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鸽子

鸽子,鸽子 瞪着你，一只圆圆的眼睛，湿湿润润，温温热热，痴痴定定地……恍惚间，那只银灰色的鸽子，依然站在圆窗的影子中。 那时，我所居住的房子是公寓式建筑，一溜儿四、五家并列排开着，盥洗室和厕所则是公用的。刚刚搬来的那天晚上正在洗手，身后厕所的门突然砰砰沉重地响了几下，在那寂静的夜晚格外让人惊心。这厕所因堵塞，早就被邻居老张用钉子封死了。大概是猫或者老鼠作怪吧,我想。第二天早晨刷牙时，便隐隐感觉有眼睛在看着我，瞧瞧身边并没有人，地下有一圈晨光从东墙上方的小圆窗上泻下来，奇怪那圆圆光边上，分明雕刻着一只伶仃的鸟儿。仰头看去，果然一只小鸟，一只银灰色的鸽子正默默立在那里，那样地精巧，那样地玲珑，用那样善良温和而惊奇的眼神望着我。一低头的工夫，便听到扑凌一声，抬头时，那鸽子已飞走了，停在对面楼顶的古檐飞角上，被初升的太阳镀上一层红色，一动也不动。 小的时候，小姨家养着几只鸽子，她们的家便安在草屋低檐下木板搭就的小木屋里。黄昏的时候，看鸽子在天井里，在草屋顶上，在阔大的树冠间飞旋，翅膀那么有力，姿态那般飘逸，心里真是爱得要死。我多么想有一只鸽子啊～可是，当小姨把一只雏鸽放到我手中的时候，我却几乎要急哭了，那软绵绵而又硬铮铮的感觉，使我既不敢用力，惟恐把她攥死，又不能松开手，怕把她跌伤了。那结果当然是鸽子被送回小木屋中，从此，我也只有欣赏的份儿了。 那只鸽子在远远地看着我。她身体的颜色是那种用语言难以描述的纯正的银灰色，透着光亮，泛着金属般硬硬的色泽。仔细观察时，便发现，她的脖子周围有一圈浅浅的金黄，就如搭着一条美丽的项链，将她衬托得分外优雅，分外精神。她的眼睛是太小太圆太精致了，湿湿润润，温温热热地痴痴凝视着你;眨眨眼皮，眼珠儿骨骨碌碌地又瞟一眼你;向别处望一望，扭回头来扫一下你;啄啄银灰色的羽毛，假寐一会儿，接着又瞪住你，仿佛带着点陌生，含着些羞怯，又有那么一股子自信的味儿，禁不住让我想起我的爱妻。恋爱的时候，我常常盯住她不放，她也总是静静地坐在那儿，感应着我的目光，黑葡萄般的眼珠也是这样躲躲闪闪歙忽转动，偷偷瞅我一眼，或是用余光瞥我一眼，接着便低下头去。 原来那厕所养着鸽子。昨晚，一定是她发现来了新人，要出来认识认识我吧。 我踮起脚，透过细细密密已被鸽子撞松的铁丝小窗，往里看去。呀，这么多鸽子呢～陈旧粗陋的墙皮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露出剥落的伤痕，高高的屋顶斜角上一张蜘蛛网像把大锁，锁不住下垂的又黑又长的灰尘。鸽子们吃惊地站起，睁大眼睛叫起来，她们栖居的那薄薄的半领苇席便哗哗啦啦筛下一些莫名的东西，地下早已沉积了厚厚一层鸽子粪和霉变的食物，门一动，六槛上边的空隙里就洒落出一些，散发出腐朽的臭味来。嘿，厕所竟能养鸽子，鸽子的家竟是这样一个废旧厕所，半领破席～ 老张对鸽子并不太热心，真不知当初他为什么养鸽子，食物是想起来就喂点，想不起来就做罢。高兴的时候，便哼起几句吕剧，把鸽子放出来，在古瓦鸡埘间飞飞;不高兴了，十天半月便紧紧封着。 我终于和那只鸽子混熟了，我总是在成群的鸽子中一眼就将她分辨出来。放风的时候，她总是孤独地立在对面的古檐飞角上，顿挫着身子，仿佛在深思和远望着什么;当她被窝在巢中的时候，她那无助无依的神态，总让我生出无限的怜惜。我到市场买了小米儿和玉米，每天都要给她送上去，我甚至准备偷偷在门上凿个洞，使她能够飞进又走出。每一次当我走到铁丝窗前时，她都会渐渐凑上前来，仰起头，咕咕说上几句话，不知是什么禅语,我的心中漾动着初恋般的柔情和温馨，似乎已实现了童年的梦幻，捡到失落了多少年的珍贵的情愫。平时，即使见不到她，想起来就感到一丝掠过心底的震颤，清风般的欣悦和丰盈的充实。多么好啊，我似乎已经有了一只属于自己的鸽子。 突然，有一天，那只鸽子不见了。几天里，我焦急而心神不定地等着出差的老张归来。原来他把鸽子带到了千里外的一个城市。他说要训练训练她，他要参加信鸽协会。 那一瞬间，我的心被一种念头撞得生疼，仿佛灵魂里一种什么东西倒塌了，轰隆隆，一片迷茫。 一种不祥的预兆像阴影般延长开来。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雨。站在窗前，看云在呜呜地散步，听雨沉沉地击着屋顶，我的心被彻底浇透了。此时，那只鸽子会在哪里呢,她没有伴，没有食，在这样的风雨之夜，她多么孤寂，多么清冷～――老张家正灯明瓦亮，酒气弥漫，人声嘈杂，吆三喝四，谁会关心着她呢,……她正瑟缩着立在一间破棚的半截横木上，浑身是水。脖子被撞伤了，她只能歪着头，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小憩;她暖黄色的细细小腿已被泡白，柔弱无力，心在颤抖，终于，她支撑不住了，“扑哧”一下掉在汪汪水中。一只猫敏捷地扑过去…… 时间一天天过去，渐渐，也便不再想她。 一天，到盥洗室接水，陡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电流般掠过每一根神经，猛一抬头，啊，果然是她～她正伸展翅膀疲惫地卧在圆窗上，咕咕叫着望着我，圆圆的眼睛透射出温暖的光芒～ 鸽子～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