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萨特谈新小说

[精彩]萨特谈新小说 萨特谈新小说 我们这个文学时代最为奇异的特点之一，就是处处都出现了一些富有生命力的、完全否定的作品，我们不妨称之为反小说。我把纳博科夫?和艾弗林(沃?的作品，在某种意义上还有《伪币制造者》?，都纳入反小说。这里所指的并不是如同罗歇(卡戈瓦?所写的《小说的威力》那种反对小说体裁的集;卡尤瓦的那部著作，我以为同卢梭?的《戏剧书简》差可比拟。反小说保留了小说的外和轮廓;给我们介绍虚构的人物和讲述故事的是想象的活动。可是，我们大失所望:小说自己否定了自己，人们似乎在建树小说时，小说在我们眼中毁灭了;作者是在写一部没有完成、也不可能完成的小说中之小说;他们创作的是这样一种小说，它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及梅雷迪恩?的伟大作品相比，就象米罗?题为《绘画的扼杀》那幅画同伦勃朗及鲁本斯的油画相比一样。这些难以归类的怪异作品的出现，并不小说这种体裁的缺陷，仅仅表明我们正生活在一个思索的时代，小说正在作自我反省。娜塔南(萨洛特的这部书正是这样，是一部读起来象侦探小说一样的反小说。它又象一部“探索的”小说，她在书中安排了一个兴致勃勃的业余侦探模样的人，此人对两个平平常常的人(一个老父，一个小姑娘)深感兴趣，又是窥探，又是盯梢，有时还在脑子里对他们作远距离的种种揣测。可是压根儿就不明白他在搜集什么，而父女俩是何许人氏。他们后来什么也没发现，或者几乎什么也没发现。他后来也许摇身一变，变成了什么人，不再去侦察了，好象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警探，就在发现罪犯的当地，自己却突然变成了罪犯。 ?纳博科夫(1897—1977)，俄籍美国作家。 ?文弗林(沃(1903—1966)，英国作家。 ?《伪币制造者》是法国著名作家安德烈(纪德(1869—1951)的长篇小说。 ?罗歇(卡尤瓦(1913—)，法国论文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 ?卢梭(1712—1778)，法国启蒙运动时期著名作家。 ?梅雷迪恩(1828—1909)，英国小说家。 ?米罗(1893—1983)，西班牙画家。 ?阿加莎(克里斯蒂(1891—1976)，英国作家。 小说家所抱的这种恶意(必要的恶意)，使娜塔南(萨洛特深为反感。小说家是和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在一起”，还是站在他们的“背后”，置身于他们之外呢,假如是站在他们的背后，他不是要向相信小说中存在着内部或外部吗,娜塔丽(萨洛特虚构了这个心灵的警探，他碰到了“外部”，碰到了这些“巨大的屎壳郎”?的甲壳，不知其可地挤压着“内部”，。却从来也没有触摸到这个内部;萨洛特设法以这种虚构来保全她这个女说书人的善意。她既不愿意从内部又不愿意从外部去描写人物，因为我们对自己和对别人来说，我们完完全全既是外部又是内部。外部是一个中立地区;对于别人来说，我们愿意成为我们自己的内部，而别人也鼓励我们成为我们自己的内部。这是属于常理?的范围。“常理”这个巧妙的字眼有若干意思:它当然是指那些屡见不鲜的想法，因为这些想法已经成为大家共同的交汇点了。每个人都重返此地，并在此地与别人重逢。这个常理是属于大家的，也是属于我的;从我内心来说它是属于大家的，它也是大家在我心中的存在。实际上，这就是一般性;为了获得这种一般 性，我必须做出某种行为:通过这种行为，我就剥离了我的特殊性，而加入总体，成为一般性。这并非说，我和大家相似了，而是说，我正是大家的体现。通过这种完美的社会参与，我就在这难辨难分的普遍性中和所有其他的人打成一片了。看来，娜塔丽(萨洛特区分了三个具有共同点的一般性领域，这就是性格的领域，道德常理领域，艺术的(正确地说是小说的)领域。