一、等韻學與漢語的音位
現代音位學的“位”是處在音素這一層級的,某個語言中的一個音位,或者
只有一個發音,或者攝有幾個變體,這個唯一發音體的或幾個變體都是音素,而
不是其他層級的語音單位。而等韻學中的“位”,從最表面和最直觀的角度看,
是處在音節這一層級的。等韻圖中的每一個格,代表的是一個音節,這個格在一
個轉、一個攝乃至在整個等韻圖中的位置,就代表了這個音節在漢語語音體系中
的“位”。現存最早的等韻圖《韻鏡》卷首《調韻指微》“歸字例”、“四聲定
位”、“列圍”各節中多次談到“位”。但這只是從最表面和最直觀的角度看來
是這樣的。等韻學的精髓,就是不停留在等韻圖這種音節表的編制上,而是不斷
探索漢語音節的最小構成成素。比如作“聲母”的漢語輔音音位,在韻書中的反
切中漫無順序,如《廣韻》一東韻,“東德紅切„„同徒紅切„„中陟弓切„„
蟲直弓切„„終職戎切„„忡敕中切„„崇鋤弓切„„嵩息弓切„„戎如融
切„„弓居戎切„„融以戎切„„雄羽弓切„„瞢莫中切„„穹去宮切„„窮
渠弓切„„馮房戎切„„風方戎切„„豐敷空切„„充昌終切„„隆力中
切„„空苦紅切„„公古紅切„„蒙莫紅切„„籠盧紅切„„洪戶公切„„叢
徂紅切„„翁烏紅切„„怱倉紅切„„通他紅切„„葼子紅切„„蓬薄紅
切„„烘呼東切„„?五東切„„檧蘇公切”完全是雜亂無章的,而在等韻圖中,就井然有序了:
現代音位學分析音位的要義,就是在最小對立體(minimal pair)中觀察最小音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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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對立、互補等狀態。等韻圖就是把漢語的音節作為最小對立體用最顯著的對立
方式擺出來,每一個格位上的音節(字),都與它同一行的任何一個字處於最小
對立狀態,也跟它同一列的任何一個字處於最小對立狀態:“蒙莫紅切”與“瞢
莫中切”;處在同一列,反切上字一樣,聲母相同,那麼韻母肯定不同,他們既
然在同一個韻(東韻)中, 那麼韻腹和韻尾應當相同,他們的相異處就是韻頭
的不同(在韻圖上表現為等列的不同,一個在一等,一個在三等)。用我們今天
的音標寫出來,就是mu,和mju,的不同。前者是零介音?,後者是j介音。這就到達了音位的層次。等韻圖還通過“開、合”的對立,分析出零介音?和w介
音的對立。輔音音位的分析也同樣;“東德紅切,通他紅切,同徒紅切”,反切
下字一樣(在韻圖上表現為等列相同,都在一等),那麼韻母應當相同,區別在
聲母,根據韻圖的排列,這三者的區別是聲母是清、次清、濁的區別,用我們今
天的音標寫出來,就是t、th、d的不同。這也達到了音位的層次。
等韻學將漢語的聲母進行歸類而總結出所謂“三十字母”或“三十六字
母”,就是對反切中“雙聲”進行的音位化歸納。“字母”之名,來自悉曇學。
漢語音韻學在此前只有“雙聲”的提法,兩個字聲母相同,就是雙聲。反切的要
領之一,就是被切字跟反切上字必須雙聲。但是直到等韻圖產生之前,沒有人對
雙聲進行過歸類,韻書反切裏,代表同一個聲母的反切上字是很多的,就拿《切
韻》(王三)來說,代表[p]這個音的反切上字多達23個:北波逋補布伯百博彼兵幷必比卑方分封甫府鄙筆非匪,代表[th]這個音的反切上字最少,但也有四個
字:他托吐湯。平均每個聲母的反切上字是(425?36=)11.8個。
? 等韻學採用
“歸納助紐字”的方法,把每一組雙聲字歸納出一個代表字來:見——經堅;
溪——輕牽;群——勤虔;疑——銀言,等等。
