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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剧本

2017-09-01 49页 doc 77KB 26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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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剧本《假面》剧本 伯格曼著:《假面》(全剧剧本) 沈语冰 译 [伯格曼的说明]我不是在通常意义上写电影剧本的。我所写的似乎更像是一首曲子的旋 律线,希望在我的同事的帮助下,它能在制作过程中逐渐发展为一首管弦乐曲。在许多方面,我都 是不确定的,在某些方面则毫无所知。我发现我所选择的主题非常宏大,而我所写的东西或包含在 最后的影片(令人讨厌的想法)中的东西,注定是完全任意的。因此,我吁请读者或观众发挥自己 的想象力,自由地处理我已经写出的这些材料。 1 我想象着从放映员那里发出的电影光束的透明丝带。标记与画面都被清洗一空,只...
《假面》剧本
《假面》剧本 伯格曼著:《假面》(全剧剧本) 沈语冰 译 [伯格曼的说明]我不是在通常意义上写电影剧本的。我所写的似乎更像是一首曲子的旋 律线,希望在我的同事的帮助下,它能在制作过程中逐渐发展为一首管弦乐曲。在许多方面,我都 是不确定的,在某些方面则毫无所知。我发现我所选择的主题非常宏大,而我所写的东西或包含在 最后的影片(令人讨厌的想法)中的东西,注定是完全任意的。因此,我吁请读者或观众发挥自己 的想象力,自由地处理我已经写出的这些材料。 1 我想象着从放映员那里发出的电影光束的透明丝带。标记与画面都被清洗一空,只剩下那 光束从银幕上产生出来的颤动着的反射光。从扬声器里我们只能听到扩音机的声音,而扬起的尘土 的轻微的声音穿过录音重放装置不断地传出来。 光线确立自己并逐渐加深。不连贯的声音与言语的短暂碎片,像溅起的火花,开始从天花 板与墙壁上往下掉。 从这样的纯白中出现了一团云的轮廓,不——是一池水,不——一定是云,不——是一棵 枝茂叶繁的树,不——是一片月景。 噪杂声盘绕着向上升起,全部言语(不连贯的,遥远的)开始像深水鱼的身影一般冒出。 不是云,不是山,也不是婷婷如盖的小树,而是一张脸,它的双眼直盯着观众。这是艾尔 玛小姐的脸。 ——你去看过沃格勒太太了吗,艾尔玛小姐?还没有?也许是一桩好事。我们一起去吧。 那样我就可以介绍你了。还是让我简单地说说沃格勒太太的处境吧,还有你为什么会被雇来照顾 她。事情很简单——沃格勒太太是一位女演员(这你是知道的),最近一次她还在演《爱莱克特 拉》[Electra]。在演到第二幕时,她突然不说话了,只呆呆地望着四周,好像在惊讶地寻找什么东 西。她不能接受提词员的提醒,也无法从别的演员那儿接受暗示。她只是直楞楞地静默了一分钟。 然后,她才继续往下演,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演出结束后,她对别的演员示道歉,还 解释了她的沉默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突然想放声大笑。” ——她卸了妆,就回家了。她和丈夫在厨房里草草地吃了一顿晚餐。他们闲聊了一会儿, 沃格勒太太还提到了演出中碰到的事,但只是匆匆带过,还不免有些不安。 ——男人与妻子互道晚安后各自安歇。第二天早晨,人们从剧院打电话来询问沃格勒太太 是否忘记了有一场排演。管家走到沃格勒太太跟前,发现她还躺在床上。她醒了过来,却没有回答 管家的问话,而且动都没有动一下。 ——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三个月。人们对她进行了各种测试。结论再清楚不过了。就我们 所见,沃格勒太太的身体完全健康,精神方面与生理方面都健康。甚至都没有迹象表明有什么歇斯 底里反应。在她成为一个艺术家和成年人的过程中,沃格勒太太一直快快活活,身心健全。你想问 什么吗?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可以去看看沃格勒太太。 2 ——早上好,沃格勒太太。我是艾尔玛,受雇来照顾您一阵子。 沃格勒太太关切地注视着她。 ——要是您愿意,我可以告诉您我的一些情况。两年前我获得证书。我今年25,已经 订婚了。我父母在乡下有一个农场。我母亲在结婚前也是一位护士。 沃格勒太太听着。 ——我帮你的枕头垫高一些吧,这样你就能舒服些了。 3 ——那么,小姐,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医生。很难说。我一直望着她的眼睛。起初你会觉得她的脸是那么柔和, 几乎还是孩子般的,但是接着你再看她的眼神,那就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很严厉地 盯着你。有一刻我几乎要怀疑她是否讨厌我跟她讲话。倒不是她显得不耐烦。不是,但我弄不懂。 可能我得…… ——想什么就说什么,小姐。 ——有一刻,我想我应该回绝掉这份工作。 ——有什么东西让你害怕吗? ——不是,我不想那样说。不过我想,沃格勒太太或许应该有一位比我年长,比我有经 验,更有生活阅历的人来照顾她。我的意思是,我或许吃不消她。 ——这是什么意思,吃不消? ——精神上。 ——精神上? ——要是沃格勒太太不想动是故意的,我想一定是的,因为她完全健康啊…… ——哦? ——那么,她一定是铁了心了。我想,不管是谁去照料她,都需要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我 只是不清楚我是否有这样的力量。 ——艾尔玛小姐,当我需要一个人去照料沃格勒太太时,我曾与你们校长谈了很长时间, 她一下子就提到了你。她认为你在各方面都合适。 ——我尽力而为吧。 4 艾尔玛小姐已经给沃格勒太太打了针,还帮她整了整了枕头,她移开了床头灯,走到窗 前,卷起了一点窗帘。已是入夜时分,但天色在深秋的层林远岫上空闪闪发亮。就在十字窗格不远 处的上空,挂着一弯初上的新月。 ——沃格勒太太,我想你大概会喜欢躺着看看夜色吧。呆会儿我还可以把窗帘再卷起一点 点。要打开收音机吗?低低的?我想大概会有什么戏正在播出吧。 艾尔玛小姐腿脚勤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阵风,但她感到沃格勒太太一直在打量着 她。从收音机里,我们可以听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女人的声音。 ——宽恕我,宽恕我吧,亲爱的,你一定得宽恕我。我只想要你的宽恕。请宽恕我,这样 我才能重新呼吸——重新生活。 女演员的背诵被沃格勒太太一阵热情漾溢、发自肺俯的大笑声打断了。她笑啊笑啊,直到 眼泪涌上了她的双眼。然后,她突然静默了,以便继续好好地听着。那个女人的声音不知疲倦地继 续着。 ——你知道什么是怜悯,你知道什么是一个母亲的痛苦,一个女人滴血的痛苦? 沃格勒太太突然爆发出另一阵欢快的大笑。她抬起手臂,抓住艾尔玛的手,把她拉到床 边,然后哆哆嗦嗦地摸到收音机的音量控制钮。那女人的声音融入了超自然的部分。 ——哦上帝,上帝,您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包围着我们。怜悯我吧。您,伟大的爱。 艾尔玛小姐惊恐地关掉了收音机和那女人有气无力的声音。她带着尴尬的微笑望着沃格勒 太太,她的额头因为发不出声音的大笑而布满了皱纹。沃格勒太太缓缓地摇了摇头,平静地示意艾 尔玛小姐。 ——不,沃格勒太太,那种事不是我的所长。我喜欢去剧院和影院,但是,不幸的是,我 没有时间经常上那儿。