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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微声散文卷

2018-03-20 50页 doc 141KB 4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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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微声散文卷文字的微声散文卷 文字的微声散文卷(现代作家部分)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 冯至 在人口稀少的地带,我们走入任何一座森林,或是一片草 原,总觉得他们在洪荒时代大半就是这样。人类的历史演变了几 千年,它们却在人类以外,不起一些变化,千百年如一日,默默 地对着永恒。其中可能发生的事迹,不外乎空中的风雨,草里的 虫蛇,林中出没的走兽和树间的鸣鸟。我们刚到这里来时,对于 这座山林,也是那样感想,绝不会问到:这里也曾有过人烟吗? 但是一条窄窄的石路的残迹泄露了一些秘密。 我们走入山谷,沿着小溪,走两三里到了水源,转上山坡, 便是我们...
文字的微声散文卷
文字的微声散文卷 文字的微声散文卷(现代作家部分)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 冯至 在人口稀少的地带,我们走入任何一座森林,或是一片草 原,总觉得他们在洪荒时代大半就是这样。人类的历史演变了几 千年,它们却在人类以外,不起一些变化,千百年如一日,默默 地对着永恒。其中可能发生的事迹,不外乎空中的风雨,草里的 虫蛇,林中出没的走兽和树间的鸣鸟。我们刚到这里来时,对于 这座山林,也是那样感想,绝不会问到:这里也曾有过人烟吗? 但是一条窄窄的石路的残迹泄露了一些秘密。 我们走入山谷,沿着小溪,走两三里到了水源,转上山坡, 便是我们居住的地方。我们住的房屋,建筑起来不过二三十年, 我们走的路,是二三十年来经营山林的人们一步步踏出来的。处 处表露出新开辟的样子,眼前的浓绿浅绿,没有一点历史的重担。 但是我们从城内向这里来的中途,忽然觉得踏上了一条旧路。那 条路是用石块砌成,从距谷口还有四五里远的一个村庄里伸出, 向山谷这边引来,先是断断续续,随后就隐隐约约地消失了。它 无人修理,无日不在继续着埋没下去。我在那条路上走时,好像 是走着两条道路,一条路引我走近山居,另一条路是引我走到过 去。因为我想,这条石路一定有一个时期宛宛转转地一直伸入谷 口,在谷内溪水的两旁,现在只有树木的地带,曾经有过房屋, 只有草的山坡上,曾经有过田园。 过了许久,我才知道,这里实际上有过村落。在七十年前, 云南省的大部分,经过一场浩劫,回、汉互相仇杀,有多少村庄 城镇在这时衰落了。当时短短的二十年内,仅就昆明一个地方说, 人口就从一百四十余万降落到二十五万。这里原有的山村,是回 民的,可是汉人的,是一次便毁灭了呢,还是渐渐地凋零下去, 我们都无从知道,只知它们是在回人几度围攻省城时成了牺牲。 现在就是一间房屋的地基都寻不到了,只剩下树林、草原、溪水, 除却我们的住房外,周围四五里内没有人家,但是每座山,每个 幽隐的地方还都留有一个名称。这些名称现在只生存在从四邻村 里走来的,砍柴、背松毛、放牛牧羊的人们的口里。此外它们却 没有什么意义;若有,就是使我们想到有些地方曾经和人发生过 关系,都隐藏着一小段兴衰的历史吧。 我不能研究这个山村的历史,也不愿用想象来装饰它。它 像是一个民族在世界里消亡了,随着它一起消亡的是它所孕育的 传说和故事。我们没有方法去追寻它们,只有在草木之间感到一 些它们的余韵。 最可爱的是那条小溪的水源,从我们对面山的山脚下涌出 的泉水;它不分昼夜地在那儿流,几棵树环绕着它,形成一个阴 凉的所在。我们感谢它,若是没有它,我们就不能在这里居住,那山村也不会曾经在这里滋长。这清冽的泉水,养育我们,同时也养育过往日那村里的人们。人和人,只要是共同吃过一棵树上的果实,共同饮过一条河里的水,或是共同担受过一个地方的风雨,不管是时间或空间把它们隔离得有多么远,彼此都会感到几分亲切,彼此的生命都有些声息相通的地方。我深深理解了古人一首情诗里的句子:“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其次就是鼠曲草。这种在欧洲非登上阿尔卑斯山的高处不 容易采撷得到的名贵的小草。在这里每逢暮春和初秋却一年两季地开遍了山坡。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有谁要认识这小草的意义吗?我愿意指给他看:在夕阳里一座山丘的顶上,坐着一个村女,她聚精会神地在那里缝什么,一任她的羊在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吃草,四面是山,四面是树,她从不抬起头来张望一下,陪伴着她的是一丛一丛的鼠曲从杂草中露出头来。这时我正从城里来,我看见这幅图像,觉得我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这使我知道,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那消逝了的村庄必定也曾经像是这个少女,抱着自己的朴质,春秋佳日,被这些白色的小草围绕着,在山腰里一言不语地负担着一切。后来一个横来的运命使它骤然死去,不留 下一些夸耀后人的事迹。 雨季是山上最热闹的时代,天天早晨我们都醒在一片山歌 里。那是些从五六里外趁早上山来采菌子的人。下了一夜的雨, 第二天太阳出来一蒸发,草间的菌子,俯拾皆是:有的红如胭脂, 青如青苔,褐如牛肝,白如蛋白,还有一种赭色的,放在水里立 即变成靛蓝的颜色。我们望着对面的山上,人人踏着潮湿,在草 丛里,树根处,低头寻找新鲜的菌子。这是一种热闹,人们在其 中并不忘却自己,各人钉着各人眼前的世界。这景象,在七十年 前也不会两样。这些彩菌,不知点缀过多少民族童话,它们一定 也滋养过那山村里的人们的身体和儿童的幻想吧。 这中间,高高耸立起来那植物界里最高的树木,有加利树。 有时在月夜里,月光把被微风摇摆的叶子镀成银色,我们望着它 每瞬间都在生长,仿佛把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周围,甚至全山都 带着生长起来。望久了,自己的灵魂有些担当不起,感到悚然, 好像对着一个崇高的严峻的圣者,你若不随着他走,就得和他离 开,中间不容有妥协。但是,这种树本来是异乡的,移植到这里 来并不久,那个山村恐怕不会梦想到它,正如一个人不会想到他 死后的坟旁要栽什么树木。 秋后,树林显出萧疏。刚过黄昏,野狗便四出寻食,有时 远远在山沟里,有时近到墙外,作出种种求群求食的嗥叫的声音。 更加上夜夜常起的狂风,好像要把一切都给刮走。这时有如身在 荒原,所有精神方面所体验的,物质方面所获得的,都失却了功 用。使人想到海上的飓风,寒带的雪潮,自己一点也不能作主。 风声稍息,是野狗的嗥声,野狗声音刚过去,松林里又起了涛浪。 这风夜中的嗥声对于当时的那个村落,一定也是一种威胁,尤其 是对于无眠的老人,夜半惊醒的儿童和抚慰病儿的寡妇。 在比较平静的夜里,野狗的野性似乎也被夜的温柔驯服了不少。代替野狗的是麂子的嘶声。这温良而机警的兽,自然要时 时躲避野狗,但是逃不开人的诡计。月色豫胧的夜半,有一二猎 夫,会效仿麂子的嘶声,往往登高一呼,麂子便成群地走来。„„ 据说,前些年,在人迹罕到的树丛里还往往有一只鹿出现。不知 是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繁盛的鹿群,最后只剩下了一只,还是根本 是从外边偶然走来而迷失在这里不能回去呢?反正这是近乎传 说了。这美丽的兽,如果我们在庄严的松林里散步,它不期然地 在我们对面出现,我们真会像是 SaintEustache 一般,在它 的两角之间看见了幻境。 两三年来,这一切,给我的生命许多滋养。但我相信它们也曾以同样的坦白和恩惠对待那消逝了的村庄。这些风物,好像 至今还在述说它的运命。在风雨如晦的时刻,我踏着那村里的人 们也踏过的土地,觉得彼此相隔虽然将及一世纪,但在生命的深 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连。 1942年,写于昆明 窗 钱钟书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开了。春天从窗外进来,人在屋子 里坐不住,就从门里出去。不过屋子外的春天太贱了!到处是阳 光,不像射破屋里阴深的那样明亮;到处是给太阳晒得懒洋洋的 风,不像搅动屋里沉闷的那样有生气。就是鸟语,也似乎琐碎而 单薄,需要屋里的寂静来做衬托。我们因此明白,春天是该镶嵌 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画配了框子。 同时,我们悟到,门和窗有不同的意义。当然,门是造了 让人出进的。但是,窗子有时也可作为进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 说里私约的情人就喜欢爬窗子。所以窗子和门的根本分别,决不 仅是有没有人进来出去。若据赏春一事来看,我们不妨这样说: 有了门,我们可以出去;有了窗,我们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 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把风和太阳逗引进来,使屋子里也关着一 部分春天,让我们安坐了享受,无需再到外面去找。古代诗人像 陶渊明对于窗子的这种精神,颇有会心。《归去来辞》有两句道:“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不等于说,只要有窗可以凭眺,就是小屋子也住得么?他又说:“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意思是只要窗子透风,小屋子可成极乐世界;他虽然是柴桑人,就近有庐山,也用不着上去避暑。所以,门许我们追求,表示欲望,窗子许我们占领,表示享受。这个分别,不但是住在屋里的人的看法,有时也适用于屋外的来人。一个外来者,打门请进,有所要求,有所询问,他至多是个客人,一切要等主人来决定。反过来说,一个钻窗子进来的人,不管是偷东西还是偷情,早已决心来替你做个暂时的主人,顾不到你的欢迎和拒绝了。缪塞(Musset)在《少女做的是什么梦》 那首诗剧里,有句妙语,略谓父亲开了门,请进了物质上的丈夫(matérielépoux),但是理想的爱人(idéal),总是从窗子出进 的。换句话说,从前门进来的,只是形式上的女婿,虽然经丈人看中,还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欢心;要是从后窗进来的,才是女郎们把灵魂肉体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你进前门,先要经门房通知,再要等主人出现,还得寒暄几句,方能说明来意,既费心思,又费时间,那像从后窗进来的直捷痛快?好像学问的捷径,在乎书背后的引得,若从前面正文看起,反见得迂远了。这当然只是在社会常态下的分别,到了战争等变态时期、屋子本身就保不住,还讲什么门和窗! 世界上的屋子全有门,而不开窗的屋子我们还看得到。这 指示出窗比门代表更高的人类进化阶段。门是住屋子者的需要,窗多少是一种奢侈,屋子的本意,只像鸟窠兽窟,准备人回来过夜的,把门关上,算是保护。但是墙上开了窗子,收入光明和空气,使我们白天不必到户外去,关了门也可生活。屋子在人生里因此增添了意义,不只是避风雨、过夜的地方,并且有了陈设,挂着书画,是我们从早到晚思想、工作、娱乐、演出人生悲喜剧的场子。门是人的进出口,窗可以说是天的进出口。屋子本是人造了为躲避自然的胁害,而向四垛墙、一个屋顶里,窗引诱了一角天进来,驯服了它,给人利用,好比我们笼络野马,变为家畜一样。从此我们在屋子里就能和自然接触,不必去找光明,换空气,光明和空气会来找到我们。所以,人对于自然的胜利,窗也是一个。不过,这种胜利,有如女人对于男子的胜利,表面上看来好像是让步——人开了窗让风和日光进来占领,谁知道来占领这个地方的就给这个地方占领去了!我们刚说门是需要,需要是不由人做得主的。譬如饿了就要吃,渴了就得喝。所以,有人敲门,你总得去开,也许是易卜生所说比你下一代的青年想冲进来,也许像德昆西论谋杀后闻打门声所说,光天化日的世界想攻进黑暗罪恶的世界,也许是浪子回家,也许是有人借债(更许是讨债),你愈不知道,怕去开,你愈想知道究竟,愈要去开。甚至每天邮差打门的声音,也使你起了带疑惧的希冀,因为你不知道而又愿知道他带来的是什么消息。门的开关是由不得你的。但是窗呢? 你清早起来,只要把窗幕拉过一边,你就知道窗外有什么东西在 招呼着你,是雪,是雾,是雨,还是好太阳,决定要不要开窗子。 上面说过窗子算得奢侈品,奢侈品原是在人看情形斟酌增减的。 我常想,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刘熙译名说:“窗,聪也; 于内窥外,为聪明也。”正和凯罗(GottfriedKeller)《晚歌》 (Abendlied)起句所谓:“双瞳如小窗(Fensterlein),佳景收 历历。”同样地只说着一半。眼睛是灵魂的窗户,我们看见外界, 同时也让人看到了我们的内心;眼睛往往跟着心在转,所以孟子 认为相人莫良于眸子,梅特林克戏剧里的情人接吻时不闭眼,可 以看见对方有多少吻要从心里上升到嘴边。我们跟戴黑眼镜的人 谈话,总觉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仿佛他以假面具相对,就是为 此。据爱戈门(Eckermann)记一八三?年四月五日歌德的谈话,歌德恨一切戴眼镜的人,说他们看得清楚他脸上的皱纹,但是他 给他们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缭乱,看不出他们的心境。窗子许里面 人看出去,同时也许外面人看进来,所以在热闹地方住的人要用 窗帘子,替他们私生活做个保障。晚上访人,只要看窗里有无灯 光,就约略可以猜到主人在不在家,不必打开了门再问,好比不 等人开口,从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思。关窗的作用等于闭眼。天地 间有许多景象是要闭了眼才看得见的,譬如梦。假使窗外的人声 物态太嘈杂了,关了窗好让灵魂自由地去探胜,安静地默想。有 时,关窗和闭眼也有连带关系,你觉得窗外的世界不过尔尔,并 不能给与你什么满足,你想回到故乡,你要看见跟你分离的亲友, 你只有睡觉,闭了眼向梦里寻去,于是你起来先关了窗。因为只 是春天,还留着残冷,窗子也不能镇天镇夜不关的。 石 板 路 周作人 石板路在南边可以说是习见的物事,本来似乎不值得提起 来说,但是住在北京久了,现在除了天安门前的一段以外,再也 见不到石路,所以也觉似有点希罕。南边石板路虽然普通,可是 在自己最为熟悉,也最有兴趣的,自然要算是故乡的,而且还是 三十年前那时候的路,因为我离开家乡就已将三十年,在这中间 石板恐怕都已变成了粗恶的马路了吧。案《宝庆会稽续志》卷一 “街衢”云: “越为会府,衢道久不修治,遇雨泥淖几于没膝,往来病 之。守汪纲亟命计置工石,所至缮砌,浚治其湮塞,整齐其嵚崎, 除哄陌之秽污,复河渠之便利,道涂堤岸,以至桥梁,靡不加葺, 坦夷如砥,井里嘉叹。”乾隆《绍兴府志》卷七引《康熙志》云: “国朝以来衢路益修洁,自市门至委巷,粲然皆石甃,故 海内有天下绍兴街之谣。然而生齿日繁,阛阓充斥,居民日夕侵 占,以广市廛,初联接飞檐,后竟至丈余,为居货交易之所,一 人作俑,左右效尤,街之存者仅容车马。