? 李榮《切韻音系》,科學出版社,195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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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所藏唐代無名氏的《歸三十字母例》也是這一類的東西:見——今京犍居;
溪——欽卿褰祛;群——琴擎蹇渠;疑——吟迎言?。等等。等韻學者能夠破天荒地把漢語的聲母系統總結出來,每一個聲母給出一個代表字,這是非常了不起
的。從此漢語聲母的研究就有了以簡馭繁的工具,音韻學的研究就不再是只重韻
不重聲的跛腿的學問了。
關於這一部分研究,也可參見筆者專文《等韻學與音位學》,? 此不贅述。
二、等韻學與區別特徵理論
現代音系學把音位看成一系列區別特徵的集合。音位不再是語音分析的最小
單位。比如現代漢語普通話的輔音音位/p/,就是[+唇音] [-鼻音] [+塞音] [+
清音] [-送氣]等區別特徵的集合。等韻學從一開始就用區別特徵(當然這些區
別特徵與現代音系學的分類和描述有所不同)描寫音位。《韻鏡》的韻圖甚至沒
有標明字母,只用“唇音、舌音、牙音、齒音、喉音”、“清、次清、濁、清濁”
等特徵來標誌字母。(見上圖)
等韻學對區別特徵的探索,最早是從“五音”開始的。《廣韻》末附有“辯
字五音法”:“凡呼吸文字即有五音:唇聲、舌聲、牙聲、喉聲、齒聲等。”《宋
本玉篇》所附釋神珙的《四聲五音九弄反紐圖》中的“五音聲論”將“五音”與
“五方”掛鈎:“東方喉聲,南方齒聲,中央牙聲,西方舌聲,北方羽聲”。《切
韻指掌圖》所附“辨五音例”將音韻的“五音”與“五行”和音律的“五音”掛
鈎:“欲知宮,舌居中
;欲知商,開口張;欲知角,舌縮却;欲知徵,喉音齒頭正齒牙音
舌柱齒;欲知羽,撮口聚。”這裏“五音”就是關於聲母發音部位的區舌頭舌上唇重唇輕
別特徵。到宋朝,鄭樵(《通志?七音略》)又提出“七音”的理論,認為應該
像音樂中“五音”(宮商角徵羽)變七音(增加“變宮、變徵”)、樂器中五弦
琴變七弦琴那樣,唇舌喉牙齒“五音”也要增加半舌、半齒兩類,變成“七音”。
早期等韻圖《韻鏡》《七音略》就是按“七音”列圖的。
等韻圖中對同一發音部位的聲母再提出下一層級的區別特徵,即再按發音方
法分類,有“清、次清、濁、清濁”四類。用現代音系學的術語說,“清”就是
[-送氣] [-帶聲],次清就是 [+送氣] [-帶聲],但是“濁”和“清濁”都是[-
送氣] [+帶聲],似乎沒有區分的理由。但是等韻學作出的這一區分,對於漢語
音系的意義非常巨大。標誌為“濁”(後來也稱為“全濁”)的輔音,都是[+塞
音/塞擦音/擦音] [-鼻音],而標誌為“清濁”(後來也稱為“次濁”)的輔音,
都是[+鼻音/流音/半輔音]。從發音機理上說,前者發音時,氣流在口腔受到阻
塞或阻礙,發音時須爆破或帶有較強的摩擦;而後者發音時,氣流是通暢的,只
有輕微的摩擦。再從漢語演變的歷史看,兩者變化的趨向也是完全不同的,前者
在近代發生“清化”,併入相應的清聲母(比如在普通話中按聲調的不同有不同
的變化,平聲字與“次清”聲母合流,仄聲字與“清”聲母合流)。後者在近代
不發生“清化”,仍然保持濁音的特徵。在聲調的演變中,“濁”聲母上聲字近
代歸入去聲,而“清濁”聲母上聲字仍然為上聲,“濁”聲母入聲字近代歸入陽
? 施向东《等韵学与音位学》,载《中国音韵学》,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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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聲,而“清濁”聲母上聲字變為去聲。界限是很清楚的。足見區分“濁”和“清