到了晚上,我总是太累了。尽管…… ——尽管我确实崇拜艺术家,我想,艺术在生活中是极其重要的——特别是对那些遇到什么麻烦的人来说。 这最后一句,艾尔玛小姐在说出来时充满了尴尬不安之情。沃格勒太太用关切的眼神望着 她。 ——要我重新打开收音机吗?不要?可能会有音乐吧。不要音乐?那么,晚安吧,沃格勒 太太。睡个好觉。 她放下那只大大的、潮润的,上面布满了青筋的手——一只沉重的、美丽的手,一只似乎比年轻的脸显得苍老的手。然后,她离开了房间,我们听到两扇门轻轻合上的声音。我们听到她在 走廊里说了句什么话。 最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伊丽莎白?沃格勒将脑袋沉沉地靠在枕上。注射开始起作用,她昏昏欲睡。在寂静中,她谛 听自己的呼吸,觉得它是那么怪异,却又是合宜的伴侣。眼泪又涌上了她的双眼,然后慢慢地流过 太阳穴,滚入乱蓬蓬的发丛中。她柔和的嘴半张着。 天越来越黑。树木渐次消失在暗夜中。她听到遥远的,深层的声音向着她自己平静的呼吸 传来。不知其意的言语,语句的碎片,一些音节混合在一起,或断断续续地交替着。 她的眼中仍然充满着泪水。 5 艾尔玛开始解衣就寝。 她在小小的卧室里慢条斯理地做了些细碎活。洗了洗袜子。 在一盆不确定种类的针叶类植物上浇了浇水。拧开了收音机。好几次打哈欠。穿着一条老 式的睡衣裤坐在床沿上。 ——你可以规规矩矩,放心去做任何老套的事。我会跟卡尔-亨里克结婚,生一群孩子,而 我会抚养他们长大,这一切都在我的内心深处,都是注定了的。我没有必要把一切都弄个明明白 白,也用不着知道它们将会怎样。这使我感觉十分安全。而我也会做一些自己喜欢的工作。工作是 好东西——只是方式不同。我就是不明白沃格勒太太究竟是怎么回事。 6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艾尔玛小姐发现她的病人处于一种明显的焦虑状态。被单上躺着一封 未开启的信。 ——要我把信打开吗,沃格勒太太? 得到肯定。 ——要我读出来吗? 重新得到肯定。 艾尔玛小姐早已学会理解并解释沃格勒太太的面部表情,她很少猜错的。她打开信,开始 以一种尽可能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语调读了起来。时不时地,她感到有些迟疑,手迹很难辨别。某 几个词她根本无法认出来。 书信: 最亲爱的伊丽莎白。自从我被禁止去看你,我就在写信。如果你不想读我的信,那就不要 读好了。不管怎么说,我都情不自禁地要跟你联系,因为我被这样一个持续的不安与永恒的疑问折 磨着:我是否以某种方式伤害了你?是否伤了你的心却不知情?我们之间一直有什么可怕的误会 吗?我问了自己无数个问题,却没有。 就我所知,我们最近非常愉快。当然我们彼此从来都没有这样亲近过。你还记得曾经说过 的话吗:我现在才开始明白婚姻究竟意味着什么。你教会了我(我看不懂这个词)你教会了我(这 个词无法辨认)你教会了我(噢,有了)我们得彼此支持,就像两个充满善意和最美好的愿望的焦 虑的孩童,却被我们完全不能控制的力量主宰着(这个词一定是主宰)。 你还记得说了这些吗?我们正外出,在森林里一起散步,突然你停住了脚步,抓住我的腰 带。 艾尔玛小姐顿了顿,沮丧地望着沃格勒太太。沃格勒太太坐在床上,表情僵硬。 ——要继续吗? 她摇摇头。 ——您最好还是躺下吧,沃格勒太太。要我给您带点儿什么吗? 跟前面一样。 ——不要?哦,信里还有一张照片。你孩子的照片。你喜欢吗?他看上去挺精神。 沃格勒太太接过照片,久久地凝视着。艾尔玛小姐站在床边,双手搁在床沿上。她已经将 书信装进围裙的口袋里。沃格勒太太将照片撕得粉碎,厌恶地看着碎片,然后将它们递给艾尔玛小 姐。 当晚,艾尔玛小姐去了当地一家小影院,那里正在上演一部几年前由伊丽莎白主演的老片 子。 8 就在艾尔玛小姐去电影院的那个晚上,一个值得关注的插曲发生了。沃格勒太太(跟许多 别的病人一样)房间里有一台电视机。使许多人大感意外的是,沃格勒太太对各种各样的电视节目 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想要避开的只有电视剧场。 那天晚上,她在看一档政治节目。其中有一个场面显示了一位佛教和尚为了抗议政府的宗 教政策,在大街上当众自焚的情景。看着看着,沃格勒太太突然大声地、尖利地大叫起来。 女医生来到沃格勒太太的房间,坐在来访者的椅子上。 ——伊丽莎白,你呆在医院里已没有什么意义。我认为这只会对你有害。要是你不想回 家,我建议你和艾尔玛小姐一起搬到我在海边的夏日别墅去。那里四周无人。乡村是最好的医生, 我向你保证。 她坐在那里,思忖着,用她的指甲在掌心里比划着。沃格勒太太在床上休息,穿着一件鸽 灰色长及脚踝的连衣睡袍。她正在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削着凤梨。液汗流到了她的手指上。 ——嗯,你认为怎样? 沃格勒太太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望着她。医生的表情跟从前一样严肃。 ——你最好立即就作决定,否则你会因为不断地想着这个问题而抱憾终生。我早已跟艾尔 玛小姐说过这件事了。她并没有显得很热心,因为她有男朋友了。但是,当我说到他在有空的日子 可以住在来访者的小木屋里时,她妥协了。还有,我们也可以给艾尔玛小姐一些好处。我想她一定 在省钱办嫁妆,或诸如此类守旧而令人不快的事儿。 沃格勒太太吃了一片过熟的梨子。她张开五指,寻找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揩试手掌和嘴 唇,然后擦干刀柄。 ——艾尔玛小姐是个了不起的小人物。她会为你创建一个美好的世界。 那医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床边,拍拍沃格勒太太的脚。 ——不要紧。明天或后天再告诉我吧。你最好留点什么东西来折磨你自己,现在,别的一 切都被拿走了。 一听到这一句,沃格勒太太真的看上去像是受到了折磨。 ——现在,你看上去真的受了折磨!主要的问题是从来都没有小心翼翼地去触及你的创 痛。 沃格勒太太摇摇头。 ——你知道,我们得触痛它。否则,它只会越变越坏。 沃格勒太太闭上双眼,好像要把医生关出门外,接着她又小心地抬起眼睛。医生还在那 里。 ——我确实理解,你知道。存在的绝望之梦。不是行为,只是存在。留意与关注每一秒。 与此同时,在你为他人与他人为你之间,横亘着一个深渊。旋晕的感觉与持续的灼烧需要被暴露出 来。最终被看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每一个声音的调子都是谎言,都是背信的行为。每一个姿 势都是伪装。每一个微笑都是鬼脸。妻子、朋友、母亲与情人,哪一个角色最坏?哪一个最让人痛 苦?带着有趣的表情扮演女演员?靠铁腕将这些碎片聚在一起,使它们彼此适应?它又在哪儿遭到 崩溃?哪儿是你失败的地方?最终是母亲的角色使你崩溃和失败的吗?显然不是你在《爱莱克特 拉》中的角色让你变成这样。那只是让你休息了一会儿。她实际上使你坚持了更长一阵子。她只是 你扮演得更强差人意的角色,你的“实际生活中的角色”的一个借口罢了。但是,当《爱莱克特拉》结束时,再也没有剩下任何东西可以让你继续掩饰了,再也没有东西能让你继续下去了。没有借口 了。因此,带着你对真相的,带着你的厌恶,你被孤零零地扔在了那里。自杀?不——这太肮 脏了,不会自杀的。不过你却可以不再动弹。你可以保持沉默。于是你至少不再撒谎。你可以使你 自己遭到重创,把自己封闭起来。于是你不再需要扮演角色,戴上假面,做出虚假的姿势。你就是 这样想的吧。然而,现实捉弄了你。你藏身的地方防水性还不够严密。生活开始在各个方面漏水。 而你就被迫做出反应。没有人问过它的真假,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只有在剧院里那才是一个重要问 题。