每遇雨霁雪消,一线之 径,阳焰不能射入,积至五六日犹泥泞,行者苦之。至冬残岁晏, 乡民杂遝,到城贸易百物,肩摩趾蹑,一失足则腹背为人蹂躏。 康熙六十年知府俞卿下令辟之,以石牌坊中柱为界,使行人足以 往来。”查志载汪纲以宋嘉定十四年权知绍兴府,至清康熙六十 年整整是五百年,那街道大概就一直整理得颇好,又过二百年直 至清末还是差不多。我们习惯了也很觉得平常,原来却有天下绍 兴街之谣,这是在现今方才知道。小时候听唱山歌,有一目云: 知了喳喳叫, 石板两头翘, 懒惰女客困旰觉。 知了即是蝉的俗名,盛夏蝉鸣,路上石板都热得像木板晒 干,两头翘起。又有歌述女仆的生活,主人乃是大家,其门内是 一块石板到底。由此可知在民间生活上这石板是如何普遍,随处 出现。我们又想到七星岩的水石宕,通称东湖的绕门山,都是从 前开采石材的遗迹,在绕门山左近还正在采凿着,整座的石山就要变成平地,这又是别一个证明。普通人家自大门内凡是走路一律都是石板,房内用砖铺地,或用大方砖名曰地平,贫家自然也多只是泥地,但凡路必用石,即使在小村里也有一条石板路,阔只二尺,仅够行走。至于城内的街无不是石,年久光滑不便于行,则凿去一层,雨后即着旧钉鞋行走其上亦不虞颠仆,更不必说穿草鞋的了。街市之杂遝仍如旧志所说,但店家侵占并不多见,只是在大街两边,就店外摆摊者极多,大抵自轩亭口至江桥,几乎沿路接联不断,中间空路也就留存得有限,从前越中无车马,水行用船,陆行用轿,所以如改正旧文,当云仅容肩舆而已。这些摆摊的当然有好些花样,不晓得如今为何记不清楚,这不知究竟是为了年老健忘,还是嘴馋眼馋的缘故,记得最明白的却是那些水果摊子,满台摆满了秋白梨和苹果,一堆一角小洋,商人大张着嘴在那里嚷着叫卖。这种呼声也很值得记录,可惜也忘记了,只记得一点大意。石天基《笑得好》中有一则,题目是老虎诗,其文曰: “一人向众夸说,我见一首虎诗,做得极好极妙,止得四 句诗,便描写已尽。旁人请问,其人曰,头一句是甚的甚的虎,第二句是甚的甚的苦,旁人又曰,既是上二句忘了,可说下二句罢。其人仰头想了又想,乃曰,第三句其实忘了,还亏第四句记得明白,是很得很的意思。”市声本来也是一种歌谣,失其词句, 只存意思,便与这老虎诗无异。叫卖的说东西贱,意思原是寻常,不必多来记述,只记得有一个特殊的例:卖秋白梨的大汉叫卖一两声,频高呼曰,来驮哉,来驮哉,其声甚急迫。这三个字本来也可以解为请来拿吧,但从急迫的声调上推测过去,则更像是警戒或告急之词,所以显得他很是特别。他的推销法亦甚积极,如有长衫而不似寒酸或啬刻的客近前,便云:拿几堆去吧。不待客人说出数目,已将台上两个一堆或三个一堆的梨头用右手搅乱归并,左手即抓起竹丝所编三文一只的苗篮来,否则亦必取大荷叶卷成漏斗状,一堆两堆的尽往里装下去。客人连忙阻止,并说出需要的堆数,早已来不及。普通的顾客大抵不好固执,一定要他从荷叶包里拿出来再摆好在台上,所以只阻止他不再加入,原要两堆如今已是四堆,也就多花两个角子算了。俗语云:挜卖情销,上边所说可以算作一个实例。路边除水果外一定还有些别的摊子,大概因为所卖货色小时候不大亲近,商人又不是那么大嚷大叫,所以不大注意,至今也就记不起来了。 与石板路有关系的还有那石桥。这在江南是山水风景中的 一个重要分子,在画面上可以时常见到。绍兴城里的西边自北海桥以次,有好些大的圆洞桥,可以入画,老屋在东郭门内,近处便很缺少了,如张马桥,都亭桥,大云桥,塔子桥,马梧桥等,差不多都只有两三级,有的还与路相平,底下只可通小船而已。禹迹寺前的春波桥是个例外,还是小圆洞桥,但其下可以通行任 何乌篷船,石级也当有七八级了。虽然凡桥虽低而两栏不是墙壁 者,照例总有天灯用以照路,不过我所明了记得的却又只是春波 桥,大约因为桥较大,天灯亦较高的缘故吧。这乃是一支木竿高 约丈许,横木上着板制人字屋脊,下有玻璃方龛,点油灯,每夕 以绳上下悬挂。翟晴江《无不宜斋稿》卷一《甘棠村杂咏》之十 七《咏天灯》云: “冥冥风雨宵,孤灯一杠揭。荧光散空虚,灿逾田烛设。 夜间归人稀,隔林自明灭。”这所说是杭州的事,但大体也是一 样。在民国以前,属于慈善性的社会事业,由民间有志者主办, 到后来恐怕已经消灭了吧。其实就是在那时候,天灯的用处大半 也只是一种装点,夜间走路的人除了夜行人外,总须得自携灯笼, 单靠天灯是决不够的。拿了“便行”灯笼走着,忽见前面低空有 一点微光,预告这里有一座石桥了,这当然也是有益的,同时也 是有趣味的事。 三十四年十二月二日记,时正闻驴鸣。 (1945年12月作,选自《过去的工作》) 夜 读 文载道 下了一阵雨,天色显得有点阴沉,或许是欲雪的先兆,晚饭后在一盏寒灯之下,不禁记起昔人“雪夜闭门读禁书”之句。 由此复联带地想到“高斋风雨记”一语,更引起我对于夜读 的向往。可惜我所记得的都是片言只句,近乎断章取义——。然 而反过来说,或者好的文字,本来无须冗烦满纸。如杜少陵所谓 “语不惊人死不休”,而惊人的警句又岂能多得?例如古之策论, 今之宣言,虽气势堂皇,音节铿锵,但总不免有“虽多亦奚以为” 之感。 闲话休得拉扯,这里且谈夜读。 自苦雨翁《夜读抄》一出,遂今人于夜读有深切的怀幕。尤其这篇素雅的小引,读之益对夜读悠然而不能自己。但夜读论 理须跟书斋有点毗连,如苦雨翁所说,“因为据我的成见,夜读 须得与书室相连的,我们这种穷忙的人那事有此福分,不过还是 随时偷闲看一点罢了。”他又说其尊人在日,“住故乡老屋中,隔 窗望邻家竹园,常为言其志愿,欲得一小楼,清闲幽寂,可以读 书,”但终于伦傺不得意而未能如愿。尤使人觉得文士生涯的清 苦。一个人想做官发财,或揽辔澄清,这须得视各人的命运而定。 至于得一斗室或小屋,以为朝夕流连之所,进而修点自己的“业”, 却是非常朴素的愿望。然不幸生而为中国文人,却变成奢望或梦 想了;特别是在上海,素有“寸金地”之称,能够温饱已经大大不易。不过说到鄙人自己呢,则以袭先人之余荫,总算较为幸运,得有一小室以偿夜读之愿。寒斋初名屠嚼斋,旋改星屋,今又易为辱斋,盖自乱战以还,聊以志感而已。室中除书架十数具,披霞娜一座外,余即放桌椅几件。又以书架中略有空闲,别放小摆设数事,近于所谓骨董之流亚。然品质低劣,不足当鉴赏家一顾,盖得之街头的冷摊者。窗外略有一线隙地,有时可抬头望见浮游的云絮,本来也可种些“幽篁”之类,如白杨则更佳,迎风听萧萧之声,尤令人沉醉在诗境中,或者正符合雨当轩的“愁多思买白杨栽”之感。但锄土荷泥,未免煞费手足,鄙人亦懒惰无心学雅趣了。 既有书斋,最好还要多设一点灯火,而灯之中最不可少的, 自然是台灯。感谢它的澄明而清澈的光,使我们在夜读中添了意外亲切的低徊。昔东坡居士答毛维瞻书云:“岁行尽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闲,得少佳趣,无由持献,独享为愧,相当一笑也。”可谓文情并茂,至今犹觉潇潇中有此凄清一境。而且夜读最适宜还是在秋冬之间。盖春夜太浓艳绚烂,夏则苦于蚊蚋之相扰,如秋天却于苍凉中得潇洒之味,至冬夜多风雨,而霜雪尤为他季所无,遂觉别有自然情致。昔时煤价低廉,斗室中着一炉子,不惟可以取暖,而且还能烹茶。宋人诗云,“寒夜客来茶当酒,竹垆汤沸火初红”,少时读之今尚依依于熊熊炉 火之间。迨至夜深腹馁,即取简易的杂食加以煨煮,益觉身心两 温了。早年在故乡的舍下,陪家父议《汉书》,或讲《聊斋》,至 亥子之交即取羊肉汁佐粥啖之,食毕躺榻椅作少憩,时或弄到东 方之既白,自以为也是人生一乐,惜十余年来久不得赏了。不过 这种佳趣,也只能于意会中得之,最多也只为知者道吧。 刘禹锡《陋室铭》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可见虽是“陋室”,只要苔痕 上阶,草色入帘,以及来往有鸿儒而无白丁,在寒士看来,也颇 得盘恒徜徉之胜了,后读五柳先生诗,有“众鸟欣有托,吾亦爱 吾庐”之句,不禁欢喜喟叹。窃意吾辈之于书斋,其爱惜之心亦 正复相同耳。 中国历来的文人,不管事实上有无正式的书室,阵名称却不可无,甚至积久而成很多的名目。近人陈乃乾氏编“室名索引”, 其数量之繁殊确是可观。如清季李莼客的日记,除越缦堂外,尚 有几种室名,且每易一名,书前还有小引以说明。如日记第十二 册,名曰桃花圣解盦,自谓“秉生于冬,冬气冷,故性冷,得气 于秋,秋令肃,故性傲。惟冷惟傲,故所值多阻而命穷,穷则思 通。冬者春所孕也。先生生冬之末,春气融结,胚于灵根,故其 才肆,其情深,其发为文章花叶布濩,烂然若春桃者„„。”并 “取东坡若见桃花生圣解之语,以名其灵”云。而其一生学问, 亦得力于夜读者为尤多,至其对于书籍之爱护,搜藏,也真有苦 心孤诣之感,甚至贫到典衣告贷之际,于书之买和读,还依然旦 暮不废,今日偶一展阅,虽怃然而更感钦敬。同治十年七月二十 九日日记,有自述晚庭读书之乐云: 二十九日丁巳。晴,凉。(上略)傍晚夕映在檐,凉飕拂地,槐叶时坠,驯鹊弄声,移几庭中,啜茗看阮仪征《四库未收 书提要》及张月香《爱日精庐藏书志》,几旁有瓦盆种秋海棠数 本,作花正妍,窃谓此时之乐,较六街车马征逐歌舞者奚啻仙凡 耶?虽索米质衣而折除福分,薇裀槐鼎,不足赏矣。 这才是真正的,超越一切的在寻求书中的乐趣。在答沈晓湖的书中(光绪四年十二月),他还想在故乡西跨湖桥湖畔头地 三亩;筑屋数楹,中高楼三间,以储藏图书,“临窗设几,按左 右二间,窗皆可开以俛视园圃,东西壁列架插书,中间经,左间 史,右间子集,刚经柔史,又一日阅子集。窗嵌颇黎,每朝睡足, 一纻幔则旭日满窗,隔岸之山,浮青泼翠,贡媚送妍,光满一室。” 浙东川壑秀媚,而越中又具荇水荷风之胜。无论作短时的小休, 或终年的优游,心灵中自能获得一种轻快和畅适。读王右军兰亭 一序,和张宗子的《陶庵梦忆》,犹能见到当时的流风余韵,可 惜李君也同样的落拓不得志,正所谓“所值多阻而命穷”。其次, 人们对早年游钓之乡,不免特别易于憧憬。于乡情之外复加童心, 可以说是人类感情中最珍贵的一角,正如大海潮汐,起伏而富变 化也。 夜读的另一种胜处,即在午夜中可以听到各种声响。有天籁的,如风雨,有人工的,如车马。此诗如摈除哀乐,起视中庭, 即感到大自然的离奇惝怳,真有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城色之 慨。明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卷一独坐云: “月是何色?水是何味?无独之风何声?即炉之香何气?独坐息庵下,默然念之,觉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是何 解?” “万物静观皆自得”,世上有许多事情,往往在静观中,在无意中,会得到人生的哲理的启示。如《论语》“子在川上” 一章,即表现出生命的无当的意义。我时当在读到书上的或一问 题时,即掩卷冥索,或闻远处啼叫之声,则辄涉遐想。至声音中 之最凄厉难堪者,在我的印象中,当推深宵老妪卖长锭之声,于 寂静寥廓的夜气中,忽然聆耽此悠长的一串,不啻对此身作当头 一棒。于是由此复联带地想起乡间的招魂,一人呼之在前,一人 应之在后,且多数又是出诸女性尖锐的喉咙,虽寥寥数言,而声 声“归来”,摄人当时稚弱的耳膜中,尤觉得沉重的迫压,使空 气顿时的严重而恐怖,这时也只有跑到慈母身前才释重负。 我在前年病中曾作一首七绝,末二句云,“终是童心忘不 得,小窗对月读诗时”,这所说的正是实情。而且当还不止区区 一人。幼年从塾中放学归家,因明天要还生书,故须于晚上诵熟。 有时逢诘屈聱牙的书,如“禹贡”等,真要读到“痛哭流涕”。 惟书室适朝东,举头正对天际明月。然当时根本不解“夜读”的 趣味,何况在生书未诵熟前,更有“良辰美景奈何天”之感了。 待背出,即先向母亲前试诵,实则家慈那里识得这许多字,不过 充一下数,试一试明天先生前的效果而已。待从记忆中努力挤出 后,母亲即向紫铜的火钵中,取驴皮肠数匙,冲沸水给我饮下, 味甜而腻,医云“冬令大补品”,这也是童年的小小甘辛。现在 呢,恕我说得暮气一点,却稍有“去者日以疎”之憾了。 自离乡后,儿时的旧情虽不可得,然夜读则未尝中辍。现 在却分一部分时间于写作了——说到写作,我记起李笠翁《闲情 偶寄》的居室部中,在“藏垢纳污”项下,有一段很妙的设计: “欲营精洁之房,先设藏垢纳污之地,何也?爱精喜洁之 士,一物不齐,即如目中生刺,势必去之而后已。然人之身,百 工之所为备,能保物物皆精乎„„?至于溺之为数,一日不知凡 几,若不择地而遗,则净土皆成粪壤,如或避洁就污,则往来仆 仆,是率天下而路也。此为寻常好洁者言之。若夫文人运腕,每 至得意疾书之际,机锋一阻,则断不可续。然而寝食可废,便溺 不可废也。官急不如私急,俗不云乎。当有得句将书,而阻于溺; 及溺后而觅之,沓不可得者,予往往验之,故营此最急。” 然则又怎么办呢?曰:“当于书室之傍,穴墙为孔,积以 小竹,使遗在内而流于外,秽气罔闻,有若未赏溺者,无论阴晴 寒暑,可以不出户庭”。这说出来或者将成笑柄,然而却是写作 的甘苦之谈;真实的经验。以鄙人而论,固不欲使室中“秽德彰 闻”,然每到所谓灵感跳跃,思绪集中时,倘一面又迫于“溺急”, 就只得将“人中白”倾注在室内铜盂中了。于此又记起《嵇中散 致山涛书》有云,“每当小便,而忍不起,令泡中略转乃起耳”, 则甚忍耐之力,也足以可惊的了。掷笔为之呵呵。 像这一类性质的文字,全看写者的态度而分高下。下焉者 固流于低级无聊,但如严正的当文章来写,却在廊庙文学以上, 如苦雨翁的《入厕读书》便是一个例子。所谓宇宙之大,苍蝇之 微,皆可入我毫颠。鄙人于夜读亦取近似的态度:喜博览泛阅。 虽明知杂而无当,但我的师原不止一个,只要增益孤陋,有裨闻 见的,就是鄙人夜读的对象,甚愿于灯前茗右,永以为实也。 旧腊月大寒后一日,灯下。 (录自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6月初版《风土小记》) 江南的冬景 郁达夫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知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 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 它门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 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 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 间,有的是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 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 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 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脸上的脂粉似 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 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 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也可爱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 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 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情调。 我也曾到过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 落,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 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棉袄是绝对 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 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叶亦有时候会保持得 三个月以上的生命。