濁”既具有音理上的依據,而且在音系的演變上具有分類的意義。有人譏笑等韻
學家不懂語音學,濁音就是濁音,還分什麼 “全濁”(濁)和“次濁”(清濁),
這和一個歐洲人嘲笑中國人:“清音就是清音,還分什麼‘全清’(清)和‘次
清’”是一樣的謬誤。歐洲語言不分全清次清,不等於漢語不分;區分全濁次濁
對於現代漢語沒有意義,不等於對於漢語史沒有意義。
一些學者在分析漢語聲類時,往往用現代漢語的一些語音知識去套古音,忽
視等韻學的某些成果,這種用以今律古的思維方式得出的結論是有待商榷的。比
如“三十六字母”中的“影”母,有些人認為是“零聲母”,但是在等韻圖中,
它明明是一個“清”的聲母,在後世的演變中,也完全按照“清”聲母的規律演
變的,其平聲字歸陰平聲,與真正零聲母的喻母字平聲歸陽平聲是截然有別的:
影母字 醫 鴉 妖 優 威 淤 因 煙 淵 煴 央 汪 英 音 淹 膺
喻母字 飴 釾 搖 由 違 餘 寅 延 員 雲 羊 王 贏 淫 炎 蠅
再如,“三十六字母”中的“日”母,現代漢語普通話中大多數讀r,有的學者認為這個r的音值是[?],在很多現代漢語教材和對外漢語教學的教材中,都把
r描寫為與sh[?]對立的濁聲母[?]。在等韻圖中,日母是“清濁”即“次濁”,
不與[?](“生”母,即審
)對立,與[?]對立的是“俟”母,李榮《切韻音系》二
構擬為[?]。按照等韻學的觀點,[?]屬“濁”母,後世的演變中,其上聲字當
變為去聲,其入聲字舒聲化後當變為陽平。但是日母字的上聲字今天仍然讀上聲
(如“冗蕊汝乳忍軟擾惹攘荏冉”),其入聲今天讀去聲(如“肉日熱爇弱
入”),是按“清濁”(“次濁”)聲母的規律演變的,所以,日母不是[?],應當像王力先生所說的是一個“通音”,? 可以寫作[ ? ]。從這一個觀點看,有
些學者認為日母應該歸入“齒音”,取消“半齒音”的看法,未免有點輕率。
當然,古代的等韻學家,在區別特徵的命名和描寫上,在漢語聲母的歸類上,
是存在不足的。比如神珙的“五音聲論”中“喉聲”與“牙聲”的區別與後世不
同:
東方喉聲:何我剛鄂歌可康各(“何”為一等喉音字,其餘為一等牙音字)
中央牙聲:更硬牙格行幸亨客(“行幸亨”為二等喉音字,其餘為二等牙音
字)
又敦煌所藏《守溫韻學殘卷》所列三十字母為
唇音 不芳並明
舌音 端透定泥是舌頭音
知徹澄日是舌上音
牙音 見君溪群來疑等字是也
齒音 精清從是齒頭音
審穿禪照是正齒音
喉音 心邪曉是喉中音清
? 王力《現代漢語語音分析中的兒個問題》,中國語文,197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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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喻影亦是喉中音濁
按:除“君”為衍字外,“日”母歸“舌上音”不倫(《韻鏡》《七音略》歸“半
齒”,發音部位與“照穿”為類,亦與“半舌”的“來”母為類,發音方法同為
“清濁”。較妥);“來”母歸“牙音”亦不倫(《廣韻》末所附“辯字五音法”
論舌音以來母字為例,較勝;《韻鏡》《七音略》歸“半舌”,發音部位與“端
透”為類,發音方法與“半齒”的“日”母為類,同為“清濁”,較妥);“心、
邪”歸為“喉音”,不妥(《韻鏡》《七音略》歸“齒頭音”,較妥);又此處
“清、濁”的含義含糊,與《韻鏡》以下也不同。
《韻鏡》卷首的分類和命名大體上為後世所接受。但是“清、次清、濁、清
濁”這些特徵的命名,未曾嚴密定義,含義不清楚,為後世留下隱患。元代劉鑒
《經史正音切韻指南》稱之為“純清、次清、全濁、半清半濁”(但是把“心、
審”歸次清),明代呂維祺《同文鐸》稱之為“純清、次清、全濁、半濁”,清