甚至在剧院里,人们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伊丽莎白,我明白你保持沉默,不再动弹,你得将 这种意志的丧失引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体系中。我明白这一点并为此对你表示敬佩。我想你会继续扮 演这一角色,直到哪一天你对它失去兴趣为止。当你演到最后时,你会将它抛弃,就像你抛弃别的 角色一样。 10 无情地,电影丝带卡嗒卡嗒的声音从放映员那儿传出。它以每秒24格的惊人速度传播。影子漫过雪白的墙壁。这是魔术,当然啦。不过却非同寻常的清醒与无情。没有什么可被改变,可以 不做。它就是像春雷一般滚滚向前,总是带着一样的寒冷,不变的意志。放一张红玻璃在镜头前, 影子就红了——然而,这无济于事。将影片倒置或前后颠倒,其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只有一个巨大的不同。关掉按钮,消灭这嘶嘶叫唤的弧线,重绕胶卷,把它放进箱子,忘 了它。 11 那年夏末,沃格勒太太与艾尔玛小姐搬到了医生的夏日别墅。它坐落在相当偏僻的地方, 北面是长长的海岸线,西面则是陡峭的悬崖海湾。屋后伸展着一片石南丛,还有一片大不的森林。 海边使沃格勒太太的健康有所恢复。她在医院里的那种冷漠在长长的散步、垂钓旅行、烹 饪、写信,以及其他消闲解闷的法子之后,开始消褪了。不过,时不时地,她会陷入巨大的郁悒和 石化了的痛苦之中。在这样的时候,她就变得不再动弹,昏昏沉沉,拒人千里。 艾尔玛小姐倒是享受着与世隔绝的乡村生活,尽心尽力地照料她的病人。对于病人,她无 微不至,还巨细无遗地写信向医生报告情况。 12 一个插曲 她们坐在一张巨大的白色花园桌边。 艾尔玛小姐正在清洗一种食用菌,沃格勒太太面前摊着一本菌类图表,试图找出与众不同 的类型。她们一起坐在阳光与和风中。现在是下午。海面银色一片,波光粼粼。 沃格勒太太抓住艾尔玛的手腕,开始细察她的掌心,并把自己的搁在旁边,相互比较。 艾尔玛大笑一声,抽回了自己的手。 ——比掌心会带来不幸,您不知道吗? 13 另一个插曲 一个平静的,夏日阳光普照的日子。她们驾驶着一艘摩托艇出海,然后关掉发动机,开始 享受日光浴,她俩手里都有一本书。艾尔玛打破了沉默,并吸引了沃格勒太太的目光: ——要我从书里读点什么吗?我会打搅您吗?书里说:“我们所忍受的一切焦虑,令人失望的梦,不法宽恕的残忍,我们对灭亡的想法的恐惧,我们对地球上的生存条件的令人痛苦的洞见, 已经渐渐地结晶化了我们对天堂拯救的希望。我们信念的巨大呼喊,以及对黑暗与沉默的反抗,是 我们被遗弃的最令人不安的证据,与不安的、未及表达的知识。” 14 现在是清晨。雨不停在打在窗台上。浓重的云层堆积起来,大海在海湾嶙峋的礁石中咆哮 着。 两个女人正坐在窗前的桌子旁修指甲。 ——人们应该为他们自己做点什么。我并不认为,要是我变了,我就会变得不正常些。不 过我身上有许多我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她瞥了伊丽莎白一眼,她正忙着修理她的无名指。 ——当然啦,我真的喜欢我的工作。就是在小时候,我也没有想过别的工作。真的,我喜 欢在手术教室工作。那实在有趣。今年春天我开始修这门课。 她打断了自己。这一点也不好玩。但是她注意到伊丽莎白?沃格勒正在关切地望着她。她开始有点不安,不过又获得了勇气说下去。 ——为您自己做点什么吧。我最坏的习惯就是太懒惰。这使我感到于心不安,我是这么 懒。卡尔-亨里克总是数落我,说我一点没有进取心。他说我活得像个梦游者。不过,我并不觉得这 是公平的。我在我那个班级里属于成绩最好的。但是,我想他指的是别的方面。 她微笑着,俯向桌子去取咖啡壶。为沃格勒太太与自己都倒了咖啡。 ——您知道我的内心愿望吗?在我见习的医院有一个老年护士之家。那些一辈子做护士的 人就生活在那儿。她们总是穿着制服。她们在小小的房间里生活,生和死都在医院附近。您能设想 人们的信念可以让她们一辈子都献身于它吗? 她喝了一口浓浓的咖啡。 沃格勒太太稍微向前倾着身子,双肘靠在桌子上。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艾尔玛的脸。对艾 尔玛来说,这既是有趣的,也令人不安。 ——相信什么。做点什么,想想您的生活是有意义的。我就是我喜欢做的事情。紧紧地抓 牢什么东西,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想人们必须这么做。也对别人有点意义。您不这么认为吗?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幼稚。但是我信这个。要是您不……您得知道。特别是当您没有宗教信仰的时候。 她改变了语调,理了理刘海,然后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只是大略是个想问题 的样子:我并不在乎女演员坐在那里想什么。当然,她不会像我一样想问题。 ——天哪,好大的一场雨。 这一天晚些时候。暴风雨小了些。两个女人已经吃过中饭,正坐在固定在两边墙壁上的吧 台的高高的凳子上。 ——他已经结婚了。我们私下交往了五年。然后,他厌倦了。而我却陷得很深。我真的爱 他。他也是我的第一个爱人。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刻骨铭心的疼痛一样。长时间的疼痛,然后是 短暂的…… 她不知道该使用什么样的词。她紧张地抽着烟,有点不太习惯。 ——既然您教了我如何吸烟,您使我想起来了。他总是在吸烟。过后想想,还真没意思。 您知道,像一本小说,只是真实的罢了。 她犹犹豫豫地望着伊丽莎白。她正在平静地抽烟。等她讲下去。 ——话要说回来,这也并不完全真实。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至少,我对他并不十分真 实。而我的经历却是完完全全真实的。真的。不过,我想这全是不清不楚的。事情就是那样。即便 我们彼此说过的话也是如此。 当天下午。浓重、灰暗、潮湿的静寂,只有偶然传来折裂的树枝的声响。某处一扇窗户开 着,送来海水充满了盐碱味的冷嗖嗖的气味,以及被海水浸泡着的湿木与被雨水冲刷过刺柏木船只 的气味。她们在卧室的壁炉里升了火,蜷缩在伊丽莎白的床上,毛毯盖在她们的腿上。她们每人都 在手够得着的地方搁着一杯雪利酒。艾尔玛已经喝了不少。伊丽莎白?沃格勒仍然一副十分关切的样子。她听着每一句话,留意每一个动作。艾尔玛开始变得越来越没有自我意识,越来越不留神,越 来越为某人(在她的生活中还是第一次)会对她本人这么感兴趣而心醉神迷。 ——许多人说过我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那很可笑,对吧?我的意思是,没有人愿意不厌 其烦地听我说话的。我的意思是,正如您现在所做的,您在听我说话。您看上去很和气。我想,您 是第一个听我谈话的人。那不可能特别有趣,对吧?而您却端端正正地坐着听我一直说下去。您本 来可以读本书来着。天哪,我说到哪儿了?我希望没有令您厌烦吧?能说说话真好。 伊丽莎白?沃格勒摇了摇头,温柔地微笑着,她的面颊有些微微潮红。 ——不,现在一切都感觉如此温暖与惬意,我感觉到了这一点,而我一生中从未感到过这 样。 她顿了一下,笑了起来。伊丽莎白跟她一起笑,像一个大姐姐一样轻轻地摸了摸了她的 脸。艾尔玛将酒杯一饮而尽。 ——我一直想要一个姐姐,但是我所有的却是一大群兄弟,一共七个。很可笑,是吧?我 是最小一个。从我开始有记忆起,我总有大大小小的哥哥们包围着。不过,这一直很好玩。我喜欢 男孩子。 她的神情开始变得有些诡异,突然爆发出一阵想要诉说的冲动。隐密的神奇经历。 ——当然,以您自己的经历,您知道那一切。您是一个女演员,而您又经历过那么多。