像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 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 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 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 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 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 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 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 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 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Spaziergang 一字来做他们的创作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 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 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RosegDger1843—1918)罢,他用这一个 “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 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 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 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 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槎桠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 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 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些景致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 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 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 一个境界,自然会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问 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做的“暮雨潇潇江上村”的一 首绝句罢?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这不是江南 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 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村 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村深 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 的村童来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 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 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 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的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一九三 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 来,大约大冷的日子,将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 过是七八天的样子。象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 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 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 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感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 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国 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象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 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 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散散步 罢! 1935年12月1日 (原载1936年1月1日《文学》第6卷第1号) 独 语 何其芳 设想独步在荒凉的夜街上,一种枯寂的声响固执地追随着 你,如昏黄的灯光下的黑色影子,你不知该对它珍爱还是不能忍 耐了:那是你脚步的独语。 人在孤寂时常发出奇异的语言,或是动作。动作也是语言 的一种。 决绝地离开了绿蒂的维特,独步在阳光与垂柳的堤岸上, 如在梦里。诱惑的彩色又激动了他作画家的欲望,遂决心试卜他 自己的命运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子,从垂柳里掷入河水 中。他想:若是能看见它的落下他就将成功一个画家,否则不。 那寂寞的一挥手使你感动吗?你了解吗? 我又想起了一个西晋人物,他爱驱车独游,到车辙不通之 处就痛哭而返。 绝顶登高,谁不悲慨地一长啸呢?是想以他的声音填满宇 宙的寥阔吗?等到追问时怕又只有沉默地低首了。我曾经走进一 个古代的建筑物,画檐巨柱都争着向我有所诉说,低小的石栏也 发出声息,像一些坚忍的深思的手指在上面呻吟,而我自己倒成 了一个化石了。 或是昏黄的灯光下,放在你面前的是一册杰出的书,你将 听见里面各个人物的独语。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 的独语。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 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 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 我的思想倒不是在荒野上奔驰。有一所落寞的古老的屋 子,画壁漫漶,阶石上铺着白藓,像期待着最后的脚步:当我独 自时我就神往了。 真有这样一个所在,或者是在梦里吗?或者不过是两章宿昔嗜爱的诗篇的糅合,没有关联的奇异的糅合:幔子半掩,地板 已扫,死者的床榻上长春藤影在爬;死者的魂灵回到他熟悉的屋 子里,朋友们在聚餐,嬉笑,都说着“明天明天”,无人记起“昨 天”。 这是颓废吗?我能很美丽地想着“死”,反不能美丽地想着“生”吗? 我何以又太息:“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是慨叹着我被人忘记了,还是我忘记了人呢? “这里是你的帽子”,或者“这里是你的纱巾,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还能说这些惯口的句子。而我那有温和的沉默的朋 友,我更记起他:他屋里有一个古怪的抽屉,精致的小信封,装 着丁香花,或是不知名的扇形的叶子,像为着分我的寂寞而展示 他温柔的记忆。墙上是一张小画片,翻过背面来,写着“月的渔 女”。 唉。我尝自忖度:那使人类温暖的,我不是过分缺乏了它 就是充溢了它。两者都足以致病的。 印度王子出游,看见生老病死,遂发自度度人的宏愿。我 也倒想有一树菩提之荫,坐在下面思索一会儿。虽然我要思索的 是另外一个题目。 于是,我的目光在窗上徘徊了。天色像一张阴晦的脸压在 窗前,发出令人窒息的呼吸。这就是我抑郁的缘故吗?而又,在 窗格的左角,我发现一个我的独语的窃听者了。像一个鸣蝉蜕弃 的躯壳,向上蹲伏着,噤默地。噤默地,和着它一对长长的触须, 三对屈曲的瘦腿。我记起了它是我用自己的手描画成的一个昆虫 的影子,当它迟徐地爬到我窗纸上,发出孤独的银样的鸣声,在 一个过逝的有阳光的秋天里。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日 鉴湖风景如画 钦文 艺术家依照自然景物作画,叫做写生。所谓风景如画,是 说美好的风景。拿画来形容风景的好,因为有些画是经过艺术家 美化了的风景的写照。“风景如画”这意义,我日前在绍兴才深刻地体会到。 我坐着踏桨船,到小云栖等地方去看看,觉得路上风景实 在可观。偏门外,虽然由石条叠成圆洞的高高的跨湖桥已于抗日战争时期毁掉,可是快阁所在,是爱国大诗人陆游写过“风吹麦饭满村香”的地方,大片银波鳞鳞的水,远处衬着青青的山,湖光山色依然。在那青山绿水之间,金黄黄的早稻穗和碧油油的晚稻苗一方一方地间隔在田间;还有杨柳、柏树排列在河岸和田塍上。且不说经过鱼荡的箔时,那竹笆刮着船底飕飕的轻脆悦耳声,在菱荡旁垂钓鲈鱼的渔翁的幽然的姿态,往常我也只有在画面上见到过。绍兴极大部分是平地,所以河流通常总是静止的样子。水面如镜,这就成了“镜湖”,也称“鉴湖”。一个魁星阁,一座三眼桥,几株柏树,一丛松树,砖墙的楼房,茅草的平屋,摇着橹的出畈船和供行人休息的路亭等等,分开来个别观看,没有什么特别,可是配置在稽山镜水之间,这就千变万化,形成了许多醒目的景象。有名的峨嵋山,所谓风景奇特,五步一小变,十步一大变的,我欣赏过一个星期。虽然多变化,可是气势太急促,岩石峰峦,近近地迫在眼前,往往看得透不过气来的样子。会稽山脉在鉴湖水上观望,似乎淡淡的几笔,远远的,只是衬托的背景。可是我能想见:那里禹陵、兰亭等古迹的所在,崇山峻岭之间长着茂林修竹,雄伟、庄严,也是秀丽的。坐在船上摇动着, 也可以说是“五步一小变,十步一大变”的,却处处使人眼开眉 展、爽神悦目。我坐在踏桨船上,一桨一桨地踏过去,眼前景物 渐渐地转变,一幅一幅的图画,好像是在看优美的风景片子的电 影;真是百看不厌的。杜甫有诗说,“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 这凉是清凉爽快,无论何时,看着鉴湖的风景,总是觉得爽快的 呀! 绍兴是我的故乡,偏门外一带是我旧游之地;以前我可没 有这样感到兴趣过。固然,由于年龄、世故等关系,有些事情一 时体会不到真情;像我早在中等学校里唱过的“鸟鸣山更幽”和 “夜归鹿门”等歌词,一直要到我年已半百在福建永安的山上时 才忽然体会到,却也只是一会儿就过去了的。如今鉴湖风景给我 优美的印象是使我念念不忘的了。“静观万物皆自得”;原来在旧 社会里,我迫于生计,一直匆匆忙忙,没有好好地安静过心境。 不久以前我到北京去开会,在火车开出城站时,我忽然想到,以 前我屡次北上,总是为着生计,这次才主要的是为着事业。 新社会给我们的幸福,并不限于物质条件,更加是精神上 可以愉快,得到安慰! 1956年秋于西子湖畔的桃花江边 (选自《建国十年文学创作选?散文特写 [1949—1959]》,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年版) 夜宿泉州 郭风 温馨的、有点潮湿的、南方的夜降落在城市的林梢和屋檐 前。一枚新月好像一朵橘子花,宁静地开放在浅蓝色的天空中。 城市在闪耀着它的宝石似的光辉,散发着豆蔻一般的香 味。泉州,你经历过多少风险,珍藏了这样多的瑰宝?呵,那林 立的碑坊,那雄伟的东塔和西塔,那开元寺紫云大殿后面希腊哥 林多式的廊柱雕刻,大殿前面平台基石上古埃及式的人面兽身的 浮雕,那以青色花岗石建筑的、具有古叙利亚建筑风味的清真 寺,„„它们怎样越过时间的长河,掩映在你的林荫中,在月色 里默默地沉思? 轻风从旅馆的窗口悄悄地吹过。呵,那风中仿佛吹来大海 的凉气和港湾里夜潮的喧腾。泉州,时代过去了,我仿佛还能看 见你的港湾里布满古代的船舶。那从波斯湾和印度洋出发的帆船 的队伍,它们照着太阳上升的方向,来到你这里。那从婆罗洲和 摩鹿加群岛出发的商船的队伍,借着大洋的季风,鼓起它们的风 帆,来到你这里。泉州,时代过去了,我仿佛还能看见你的仓库里堆满各色的货物,笼罩着乳香和没药、咖啡和可可、檀香和蔷薇水的香味。我仿佛还能看见在你的码头上,在你的街道上和小巷里,横过绿色的稻田,走动着世界上各种肤色的人们;呵,那从西里伯群岛前来的旅队,身上还披着热带太阳的芬芳和明月的光辉,我仿佛还能看见那从亚力山大港来的水手,给你带来非洲地带的爱情和音乐,那从恒河流域前来的僧侣,给你带来印度梵文的佛典,那从波斯湾沿岸前来的商人,给你带来菠菜的种子,撒在你的河边和田野里„„呵,那还是人类航海的黎明时期,越过漫长的中世纪,泉州,在长久以前的时期,你便是世界海岸的一个中心。在漫长的历史年代里,中外文化的交流,在这里开放美丽的花朵。呵,我仿佛触摸得住一幅地图:在这上面,泉州,你好像林荫中的一朵金玫瑰,披着月色在那里闪光,发出深沉的香味。 古老的城市!南方的四月的夜晚,是多么的甜蜜呵。这个 晚上,我想,我是不想睡觉了。泉州,让我站立在这窗口,永远守望着你。我想,我不是这里的过客,我好像是世代生长在这里的;我爱这里的一切。泉州,我缅怀你的过去,我千百倍的爱你的今天!呵,在传说中曾经开放过雪白的莲花的古桑树呵1,你 正是见证:泉州,今天是变得更加美丽了。我看见学校的窗户,像开放在花棚上的紫藤花一般地开放着,那灯光像海面上的渔火 一样地闪耀。我看见华侨新村的房屋和它的阳台,建筑在斜坡上, 周围围着竹篱,又被古老的龙眼树林的夜色所环绕。我看见梨园 戏剧团的楼房,紧靠着郊区;向前走去,那里有美丽的河流和古 老的石桥。我看见车站灯火辉煌,最后一班的班车已经到站了 吗?有亲爱的海外侨胞搭这一班车到家乡来省亲?我看见郊外 的田野有如海洋,四月的麦浪在明月下有如海波在荡漾。我看见 果园有如蜂房,花在结果,果在酿造甜汁。我看见烟囱的手臂伸 到明彻的夜空,我听见厂房里的轮子和压榨机在唱着新的歌„„ 呵,这一切,都是我所爱的,让我歌唱这芬芳的土地上新的爱情, 新的建设,树立起来的新的纪念碑! 让我伸出手来,把你整个抱在我的两臂里: 泉州!晚安! ---------------------- 1.泉州开元寺有一棵古桑树,从唐代活到现在,犹枝叶茂 盛。民间传说,它曾开过白莲花。 