代江永《音學辨微》稱之為“最清、次清、最濁、次濁”,但是將齒音組裏“心、
審”作為“又次清”,“邪、禪”作為“又次濁”,將“來、日”徑稱為“濁”,
與“全濁、次濁”都不合類。按,江永的歸類是有問題的,齒音組濁擦音的上聲
字如“氏視兕俟市似墅敘豎腎善紹社上像受甚”都讀去聲,其入聲字如“塾踅折
勺席石十習植”等都讀陽平,規律與全濁聲母字相同,而不與次濁聲母字相同。
還有,江永將“次清”和“最濁”配對,暗含一個看法,就是漢語的濁塞音
和濁塞擦音像次清一樣是送氣的,而勞乃宣(《等韻一得》)則認為是“全清”
和“全濁”配對,則暗含一個看法,就是漢語的濁塞音和濁塞擦音像全清一樣是
不送氣的。這個問題比較複雜。高本漢就認為漢語的濁塞音和濁塞擦音是送氣
的,王力早年也這樣認為。但是李榮(《切韻音系》)就認為應該是不送氣的。
現在多數人同意李榮的看法,但是也有一些人認為漢語中不像梵語一樣有送氣和
不送氣兩套濁音,所以不必區分,可以認為送氣和不送氣是音位變體,不是區別
特徵。可見,等韻學所探索的問題,實際上已經是很深入的,不是像有些人以為
的只是模仿悉曇章而已。
三、等韻學與漢語音韻層次與結構
等韻學對漢語音系的探索的鮮明的特色之一,就是音系的層次性。
區別特徵與語音層次結構關係非常密切。從等韻圖的結構看,等韻學把漢語
的語音系統分出了許多個子系統。每一個子系統又按區別特徵區分下位子系統,
直到音位層級的成員,比如三十六字母:
系統 子系統:五音/七音子系統:(發成員:(清濁:
(發音部位) 音部位) 發音方法)
重唇 幫滂並明 唇音 輕唇 非敷奉微
字母 舌頭 端透定泥 舌音 舌上 知徹澄娘
牙音 見溪群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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齒頭音 精清從心邪 齒音 正齒音 照穿床審禪
喉音 影曉匣喻
半舌音 來
半齒音 日
這個系統層次清晰,一目了然,這跟漢語音節結構簡單、沒有複輔音系統是分不
開的。對比悉曇章,更可以凸顯這個輔音系統的特色。悉曇要用十八章的篇幅才
能梵語的輔音和複輔音系統全部展示出來,而漢語的等韻圖只要一個簡單的表就
將聲母系統展示無遺。與此相對的是,梵語的元音系統非常簡單,悉曇章每一章
都是14音的簡單重複,而漢語韻母的結構極其複雜,《韻鏡》一類等韻圖要用
43轉圖才能全部展示漢語的韻部!
漢語音節的韻母,除了超音段的聲調因素外,有韻頭、韻腹、韻尾構成,每
一部分都由音位層次的音段充當。等韻圖通過“攝、轉、呼、等”的名目,將複
雜的韻母解析到音位層次的成員。
韻尾通過“攝”和“轉”來分析。等韻圖《四聲等子》將全體韻部歸併為16攝,每個攝都有自己的韻尾:
攝 通 江 止 遇 蟹 臻 山 效 果 假 宕 曾 梗 流 深 咸
n n m m 舒聲韻尾 ? ? ? ? ? ? ? , , , , ,
k k t t k k k p p 入聲韻尾
“止遇蟹效果假流”七攝都是開音節,沒有輔音韻尾,都不包含入聲韻。其餘各
攝舒聲都有鼻音韻尾,入聲都有相同發音部位的塞音。《韻鏡》《七音略》雖然
沒有“攝”的名稱,但是其排列已經具備了“攝”的規模和順序。
“轉”是“攝”的下位系統,一個攝包含一至數個轉。每一個轉包含平上去
入四個聲調(陰聲韻只有平上去三聲)各一至數個韻。比如《韻鏡》: 攝 轉 平 上 去 入
第 一 轉 東 董 送 屋 通 第 二 轉 冬 鍾 腫 宋 用 沃 燭 效 第二十五轉 豪 爻 宵 蕭 晧 巧 小 篠 號 效 笑 嘯 同一個轉中不同聲調相應位置上的韻處於“四聲(或三聲)相承”關係,如“東
董送屋”、“鍾腫用燭”、“豪晧號”等。相承的舒聲,韻母(包括韻頭、韻腹、
