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我在这间小医院上班的第二个年头

那年是我在这间小医院上班的第二个年头 妳先走 那年是我在這間小醫院上班的第二個年頭,在醫院裡,我這樣剛畢業的小護士還算頗多,相較之下資深的護士比例就少得多了,所以我們常常會被分派到獨自去負責一個病人,雖然大多是一些輕症患者,但照顧起來也夠要人命了,那種緊張跟不安,對大學剛畢業的小護士來說,還是太過沉重了。 我推著放著醫護用具的推車,正打算往我負責的202號房走,醫院不算大,座落在有些偏遠鄉下的地帶,有些老榮民是十分喜歡這裡的環境的,所以在醫院裡常常能看見老人家,為此我們入院任職時還受過照顧老人的專職訓練。病房離得都很近,一間病房只住一名病人,但是房間都不大,幾名親屬加上一些私人用品,就幾乎可以把房間佔滿了,所以我們護士進去時都得先請在裡面的親屬出來,才能把東西推進去。 正要到202號病房時,我瞥見隔壁病房有一名老婦人,這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老婦人嘴裡唸的詞讓我嚇得有些不知怎麼反應。 老婦人緊緊抓著躺在床上的人那雙枯竭的手,眼神寫滿了少女戀愛時才會出現的溫柔,老婦人年約七旬,被歲月以及滄桑刻畫出的臉滿是皺紋,她乾燥破裂的嘴裡念著,「你怎麼還不去死阿……你去死阿……」 我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自己,我有沒有聽錯,這個婆婆在詛咒床上的病人麼,可是她的眼神是那樣的溫柔,那是好像要擠出水般的眼神,但是她的嘴裡卻不斷的咒罵著床上的人,這是怎麼回事,這實在是太古怪、太稀奇了， 我有些茫然的推著車,往自己負責的病人那走,開了門,溫柔似水的視線就讓我感到一陣舒適,這名病人是我負責過最平靜、最溫柔的病患了,我十分喜歡這名十幾歲,留著一頭黑色短髮,眼神有些滄桑卻充滿善意的少年病患。 「妳今天比較晚來。」少年笑著,眼神有著與他年齡不符的滄桑,我常常在想可能是因為他從小身體就不好,所以才會有這麼超齡的眼神,這麼美好的一個孩子阿,體貼又善解人意,老天卻不厚待他,給了他一副這麼差的身體。 「耽擱了一下。」我微笑回答他,被他溫柔的眼神包覆著的感覺,讓我這個大他快十歲的小女人有時候都覺得有些害羞。 「是因為隔壁的婆婆嗎,」少年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打上一層陰影。 「呃,對阿,你知道那個婆婆,」跟病人探討其他病人的隱私的確不太好,畢竟大家來病院也是百般個不願意,來這就求個寧靜,哪還希望有人去說自己閒話。 「嗯,」少年低下頭,伸出纖白的手任我為他注射,久之,才微微抬起眼看著我,他的眼睛清澈見底,很誠懇的眼神,「那個婆婆,她很愛他。」 我睜大眼,疑惑的看著少年,對,單看婆婆的眼神,就好像墜入愛河而無可自拔的少女,但是她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呢,在病人面前說這些話,是十分過分的事阿,如果她真的愛著那個躺在床上的人,為什麼還會說那些話呢, 「姐姐妳一定不相信吧,可是那個婆婆,她真的很愛他。」少年小鹿般的眼神有一點急迫了,我嚇得趕緊安撫他,就怕一激動他的身體又會出現狀況。 「我知道,我看過那個婆婆,她有一雙很美的眼睛。」那柔情似水的眼神,就跟眼前這名少年一樣,不同的是,婆婆的眼神是專屬於戀人的,那種充滿愛意的溫柔,少年的眼神只是純真,單純的善意與體貼。 「嗯。」少年見到我相信,也不多說什麼,微笑著又恢復了平靜,淡淡的應了我一聲。 「我替你換換床單,你要不要去趟廁所,」我打趣地道。邊動作把他扶起來,沒想到才剛抓起他的一隻手,門就被人不親切的打開了。 「景陞,姑姑來看你啦。」開門的是一名年約三十出頭的少婦,打扮入時,畫著一臉濃妝,她的語氣雖然親切,但眼神卻是冰冷的, 這讓我不禁意瞄到都打了個冷顫。 「姑姑好。」我放下少年的手,讓他躺回床上,突然,我感覺不到他原本溫柔的氣息了,換上了一種充滿防備、不安的情緒,我看向少年的眼神,溫柔與善意早已被吸進了如墨般漆黑的眼底。 「好,你好點了沒,姑姑我帶了水果來看你呢,瞧你,都沒吃東西吧,瘦成這樣……」少婦充滿關切的拿出包裝精緻的水果禮盒,獻殷勤般的遞上床邊,她順勢坐在少年的病床邊,伸出白皙細嫩保養得當的手,輕輕執起少年毫無熱情的雙手。 「好多了,謝謝姑姑。」