假如我象《陌生人肖像》中的年迈父亲那样，是一个乐善好施而又性情粗暴的人，那么我就蛰居于性格的领域;假如一位父亲不给女儿钱花，我就说:“瞧这有多么可怜啊;还说他在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亲人哩……唉～他又不能把钱带到阴曹地府里去，真见鬼～”这样，我就置身于道德常理的领域;假如我说一位少妇象塔娜格拉?，说某处风景象柯罗?的画，说某个家庭的故事象巴尔扎克小说中所描写的一个样，这样，我就进入小说的领域。与此同时，其他的人也平起平坐地谈论起这些问题，对我表示赞同和理解;他们思索我的态度、判断和比喻，说它们别具一格。我的做法足以宽慰别人，也足以宽慰自己，因为我躲避到这个共同的中立区来了。这个中立区并非完全客观，因为我终究是凭自己的意志躲在那儿的;但也并非完全主观，因为人人都能在那儿跟我接触，并在那儿重逢。不过，人们可以说，它既是客观中的主观，又是主观中的客观。由于我只想持这种态度，由于我断言我没有私下的隐衷，我在这方面就可以侃侃而谈，可以动感情，发脾气，表现出“某种性格”，甚至是“独具一格”，也就是说，以从未有过的方式汇集了种种常理，甚至还有某些“共通的悖论”。总之，人们给我充裕的时间，让我在客观的范围内具有主观性。我在这些狭窄的范围内越是主观，别人就越是感激我，因为这样我就证明了主观是无所谓的，不必对此诚惶诚恐。 ?“巨大的屎壳郎”，风趣的比喻，指人，因人的心灵是由不透明的外壳包着的。 ?法语中Le lieu commun(有时用复数Les lieux communs)一词有多种意义，如常理，老调子，陈词滥调等，本文有时取其始意义“共同点”。 ?希腊古城，以雕像闻名，此处指妇女塑像，或美女。 ?柯罗(1796—1875)，法国风景画家。 娜塔丽(萨洛特在她的处女作《向性》中，已经表明妇女们过日子时是怎样在常理范围内沟通思想的:“她们谈论着:„他们为了鸡毛蒜皮的事闹翻了天，吵得不可开交。不过我得说，在这种事情中，我倒要怪他。有多大一笔钱呀,至少有两百万。光是约瑟芬姑妈的遗产就有……，不……，你叫我怎么说好呢,他不会娶她的。他得娶个贤内助，他自己却不明白这个道理。我跟您说，他不明白。他得娶个贤内助，……贤内助……，贤内助……，?人们老是跟她们谈这些事，他们老是听人谈论这些事。她们知道:情感，爱情，生活，这是她们的领域，是属于她们的。” “人们”这个词，一言以蔽之，即非真实性这个领域，正是海德格尔?的“言论”。无疑地，许多作家都触及过并顺便擦破过非真实性这堵墙，但是我没有碰见过一位作家故意以非真实性作为一本小说的主题，因为非真实性不具备小说情味。相反，小说家千方百计要使我们相信:世界是由许多不可取代的个人组成的，个个都很完美，即使是坏蛋，也都个个热情奔放(个性鲜明。娜塔丽(萨洛特却向我们显示了那堵非真实性的墙，她处处让我们看见这堵墙。那么，在墙的后面到底是什么呢,好吧，的的确确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或者几乎什么都没有。作者隐隐约约下功夫，避而不谈别人在暗中猜测的某件事情。真实性，这是跟别人，跟自己，跟死神相处的一种真实关系;真实性在她的小说中处处都暗示到了，但却难以目睹。因为作家规避它，人们就要把它挤压出来。要是象作者提请我们做的那样，我们对人物的内心投以一瞥，我们就会隐隐约约看见一堆长着触须的、软糊糊的逃遁之物。在那些静静地反 映宇宙和永恒的客体中有着逃遁，在日常的事物中有着逃遁，在那个吝啬鬼身上有着逃遁。小说中有几页描写到，那个“老头”险些儿没逃脱临死前的焦虑，他却身着衬衣，光着脚板，奔到厨房里去察看女儿有否偷他的肥皂。我很少看到有比这印象更深刻的篇页的。娜塔丽(萨洛特在观察我们内心世界时具有一种原生物的视觉:你翻掉常理的石块，就可以看见吻口，流诞，粘液，阿米巴虫式的蠕动。她描写这些粘糊糊、活生生的酏刑缓慢地向四周扩散时，所使用的词汇之丰富是无与伦比的。“他们的思想就象一种粘滋滋的诞液，渗透到他的心里，附在他身上，把他的内心都沾满了。”(《向性》第11页)至于那位纯洁的妇人兼女儿，“静静地坐在灯下，宛如一枝脆弱而柔软的海生植物，全身布满活动的气孔”(同上，第50页)。