韻尾)完全相同,相承的入聲,韻頭、韻腹完全相同,韻尾為發音部位相同的塞
輔音。
韻頭通過“呼”和“等”來分析。早期等韻圖的結構都是開、合分圖,只區
別“開、合”兩呼。“呼”的作用在於區別有無w韻頭。凡屬“開”的轉,都沒
有韻頭w,凡屬“合”的轉,都有韻頭w。而“等”用來區別其他韻頭的有無,
凡是一、二、四等韻都沒有j介音,三等韻都有j介音。(三等韻的介音是目前
學界都公認的,四等韻,高本漢等人認為 i介音,二等韻,鄭張尚芳、潘悟雲認
為有?介音。)因此合口三等的音節具有複合介音-wj-,後來這個複合介音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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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ü[y]。
韻腹(音節主要元音)的辨析需要綜合“攝”“等”的信息。同一攝的韻具
有相同或相近的韻腹,而與別的攝相區別。比如通、江攝與宕、曾、梗攝的韻尾
一樣,但是前者的韻腹比後者更靠後,而通攝的韻腹比江攝更高;深攝和咸攝韻
尾一樣,而深攝的韻腹比咸攝更前更高,等等。“等”除了區別韻頭的作用外,
也有區別韻腹的作用。比如一等韻有後元音或低元音,所以開口度大,二等韻的
韻腹比一等韻稍前稍高,四等韻的韻腹為前高元音,三等韻的韻腹依不同的攝具
有不同的元音,但是因為都有-j-介音而與其他各等有顯著的區別。比如《韻鏡》第二十五轉:
一等的“豪晧號”韻為ɑu,二等的“爻巧效”韻為au,三等的“宵小笑”韻為
jau,四等的“蕭篠嘯”韻為eu。等等。
綜合上面所說的情況,我們看到,漢語音節的複雜結構,正是通過等韻學的
層級體系一層一層被揭示出來的:
聲 調 漢語音節 聲母 韻頭 韻腹 韻尾
兩呼
等韻學 四等
有關理論 四十三轉
三十六字母 十六攝
四、等韻門法與音系規則
現代音系學最重視的是音系條件和音系規則,生成音系學的規則就是滿足某
一制約條件就必定發生某一音變的決定論理論。最新的優選論理論認為制約條件
9
是可以違反的,語音的表層形式取決於某候選項違反制約條件最少或違反的制約
條件重要性最低。不管哪種理論,都涉及語音的底層形式、表層形式和音系的制
約條件。
等韻門法一直受到學界的訾議,認為它是等韻學中的糟粕。但是,客觀地說,
門法有的是提供了漢語音系的通則,比如“音和”,有的是為了解釋等韻圖與音
系的一般規則的不一致而產生的,比如“類隔”。這裏我們需要做非常仔細的辨
別工作,有些門法簡直就是現代音系學的所謂“音系規則”,意義不可小看。
在敦煌所藏《守溫韻學殘卷》中,已經有了關於等韻門法的初步敍述,後來,
在《韻鏡》、《切韻指掌圖》、《四聲等子》等韻圖的附錄中,都有了關於門法的文
字。最全的,要算元代劉鑒的《經史正音切韻指南》所附《門法玉鑰匙》和明代
釋真空的《直指玉鑰匙門法》。我們現在試以其中的幾個門法為例來看看它是如
何闡釋音系規則的。
劉鑒《門法玉鑰匙》中的“輕重交互門”,其實就是“類隔”門中有關重唇
音和輕唇音互為反切上字的部分獨立出來的。我們現在知道,輕唇音本是從重唇
音演變而來的,但是反切的使用早於這一變化的發生,所以在反切上字裏便留下
了“輕重交互”的現象。這一門法指出:“輕重交互者謂‘幫’等重唇音為切,
韻逢有‘非’等處第三等,便切輕唇字;‘非’等輕唇音為切,韻逢一、二、四,
皆切重唇字。”用現代音系學的公式寫出來,就有:
p/ph/b/m,pf/phf/v/? /
__ j介音+[+圓唇]元音 (1)
pf/phf/v/?,p/ph/b/m__ j介音+[-圓唇]元音 /?介音+元音 (2)
其中公式(1)就是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輕唇化”現象。