草虫的村落 郭枫 你生长在城市里的人们,忘却了田野的妩媚了么?当你还 是孩子的时候,当春秋佳日大自然把乡村盛装起来的时候,你也 曾有过愉快的郊游吧?请闭一下眼睛,记不记得那时你是如何地 伸开手臂,用喜悦的姿态,奔向田野的? 我总爱怀着一份稚气,把城市遗在身后跑到田野里来,来 呼吸一下弥漫着草香和泥土香的空气,来听一听森林和小草的密 语,甚至,我有时候,放纵得像孩子一样,在旷野脱了衣服躺下 来,躺在阳光里,躺在上帝制作的绿茵上„„。 今天,我又躺在田野里,在无限的静谧中,恬然的幸福之 感渗透在我灵魂深处,我变成一只空灵的贝壳;再也不去想忙碌 的众生在做些什么?我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我的目光跟踪着爬 行的小虫,作一次奇异的游历。 我看到的:空间扩大了,细小的草茎变为粗大的森林。一 只小虫,生着一副坚硬黑甲的小虫,迷失在这座森林里。我想它 一定是游侠之流吧!虽然,它迷失了路,但仍有着傲然的气势。 它不断地左冲右撞,终于走出一条路。我跟着它的脚步,走着, 走着,一路上,遇到不少的虫子,它们都互相地打着招呼。我真 想也道一两声寒暄,如果我能懂得它们的语言。 它们的村子散布在森林边缘的小丘。我知道这是虫子们艰 巨的。英勇的黑甲虫,走进村子,这里很多的黑甲虫,熙熙 攘攘地往来,我敢夸口,要不是凭着我心灵的眼睛察看,决不会 认出这只黑甲虫的爱人。在许多同类虫子之间,我看见一只娇小 的虫子从小洞里跑出来,迎接远归者,意味深长地看着,对看了 良久,一齐欢跃地走回洞穴里去。 这是街道,这是小巷。街道和小巷大部分的行客都是黑甲 虫,但也有不少别的虫子。有花色斑斓的小圆虫,在这些粗壮的 黑甲虫之间,好像是南国的少女,轻俏地披着彩衣,逗得多少虫 子伫足痴望。有庞然大物的蜥蜴,在它面前,围拢了一群黑甲虫, 纷纷投以好奇的眼光,攀谈得好像很投机似的,交流着和善的友 谊。看呵!蜥蜴好像忘记了旅途的劳倦了,它背着几个小黑甲虫, 到处参观这房远亲的住宅。 耸立在两条大道路口的,是不是教堂呢?一大队黑甲虫打 从里面出来,每一个脸上都带着虔诚的光辉。我想,它们是做感 谢的晚祷吧?在这些善男信女的脸上,我找到了对于上帝的感 激,和生活着的喜悦。 我的目光为一群音乐演奏者所吸引了,它们差不多有十几 个吧,散聚在两棵大树下面,这是两簇野灌丛,紫红的小果实, 已经让阳光烘灼得熟透了。可是,甲虫的音乐家们,全不注意这 些,它们全神贯注地振着翅子。于是,优美的音韵,便像灵泉一 般地流了出来。我敢说它们的音乐优于人间一切的音乐,这是只 有虫子们的智慧才能演奏出来的! 我的目光离开这些欢乐的地方,顺着僻静的小路探索,我 看到虫子劳动生活的形态。一队队虫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 一定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以致我不能发现它们工作的地区,现在 它们归来了,每一个都用前肢推着大过自己身体两三倍的食物, 行色匆匆地赶着路。它们的担子是沉重的,更重的是它们对于家 庭的责任吧?要不,是什么力量使它们如此勤勉地奔忙呢? 我完全迷惑了,我不知道在小虫子的脑海中,究竟蕴藏着 多少智慧?我看见测候者在忙于预察气象;工程师在忙于建筑设 计;各种不同的工作,有各个专门的虫子担任。我还看见了许多 许多„„ 我悠悠忽忽地漫游了整个下午,直至夕阳亲吻着西山的时 候,红鸠鸟才把我的心灵唤回来。我多么得意呵!得意我竟然发 现了草丛中小虫子的快乐天地。也许,还有人会笑我仍然像孩子 一样幼稚。我不愿加以辩白,我愿意牵着你的手,一起到草虫的 村落里去散散步。别说这是渺不足道的事情吧!你懂不懂得?一 只小黑甲虫的翅膀上,也闪耀着生命的光彩。别笑我傻,我爱在 草虫的村落里散步。 1953年3月,在台南叶氏竹屋 (选自《郭枫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年4月第 1版) 南颖访问记 丰子恺 南颖是我的长男华瞻的女儿。七月初有一天晚上,华瞻从 江湾的小家庭来电话,说保姆突然走了,他和志蓉两人都忙于教 课,早出晚归,这个刚满一岁的婴孩无人照顾,当夜要送到这里 来交祖父母暂管。我们当然欢迎。深黄昏,一辆小汽车载了南颖 和他父母到达我家,住在三楼上。华瞻和志蓉有时晚上回来伴她 宿;有时为上早课,就宿在江湾,这里由我家的保姆英娥伴她睡。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英娥抱着这婴孩,教她叫声公公。但 她只是对我看看,毫无表情。我也毫不注意,因为她不会讲话, 不会走路,也不哭,家里仿佛新买了一个大洋囡囡,并不觉得添 了人口。 大约默默地过了两个月,我在楼上工作,渐渐听见南颖的 哭声和学语声了。她最初会说的一句话是“阿姨”。这是对英娥 有所要求时叫出的。但是后来发音渐加变化:“阿呀”,“阿咦”, “阿也”。这就变成了欲望不满足时的抗议声。譬如她指着扶梯 要上楼,或者指着门要到街上去,而大人不肯抱她上来或出去, 她就大喊“阿呀!阿呀!”语气中仿佛表示:“阿呀!这一点要求 也不答应我!” 第二句会说的话是“公公”。然而也许是“咯咯”,就是鸡。 因为阿姨常常抱她到外面去看邻家的鸡,她已经学会“咯咯”这 句话。后来教她叫“公公”,她不会发鼻音,也叫“咯咯”;大人 们主观地认为她是叫“公公”,欢欣地宣传:“南颖会叫公公了!” 我也主观地高兴,每次看见了,一定抱抱她,体验着古人“含饴 弄孙”之趣。然而我知道南颖心里一定感到诧异:“一只鸡和一 个出胡须的老人,都叫做‘咯咯’。人的语言真奇怪!” 此后她的语汇逐渐丰富起来:看见祖母会叫“阿婆”;看 见鸭会叫“Ga—Ga”;看见挤乳的马会叫“马马”;要求上楼时会 叫“尤尤”(楼楼);要求出外时会叫“外外”;看见邻家的女孩 子会叫“几几”(姊姊)。从此我逐渐亲近她,常常把她放在膝上, 用废纸画她所见过的各种东西给她看,或者在画册上教她认识各 种东西。她对平面形象相当敏感:如果一幅大画里藏着一只鸡或 一只鸭,她会找出来,叫“咯咯”、“Ga—Ga”。她要求很多,意 见很多;然而发声器官尚未发达,无法表达她的思想,只能用“嗯, 嗯,嗯,嗯”或哭来代替言语。有一次她指着我案上的文具连叫 “嗯,嗯,嗯,嗯”。我知道她是要那支花铅笔,就对她说:“要 笔,是不是?”她不嗯了,表示是。我就把花铅笔拿给她,同时 教她:“说‘笔’!”她的嘴唇动动,笑笑,仿佛在说:“我原想说 ‘笔’,可是我的嘴巴不听话呀!” 在这期间,南颖会自己走路了。起初扶着凳子或墙壁,后来完全独步了;同时要求越多,意见越多了。她欣赏我的手杖, 称它为“都都”。因为她看见我常常拿着手杖上车子去开会,而 车子叫“都都”,因此手杖也就叫“都都”。她要求我左手抱了她, 右手拿着拐杖走路。更进一步,要求我这样地上街去买花。这种 事我不胜任,照理应该拒绝。然而我这时候自己已经化作了小孩, 觉得这确有意思,就鼓足干劲,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拐杖, 走出里门,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踱步。有一个路人向我注视了一会, 笑问:“老伯伯,你抱得动么?”我这才觉悟了我的姿态的奇特: 凡拿手杖,总是无力担负自己的身体,所以叫手杖扶助的;可是 现在我左手里却抱着一个十五六个月的小孩!这矛盾岂不可笑? 她寄居我家一共五个多月。前两个多月像洋囡囡一般无声无息;可是后三个多月她的智力迅速发达,眼见得由洋囡囡变成 了一个人,一个全新的人。一切生活在她都是初次经验,一切人 事在她都觉得新奇。记得《西青散记》的序言中说:“予初生时, 怖夫天之乍明乍暗,家人曰:昼夜也;怪夫人之乍有乍无,家人 曰:死生也。”南颖此时的观感正是如此。在六十多年前,我也 曾有过这种观感。然而六十多年的世智尘劳早已把它磨灭殆尽, 现在只剩得依稀仿佛的痕迹了。由于接近南颖,我获得了重温远 昔旧梦的机会,瞥见了我的人生本来面目。有时我屏绝思虑,注视着她那天真烂漫的脸,心情就会迅速地退回到六十多年前的儿时,尝到人生的本来滋味。这是最深切的一种幸福,现在只有南颖能够给我。三个多月以来我一直照管她,她也最亲近我。虽然为她相当劳瘁,但是她给我的幸福足可以抵偿。她往往不讲情理,恣意要求。例如当我正在吃饭的时候定要我抱她到“尤尤”去;深夜醒来的时候放声大哭,要求到“外外”去。然而越是恣意,越是天真,越是明显地衬托出世间大人们的虚矫,越是使我感动。所以华瞻在江湾找到了更宽敞的房屋,请到了保姆,要接她回去的时候,我心中发生了一种矛盾:在理智上乐愿她回到父母的新居,但在感情上却深深地对她惜别,从此家里没有了生气蓬勃的南颖,只得像杜甫所说:“寂寞养残生”了。那一天他们准备十点钟动身,我在九点半钟就悄悄地拿了我的“都都”,出门去了。 我十一点钟回家,家人已经把壁上所有为南颖作的画揭 去,把所有的玩具收藏好,免得我见物怀人。其实不必如此,因为这毕竟是“欢乐的别离”;况且江湾离此只有一小时的旅程,今后可以时常来往。不过她去后,我闲时总要想念她。并不是想她回来,却是想她作何感想。十七八个月的小孩,不知道世间有“家庭”、“迁居”、“往来”等事。她在这里由洋囡囡变成人,在这里开始有知识;对这里的人物、房屋、家具、环境已经熟悉。她的心中已经肯定这里是她的家了。忽然大人们用车子把她载到 另一个地方,这地方除了过去晚上有时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家具、环境都是陌生的。“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姨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间屋子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门巷和街道哪里去了?这些人物和环境是否永远没有了?”她的小头脑里一定发生这些疑问。然而无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实来替她证明我们的存在,在她迁去后一星期, 到江湾去访问她。坐了一小时的汽车,来到她家门前。一间精小的东洋式住宅门口,新保姆抱着她在迎接我。南颖向我凝视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里的“都都”,然而目光呆滞,脸无笑容,很久默默不语,显然表示惊奇和怀疑。我推测她的小心里正在想:“原来这个人还在。怎么在这里出现?那间屋子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几几’存在不存在?”我要引起她回忆,故意对她说:“尤尤”,“公公,都都,外外,买花花。”她的目光更加呆滞了,表情更加严肃了,默默无言了很久。我想这时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显出两种情景。其一是:走上楼梯,书桌上有她所见惯的画册、笔砚、烟灰缸、茶杯;抽斗里有她所玩惯的显微镜、颜料瓶、图章、打火机;四周有特地为她画的小图画。其二是:电车道旁边的一家鲜花店、一个满面笑容的卖花人和红红绿绿的许多花;她的小手手拿了其中的几朵,由公公抱回家里,插在茶几上的花瓶里。但不知道这时候她心中除了惊疑之外,是喜是悲,是怒是慕。 我在她家逗留了大半天,乘她沉沉欲睡的时候悄悄地离 去。她照旧依恋我。这依恋一方面使我高兴,另一方面又使我惆 怅:她从热闹的都市里被带到这幽静的郊区,笼闭在这沉寂的精 舍里,已经一个星期,可能尘心渐定。今天我去看她,这昙花一 现,会不会促使她怀旧而增长她的疑窦?我希望不久迎她到这里 来住几天,再用事实来给她证明她的旧居的存在。 庚子仲冬记 (选自《丰子恺散文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 雪 鲁迅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 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 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 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 的磐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 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 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 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 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 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 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 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 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 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 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 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 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 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 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 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 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 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苦 雨 周作人 伏园兄: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长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 旅行的许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沪车 上时常遇雨,每感困难,所以我于火车的雨不能感到什么兴味, 但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 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倘若更大胆一点, 仰卧在脚划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虽然较 为危险,一不小心,拙劣地转一个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二十多 年前往东浦吊先父的保姆之丧,归途遇暴风雨,一叶扁舟在白鹅 似的波浪中间滚过大树港,危险极也愉快极了。我大约还有好些 “为鱼”时候——至少也是断发文身时候的脾气,对于水颇感到 亲近,不过北京的泥塘似的许多“海”实在不很满意,这样的水 没有也并不怎么可惜。