少年又垂下眼,我下意識的看看他口中的,姑姑,,那充滿關心的語氣,卻搭配了一雙冰冷的眼神,我打了個冷顫,終於明白為何少年的反應如此冷漠了,眼前這個女人,根本一點也不愛他,一點也沒有。 我默默的退出病房,不想讓少年知道我發現了他與親人之間的糾葛。 這時我又想到了隔壁病房那個眼神充滿了愛,卻說著咒罵的話的那個婆婆,跟少年的那個眼神冰冷,卻滿嘴關心問話的姑姑。這個世界太複雜,很多事都不是我可以去弄清楚的,何況他人的家務事,我實在也不要多知道些什麼好。 第二天我又經過了那個病房,婆婆的嘴裡依然說著狠毒的咒罵,眼神卻還是那樣溫柔得能擠出水來,我真的迷惑了,連腳步都不自覺的停了下來,靜靜的看著那有著溫柔眼神的婆婆。 「你去死,去死,為什麼還不死,你知不知道我好痛苦,你怎麼還不去死一死,」婆婆說著,竟低頭擦拭自己落下的眼淚,我看得很清楚,她是因為痛苦才留下那些眼淚的,為什麼,為什麼,婆婆到底有什麼樣的,要讓她這樣折磨自己、折磨病床上的人, 突然碰的一聲,我回過神,看見婆婆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婆婆，」我馬上反應過來,任職兩年來還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情況,我思考著上課時所模擬的情境,趕緊按下床頭的呼叫鈕,一邊探 查婆婆的鼻息,一邊大喊要人前來支援。 還有氣，我抬高婆婆的脖子,醫生馬上就進來了,見我沒有移動傷者,甚是滿意的拍拍我的背要我先讓開,我退開,等醫生為婆婆做處理。 這時我才有空看向病床,病床上的老人看起來已經是病入膏肓了,他蒼白的臉上還戴著氧氣罩,被病痛折磨的痕跡還殘留在臉上,他很疲倦了,從眼神中可以知道,他累了,這世界給他的折磨實在太可怕了。 他似乎發現婆婆已經昏倒,眼神變得急迫。 我突然有點想哭,看向床頭旁邊的小櫃子,放著一張陳舊的結婚照。 擁有溫柔眼神的婆婆,緊緊抱著身旁男人的手,那個男人的眼神,好愛好愛她,我彷彿可以聽見他說,他會一輩子照顧她,他會永遠保護她,因為那眼神,寫滿了好多他對她的承諾。我紅了眼框,再 看向一旁倒在地上的婆婆。 「如晴,妳是第一個發現病患的人,」醫生抬頭問我。 「嗯。」 「情況不太好,要做緊急手術,妳去幫我找盧醫師來。」 「會死嗎,」 「嗯,」 「婆婆……會死嗎,」我輕輕的問,醫生有些嚇到,愣了幾秒才回過神。 「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快,事情緊急。」 我點點頭,頭也不回的跑出病房,任眼淚肆虐。 不是我想知道,是他，是病床上那個人，那個發誓要愛她一生一世,要照顧她一生一世,要保護她一生一世的男人，他想知道，想知道，不是我,不是。 我彷彿可以感覺到男人急切的眼神,那充滿痛苦的眼神,所以我才開口問,我怕,怕婆婆會死,他更怕,婆婆已經是他的一切了,從結髮的那一刻起,註定要生生世世的相戀相依,如今造化弄人,他怕,怕那擁有溫柔眼神的髮妻,就這樣離開,他卻連一句我愛你都來不及說,他怕的,他真的會怕。 我找到了盧醫師,他趕緊要人準備,跟醫生一起進了手術房。 而我代替他坐在病房外,靜候婆婆的消息。 別死,婆婆,妳要活下來。 我覺得眼淚又停不下來了。 我推著車,走進病房。 溫柔的眼神又直視著我。 我微笑地道,「婆婆,換藥囉。」 「謝謝妳了,小姑娘。」婆婆微笑,用那溫柔得能擠出水的眼神,清澈見底的雙眼,讓我想到了202病房的那名少年,他們如此相像,卻又如此不同。 「哪的話,您好些了沒,」我真心喜歡這位婆婆,自從她從別的護士那聽聞我為她哭了一夜,守了一夜,還有為她求救的救命之恩,她全放在心上,對我是充滿了善意,也充滿了愛。 「好多了,妳別多心,瞧妳哭的眼睛都腫了。」她心疼的抹抹我厚重的眼袋,溫柔的手指好似觸碰著我受傷的心,輕輕的撫過,一切憂傷就此消散,這是婆婆的神奇魔力,讓人如此安心的手,讓人如此 著迷的眼神。 「那我為您換藥了。」我低下頭,為婆婆前幾日扭傷的腳換藥。 「那一年……我十六歲,他二十,我們結了婚,他說他很愛我,要愛我一生一世,要寵我生生世世,我,我也是這樣想的,他是值得我用永遠去愛的男人。」婆婆突然開口,情看上去有些窘,似乎是害羞,不時偷偷看一下我的反應。 我微笑不語,婆婆像孩子一樣,真的很可愛。那個眼神寫滿愛意的初戀少女,似乎又回到了這副蒼老的身軀裡。 「他要我先走,如果要死,他要我先走。」婆婆語氣平淡,人老了把死掛在嘴邊其實是很痛苦、很不容易的,因為他們比誰都還接近死亡。 