您 当然是知道的,不是吗? 伊丽莎白?沃格勒惊恐地望着她。 ——我很喜欢卡尔-亨里克——唉,或许您只爱过一次。我对他是诚实的,那是当然。否 则,在我们的工作中,可能会发生别的事情……,我敢说。不是那个。 她想了一想,替自己也替伊丽莎白倒了更多的雪利酒,然后靠着墙壁叹了一声,又理了理 额上的刘海。 ——那是在去年夏天。卡尔-亨里克和我一起去度假。那是在六月份,我们觉得相当孤独。 有一天他去了镇上,那天又闷又热,因此我就到海边去。那里还有一个姑娘在晒日光浴。她就住在 附近的一个小岛上,自己划着独木舟来到我们的海滩,因为这个海滩是朝南的,并且要隐蔽得多。 伊丽莎白望着她,点点头。艾尔玛迅速地、几乎带着羞愧的微笑意识到这个事实。她把酒 杯放回床头柜上。她又摸了摸光溜溜的前额。 ——我们几乎赤裸裸地躺在那里晒日光浴,睡着一会儿,又醒来,再摸一点防晒霜。我们 两人都有一顶大大的草帽盖在脸上,您知道,就是那种又大又便宜的。我的还有一根蓝丝带。有时 我就透过草帽窥一眼风景、海面和太阳。那正是太有趣了。然后,我看到有两个人影跳到了远远高 出我们的岩石上。他们不时地躲起来,从岩石背后偷窥我们。“有一群男孩在偷看我们,”我对那个姑 娘说。她叫卡塔丽娜。“让他们看去呗,”她说着,就翻个身仰躺着。那是一种如此奇怪的感觉。我一 直想起身穿上我的浴衣,但是我就一直小腹贴地屁股高耸地躺着,一点也不感到尴尬,平静得出 奇。 卡塔丽娜一直躺在我身边,露出小小的乳房和粗壮的大腿,还有那又黑又浓的毛发丛。她 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是偶尔格格地笑一阵。我看到男孩子们走近了。现在,他们一点也不害怕了。 他们站在那儿看着我们,连躲也不想躲了。他们都十分年轻,大约十六岁的样子吧。 艾尔玛点燃了一支烟。她的手在颤抖,几乎喘不过气来。伊丽莎白?沃格勒仍然一动不动,几乎是一副要隐匿的样子。当艾尔玛递给她一支烟时,她只是摇了摇了头。 ——其中一个男孩,胆子大一点的,走到卡塔丽娜身边,蹲了下来。他假装忙乎他的脚, 然后坐了下来,拨弄着自己的脚趾。我开始感到浑身冒汗,但是我仍然卧躺着,双手枕着脑袋,把 脸埋在草帽里。接着,我听到卡塔丽娜说:“您何不再靠近一点呢?”她抓住男孩的手,将他拉向她,帮他脱短裤和衬衣。 突然他就在她上面了,她正在帮他,双手搂着他的瘦削而又坚硬的屁股。另一个男孩坐在 斜坡上呆呆地望着。卡塔丽娜大笑起来并在那个男孩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我看到了他那涨得通红的 脸。于是,我转过身去,突然对另一个男孩说道:“您为什么不过来呢?”卡塔丽娜大笑道:“离开,现在您去她那儿。”他就从她那里出来,硬硬地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抓住了我的一只乳房,我尖叫起 来,因为他弄痛了我,而我几乎早已作好了准备,立马就绪,您能信吗?我刚想说小心点,不要让 我怀上孩子,他就来了,我能感觉到这一点,在这之前或是之后,我一生中从未感受到这一点,他 是怎样射向我的。他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将它们向后扳,它感觉上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了。它又 热又大,一次又一次向我逼来。卡塔丽娜侧卧着望着我们,用手从背后搂着他的下面,当他结束 时,她双手把他勾了过去,身体随着他的手而起伏。当她快要到了的时候,她不顾一切地尖叫起 来。然后,我们一块儿大笑,三个人一起笑,还叫着另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叫彼特。他磨磨蹭蹭地 走下斜坡,在阳光下看上去晕头转向,僵硬冻结了似了。当他走近时,我们发现,他大概只有13岁 或14岁的样子。卡塔丽娜解开了他的扣子,跟他玩了起来,他坐在那儿,严肃而又安静,而她抚摸 他,把他放进嘴里。然后,他开始吻她的后背,她转向他,双手抓住他的脑袋,把她的双乳给他。 另一个男孩变得如此兴奋,他和我又开始了。它来得很快,对我却跟第一次一样好。后来,我们洗 了个澡,再后来,我们就离开了。当我回到家里时,卡尔-亨里克早已从镇上回来了。我们吃了晚 饭,喝了点酒。接着就上床了。我们之间从没有这么好过,过去没有,以后也再也没有…… 晚上。暴风雨停了。浪光打在礁石嶙峋的海滩上。否则万籁俱静。灯塔亮着,摇晃着它那 弧光,射向夜空。 ——接着,我怀孕了,那是当然的。卡尔-亨里克正在学习医药学,他把我带到他的一位朋 友那里,打了胎。我们都为这么轻松就摆脱了它而感到高兴。我们不想要任何孩子。不仅仅那时不 要,任何时候都不要。 突然,艾尔玛哭了起来。一种令人迷惑不解的抽啜,充满了快感。伊丽莎白?沃格勒将她那大大的手搁在艾尔玛的手上。艾尔玛叹了一声,试着讲下去,却放弃了搜索词汇的念头。 ——这不合适,当您开始思索时,一切都离您而去了。对所有这一切的不道德的想法都无 关紧要。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能完全换一个人吗?在紧紧相连、同一个时刻?然后,对你所信 的一切,突然发生了什么?难道这无关紧要吗?哦,那是太愚蠢了。不怎么说,没有理由像猫头鹰 一般尖叫。等等,我得擤擤鼻子。 她擤了擤鼻子,揩干了眼泪,环顾四周,不自然地笑笑。 ——天已很晚了。想想我还会干些什么。我一整天都在谈论自己,而您只是听啊听啊。您 一定厌烦了。我的生活不可能使您感兴趣。人们应该喜欢的是您。 伊丽莎白吃惊地微笑了一下。艾尔玛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她发现很难理清思绪。还有,她 已经彻底累垮了,也兴奋得过头了。 ——去看您的电影的那个夜晚,我站在镜子前,心想“我们倒是很相像的”(大笑)。别误解了我的意思。您要美丽得多。不过,某种意义上我们却很像。我想我可以把自己变成您。要是我真 的想的话。我指的是内心。您不这样认为吗? 她对这个想法又想了一遍。然后,相当不高兴地与悲惨地: ——当然,您想要变成我也没有任何困难。您可以做到的,就像那个。当然啦,您的灵魂 将有一点点被挡在门外,因为它太大了,而我的太小。那似乎会变得怪怪的。 艾尔玛将沉甸甸的脑袋搁在桌子上,抬起双手放在头顶,打了个哈欠。 ——您最好上床去,不然的话您要在桌子上睡着了,沃格勒太太用平静、清晰的嗓门说。 艾尔玛起初没有任何反应,但是不久她渐渐意识到伊丽莎白正在跟她说话。她坐直了身 子,瞪着窗外的大海,说不出话来。 ——是的,我这就去睡觉。不然,我肯定要在桌子上睡着了。那一定不舒服。 15 那天夜晚,艾尔玛有一种奇特的经验。她沉沉地睡了几个钟头,终因尿急而醒了过来。天 正在破晓,海鸟尖叫着从高空俯冲到海湾。她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廓里,绕过拐角,消失在几丛刺柏 丛中。她在那里蹲下来,带着快意尿了半天,仍就是一副半醒半睡的样子。进得屋来,她打了几个 冷噤,感觉稍稍有些不适。但是不久,一阵新的睡意袭来,她又沉沉睡去。 有人在屋里走动,她被吵醒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门口无声地一闪就过去了。起初她有点 害怕,不过她立刻意识到那是伊丽莎白过来看过她了。 出于某个原因,艾尔玛什么也没说。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半睁半闭。一会儿以后, 伊丽莎白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色睡袍和一件小小的钩边开襟羊毛衫,来到她床边。她弯腰俯向艾尔 玛。用她的双唇轻轻地吻着她的脸庞。她那长长的头发盖过前额,罩住了她俩的面孔。 