你往“陕半天”去似乎要走好两天的准沙 漠路,在那时候倘若遇见风雨,大约是很舒服的,遥想你胡坐骡 车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着四打之内的汽水,悠然进行, 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这只是我的空想,如诗人的理想 一样的靠不住,或者你在骡车中遇雨,很感困难,正在叫苦连天 也未可知,这须等你回京后问你再说了。 我住在北京,遇见这几天的雨,却叫我十分难过。北京向来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构造,于防雨亦欠周 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实垛砖墙,大抵只用泥墙抹灰敷 衍了事。近来天气转变,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两方面的建 筑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园的西墙淋坍,第二天就有 “梁上君子”来摸索北房的铁丝窗,从次日起赶紧邀了七八位匠 人,费两天工夫,从头改筑,已经成功十分八九,总算可以高枕 而卧,前夜的雨却又将门口的南墙冲倒二三丈之谱。这回受惊的 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岛君“佢们”俩,因为“梁上君子”如再见 光顾,一定是去躲在“佢们”的窗下窃听的了。为消除“佢们” 的不安起见,一等天气晴正,急须大举地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 很久,这几天只好暂时拜托川岛君的老弟费神代为警护罢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几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兴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 的雨声在我的耳朵已经不很听惯,所以时常被它惊醒,就是睡着 也仿佛觉得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睡的很不痛快。还有一层, 前天晚间据小孩们报告,前面院子里的积水已经离台阶不及一 寸,夜里听着雨声,心里胡里胡涂地总是想水已上了台阶,浸入 西边的书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点钟,赤脚撑伞,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满了全屋,约有一寸深浅,这才叹了一口气,觉得放心了;倘若这样兴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却没有水,恐怕那时反觉得失望,没有现在那样的满足也说不定。幸而书籍都没有湿,虽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但是湿成一饼一饼的纸糕,也很是不愉快。现今水虽已退,还留一种涨过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谈,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写字,所以这封信是在里边炕桌上写的。 这回的大雨,只有两种人最喜欢。第一是小孩们。他们喜 欢水,却极不容易得到,现在看见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结队的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实在很有点冷,但是他们不怕,下到水里还不肯上来。大人们见小孩玩的有趣,也一个两个地加入,但是成绩却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大人——其一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岛君。第二种喜欢下雨的则为蛤蟆。从前同小孩住高亮桥去钓鱼钓不着,只捉了好些蛤蟆,有绿的,有花条的,拿回来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几声,在这几天里便整日叫唤,或者是荒年之兆,却极有田村的风味。有许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恶喧嚣,如麻雀蛤蟆或蝉的叫声,凡足以妨碍他们的甜睡者,无一不痛恶而深绝之,大有欲灭此而午睡之意,我觉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随便听听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这些久成诗料的东西,一切鸣声其实都可以听。蛤蟆在水田里 群叫,深夜静听,往往变成一种金属音,很是特别,又有时仿佛 是狗叫,古人常称蛙蛤为吠,大约也是从实验而来。我们院子里 的蛤蟆现在只见花条的一种,它的叫声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这 个叫法,可以说是革音,平常自一声至三声,不会更多,唯在下 雨的早晨,听它一口气叫上十二三声,可见它是实在喜欢极了。 这一场大雨恐怕在乡下的穷朋友是很大的一个不幸,但是 我不曾亲见,单靠想象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虚伪地代为悲叹 了。倘若有人说这所记的只是个人的事情,于人生无益,我也承 认,我本来只想说个人的私事,此外别无意思。今天太阳已经出 来,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这封信也就不再写下去了。 我本等着看你的秦游记,现在却由我先写给你看,这也可 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罢。十三年七月十七日在京城书。 (1924年7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清河坊 俞平伯 山水是美妙的俦侣,而街市是最亲切的。它和我们平素十 二分稔熟,自从别后,竟毫不踌躇,蓦然闯进忆之域了。我们追 念某地时,山水的清音,其浮涌于灵府间的数和度量每不敌城市 的喧哗,我们太半是俗骨哩!(至少我是这么一个俗子。)白老头 儿舍不得杭州,却说“一半勾留为此湖”;可见西湖在古代诗人 心中,至多也只沾了半面光。那一半儿呢?谁知道是什么!这更 使我胆大,毅然于西湖以外,另写一题曰“清河坊”。读者若不 疑我为火腿茶叶香粉店作新式广告,那再好没有。 我决不想描写杭州狭陋的街道和店铺,我没有那般细磨细琢的工夫,我没有那种收集零丝断线织成无缝天衣的本领;我只 得藏拙。我所亟亟要显示的是淡如水的一味依恋,一种茫茫无羁 泊的依恋,一种在夕阳光里,街灯影傍的依恋。这种微婉而入骨 三分的感触,实是无数的前尘前梦酝酿成的,没有一桩特殊事情 可指点,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但又觉得 非说不可。环问我:“这种窘题,你将怎么做?”我答:“我不知 道怎样做,我自信做得下去。” 人和“其他”外缘的关联,打开窗子说亮话,是没有那回事。真的不可须臾离的外缘是人与人的系属,所谓人闲便是。我 们试想:若没有飘零的游子,则西风下的黄叶,原不妨由它们花 花自己去响着。若没有憔悴的女儿,则枯干了的红莲花瓣,何必 常夹在诗集中呢?人万一没有悲欢离合,月即使有阴晴圆缺,又 何为呢?怀中不曾收得美人的倩影,则入画的湖山,其黯淡又将 如何呢?„„一言蔽之,人对于万有的趣味,都从人闲趣味的本 身投射出来的。这基本趣味假如消失了,则大地河山及它所有的 兰因絮果毕落于渺茫了。在此我想注释我在《鬼劫》中一句费解 的话:“一切似吾生,吾生不似那一切。” 离题已远,快回来吧!我自述鄙陋的经验,还要“像煞有 介事”,不又将为留学生所笑乎?其实我早应当自认这是幻觉, 一种自骗自的把戏。我在此所要解析的,是这种幻觉怎样构成的。 这或者虽在通人亦有所不弃罢。 这儿名说是谈清河坊,实则包括北自羊坝头,南至清河坊 这一条长街。中间的段落各有专名,不烦枚举。看官如住过杭州 的,看到这儿早已恍然;若没到过,多说也还是不懂。杭州的热 闹市街不止一条,何以独取清河坊呢?我因它逼窄得好,竟铺石 板不修马路亦好;认它为typical杭州街。 我们雅步街头,则矻磴矻磴地石板怪响,而大嚷“欠来! 欠来!”的洋车,或前或后冲过来了。若不躲闪,竟许老实不客 气被车夫推搡一下,而你自然不得不肃然退避了。天晴还算好; 落雨的时候,那更须激起石板洼隙的积水溅上你的衣裳,这真糟 心!这和被北京的汽车轮子溅了一身泥浆是仿佛的;虽然发江南 热的我觉得北京的汽车是老虎,(非彼老虎也!)而杭州的车夫毕 竟是人。你拦阻他的去路,他至多大喊两声,推你一把,不至于 如北京的高轩哀嘶长唳地过去,似将要你的一条穷命。 哪怕它十分喧阗,悠悠然的闲适总归消除不了。我所经历 的江南内地,都有这种可爱的空气;这真有点儿古色古香。 我在伦敦纽约虽住得不久,却已嗅得欧美名都的忙空气; 若以彼例此,则藐乎小矣。杭州清河坊的闹热,无事忙耳。他们 越忙,我越觉得他们是真闲散。忙且如此,不忙可知。——非闲 散而何? 我们雅步街头,虽时时留意来往的车子,然终不失为雅步。 走过店窗,看看杂七杂八的货色,一点没有 Show Window的规范,但我不讨厌它们。我们常常去买东西, 还好意思摔什么“洋腔”呢? 我俩和娴小姐同走这条街的次数最多,她们常因配置些零 星而去,我则瞎跑而已。有几家较熟的店铺差不多没有不认识我 们的。有时候她们先到,我从别处跑了去,一打听便知道,我终 于会把她们追着的。大约除掉药品书报糖食以外,我再不花什么 钱,而她们所买绝然不同;都大包小裹的带回了家,挨到上灯的 时分。若今天买的东西少,时候又早,天气又好,往往雇车到旂 下营去,从繁热的人笑里,闲看湖滨的暮霭与斜阳。“微阳已是 无多恋,更苦遥青著意遮。”我时时看见这诗句自己的影子。 清河坊中,小孩子的油酥饺是佩弦以诗作保证的;我所以时常去买来吃。叫她们吃,她们以在路上吃为不雅而不吃;常被 我一个人吃完了。油酥饺冰冷的,您想不得味罢。然而我竟常买 来吃,且一顿便吃完了。你不以为诧异吗?不知佩弦读至此如何 想?他不会得说:“这是我一首诗的力啊!” 我收集花果的本领真太差,有些新鲜的果子,藏在怀中几年之后,不但香色无复从前,并且连这些果子的名目,形态,影 儿都一起丢了。这真是所谓“抚空怀而自惋”了。譬如提到清河 坊,似有层层叠叠感触的张本在那边,然细按下去,便觉洞然无 物。即使不是真的洞然,也总是说它不出。在实际上,“说不出” 与“洞然”的差别,真是太小了。 在这狭的长街上,不知曾经留下我们多少的踪迹。可是坚且滑的石板上,使我们的肉眼怎能辨别呢?况且,江南的风虽小, 雨却豪纵惯了的。暮色苍然下,飒飒的细点儿,渐转成牵丝的“长 脚雨”,早把这一天走过的千千人的脚迹,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 的村的俏的,洗刷个干净。一日且如此,何论旬日;兼旬既如此, 何论经年呢!明日的人儿等着哩,今日的你怎能不去!不看见吗? 水上之波如此,天上之云如斯;云水无心,“人”却多了一种荒 唐的眷恋,非自寻烦恼吗?若依颉刚的名理推之,烦恼是应当自 己寻的;这却又无以难他。 我由不得发两句照例的牢骚了。天下惟有盛年可贵这是自 己证明的真实。梦阑酒醒,还算个什么呢;千金一刻是正在醉梦 之中央。我们的脚步踏在土泥或石上,我们的语笑颤荡在空气中, 这是何等的切实可喜。直到一切已黯淡渺茫,回首有悽悱的颜色, 那时候的想头才最没有出息;一方面要追挽已逝的芳香,一方面 妬羡他人的好梦。去了的谁挽得住,剩一双空空的素手;妒羡引 得人人笑,我们终被拉下了。这真觉得有点犯不着,然而没出息 的念头,我可是最多。 匆匆一年之后,我们先后北来了。为爱这风尘来吗?还是 逃避江南的孽梦呢?娴小姐平日最爱说“窝逸”。破烂的大街, 荒寒的小胡同,时闻瑟缩的枯叶打抖,尖厉的担儿吆喝,沉吟的 车骨碌的话语,一灯初上,四座无言;她仍然会说“窝逸”吗? 或者斗然猛省,这是寂寞长征的一尖站呢?我毕竟想不出她应当 怎样着想方好。 我们再同步于北京的巷陌,定会觉得异样;脚下的尘土, 比棉花还软得多哩。在这样的软尘中,留下的踪迹更加靠不住了, 不待言。将来万一,娴小姐重去江南,许我谈到北京的梦,还能 如今日谈杭州清河坊巷这样的洒脱吗?“人到来年忆此年”。想 到这里,心渐渐的低沉下去,另有一幅飘零的图画影子,烟也似 的晃荡在我眼下。 话说回来,干脆了当!若我们未曾在那边徘徊,未曾在那 边笑语;或者即有徘徊笑语的微痕而不曾想到去珍惜它们,则莫 说区区清河坊,即什百倍的胜迹亦久不在话下了。我爱诵父亲的 诗句: 只缘曾系乌篷艇,野水无情亦耐看。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北京。 (载一九二六年二月八日《晨报副刊》) 没有秋虫的地方 叶圣陶 阶前看不见一茎绿草,窗外望不见一只蝴蝶,谁说是鹁鸽 箱里的生活,勃鸽未必这样枯燥无味呢。秋天来了,记忆就轻轻 提示道:“凄凄切切的秋虫又要响起来了。”可是一点影响也没有, 邻舍儿啼人闹弦歌杂作的深夜,街上轮震石响邪许并起的清晨, 无论你靠着枕头听,凭着窗沿听,甚至贴着墙角听,总听不到一 丝秋虫的声息。并不是被那些欢乐的劳困的宏大的清亮的声音淹 没了,以致听不出来,乃是这里根本没有秋虫。啊,不容留秋虫 的地方!秋虫所不屑居留的地方! 若是在鄙野的乡间,这时候满耳朵是虫声了。白天与夜间 一样地安闲;一切人物或动或静,都有自得之趣;嫩暖的阳光和 轻淡的云影覆盖在场上,到夜呢,明耀的星月和轻微的凉风看守 着整夜,在这境界这时间里唯一足以感动心情的就是秋虫的合 奏。它们高低宏细疾徐作歇,仿佛经过乐师的精心训练,所以这 样地无可批评,踌躇满志。其实它们每一个都是神妙的乐师;众 妙毕集,各抒灵趣,哪有不成人间绝响的呢。 虽然这些虫声会引起劳人的感叹,秋士的伤怀,独客的微 喟,思妇的低泣;但是这正是无上的美的境界,绝好的自然诗篇, 不独是旁人最喜欢吟味的,就是当境者也感受一种酸酸的麻麻的 味道,这种味道在另一方面是非常隽永的。 大概我们所祈求的不在于某种味道,只要时时有点儿味道 尝尝,就自诩为生活不空虚了。假若这味道是甜美的,我们固然 含着笑来体味它;若是酸苦的,我们也要皱着眉头来辨尝它:这 总比淡漠无味胜过百倍。我们以为最难堪而亟欲逃避的,唯有这 个淡漠无味! 所以心如槁木不如工愁多感,迷蒙的醒不如热烈的梦,一 口苦水胜于一盏白汤,一场痛哭胜于哀乐两忘。这里并不是说愉 快乐观是要不得的,清健的醒是不必求的,甜汤是罪恶的,狂笑 是魔道的;这里只是说有味远胜于淡漠罢了。 所以虫声终于是足系恋念的东西。何况劳人秋士独客思妇 以外还有无量数的人。他们当然也是酷嗜趣味的,当这凉意微逗 的时候,谁能不忆起那美妙的秋之音乐? 可是没有,绝对没有!井底似的庭院,铅色的水门汀地, 秋虫早已避去惟恐不速了。而我们没有它们的翅膀与大腿,不能 飞又不能跳,还是死守在这里。想到“井底”与“铅色”,觉得 象征的意味丰富极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十一日作 山中杂记之七 ——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 冰心 白发的老医生对我说:“可喜你已大好了。城市与你不宜, 今夏海滨之行,也是取消了为妙。” 这句话如同平地起了一个焦雷! 学问未必都在书本上。