「但是我不能先走,我先走了,誰照顧他,」 我靜靜的看著婆婆,她的眼神很溫柔,像那個長年被病痛纏身的 少年,有著柔情似水的眼神。 「他剛生病的時候,常常拉著我的手說,「妳先走。」,我哪能走,所以我只是抓抓他的手,跟他說我不走,誰都別先離開。旁邊的人聽到他叫我先去死,有時候都還氣呼呼的,只有我知道,我知道,他捨不得我受苦的。」婆婆微笑了,那笑被皺紋掩埋住,我卻能清楚地見到,那是多麼美麗的笑容。 「百世修來同船渡,千世修來共枕眠,這是我用千千世世修來的,哪能就這樣先走了。所以我不走,我跟他說我不會先走。」 如果真的有上輩子、上上輩子,那這份愛又是多麼得來不易、多麼地珍貴,因為這是用幾生幾世修來的愛情阿,我又紅了眼框。 「然後他病重了,去年開始連話都沒辦法說,他沒辦法要我先走了。」 「換我,每天跟他說,你先走,你去死,我恨死你了。」婆婆又 笑了,淘氣的眼神靈活靈現的。 「但他的眼神還是好溫柔,一點也不恨我。」 我垂下眼。 「為什麼不恨我,我那麼壞,我每天都要他死的。」 因為妳的眼神也好溫柔,妳的手好溫暖,妳的語氣充滿不捨,妳除了說那些違心之論以外,全部的全部,都擺明了妳好愛好愛他。 「小姑娘,這是癌症,會死的。」婆婆輕輕抓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我的眼淚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婆婆得了癌症,她自己知道的。老年人的身體頂多撐個一兩個月,能長期坐在病床邊已經是意志力過人了。 「死了,就見不到他了。」婆婆沒有哭,她只是靜靜的看著我的 手,用那雙溫暖粗糙的手掌摩擦著我的掌心。 「哪裡會,婆婆,妳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還有好多世要跟他一起的。」我相信了,信了那些前世之說,信了,為了婆婆我都信了。 「是麼,小姑娘,妳是個好女孩。」婆婆笑了。 「小姑娘,帶我去見見他吧,我想問他些話。」 我點點頭,扶著婆婆去他的病房。 我開了門,讓婆婆先進去,自己則站在門邊,不打擾兩人相聚。 婆婆慢慢的走近他,病床上已經病得不成人形的他,或許這人已經不是婆婆記憶中那個高大英俊,溫柔體貼的情人了,但是婆婆的眼神卻還是好溫柔,好美麗,她用眼神跟他說,她有多愛他。 「你好壞,為什麼還不走,我不苦的,真的,你先走吧,我隨後就到的。」婆婆輕輕抓起他的手,用靈魂去愛護這雙冰冷的手。 他的眼神溫柔,卻讓人看不清到底是寫著什麼意思。 「我病了,很快就會走了,你先走吧。」 他突然動了,我驚愕的看著他顫抖的手,去把氧氣罩給拔了下來,這不可能阿,這個人已經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將近三年了,如今卻用自己的力量把維持生命的氧氣罩拔了下來。 他的嘴一張一合,看得出來想說話,卻沒有聲音。 婆婆看著他,那一張一合的嘴漸漸傳出破碎的音節。 「……走……妳……妳……先走……」 婆婆的眼框泛紅。 「不走,你別要我先走,我等你。」 「走……我在……後……面……保護……妳……」 我驚呼一聲,不能自己的蹲下,捂著嘴不敢哭出聲,怕讓婆婆聽不見他的聲音。 「你好壞,我討厭你。」婆婆哭了,眼淚浸濕了她溫柔的眼,淚痕在滿是皺紋的臉上顯得突兀,但是她卻又笑了,這樣的話,她不知道對他撒嬌似的輕責過幾次。 「妳……先……走……」他抬起手,顫抖著摸上婆婆的頭,溫柔地。 那年那一幕光景,也是他這樣溫柔的,也是她這樣嬌氣的,她氣他的刻意逗弄,他溫柔的笑著,自己的髮妻小孩子似的反應。 「好,答應你,我先走,你可要在後面好好保護我。」婆婆微笑地為他戴上氧氣罩,我才回過神來,趕緊又按了一次呼叫鈕,要人來支援。 三天後,我回到這間病房。 「婆婆方才先走了。」我坐下,靜靜看著等待實現諾言的他。 「沒有痛苦的。」是在睡夢中病逝的,婆婆死時還帶著微笑,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會來保護她,所以才能先走。 他的眼神還是好溫柔,看著我的時候,寫了一絲感激。 「晚安。」我趴在床邊,感覺他的手竟摸上了我的後腦杓,溫柔地,像在代替婆婆安慰我痛哭的心。 『嗶……嗶……嗶……嗶??????』 他走了,趕著去保護她了。 下一輩子,還有好多輩子,她們還要做結髮夫妻,她永遠是他的髮妻,而他永遠是她最值得託付一生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