16 第二天早晨,她们坐在一起编织,这是她俩都欢喜的事情。 ——伊丽莎白…… ——? ——我想问您一些问题。昨晚您跟我说过话吗? 伊丽莎白微笑着摇摇头。 ——昨晚您到我房间里来了吗? 仍然微笑着,她摇了摇头。艾尔玛深深地弯下腰去俯在她们的编织物上面。 17 艾尔玛小姐驾驶着一辆老式的小汽车,沿着风急、崎岖的林中路行驰。她正在下山,要到 小镇邮局去寄几封信。其中一封是沃格勒太太写给医生的。它就躺在前座的那一堆信件的最上面, 信封反面朝上。 艾尔玛知道它没有封口。她将车子开到一个岔道上停下,从她的手提包里找出眼镜,打开 了信封。 书信 亲爱的,这就是我永远应该过的日子。保持沉默,与世隔绝,清心寡欲,感受一颗破碎的 心如何终于又开始清静起来。我正在回到基本而早已忘怀了的感觉,贪婪的饥饿者就餐前的那种兴 奋,晚上孩子气的睡意,对一只肥大的蜘蛛的好奇心,还有光着脚走路的高兴劲。我空洞而又倔 强。浮游在一种温和的半醒半睡的半空里。我已经意识到一种新的健康,一种肆无忌惮的欢快。在 大海的包围中,我像子宫中的胎儿那样生活在摇篮里。不,不再渴望,甚至不再渴望见到我的小儿 子。但是,当然,我知道他一切都好,而这使我感到平静。 艾尔玛是好样的,一个真正能解闷的人。她照料我,并以最令人感动的方式宠爱我。她有 某种强大而又完全世俗的感性令我高兴。她身手敏捷,既让人振奋,也令人放松。当然,她的生理 天性是我的好奇心的一部分。我想她十分幸福,并十分依恋于我,事实上有点儿爱上我,尽管是以 一种无意识的和优雅的方式。研究她的个性真是其乐无穷。她相当“有学问”,对道德与生活有许多见解,甚至有点儿固执。我鼓励她谈话,并受益不少。有时她会为过去的罪过(某个与陌生少年狂欢 的插曲,外加一次堕胎)哭泣。她抱怨说她关于生活的见解与她的行为合不到一处。 不管怎么说,她信任我,把她的烦恼巨细无遗地告诉我。正如您所看到的,我抓住了一 切,只要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就不打紧…… 艾尔玛一直缓慢地、激动地,有时带着长长的停顿读着这封信。她走出车子,走上了几 步,坐在了一块石头上,然后又站了起来。 如此背信弃义。 那天晚些时候,她回来时说汽车抛锚了,她不得不到一个修理站去。 18 一个秋天的早晨,空气清新,犹有夏日的温和。一束强光打在露台的石头与小路高低不平 的鹅卵石上。艾尔玛小姐跟平常一样起得很早(她的房间朝东)。她走进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橙 汁,右手端着杯子,光着脚蹑手蹑脚地来到灿烂的阳光下。她在最低一级台阶上坐了下来,慢慢地 喝着橙汁。当她远远地望着海面令人目眩的镜子般的反光时,不得不眯起双眼。 她将空杯子搁在一旁,然后,当她从浴衣的衣袋里寻找墨镜时,碰倒了杯子。玻璃的碎片 在台阶与小路上撒了一地。 她楞住了,带着一种十分不快的姿势。然后,她自言自语了一番,拿来扫把与fen箕,仔细 将所有碎玻璃扫干净,既小心翼翼,又相当费力。她蹲下身去,用手指去捡,在四周小心地寻找, 一切都好像已经解决,再将fne箕里的碎屑清倒到垃圾桶里。然后,她又来到台阶上,点上一支烟, 透过墨镜观察鹅卵石小路上的虫子的生活。 突然,在小路的小石块中间,她看到一片大大的、不规则的玻璃碎片发出的反光。这是一 块杯底的玻璃碎片,锯齿状的尖口高高地竖起。她伸出手去,她的手却在中途停住了。 她听到沃格勒太太在屋子里走动的声响。 想了一下后,她拿起一份杂志,穿上她的木拖鞋,打开露台上一只已经折叠起来的躺椅。 那碎玻璃的尖口就在她右边几步远的地方,在她墨镜的一侧闪着光。她轻轻地翻开杂志,在墨镜下 它成了灰色的,还有几张彩色的附页。 伊丽莎白?沃格勒也来到了台阶上,手里端着她那小小的咖啡杯。她在浴衣上披了件短上 衣,光着脚。她把杯子搁在花园的桌子上,不停地穿过鹅卵石小径,走来走去。第一次为了搬一张 椅子,接着将一把耙子靠在墙壁上。 时不时地,她的双脚离那块碎玻璃很近很近。 接着,她在她的咖啡与书本旁边躺了下来。一切都归于寂静。 艾尔玛小姐起身去自己房间穿上浴衣。 当她再次出来时,伊丽莎白?沃格勒蹲伏在台阶上,正从她的左脚板底下拨出那片碎玻璃。 鲜血一下子就从伤口冒了出来。 艾尔玛小姐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她遇到了沃格勒太太的目光,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19 一个寒冷、阳光灿烂的早晨。伊丽莎白?沃格勒在房间里四处找寻艾尔玛小姐。就是没她的 影子。她又到她们洗澡的地方去。那里也空无一人。她又回到车库。车子就停在那儿。树枝在吱吱 作响,抱怨着什么,一大片云层的阴影掠过苔藓。北风袭来,浪花在海湾里咆啸着。 当她回到露台时,艾尔玛却好端端地站在那儿,背靠着墙壁,远眺大海。 伊丽莎白向她走去。艾尔玛转过脸来,戴着一付墨镜。 ——您见过我的新墨镜吗?我昨天在镇上买的。 伊丽莎白走进屋子,找她的羊毛衫和书。又走了出来。当她走到艾尔玛身边时,她又摸摸 她的脸,很轻很轻地。艾尔玛任其自由,仍然静静地靠在墙壁上。伊丽莎白在一张大大的柳条椅上 坐下。 ——我看到您在读一出话剧。我会跟医生说。这是个好兆头。 伊丽莎白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艾尔玛。然后又顾自己读起书来。 ——也许我们不久就可以离开了。我已经有点想念城市了。您呢,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摇了摇头。 ——您能为我做点什么吗?我知道这要求过高,可是要有您的帮助,我才能做点什么。 伊丽莎白从她的书上抬起头来。她一直留心听着艾尔玛的语调,突然间,在她的眼神中有 一丝害怕的阴影掠过。 ——这没有什么危险。不过我确实希望您能跟我说说话。我不是说要说什么特别的事儿。 比方说,我们可以谈谈天气。或是我们晚饭吃什么,或是风雨过后海水会不会变冷。冷得我们不能 跳进去之类。难道我们不能说上几分钟吗?仅仅几分钟?或者您可以把您的书读给我听听。就说几 句吧。 艾尔玛仍然靠着墙壁站着,她的脑袋微微前倾,墨镜滑到她的鼻翼上。 ——跟一个什么也不说的人生活真不容易,我得说。它会毁坏一切。我已经无法容忍再听 卡尔-亨里克电话里的声音了。他听上去是那么假。我再也不能跟他说话了,那太不自然了。你只能 听到自己的声音,任何别的声音都没有。你会想“我的声音千万别失真。”这就是我的全部词儿。您瞧,现在我正在跟您说话,我不能不说,不过我讨厌说话,因为我仍然不能说我想要的是什么。而 您却将事情弄得简单了,您干脆闭上您的嘴。不,我不能发火。您什么都不说,那是您的事,我知 道。但是现在,我需要您跟我说说话。请您,您,难道不能跟我说点什么吗?哪怕一点点?这几乎 叫人无法忍受了。 一个长长的停顿。伊丽莎白摇摇头。艾尔玛笑笑,仿佛正在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哭出来。 ——我知道您会说不。因为您不知道我的感觉。我一直以为伟大的艺术家对别人都有巨大 的同情心。以为……他们出于对人们的巨大怜悯,出于对帮助人们的需要,才能有所创造。我真 傻。 她摘下墨镜,放进口袋。伊丽莎白坐在那里,深深地不安,却一动不动。 ——利用它,然后一扔了之。您一直在利用我——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您再也不需要我了,您已经把我扔了。 艾尔玛想要回屋,可是在门口站住了,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嚎叫声。 ——是的,我知道,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一切有多假。“您再也不需要我了,您已经把我扔了。”这就是我遇到的事。每一个词。