纽约,康桥,芝加哥这些人烟稠密 的地方,终身不去也没有什么,只是说不许我到海边去,这却太 使我伤心了。 我抬头张目的说:“不,你没有阻止我到海边去的意思!” 他笑道:“是的,我不愿意你到海边去,太潮湿了,于你 新愈的身体没有好处。” 我们争执了半点钟,至终他说:“那么你去一个礼拜罢!” 他又笑说:“其实秋后的湖上,也够你玩的了!” 我爱慰冰,无非也是海的关系。若完全的叫湖光代替了海 色,我似乎不大甘心。 可怜,沙穰的六个多月,除了小小的流泉外,连慰冰都看 不见!山也是可爱的,但和海比,的确比不起,我有我的理由! 人常常说:“海阔天空。”只有在海上的时候,才觉得天空 阔远到了尽量处。在山上的时候,走到岩壁中间,有时只见一线 天光。即或是到了山顶,而因着天末是山,天与地的界线便起伏 不平,不如水平线的齐整。 海是蓝色灰色的。山是黄色绿色的。拿颜色来比,山也比 海不过,蓝色灰色含着庄严淡远的意味,黄色绿色却未免浅显小 方一些。固然我们常以黄色为至薄,皇帝的龙袍是黄色的,但皇 帝称为“天子”,天比皇帝还尊贵,而天却是蓝色的。 海是动的,山是静的;海是活泼的,山是呆板的。昼长人 静的时候,天气又热,凝神望着青山,一片黑郁郁的连绵不动, 如同病牛一般。而海呢,你看她没有一刻静止!从天边微波粼粼 的直卷到岸边,触着崖石,更欣然的溅跃了起来,开了灿然万朵 的银花! 四周是大海,与四周是乱山,两者相较,是如何滋味,看 古诗便可知道。比如说海上山上看月出,古诗说:“南山塞天地, 日月石上生。”细细咀嚼,这两句形容乱山,形容得极好,而光 景何等臃肿,崎岖,僵冷,读了不使人生快感。而“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也是月出,光景却何等妩媚,遥远,璀璨! 原也是的,海上没有红白紫黄的野花,没有蓝雀红襟等等 美丽的小鸟。然而野花到秋冬之间,便都萎谢,反予人以凋落的 凄凉。海上的朝霞晚霞,天上水里反映到不止红白紫黄这几个颜 色。这一片花,却是四时不断的。说到飞鸟,蓝雀红襟自然也可 爱,而海上的沙鸥,白胸翠羽,轻盈的飘浮在浪花之上,“凌波 微步,罗袜生尘”。看见蓝雀红襟,只使我联忆到“山禽自唤名”, 而见海鸥,却使我联忆到千古颂赞美人,颂赞到绝顶的句子,是 “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在海上又使人有透视的能力,这句话天然是真的!你倚阑 俯视,你不由自主的要想起这万顷碧琉璃之下,有什么明珠,什 么珊瑚,什么龙女,什么鲛纱。在山上呢,很少使人想到山石黄 泉以下,有什么金银铜铁。因为海水透明,天然的有引人们思想 往深里去的趋向。 简直越说越没有完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以为海比 山强得多。说句极端的话,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 投海,不愿坠崖! 争论真有意思!我对于山和海的品评,小朋友们愈和我辩 驳愈好。“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这样世界上才有个不同和变 换。假如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样的脸,我必不愿见人。假如天下人 都是一样的嗜好,穿衣服的颜色式样都是一般的,则世界成了一 个大学校,男女老幼都穿一样的制服。想至此不但好笑,而且无 味!再一说,如大家都爱海呢,大家都搬到海上去,我又不得清 静了! 翡冷翠山居闲话 徐志摩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 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 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 醉。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 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淡香,连着一息滋 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 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 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 的鉴赏。 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 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 的桀卜闪,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 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 颜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 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他模样不佳, 他们是顶可爱的好友,他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 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 中,他的姿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 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 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纡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 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 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 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漫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 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 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 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 并且你不但不须应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 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 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 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葛德 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 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与五老峰,雪西里与普陀山,来因 河与扬子江,梨梦湖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 威尼市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 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他 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他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 自己心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 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 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 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 失时有南针。 一九二五年七月 谈“流浪汉” 梁遇春 当人生观论战已经闹个满城风雨,大家都谈厌烦了不想再 去提起时候,我一天忽然写一篇短文,叫做《人死观》。这件事 实在有些反动嫌疑,而且该捱思想落后的罪名,后来仔细一想, 的确很追悔。前几年北平有许多人讨论Gentleman这字应该要怎么样子翻译才好,现在是几乎谁也不说这件事了,我却又来喋喋, 谈那和“君子”Gentleman正相反的“流浪汉”Vagabond,将来恐怕免不了自悔。但是想写文章时候,哪能够顾到那么多呢? Gentleman这字虽然难翻,可是还不及Vagabond这字那样古怪,简直找不出适当的中国字眼来。普通的英汉字典都把它 翻做“走江湖者”“流氓”“无赖之徒”“游手好闲者”„„,但 是我觉得都失丢这个字的原意。Vagabond既不像走江湖的卖艺 为生,也不是流氓那种一味敲诈,“无赖之徒”“游手好闲者”都 带有贬骂的意思,Vagabond却是种可爱的人儿。在此无可奈何时候,我只好暂用“流浪汉”三字来翻,自然也不是十分合式的。 我以为Gentleman,Vagabond这些字所以这么刁钻古怪,是因为它们被人们活用得太久了,原来的意义早已消失,于是每个人用 这个字时候都添些自己的意思,这字的涵义越大,更加好活用了。 因此在中国寻不出一个能够引起那么多的联想的字来。本来 Gentleman, Vagabond, 这二个字和财产都有关系的,一个是拥有财产,丰衣足食 的公子,一个是毫无恒产,四处飘零的穷光蛋。因为有钱,自然 能够受良好的教育,行动举止也温文尔雅,谈吐也就蕴藉不俗, 更不至于跟人铢锱必较,言语冲撞了。Gentleman这字的意义就 由世家子弟一变变做斯文君子,所以现在我们不管一个人出身的 贵贱,财产的有无,只要他的态度是温和,做人很正直,我们都 把他当做Gentleman。一班穷酸的人们被人冤枉时节,也可以答 辩道:“我虽然穷,却是个GentlemanVagabond。”这个字意义的 演化也经过了同样的历程。本来只指那班什么财产也没有,天天 随便混过去的人们。他们既没有一定的职业,有时或者也干些流 氓的勾当。但是他们整天随遇而安,倒也无忧无虑,他们过惯了 放松的生活,所以就是手边有些钱,也是胡里胡涂地用光,对人 们当然是很慷慨的。他们没有身家之虑,做事也就痛痛快快,并 不像富人那种畏首畏尾,瞻前顾后。酒是大杯地喝下去,话是随 便地顺口开河,有时也胡诌些有趣味的谎语。他们万事不关怀, 天天笑呵呵,规矩的人们背后说他们没有责任心。他们与世无忤, 既不会桌上排着一斗黄豆,一斗黑豆,打算盘似的整天数自己的 好心思和坏心思,也不会皱着眉头,弄出连环巧计来陷害人们。 他们的行为是胡涂的,他们的心肠是好的。他们是大个顽皮小孩, 可是也带了小孩的天真。他们脑里存了不少奇奇怪怪的幻想,满 脸春风,老是笑眯眯的,一些机心也没有。„„我们现在把凡是 带有这种心情的人们都叫做Vagabond,就是他们是王侯将相的 子孙,生平没有离开家乡过也不碍事。他们和中国古代的侠客有 些相像,可是他们又不像侠客那样朴刀横腰,给夸大狂迷住,一 脸凶气,走遍天下专为打不平。他们对于伦理观念,没有那么死 板地痴痴执着。我不得已只好翻做“流浪汉”,流浪是指流浪的 心情,所以我所赞美的流浪汉或者同守深闺的小姐一样,终身未 出乡里一步。 英国十九世纪末叶诗人和小品文作家斯密士Alexander Smith对于流浪汉是无限地颂扬。他有一段描写流浪汉的文章,说得很妙。他说:“流浪汉对于许多事情的确有他的特别 意见。比如他从小是同密尼表妹一起养大,心里很爱她,而她小 孩时候对于他的感情也是跟着年龄热烈起来,他俩结合后大概也可以好好地过活,他一定把她娶来,并没有考虑到他们收入将来能够不能够允许他请人们来家里吃饭或者时髦地招待朋友。这自然是太鲁莽了。可是对于流浪汉你是没法子说服他。他自己有他一套再古怪不过的逻辑(他自己却以为是很自然的推论),他以为他是为自己娶亲的,并不是为招待他的朋友的缘故;他把得到一个女人的真心同纯洁的胸怀比袋里多一两镑钱看得重得多。规矩的人们不爱流浪汉。那班膝下有还未出嫁姑娘的母亲特别怕他——并不是因他为子不孝,或者将来不能够做个善良的丈夫,或者对朋友不忠,但是他的手不像别人的手,总不会把钱牢牢地握着。他对于外表丝毫也不讲究。他结交朋友,不因为他们有华屋美酒,却是爱他们的性情,他们的好心肠,他们讲笑话听笑话的本领,以及许多别人看不出的好处。因此他的朋友是不拘一类的,在富人的宴会里却反不常见到他的踪迹。我相信他这种流浪态度使他得到许多好处。他对于人生的希奇古怪的地方都有接触过。他对于人性晓得便透彻,好像一个人走到乡下,有时舍开大路,去凭吊荒墟古冢,有时在小村逆旅休息,路上碰到人们也攀谈起来,这种人对于乡下自然比那在坐四轮马车里骄傲地跑过大道的知道得多。我们因为这无理的骄傲,失丢了不少见识。一点流浪汉的习气都没有的人是没有什么价值的。”斯密士说到流浪汉的成家立业的法子,可见现在所谓的流浪汉并不限于那无家可归,脚跟如蓬转的人们。斯密士所说的只是一面,让我再由另一个观 察点——流浪汉和Gentleman的比较——来论流浪汉,这样子一些一些凑起来或者能够将流浪汉的性格描摹得很完全,而且流浪 汉的性格复杂万分(汉既以流浪名,自不是安分守己,方正简单 的人们),绝不能一气说清。 英国文学里分析Gentleman的性格最明晰深入的文章,公 推是那位叛教分子纽门J.H.Newman的《大学教育的范围同性 质》。纽门说:“说一个人他从来没有给别人以苦痛,这句话几乎 可以做‘君子’的定义„„‘君子’总是从事于除去许多障碍, 使同他接近的人们能够自然地随意行动;‘君子’对于他人行动 是取赞同合作态度,自己却不愿开首主动„„真正的‘君子’极 力避免使同他在一块的人们心里感到不快或者颤震,以及一切意 见的冲突或者感情的碰撞,一切拘束,猜疑,沉闷,怨恨;他最 关心的是使每个人都很随便安逸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样小心 翼翼的君子我们当然很愿意和他们结交,但是若使天下人都是这 么我让你,你体贴我,扭扭泥泥地,谁也都是捧着同情等着去附 和别人的举动,可是谁也不好意思打头阵;你将就我,我将就你, 大家天天只有个互相将就的目的,此外是毫无成见的,这种的世 界和平固然很和平,可惜是死国的和平。迫得我们不得不去欢迎 那豪爽英迈,勇往直前的流浪汉。他对于自己一时兴到想干的事 趣味太浓厚了,只知道口里吹着调子,放手做去,既不去打算这 事对人是有益是无益,会成功还是容易失败,自然也没有虑及别 人的心灵会不会被他搅乱,而且“君子”们袖手旁观,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大概总会穿着白手套轻轻地鼓掌。流浪汉干的事情不一定对社会有益,造福于人群,可是他那股天不怕,地不怕,不计得失,不论是非的英气总可以使这麻木的世界呈现些须生气,给“君子”们以赞助的材料,免得“君子”们整天掩着手打呵欠(流浪汉才会痛快地打呵欠,“君子”们总是像林黛玉那样子抿着嘴儿)找不出话讲,我承认偷情的少女,再嫁的寡妇都是造福于社会的,因为没有她们,那班贞洁的小姐,守节的孀妇就失去了谈天的材料,也无从来赞美自己了。