这些摸摸索索、羞羞答答的逃遁物，连名字也不敢泄露出来，它们也代表着同他物的关系。这样，神圣的会话成了常理的惯常交流手段，掩盖着一种“准会话”，而那些气孔呢，就在这种准会话中相互磨擦，相互舔改，相互吸气。首先，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要是我怀疑您不是象您所说的那种简简单单、青一色的常理，那么我浑身没精打采的鬼怪都会苏醒过来;我战战兢兢了:“她蹲在沙发椅的一个犄角上，扭动着伸得长长的脖子，眼睛突突的，说道:„是的，是的，是的?。她一听到句子的每个成份，都点头表示赞同。她令人惊伯，温柔而平庸，全身都光光滑滑的，唯有那双眼睛突突的。她身上有某种令人焦躁不安的东西，温柔中带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他觉得他得竭尽全力把她扶起来，使她平静下来，可是只有某个力大无穷的人才能这样做……，他害怕了，他快要发疯了，他得分秒必争地推敲一下，思索一番。他开口说话了，不停地说，说随便什么人，说随便什么事;他并且奔跑起来(象不象蛇听到音乐而舞动,象不象鸟儿看见巨蟒而惊飞,他可不知道)，跑得真快，真快，马不停蹄，分秒必争，真快，真快，趁现在还来得及时，抑止住她，哄住她。”(同上，第35页)娜塔丽(萨洛特的书里充满着这类恐怖:人们谈论着，好象有什么事情决要发生了，某个心灵做绿色底层突然照亮了，每个人也都感觉到自己心灵里蠕动的烂泥。可是，后来什么也没发生;威胁消除了，危险避免了，人们又安安生生地交谈着那些常理。不过，有时常理会垮下来，原生虫那种可怕的裸露形相呈现出来了:“他们仿佛觉得，他们的外形毁坏了，向各个方向拉长了，甲壳、硬皮处处裂开，他们赤条条的，衣不蔽体，他们彼此滑到一块儿了，好象向井底走下去……他们现在到了底下，仿佛进入海底某个奇境，所有的东西都似乎在晃动，在摇荡，样样东西都不是实在的，都是模模糊糊的，就象恶梦中的东西，它们膨胀起来了，变得奇大了……一个软绵绵的庞然大物压着她，碾着她……她笨手笨脚地想稍许挣脱开来，她听见自己的话音，一种过分与己无关的滑稽的话音……”其实什么也没发生，永远也没发生什么。互相交谈的人，同心协力拉起空谈这块帷幕，把这种暂时昏厥的场面遮掩住。因此，你不必在娜塔丽(萨洛特的书中寻觅她不愿意告诉我们的东西。在她看来，一个人并不要显示某种性格，也不要先编造一个故事，甚至也不要编织生活习惯的经纬;她所要的是，在特殊和一般之间进行无精打采的、没完没了的徘徊。有时，甲壳掏空了，一位“杜蒙泰先生”猛地闯入，他巧妙地摆脱掉游殊性，然而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堆迷人的、生动的一般性。于是，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心中又萌生了希望:可能的～这还是可能的～随着他的闯入，房间里显得一阵死沉沉的寂静。 以上这些看法，仅仅是想引导读者去读这本艰涩难懂而又不同凡响的书，而并不想穷尽其中的内容。娜塔丽(萨洛特最擅长的，是她那踉踉跄跄、摸摸索索的文笔，那么襟怀坦荡，那么充满着反省。她的触笔小心谨慎地趋近目的物，可是出于某种羞耻，或出于对复杂事物的怯懦，突然又远离目的物;末了，猛然给我们放出一个满嘴流诞的妖魔来，但是由于某种形象的神奇功效，几乎一点儿都碰不到这个妖魔。这是不是一种心理现象呢,娜塔丽(萨洛特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推崇备至的，她也许想叫我们相信心理现象。我却认为，娜塔丽(萨洛特有意让人猜测某种不可捉摸的真实性，显示出从特殊到一般的无尽徘徊，想方设法要描绘出令人宽慰而又遗憾的非真实世界;与此同时，她摸索出一种技巧，不用心理分析的方法， 也能从人的存在本身中获致人的实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