还有这些墨镜! 她从口袋里捣出眼镜,将它摔向露台。然后,她一屁股坐到台阶上。 ——不,我只是受到了伤害,这就是全部。我已经山穷水尽,可悲,绝望。你是这样狠狠 地加害于我。你一直在嘲笑我。你是一个恶魔,一个十足的恶魔。人们喜欢你真该枪毙。想想吧, 我读了你写给医生的信,你在信里嘲笑我。想想吧,我这么做了,它是开着封的,它就在这儿,我 从来都没有把它寄出,我告诉你,我真的读了信。是你逼得我说出来。是你让我把从没有告诉过别 人的事情说出来。而你却轻轻地将它打发了。你的做法有多可憎。难道不是吗?你不能那样做 ——你不能! 她突然站起身,抓住伊丽莎白的双臂,开始拼命地摇晃她。 ——现在,你可以说话了。你有什么——现在,我的上帝啊,我要让你跟我讲话! 在突如其来的震惊的力量帮助下,伊丽莎白抽身出来,用手背打了艾尔玛一记耳光。这一 击相当重,打得艾尔玛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不过她立刻保持了平衡,向伊丽莎白冲过去,她唾她 的脸。而伊丽莎白则又打了她一下,这一次打在她的嘴上。她立刻就流血了。艾尔玛朝四下里瞧。 她看见桌子上有一把热水瓶,就一把抓住,拨出塞子,将沸水向伊丽莎白的脸上浇去。 ——不,住手!(伊丽莎白尖叫道,吓得连忙脸孔朝下蹲伏在地上。) 艾尔玛住手了,她的愤怒转移了,她站在那里楞了一会,看着伊丽莎白。艾尔玛的嘴唇与 鼻子都在流血。她用手擦擦脸,看上去难看死了。 ——啊,至少你终于害怕了,不是吗?在那个一刹那,你或许是绝对真诚的。对死亡的真 诚恐惧。艾尔玛疯了,你想。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不,你只是在想“我要记往那张脸。那副表情。那种语调。”我会给你一些你忘不掉的东西。 她突然挥舞着她的手臂去抓伊丽莎白的脸。接着,某个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女演员开 始大笑。 ——这就对了。笑啊。事情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简单。也没有那么有趣。但是,你总可以 大笑的。 她走进浴室,用冷水洗洗嘴和鼻子。过了一会儿,血基本上止住了。她扯了团棉花塞住鼻 子。梳了梳头发,感到筋疲力尽,不停地打着哈欠。 当她再次出现时,伊丽莎白正站在厨房中间,从一只大杯里喝着咖啡。她把它递给艾尔 玛,艾尔玛贪婪地喝了几大口。然后,两个女人开始在厨房里忙乎起来。 伊丽莎白从旁经过时,艾尔玛截住了她,抓住她的手腕。 ——非得要这样吗?不撒谎,永远保持真诚的语调,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有这必要吗?你 真能活着却不开口?说点无聊的东西,原谅你自己,撒点谎,避开一些事情?我知道你不再开口是 因为你厌倦了你扮演的所有角色,每一个角色你都能演得很完美。但是,让你自己变得愚蠢些,邋 遢些,唠叨些,不是更好吗?难道你不认为你真能再好一点吗,要是你让自己成为你自己的话? 伊丽莎白含讥带讽地微笑着。 ——不。你甚至不明白我的意思。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是无法明白这一点的。医生说你精神 完好无损。我甚至怀疑,你要疯了那才好呢。你是在跟健康做游戏。而你却做得如此完美,人人都 信了你。人人都信你,除了我。因为只有我知道你有多么腐烂。 艾尔玛从厨房来到露台上。太阳正在顶上,直射她的眼睛,灼得她布满泪水的眼睛隐隐作 痛。她抽着烟,在这个晴朗而又寒冷的午后直打哆嗦。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她喃喃自语) 她看见伊丽莎白向海滩走去,迈着大大的、坚定的步子。她扔掉烟头,追了上去。一边叫 着“伊丽莎白,等等!”一边在后面追。她追上她,跟她肩并肩地走着。 ——伊丽莎白,请原谅我,如果可以。刚才我像个傻瓜。我是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帮助 你。我不明白我这是怎么了。你让我变得像个白痴。你一定是原谅我。一定是因为那封可怕的信。 只有当我想到它时,我才有可能写一封关于你的同样邪恶的信。不过我感到如此失望。你要我谈谈 我自己。我喝了那么多酒,你又是那么和气,那么和气,而且善解人意,有个机会倾诉一切还真 好。而且,我猜想我也有点儿被宠坏了,一个像你这样伟大的女演员居然会对我感兴趣。我想我几 乎是希望我对所说的东西对你有些用处。人们都很有趣,不是吗?这是纯粹的炫耀。只是,那不是 我真想说的。伊丽莎白,不管怎么说你都得原谅我。因为我是那样喜欢你,你对我的意义是那么 大。你教会了我那么多东西,而现在我不想我们成为敌人。你明白吗? 艾尔玛停住了脚步,想要引起伊丽莎白的注意,但是她却漠然地继续向前走,并消失在海 边的岩石丛中。艾尔玛在她背后愤怒地尖叫起来。 ——不,你不想原谅我。你也不会原谅我。你很骄傲,不是吗?你不会对我降尊纡贵,因 为你没有必要那样做。我不走了——我不想走了! 她仍在愤怒地尖叫着,但是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声音,她的嗓门里带有无精打采的受到过羞 辱的调子,渐渐变成了痛苦的呻吟。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让寒冷的风吹打着她的心灵,让自 己堆积着大海的重量。 20 艾尔玛回到屋里。 已是黄昏时分,太阳在浓雾中渐渐西沉,大海变得十分静谧。冷雾弥漫在海岸线上空。报 道大雾的警报从远处传来。 她内心积蓄着复仇的欲望与无力的焦虑;她感到不安,想吐,什么也没吃就上床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小时后,她被一阵瘫痪的感觉——一种在她的肺部左冲右突,然后摸索着她的心脏的僵硬的感觉——惊醒了。大雾穿过敞开的窗户,在她的房间里浮动着一层青灰色。 她成功地抬起手摸到了床头灯——却没有光。 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正在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可以听到一个轻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不说,不听,不能理解——什么样的手段是我们——我们去说服——去听。实际上— —被排除了。这些不断地呼吁—— 声音在一种强有力的干扰中被淹没了。接着,静默,只有大雾警报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 来。 突然,有人在叫。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叫道:“伊丽莎白!” 艾尔玛设法来到地板上,关上窗户,沿着走廊来到伊丽莎白的房间。 她发现这儿也是灰蒙蒙的、半明半暗的一片。 伊丽莎白正在仰面躺在床上。她脸色苍白,眼圈黑黑的。她的呼吸几乎无法察觉。她半张 着嘴,像一个死人。 艾尔玛屈身向她,摸摸她的脖子、前额,把把她的脉搏。脉搏很虚弱,却正常。 她自己的嘴唇离这个熟睡中的女人的脸是这样的近,以至于可以感受到她的呼息了。她轻 轻地碰到了她的下巴,并将她的嘴巴合上。 ——当你睡着时,你的脸松弛,嘴唇肿胀而又难看。你的额头上已经横亘着一条该死的皱 纹,用不了多久你就不会再有什么秘密了。你的眼神再也不会炯炯有神——现在,你只是一堆无助的、暴露无遗的赘肉罢了。你散发着睡眠与呼吸的气息,我可以看到你颈脖上的青筋。你在那儿还 有一个伤疤,那是开刀后留下的,你总是用化妆品将它掩盖起来。现在,他又在那里叫唤了。我要 去看看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么。