并且流浪汉整天瞎闹过去,不仅目中无人,简直把自己都忘却了。真正的流浪汉所以不会引起人们的厌恶,因为他已经做到无人无我的境地,那一刹那间的冲动是他惟一的指导,他自己爱笑,也喜欢看别人的笑容,别的他什么也不管了。“君子”们处处为他人着想,弄得不好,反使别人怪难受,倒不如流浪汉的有饭大家吃,有酒大家喝,有话大家说,先无彼此之分,人家自然会觉得很舒服,就是有冲撞地方,也可以原谅,而且由这种天真的冲撞更可以见流浪汉的毫无机心。真是像中国旧文人所爱说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之,流浪汉任性顺情,万事随缘,丝毫没有想到他人,人们却反觉得他是最好的伴侣,在他面前最能够失去世俗的拘束,自由地行动。许多人爱留连在乌烟瘴气的酒肆小茶店里,不愿意去高攀坐在王公大人们客厅的沙发上,一班公子哥儿喜欢跟马夫下流人整天打伙,不肯到他那客气温和的亲戚家里走走,都是这种道理。纽门又说: “君子知道得很清楚,人类理智的强处同弱处,范围同限制。若 使他是个不信宗教的人,他是太精明太雅量了,绝不会去嘲笑或 者反宗教;他太智慧了,不会武断地或者热狂地反教。他对于虔 敬同信仰有相当的尊敬;有些他虽然不肯赞同,可是他还以 为这些制度是可敬的良好的或者有用的;他礼遇牧师,自己仅仅 是不谈宗教的神秘,没有去攻击否认。他是信教自由的赞助者, 这并不只是因为他的哲学教他对于各种宗教一视同仁,一半也是 由于他的性情温和近于女性,凡是有文化的人们都是这样。”这 种人修养功夫的确很到家,可谓火候已到,丝毫没有火气,但是 同时也失去活气,因为他所磨炼去的火是Prometheus由上天偷 来做人们灵魂用的火。十八世纪第一画家Reynolds是位脾气顶 好的人,他的密友约翰生(就是那位麻脸的胖子)一天对他说: “Reynolds你对于谁也不恨,我却爱那善于恨人的人。”约翰生 伟大的脑袋蕴蓄有许多对于人生微妙的观察,他通常冲口而出的 牢骚都是入木三分的慧话。恨人恨得好(A good hater)真是一种艺术,而且是人人不可不讲究的。我相 信不会热烈地恨人的人也是不知道怎地热烈地爱人。流浪汉是知 道如何恨人,如何爱人。他对于宗教不是拚命地相信,就是尽力 地嘲笑。Donne, Herrick, Cellini都是流浪汉气味十足的人们,他们对于宗教都有狂热;Voltaire, Nietzsche这班流浪汉就用尽俏皮的辞句,热嘲冷讽,掉尽枪花,来讥骂宗教。在人生这幕悲剧的喜剧或者喜剧的悲剧里, 我们实在应该旗帜分明地对于一切不是打倒,就是拥护,否则到 处妥协,灰色地独自踯躅于战场之上,未免太单调了,太寂寞了。 我们既然知道人类理智的能力是有限的,那么又何必自作聪明, 僭居上帝的地位,盲目地对于一切主张都持个大人听小孩说梦话 态度,保存一种白痴的无情脸孔,暗地里自夸自己的眼力不差, 晓得可怜同原谅人们低弱的理智。真真对于人类理智力的薄弱有 同情的人是自己也加入跟着人们胡闹,大家一起乱来,对人们自 然会有无限同情。和人们结伙走上错路,大家当然能够不言而喻 地互相了解。当浊酒三杯过后,大家拍桌高歌,莫名其妙地相视 而笑,莫逆于心,那时人们才有真正的同情,对于人们的弱点有 愿意的谅解,并不像“君子”们的同情后面常带有我佛如来怜悯 众生的冷笑。我最怕那人生的旁观者,所以我对于厚厚的约翰生 传会不倦地温读,听人提到Addison的旁观报就会皱眉,虽然我 也承认他的文章是珠圆玉润,修短适中,但是我怕他那像死尸一 般的冰冷。纽门自己说“君子”的性情温和近于女性(The gentleness and effeminacy of feeling),流浪汉虽然没有这类在台上走S式步伐的旖旎 风光,他却具有男性的健全。他敢赤身露体地和生命肉搏,打个 你死我活。不管流浪汉的结果如何,他的生活是有力的,充满趣 味的,他没有白过一生,他尝尽人生的各种味道,然后再高兴地 去死的国土里遨游。这样在人生中的趣味无穷翻身打滚的态度,已经值得我们羡慕,绝不是女性的“君子”所能晓得的。 耶稣说过:“凡想要保全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丧掉生 命的,必救活生命。”流浪汉无时不是只顾目前的痛快,早把生命的安全置之度外,可是他却无时不尽量地享受生之乐。守己安分的人们天天守着生命,战战兢兢,只怕失丢了生命,反把生命真正的快乐完全忽略,到了盖棺论定,自己才知道白宝贵了一生的生命,却毫无受到生命的好处,可惜太迟了,连追悔的时候都没有。他们对于生命好似守财虏的念念不忘于金钱,不过守财虏还有夜夜关起门来,低着头数血汗换来的钱财的快乐,爱惜生命的人们对于自己的生命,只有刻刻不忘的担心,连这种沾沾自喜的心情也没有,守财虏为了金钱缘故还肯牺牲了生命,比那什么想头也消失了,光会顾惜自己皮肤的人们到底是高一等,所以上帝也给他那份应得的快乐。用句罗素的老话,流浪汉对于自己生命不取占有冲动,是被创造冲动的势力鼓舞着。实在说起来,宇宙间万事万物流动不息,哪里真有常住的东西。只有灭亡才是永存不变的,凡是存在的天天总脱不了变更,这真是“法轮常转”。Walter Pater在他的《文艺复兴研究》的结论曾将这个意思说得 非常美妙,可惜写得太好了,不敢翻译。尤其生命是瞬刻之间,变幻万千的,不跳动的心是属于死人的。所以除非顺着生命的趋 势,高兴地什么也不去管往前奔,人们绝不能够享受人生。近代 小品文家Jaekson在他那篇论“流浪汉”文里说:“流浪汉如入生命的波涛汹涌的狂潮里生活。”他不把生命紧紧地拿着,(普通 人将生命握得太紧,反把生命弄僵化死了)却做生命海中的弄潮 儿,伸开他的柔软身体,跟着波儿上下,他感觉到处处触着生命, 他身内的热血也起共鸣。最能够表现流浪汉这种的精神是美国放 口高歌,不拘韵脚的惠提曼Walt Whitman他那本诗集《草之叶》Leaves of Grass里句句诗都露出流浪汉的本色,真可说是流浪汉的 圣经。流浪汉生活所以那么有味,一半也由于他们的生活是很危 险的。踢足球,当兵,爬悬崖峭壁„„所以会那么饶有趣味,危 险性也是一个主因。在这个单调寡趣,平淡无奇的人生里凡有血 性的人们常常觉到不耐烦,听到旷野的呼声,原人时代啸游山林, 到处狩猎的自由化做我们的本能,潜伏在黑礼服的里面,因此我 们时时想出外涉险,得个更充满的不羁生活。万顷波涛的大海谁 也知道覆灭过无千无数的大船,可是年年都有许多盎格罗萨格逊 的小孩恋着海上危险的生涯,宁愿抛弃家庭的安逸,违背父母的 劝谕,跑去过碧海苍天中辛苦的水手生涯。海所以会有那么大的 魔力就是因为它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而身心健全的好汉哪个不 爱冒险,爱慕海洋的生活,不仅是一“海上夫人”而已也。所以 海洋能够有小说家们像Marryat, Cooper,Loti, Conrad,等等去描写它,而他们的名著又能够博多数人的 同情。蔼理斯曾把人生比做跳舞,若使世界真可说是个跳舞场, 那么流浪汉是醉眼矇眬,狂欢地跳二人旋转舞的人们。规矩的先 生们却坐在小桌边无精打采地喝无聊的咖啡,空对着似水的流年 惘怅。 流浪汉在无限量地享受当前生活之外,他还有丰富的幻想 做他的伴侣。Dickens的《块肉余生述》里面的MicawDber在极 穷困的环境中不断地说“我们快交好运了”,这确是流浪汉的本 色。他总是乐观的,走的老是蔷薇的路。他相信前途一定会光明, 他的将来果然会应了他的预测,因为他一生中是没有一天不是欣 欣向荣的;就是悲哀时节,他还是肯定人生,痛痛快快地哭一阵 后,他的泪珠已滋养大了希望的根苗。他信得过自己,所以他在 事情还没有做出之前,就先口说莲花,说完了,另一个新的冲动 又来了,他也忘却自己讲的话,那事情就始终没有干好。这种言 行不能一致,孔夫子早已反对在前,可是这类英气勃勃的矛盾是 多么可爱!蔼理斯在他名著《生命的跳舞》里说:“我们天天变 更,世界也是天天变更,这是顺着自然的路,所以我们表面的矛 盾有时就全体来看却是个深一层的一致。”(他的话大概是这样, 一时记不清楚。)流浪汉跟着自然一团豪兴。想到哪里就说到哪 里,他的生活是多么有力。行为不一定是天下一切主意的唯一归 宿,有些微妙的主张只待说出已是值得赞美了,做出来或者反见 累赘。神话同童话里的世界哪个不爱,虽然谁也知道这是不能实 现的。流浪汉的快语在惨淡的人生上布一层彩色的虹,这就很值 得我们谢谢了。并且有许多事情起先自己以为不能胜任,若使说 出话来,因此不得不努力去干,倒会出乎意料地成功;倘然开头 先怕将来不好,连半句话也不敢露,一碰到障碍,就随它去,那 么我们的作事能力不是一天天退化了?一定要言先乎事,做我们 努力的刺激,生活才有兴味,才有发展。就是有时失败,富有同 情的人们定会原谅,尖酸刻薄人们的同情是得不到的,并且是不 值一文的。我们的行为全借幻想来提高,所以Masefield说“缺 乏幻想能力的人民是会灭亡的”。幻想同矛盾是良好生活的经纬, 流浪汉心里想出七古八怪的主意,干出离奇矛盾的事情。什么传 统正道也束缚他不住,他真可说是自由的骄子,在他的眼睛里, 世界变做天国,因为他过的是天国里的生活。 若使我们翻开文学史来细看,许多大文学家全带有流浪汉 气味。Shakespeare偷过人家的鹿,Ben Jonson,Marlowe等都 是Mermaid Tavern这家酒店的老主顾,Goldsmith吴市吹箫,靠着他的口笛遍游大陆,Steele整天忙着躲债,Charles Lamb, Leigh Hunt颠头颠脑,吃大烟的Coleridge, De Quincey更不用讲了,拜伦,雪莱,济茨那是谁也晓得的。 就是Wordsworth那么道学先生神气,他在法国时候,也有过一 个私生女,他有一首有名的十四行诗就是说这个女孩。目光如炬 专说精神生活的塔果尔,小孩时候最爱的是逃学。Browning带 着人家的闺秀偷跑,Mrs. Browning违着父亲淫奔,前数年不是有位好事先生考究 出Dickens年轻时许多不轨的举动,其他如SwinDburne, Stevenson以及《黄书》杂志那班唯美派作家那是更不用 说了。为什么偏是流浪汉才会写出许多不朽的书,让后来“君子” 式的大学生整天整夜按部就班地念呢?头一下因为流浪汉敢做 敢说,不晓得掩饰求媚,委曲求全,所以他的话真挚动人。有时 加上些瞒天大谎,那谎却是那样子大胆子地杜撰的,一般拘谨人 和假君子所绝对不敢说的,谎言因此有谎言的真实在,这真实是 扯谎者的气魄所逼成的。而且文学是个性的结晶,个性越显明, 越能够坦白地表现出来,那作品就更有价值。流浪汉是具有出类 拔萃的个性的人物,他们的思想同行事全有他们的特别性格的色 彩,他们豪爽直截的性情使他们能够把这种怪异的性格跃跃地呈 现于纸上。斯密士说得不错“天才是个流浪汉”,希腊哲学家讲 过知道自己最难,所以在世界文学里写得好的自传很少,可是世 界中所流传几本不朽的自传全是流浪汉写的。Cellini杀人不眨 眼,并且敢明明白白地记下,他那回忆录(Memoirs)过了几千年还没有失去光辉。AuDgustine少年时放荡异常,他的忏悔录 却同托尔斯泰(他在莫斯科纵欲的事迹也是不可告人的)的忏悔 录,卢骚的忏悔录同垂不朽。富兰克林也是有名的流浪汉,不管 他怎样假装做正人君子,他那浪子的骨头总常常露出,只要一念 Cobbett攻击他的文章就知道他是个多么古怪一个人。De Quincey的《英国一个吃鸦片人的忏悔录》,这个名字已 经可以告诉我们那内容了。做《罗马衰亡史》的Gibbon,他年轻时候爱同教授捣乱,他那本薄薄的自传也是个愉快的读物。 Jeffries一心全在自然的美上面,除开游荡山林外,什么也不 注意,他那《心史》是本冰雪聪明,微妙无比的自白。记得从前 美国一位有钱老太太希望她的儿子成个文学家,写信去请教一位 文豪,这位文豪回信说:“每年给他几千镑,让他自己鬼混去罢。” 这实在是培养创造精神的无上办法。我希望想写些有生气的文章 的大学生不死滞在文科讲堂里,走出来当一当流浪汉罢。最近半 年北大的停课对于中国将来文坛大有裨益,因为整天没有事只好 逛市场跑前门的文科学生免不了染些流浪汉气息。这种千载一时 的机会,希望我那些未毕业的同学们好好地利用,免贻后悔。 前几年才死去的一位英国小说家Conrad在他的散文集《人生与文学》内,谈到一位有流浪汉气的作家LuffDmann,说起有许多小女读他的书以后,写信去向他问好,不禁醋海生波, 顾影自怜地(虽然他是老舟子出身)叹道:“我平生也写过几本 故事(我不愿意无聊地假假自谦),既属纪实,又很有趣。可是 没有女人用温柔的话写信给我。为什么呢?只是因为我没有他那 种流浪汉气。家庭中可爱的专制魔王对于这班无法无天的人物偏 动起怜惜的心肠。”流浪汉确是个可爱的人儿,他具有完全男性, 情怀潇洒,磊落大方,哪个怀春的女儿见他不会倾心。俗语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就是因为负心汉全是处处花草颠连的浪子,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头,他那痛快淋漓的气概自然会叫那老被人拘在深闺里的女孩儿一见心倾,后来无论他怎地负心总是痴心地等待着。中古的贵女爱骑士,中国从前的美人爱英雄总是如花少女对于风尘中飘荡人的一往情深的表现。红拂的夜奔李靖,乌江军帐里的虞姬,随着范蠡飘荡五湖的西施„„这些例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清朝上海窑子爱姘马夫,现在电影明星姘汽车夫,姨太太跟马弁偷情也是同样的道理。总之流浪汉天生一种叫人看着不得不爱的情调,他那种古怪莫测的行径刚中女人爱慕热情的易感心灵。岂只女人的心见着流浪汉会熔,我们不是有许多瞎闹胡乱用钱行事乖张的朋友,常常向我们借钱捣乱,可是我们始终恋着他们率直的态度,对他们总是怜爱帮忙。天下最大的流浪汉是基督教里的魔鬼。可是哪个人心里不喜欢魔鬼。在莎士比亚以前英国神话剧盛行时候,丑角式的魔鬼一上场,大家都忙着拍手欢迎,魔鬼的一举一动看客必定跟着捧腹大笑。Robert Lynd在他的小品文集《橘树》里《论魔鬼》那篇中说“《失 乐园》诗所说的撒但在我们想象中简直等于儿童故事里面伟大英猛的海盗。”凡是儿童都爱海盗,许多人念了密尔敦史诗觉得诡谲的撒但比板板的上帝来得有趣得多。魔鬼的堪爱地方太多了,不是随便说得完,留得将来为文细论。 清末有几位王公贝勒常在夏天下午换上叫花子的打扮,偷 跑到什刹海路旁口唱莲花向路人求乞,黄昏时候才解下百衲衣回 王府去。我在北京住了几年,心中很羡慕旗人知道享乐人生,这 事也是一个证明。大热天气里躺在柳荫底下,顺口唱些歌儿,自 在地饱看来往的男男女女;放下朝服,着半件轻轻的破衫,尝一 尝暂时流浪汉生活的滋味,这是多么知道享受人生。戏子的生活 也是很有流浪汉的色彩,粉墨登场,去博人们的笑和泪,自己仿 佛也变做戏中人物,清末宗室有几位很常上台串演,这也是他们 会寻乐地方。白浪滔天半生奔走天下,最后入艺者之家,做一个 门弟子,他自己不胜感慨,我却以为这真是浪人应得的涅槃。不 管中外,戏子女优必定是人们所喜欢的人物,全靠着他们是社会 中最显明的流浪汉。Dickens的小说所以会那么出名,每回出版新书时候,要先通知警察到书店门口守卫,免得购书的人争先恐 后打起架来,也是因为他书内大角色全是流浪汉,Pickwick俱 乐部那四位会员和他们周游中所遇的人们,《双城记》中的Carton 等等全是第一等的流浪汉。《儒林外史》的杜少卿,《水浒》的鲁 智深,《红楼梦》的柳二郎,《老残游记》的补残老是深深地刻在 读者的心上,变成模范的流浪汉。 流浪汉自己一生快活,并且凭空地布下快乐的空气,叫人 们看到他们也会高兴起来,说不出地喜欢他们,难怪有人说“自 然创造我们时候,我们个个都是流浪汉,是这俗世把我们弄成个 讲究体面的规矩人。”在这点我要学着卢骚,高呼“返于自然”。 无论如何,在这麻木不仁的中国,流浪汉精神是一服极好的兴奋 剂,最需要的强心针。就是把什么国家,什么民族一笔勾销,我 们也希望能够过个有趣味的一生,不像现在这样天天同不好不 坏,不进不退的先生们敷衍。写到这里,忽然记起东坡一首《西 江月》,觉得很能道出流浪汉的三昧,就抄出做个结论吧! 