再如《門法玉鑰匙》中“精照互用門”,這一門法指出:“精照互用者謂但
是‘精’等字為切,韻逢諸母第二,只切照一字;‘照’等第一為切,韻逢諸母
第一,却切精一字。故曰精照互用。如士垢切‘鯫’字,則減切‘斬’字之類是
也。”其實正齒二等聲母本是從齒頭音演變而來的,但是反切的使用早於這一變
化的發生,所以在反切上字裏便留下了舌頭正齒“互用”的現象。用現代音系學
的公式寫出來,就有:
ts/tsh/dz/s , t?/t?h/d?/?___ r介音([+捲舌])
(3)
t?/t?h/d?/? , ts/tsh/dz/s___ j/?介音([-捲舌])
(4)
其中公式(3)也是歷史上真實發生過的現象。黃侃早就指出過“照二歸精”,
李方桂的上古音聲母構擬也同意這一假設。
《韻鏡》卷首有“上聲去音字”一例,雖然沒有被後人列入門法,但是却被
遵行不二。此例說:“凡以平側呼字,至上聲多相犯
如東同皆繼以董聲刀 。古人制韻,陶皆繼以禱聲之類如一董韻有動字三十間取去聲字參入上聲者,正欲使清濁有所辨耳 。或者不知,徒疑韻二晧韻有道字之類矣
策分為四聲,至上聲多例作第二側讀之,此殊不知變也。若果為然,則以士為史,
以上為賞,以道為禱,以父母之父為甫,可乎?今逐韻上聲濁位,並當呼為去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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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者熟思,乃知古人制韻,端有深旨。”這一條指出了宋人將全濁上聲字實際已
經讀作去聲,作者不明音變大勢,強為作解,以為是古人把去聲字拉到上聲韻中
來的。雖然於歷史真相是不合的,但是指明了“濁上作去”這一宋代語音的共時
現象,却是千真萬確的,萬分有價值的。
當然,有些門法所解釋的現象,僅僅是因為等韻圖的結構造成的,與音系規
律無關,比如“振救門”,說反切上字為精組聲母,下字為三等,被切字為四等,
其實,這些“四等”字是“假四等”,僅僅因為聲母是精組字,按等韻圖結構只
能列在四等而已。
如上所述,等韻門法中聚集了為解釋等韻圖結構造成的困惑而設置的條目,
也存在真正由於漢語歷史演變和共時規則造成的音系規則,需要我們認真挖掘。
五、等韻學方法的評價
等韻學是中國傳統的語音學和音系學理論,與西方現代音位學和音系學理論
有共同的地方,也有許多自己的傳統特色,我們不可數典忘祖,對它一味否定。
應當看到,等韻學的上述理論還是具有很多優點的。
第一,具有音位觀念,善於處理互補的音系成分;善於運用最小差別組(最
小析異對)來分析。
第二,具有層次觀念,對處理複雜結構有很大的優越性。
第三,以音節為漢語音系的核心,抓住了癥結所在。
第四,具有歷史觀念,能夠反映歷史音變。
第五,具有立體的(非線性的)思維方式,不被某種固定模式所限制。
作為傳統的語音學和音系學理論,等韻學的理論也有很大的局限性。
1.沒有標音利器,漢字作字母韻母,畢竟不如音標方便準確。
2.沒有嚴格定義的術語系統。
3.輕唇音的音韻地位有問題。
4.多附會,雖其本意可能只是比況。
5.沒有嚴格界定研究範圍和適用範圍,幻想包羅萬象。
當然,我們不能過分拔高等韻學,它的局限和失誤,我們今天必須引以為戒。
林燾先生說:等韻學“所描寫的語音系統雖然大都比較駁雜,仍不失為音系
學研究的先驅。”(見中國百科網:《音系學》)這種評價是十分允當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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