在我们这个与世隔绝地方。 艾尔玛离开熟睡中的女人,逐个搜查着房间。她来到屋后。来到花园里。 她听到有人在她背后说话,魂不守舍地转过身来。她看到一个身材高大,大约50来岁的男人的身影。他朝她尴尬地笑笑。 ——我很抱歉,要是吓着你的话。 ——我不是伊丽莎白。 艾尔玛瞥见那个男人背后的身影,那是沃格勒太太,正在用一种轻微的、嘲讽的微笑打量 着她。 ——痛苦的绝对界限……我的那些信……所有那些言语……我不是在要求什么…… 那个男人仍旧很不安。艾尔玛对这种脱衣舞碎片式的羞辱感到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愤怒。 整个时间里,沃格勒太太的秘密的微笑一直都在阴影里,那个男人把手搁在她的肩膀上。 ——我不想打扰你,不认为我不明白。医生向我解释了许多事情。(他忧郁地笑了笑)最 困难的事是要跟你的——小儿子解释。不过,我正在尽我所能。有些事更深奥,更难看清楚。 他带着一种不确定的、投降的表情望着她。薄薄的双唇抽搐着。他在竭力鼓起勇气。 ——你爱上了别人,或者无宁说你说你爱上了别人。这是你能够控制的东西,像词语那样 好懂。我的意思是…… ——沃格勒先生,我不是您妻子。 ——因此你受人爱戴。你组成了一个小小的社团。它给你安全感,你看到了一条忍受的道 路,不是吗?哦!凡是我思考过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一说出来而不感到迷失?怎么可能一说出来而 不让你感到厌烦? 艾尔玛一直可以看到沃格勒太太的脸和她的笑容。艾尔玛听到自己带着假惺惺的温柔说。 ——我跟以前一样爱你。 ——我相信你。 那个男人的眼里布满泪水,他的嘴唇离她的很近。 ——我一直以来都那么相信你,既真心真意,也带点孩子气。人们要相互寻找,试图理解 对方,试图将他们自己抛置脑后。 但是艾尔玛带着她那假惺惺的嗓门来保护自己。 ——不要这样担心,亲爱的。我们都还有对方。我们都彼此信任。我们知道彼此的想法, 我们彼此相爱。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吗? 沃格勒太太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由于转移了的痛苦而几乎麻木了。不过,沃格勒先生继 续说下去。 ——像两个孩子那样彼此理解。受伤害、无助而又孤独的孩子。重要的是努力,对吗?而 不是我们的所得。 他开始沉默,用他的手羞愧地擦擦眼睛。艾尔玛竭力振作精神。她的嗓音僵硬而又虚假。 ——跟我们的小儿子说妈妈立即就要回家了,她一直有病,一直盼望见到他。别忘了买点 儿什么送给他呀。那是妈妈的礼物,别忘了啊。 ——你知道,我感觉对你如此温柔,伊丽莎白。几乎无法忍受。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待 它。 艾尔玛用一种刺耳的语调回答他。 ——我靠你的温柔为生。 在这个男人的背后,伊丽莎白?沃格勒扮了个厌恶的鬼脸。现在,他靠向艾尔玛,然后吻她 的嘴唇,抚摸她的乳房,喃喃地说出一些亲切的、情意绵绵的话来。 容忍的极限还没有达到: ——你喜欢跟我在一起吗?跟我在一起不好吗? ——你是个伟大的情人,亲爱的。你知道这个,我的爱。 ——亲爱的。伊丽莎白,我的爱。 现在,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它发作了,她低语着,她的脸紧贴着他的,她的前额紧挨着他 的耳朵: ——给我点什么让我的感觉麻木,要不,就打死我,杀了我,我再也不能做了,我不能。 你别碰我,羞耻啊,虚伪啊,这一切都是假的,一个谎言。走开,我是有毒的,疯的,冰冷的,腐 烂的。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死掉,我没有勇气啊。 所有这一切都是以一种控制得相当好的嗓门说出的。躲在她丈夫背后的沃格勒太太带着一 脸厌倦的表情离开了。 沃格勒先生将艾尔玛搂进怀里,把她紧紧地抱着,安慰她。他摸摸她的额头,肩膀,挤压 她那紧握着的拳头。用一种粗俗、绝望的声音,他喃喃地说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完全失实的话。没 有眼泪、灼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陌生的嘴唇。 沃格勒太太将脸蛋转向黑暗中的观众,用一种坚定的、几乎沙哑的声音说: ——语言,正如空虚、孤独、陌生、痛苦和无助,已经失去了意义。 21 艾尔玛孤零零地呆着,她的脉搏跳得很快。她转向屋子,走进一个从未见过的房间,某个 玻璃阳台式的房间,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昏昏欲睡的石蜡吊灯。房间的中央,是一张大大的桌子。桌 旁坐着伊丽莎白?沃格勒,却穿着艾尔玛的制服。 艾尔玛走到桌子跟前,在她对面坐下。在经过了长长的静默后,艾尔玛说: ——现在,我已经学会了很多。 ——学会了很多。(沃格勒太太说) 艾尔玛将右手放在桌子上,掌心向上。伊丽莎白聚精会神地看着,然后举起她的左手,也 放在桌子上,掌心也向上。 这一程序重复了几遍,紧张的气氛聚然加剧。艾尔玛泪眼朦胧,却竭力克制着自己。 ——让我们瞧瞧我能坚持多久。(她大声说) ——能坚持多……(沃格勒太太回答说) 艾尔玛用手指甲掐她那光溜溜的手。一道窄窄的血迹立刻出现了。伊丽莎白俯身向前,用 嘴唇去吸。艾尔玛把手埋进伊丽莎白浓密的头发里,并将她的脸紧紧地压在她的手臂上。她不得不 全身都扑在桌子上。 ——我永远不会跟你一样。(她急促地低声说道。)我改变时间。没有东西是注定的,每 样东西都一直不停地在运动,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情。你永远也别想赶上我。 当伊丽莎白松弛下来,抬起头来的时候,艾尔玛像孩子吹气球那样鼓起自己的双颊,然后 让气流从嘴唇中噗噗地吹出来。伊丽莎白惊恐地摇着自己的脑袋,然后带着一付轻蔑的残忍的表情 吐了吐舌头。 想不出别的事情来做,她们干脆就盯着对方的脸,两人都表情厌烦,一脸愠怒。 接着,艾尔玛意识到伊丽莎白?沃格勒正在竭尽全力保持镇定。她动了动嘴唇,好像要说什 么,而那些话也好像正要冲口而出。只是那声音还不是她的,也不是艾尔玛的,而是一个虚弱、焦 虑的声音,有气无力,含含糊糊。 ——也许是一种形式的越界,一丝绝望的阴影。或是别的什么,一切都聚集在一起了。 不,不是内向。它应该是的,不过,那就是我的地方。是的,你可以叫喊,或者割你的大腿。 噪音越来越低。伊丽莎白?沃格勒说着说着,仿佛要伏到桌上,然后瘫到地板上了。艾尔玛 抓住了她的双手,紧紧地握住。 ——色彩,突然的摇摆,对痛苦不可理喻的厌恶,然后是一大堆言语。我(主格),我 (宾格),我们(主格),我们(宾格),不,那是什么,哪里最近,哪里我能抓住什么? 艾尔玛紧紧握住她的双手,盯着她的眼睛。她一直在颤抖,感到沮丧,束手无策。苍老的 呜咽声继续响起,变成令人不快的尖叫声。 ——该失败时从不失败,不该失败时却突如其来。不,不,这是另一种光,彼此交叉在一 起,无人能保护他们自己。 艾尔玛用胸口抵住桌子。沃格勒太太打断了絮絮叨叨的独白,抬起双眼,望着艾尔玛的被 撕裂的、毁了的面孔和僵硬的、蜷缩着的肩膀,使出浑身力量挣脱出来,仿佛她曾经被死死地跟一 具尸体链在一起。但是,艾尔玛仍然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 22 在这一刻,放映机应该停止。电影令人宽慰地被打断,或是有人误将帷幕放下;或是有可 能发生一次小小的短路,影院里一片漆黑。只有这一点不是实情。我想影子应该继续它们的游戏, 即便某个让人高兴的小插曲割断了我们的不适。或许它们已不再需要机械装置的帮助,放映机、胶 片、音轨。