照野弥弥浅浪, 横空隐隐层霄, 障泥未解玉骢骄, 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 莫教蹋碎琼瑶, 解鞍敧枕绿杨桥, 杜宇一声春晓。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 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己晓,乱山攒拥,流水锵锵, 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 十八年除夕之前二日于福州 (原连载1929年4月8日、4月15日《语丝》第5卷第 5期、第6期) 观 火 梁遇春 独自坐在火炉旁边,静静地凝视面前瞬息万变的火焰,细 听炉里呼呼的声音,心中是不专注在任何事物上面的,只是痴痴 地望着炉火,说是怀一种惘怅的情绪,固然可以,说是感到了所 有的希望全已幻灭,因而反现出恬然自安的心境,亦无不可。但 是既未曾达到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地步,免不了有许多零碎的 思想来往心中,那些又都是和“火”有关的,所以把它们集在“观 火”这个题目底下。 火的确是最可爱的东西。它是单身汉的最好伴侣。寂寞的 小房里面,什么东西都是这么寂静的,无生气的,现出呆板板的 神气,惟一有活气的东西就是这个无聊赖地走来走去的自己。虽 然是个甘于寂寞的人,可是也总觉得有点儿怪难过。这时若使有一炉活火,壁炉也好,站着有如庙里菩萨的铁炉也好,红泥小火炉也好,你就会感到宇宙并不是那么荒凉了。火焰的万千形态正好和你心中古怪的想象携手同舞,倘然你心中是枯干到生不出什么黄金幻梦,那么体态轻盈的火焰可以给你许多暗示,使你自然而然地想入非非。她好像但丁《神曲》里的引路神,拉着你的手,带你去进荒诞的国土。人们只怕不会做梦,光剩下一颗枯焦的心儿,一片片逐渐剥落。倘然还具有梦想的能力,不管做的是狰狞凶狠的噩梦,还是融融春光的甜梦,那么这些梦好比会化雨的云儿,迟早总能滋润你的心田。看书会使你做起梦来,听你的密友细诉衷曲也会使你做梦,晨曦,雨声,月光,舞影,鸟鸣,波纹,桨声,山色,暮霭„„都能勾起你的轻梦,但是我觉得火是最易点着轻梦的东西。我只要一走到火旁,立刻感到现实世界的重压一一消失,自己浸在梦的空气之中了。有许多回我拿着一本心爱的书到火旁慢读,不一会儿,把书搁在一边,却不转睛地尽望着火。那时我觉得心爱的书还不如火这么可喜。它是一部活书。对着它真好像看着一位大作家一字字地写下他的杰作,我们站在一旁跟着读去。火是一部无始无终,百读不厌的书,你哪回看到两个形状相同的火焰呢!拜伦说:“看到海而不发出赞美词的人必定是个傻子。”我是个沧海曾经的人,对于海却总是漠然地,这或者是因为我会晕船的缘故罢!我总不愿自认为傻子。但是我每回看到火,心中常想唱出赞美歌来。若使我们真有个来生,那么 我只愿下世能够做一个波斯人,他们是真真的智者,他们晓得拜 火。 记得希腊有一位哲学家——大概是Zeno罢——跳到火山的口里去,这种死法真是痛快。在希腊神话里,火神(Hephaestus or Vulcan)是个跛子,他又是一个大艺术家。天上的宫殿同 盔甲都是他一手包办的。当我靠在炉旁时候,我常常期望有一个 黑脸的跛子从烟里冲出,而且我相信这位艺术家是没有留了长头 发同打一个大领结的。 在《现代丛书》(Modern Library)的广告里,我常碰到一个很奇妙的书名,那是唐南遮(D’Annunzio)的长篇小说《生命的火焰》(The Flame of Life)。唐南遮的著作我一字都未曾读过,这本书也是从 来没有看过的,可是我极喜欢这个书名,《生命的火焰》这个名 字是多么含有诗意,真是简洁地说出人生的真相。生命的确是像 一朵火焰,来去无踪,无时不是动着,忽然扬焰高飞,忽然销沉 将熄,最后烟消火灭,留下一点残灰,这一朵火焰就再也燃不起 来了。我们的生活也该像火焰这样无拘无束,顺着自己的意志狂 奔,才会有生气,有趣味。我们的精神真该如火焰一般地飘忽莫 定,只受里面的热力的指挥,冲倒习俗,成见,道德种种的藩篱, 一直恣意干去,任情飞舞,才会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否 则阴沉沉地,若存若亡地草草一世,也辜负了创世主叫我们投生 的一番好意了。我们生活内一切值得宝贵的东西又都可以用火来 打比。热情如沸的恋爱,创造艺术的灵悟,虔诚的信仰,求知的 欲望,都可以拿火来做象征。Heracleitus真是绝等聪明的哲学 家,他主张火是宇宙万物之源。难怪得二千多年后的柏格森诸人 对着他仍然是推崇备至。火是这么可以做人生的象征的,所以许 多民间的传说都把人的灵魂当做一团火。爱尔兰人相信一个妇人 若使梦见一点火花落在她口里或者怀中,那么她一定会怀孕,因 为这是小孩的灵魂。希腊神话里,Prometheus做好了人后,亲 身到天上去偷些火下来,也是这种的意思。有些诗人心中有满腔 的热情,灵魂之火太大了,倒把他自己燃烧成灰烬,短命的济慈 就是一个好例子。可惜我们心里的火都太小了,有时甚至于使我 们心灵感到寒战,怎么好呢? 我家乡有一句土谚:“火烧屋好看,难为东家。”火烧屋的 确是天下一个奇观。无数的火舌越梁穿瓦,沿窗冲天地飞翔,弄 得满天通红了,仿佛地球被掷到熔炉里去了,所以没有人看了心 中不会起种奇特的感觉,据说尼罗王因为要看大火,故意把一个 大城全烧了,他可说是知道享福的人,比我们那班做酒池肉林的 暴君高明得多。我每次听到美国那里的大森林着火了,燃烧得一 两个月,我就怨自己命坏,没有在哥伦比亚大学当学生。不然一 定要告个病假,去观光一下。 许多人没有烟瘾,抽了烟也不觉得什么特别的舒服,却很 喜欢抽烟,违了父母兄弟的劝告,常常抽烟,就是身上只剩一角 小洋了,还要拿去买一盒烟抽,他们大概也是因为爱同火接近的 缘故吧!最少,我自己是这样的。所以我爱抽烟斗,因为一斗的 火是比纸烟头一点儿的火有味得多。有时没有钱买烟,那么拿一 匣的洋火,一根根擦燃,也很可以解这火瘾。 离开北方已经快两年了,在南边虽然冬天里也生起火来, 但是不像北方那样一冬没有熄过地烧着,所以我现在同火也没有 像在北方时那么亲热了。回想到从前在北平时一块儿烤火的几位 朋友,不免引起惆怅的心情,这篇文字就算做寄给他们的一封信 吧! 十九年元旦试笔 (原载1929年12月23日《语丝》第5卷第41期) 给我的孩子们 丰子恺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 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 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 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什么事体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 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 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 尽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 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brokenheart,丧考妣,全军覆 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的火车, 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 咕„„”,来代替汽笛。宝姐姐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姐姐 挂下一只篮来,宝姐姐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时 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姐姐在下面看!” 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 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发现了我 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 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 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 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口时你已经 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 服的真率,自然,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 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 你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 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 “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出丑得很 了!依样画几笔画,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对你们 更要愧死!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 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车的 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 表示着你们的小弱的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 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 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 不住,月亮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 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所 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你们一定想:终天无聊地伏在案上弄笔的爸爸,终天闷闷地坐在窗下弄引线的妈妈,是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你们所 视为奇怪动物的我与你们的母亲,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摧残了 你们,回想起来,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 子,给凳子的脚穿了,刬袜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 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擒你到 籐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 的时候,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杀风景而野蛮” 吧!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一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 边默默地看。后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了一本 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 说:“爸爸!瞻瞻也会裁了!”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 何等得意的作品!却被我一个惊骇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 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吧!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想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 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所最怕的陆露沙医生来,教他用他的大手来摸你们的肚子,甚至用刀来在你们臂上 割几下,还要教妈妈和漫姑擒住了你们的手脚,捏住了你们的鼻 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们的嘴里去。这在你们一定认为太无人道 的野蛮举动吧! 孩子们!你们真果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 感谢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 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 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做了叫做 “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 心中何等惭愧又欢喜!惭愧我为什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 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体。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 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 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 到像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 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然这真不过像“蜘蛛网落花”略微 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候,你们 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 哀的事啊! 《子恺画集》代序,1926年耶诞节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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