它们向我们的感官袭来,深深地映入我们的视网膜,有力地震荡着我们的耳膜。情形就 是这样吗?还是我只是想象这些影子拥有一种力量,它们的愤怒无需银幕的帮助就能生存,这种每 秒24格、每分27米的可怕地精确的进行曲。 现在,艾尔玛看到: 在沃格勒太太的右掌心下有一张照片。艾尔玛将她的手移开。照片被撕成了两半,是伊丽 莎白4岁的儿子。这是一张柔和、表情犹豫的孩子脸,一个小小的皮肤白皙的男子,有两条长长的 白白的细腿。 两个女人盯着这张照片好几个分钟。然后,艾尔玛开始话说,慢慢地,一字一句地。 ——没有什么比这更难了,对吧? 伊丽莎白摇摇头。 ——我们可以谈谈他吗? 伊丽莎白表示肯定。 ——在一个晚会上。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仍然人声鼎沸。已是凌晨的某个时候,有人说“作 为一个女人和一个艺术家,伊丽莎白?沃格勒已经拥有一切。”“还缺少什么?”我问。“你还不是一个 母亲。”我大笑,因为我认为这整个想法都是荒诞的。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时不时地在想 着这个问题。我感到越来越不安,于是我让我先生给了我一个孩子。我想成为一个母亲。 长长的静默。被撕破的照片躺在桌上。石蜡吊灯闪烁着,房间里的阴影开始移动。艾尔玛 接着说: ——因此,女演员伊丽莎白?沃格勒就怀孕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无法挽回了,我害 怕了。不是吗? 伊丽莎白歪着脑袋。 ——害怕要负起责任,害怕被拖跨,害怕从此被剧院扫地出门,害怕分娩的痛苦,害怕难 产死去,害怕我的身体臃肿难看。但是,我却一直扮演着那个角色…… 伊丽莎白将目光转向他处。 ——一个幸福的年轻妈妈的角色。人人都说:“她身怀六甲,难道她不漂亮吗?她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 伊丽莎白想要说什么,却没有成功。 ——与此同时,你自己试了好几次想要把自己打下来。却没有成功。最后,你去看医生。 他意识到已经太晚了。当我发现已经没有别的出路时,我病了,开始憎恨这个孩子,希望生下来是 个死胎。 ——阵痛又长又难熬,几天几夜我处于剧烈的疼痛中。最后,孩子用钳子钳出来了。伊丽 莎白?沃格勒带着厌恶与惊恐的表情看着她那瘸腿的、哇哇啼哭的孩子。在单独与她的初生子在一起 时,她不断地盼望和默念着: ——难道你现在不能死去吗,你不能死去吗? ——我想过杀死一个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用枕头捂住他让他窒息而死,好像那是一个意 外,或是将他的脑袋打在散热器上。但是,他都熬过来了。 伊丽莎白?沃格勒的脑袋靠在她的双手上,平静的抽啜使她浑身哆嗦着。艾尔玛以同样的姿 势坐着,内心在默默地诉说着。那个柔和、表情犹豫的男孩的照片就躺在那儿,没有人去碰过它。 ——这孩子就是活着,好像故意要蔑视我似的。我被迫将这个难缠的、颤抖着的家伙抱在 怀里,双乳因为缺少奶水而阵阵灼痛。我奶子上长了疖子,乳头破裂而流血——这是一场长长的、 没有尽头的羞辱。孩子病得很厉害。不停在哭闹,日以继夜。我恨它,我感到害怕,我觉得自己良 心泯灭。 ——最后,孩子让一个护士和亲戚来抚养。伊丽莎白?沃格勒被允许从病床上起身,又回到了剧院。 照片:窥视的、充满狐疑的眼神,紧张的、皮肤白皙的颈脖,一只肩膀微微耸起,带着质 问与怀疑的表情。艾尔玛继续说: ——然而,痛苦还没有结束。这个小家伙对他母亲怀有令人无法抗绝的、狂暴的爱。我只 能保护自己,绝望地捍卫自己,因为我知道我无法回报他。每一天我都感到这一点。它是如此可怕 地伤害着我,如此可怕。痛苦在噬咬我的良心,一天也没有中断过。我试了又试。结果却只是带来 我与孩子之间笨拙的、残酷的相处。我办不到,办不到,我对他冷酷,漠不关心。而他却望着我, 爱着我,是如此温柔,我真想打他,因为他不想离开我。我发现他嘴唇宽厚,身材丑陋,馋媚的双 眼总是眼泪汪汪,令人厌恶。我认为他是令人厌恶的,而这一点让我感到后怕。 艾尔玛听到这个声音,它不停地从她的嘴里吐出来。她顿了一下,试图避开伊丽莎白的目 光。接着她就快速地往下说。 ——我并不觉得自己像你,我并不认为自己像你。我不是你,我只是想帮助你,我是艾尔 玛小姐。我不是伊丽莎白?沃格勒。你才是伊丽莎白?沃格勒。我会很高兴有——我爱——我没有—— 艾尔玛顿住了,在瞬间明白了她自己,这就是艾尔玛,而这是伊丽莎白还有她自己。她已 经分不清彼此,这也无关紧要。伊丽莎白大笑了几声,短促,粗鄙。 ——好好听着。(艾尔玛低语道。)难道你听不见我正在说的话吗?现在来回答呀! 伊丽莎白从双手中抬起脸来。它十分坦然,冒着汗。她点点头,慢慢地。 ——没有,没有,不,没有。 ——没有。 ——一切都会过去的。事情就是这样。 伊丽莎白?沃格勒又垂下了脑袋。艾尔玛松开她的双手。她更加瘫软无力了。艾尔玛将她的 手搁在她那滚烫的双唇上。 接着,一片漆黑。 24 医生坐在办公桌后面,带着一副温和的胜利的表情。她直接转过脸来对着观众。 ——10月上旬,伊丽莎白?沃格勒回到家里和剧院,两地都伸来双臂热情地欢迎她。一直以 来,我已经相信,她会回来的。她的沉默只是一个角色,就像别的角色一样。过了一阵后,她不再 需要这个角色了,因此那个角色就离她而去。当然,要她的内心动机是困难的。特别是对像沃 格勒太太那样过着一种如此复杂的精神生活的人来说。不过,我愿意在她充分成熟了的幼稚性上打 赌。然后,当然是其余的:想象力、感性,或许甚至是真正的智慧。(大笑。)我个人认为,在我 们这样的时代里做一个艺术家需要有点儿幼稚性。 医生对自己的言词颇为得意,尤其是最后那部分。 25 灰暗的黄昏中雪花轻轻飞舞,大海一片黑暗,浪潮涌动。 艾尔玛镇定自若地走来走去。 一天,一个男人手持一把电动锯子与斧头出现了。当他开始切割树干时,寂静一下子被愤 怒的尖叫声撕得粉碎。艾尔玛给了他吃的,还有咖啡。他们说了些友好的、无关痛痒的话。 艾尔玛忙忙碌碌,她思绪如麻,手忙脚乱。她喃喃自语。 ——我来到这儿后,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直想写封信。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写。昨天,我 清理你的书桌。我发现了一张照片。是一个大约7岁的小男孩。他头上戴着一顶帽子,穿着短裤和长统袜,还有一件精致的小外套。他的脸因为恐惧而苍白,两眼又大又黑。他将双手举过头顶。在 他背后,一边是穿戴繁琐的男人与女人,都表情呆滞地望着照相机镜头;另一边是一些戴着钢盔, 穿着重靴的士兵。靠近男孩的那个士兵手持长枪,准备就绪,他的长枪指着男孩的后背。秋天的落 叶在水渠里越积越高。 艾尔玛穿过昏暗的房间,穿过蒙着布的家具和卷起来的地毯。她在一扇巨大的窗户前停住 了脚步,看到那个男人和他的马就在露台的下方。雪片飞飞扬扬地下落。 ——我真的喜欢人们。最喜欢的是他们生病的时候,那样我就可以帮他们了。我就要结婚 了,也会有孩子。我想这就是我的生活中将会发生的事情。 艾尔玛小小的自言自语被沃格勒太太布满整个银幕的面孔打断了。这是一张正在嚎叫着 的、阔大的脸盘,因为恐惧而扭曲,她那睁得大大的眼睛充满了野性,汗水穿过厚厚的化妆粉顺着 她的皱纹线流下。 画面渐渐变得苍白、灰暗,那张脸就此淡出。转变成艾尔玛的脸,开始移动,呈现为陌生 的轮廓。言辞变得毫无意义,此起彼伏,最后完全消失。 银幕哔哔剥剥地响着,纯白,无声。然后,一片黑暗——字幕在画面上悸动,影片的结尾最后穿过放映机的孔径。 放映机停止,弧光消失,扩音器关闭。胶片取下,放回它发黄的硬纸盒。 (全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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