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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喷嚏(须一瓜)

2017-11-13 30页 doc 57KB 94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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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喷嚏(须一瓜)第五个喷嚏(须一瓜) 第五个喷嚏 须一瓜 一 楼上的邻居河惠,光着长腿穿着短睡裙,从Z字型的悬空的露天楼梯走过,就那样穿过时光,走在我一生的记忆缝隙里。其实我忘了她了,因为从来没有去想起。只是,斜刺里,她纤细光洁的脚踝,还有其他许多我完全遗忘的部分,忽然就会在记忆的底片上显影,甚至我第一次嗅吸我婚房枕巾的气息时,就看到她美丽的脚踝,走在我虚空的记忆里。她两条款款上下的、修长白皙的腿,就像钢琴琴键上滑动跳跃的手,无声折叠地走过我们宿舍楼外置的、Z字形的露天楼梯。 我们总是会忽视这样的记忆碎片。直到二十八年后我走进那个叫...
第五个喷嚏(须一瓜)
第五个喷嚏(须一瓜) 第五个喷嚏 须一瓜 一 楼上的邻居河惠,光着长腿穿着短睡裙,从Z字型的悬空的露天楼梯走过,就那样穿过时光,走在我一生的记忆缝隙里。其实我忘了她了,因为从来没有去想起。只是,斜刺里,她纤细光洁的脚踝,还有其他许多我完全遗忘的部分,忽然就会在记忆的底片上显影,甚至我第一次嗅吸我婚房枕巾的气息时,就看到她美丽的脚踝,走在我虚空的记忆里。她两条款款上下的、修长白皙的腿,就像钢琴琴键上滑动跳跃的手,无声折叠地走过我们宿舍楼外置的、Z字形的露天楼梯。 我们总是会忽视这样的记忆碎片。直到二十八年后我走进那个叫“法定人生”的假发屋,相关的许多记忆碎片,就像等待穿拾掇的珠子,一颗颗跳了出来。那时,我已经是个头发稀疏的中年女子,少年时一头柔软密致的天然卷发,早已随风而逝,我早就告别了那个初潮未至的混沌年代。 “法定人生”的假发屋,就在日落步行街的底部,正对着落日夕阳。整条不长的步行街如圣诞老人的长筒袜子,装满了各色镀金的礼物。在琳琅满目的店面中,“法定人生”的假发屋,就像一个时光倒流的魔术台子,各色试戴假发的男女在时光中穿插,水晶般的多面镜子,映照着令人暗自诧异的茂盛青葱与张扬。很多人羞怯不安地又摘掉假发,回到苍老颓败但自然的本来面目。一个维系着黄黑条纹围裙的中年女子,不断为试戴人掖发整形,兀自惊喜连连。有人试戴了七八顶假发,都没有勇气或信心戴着踏出店门去。他们丢下的各式假发,由一个老人一一整理收纳。她拿钢梳一顶一顶梳理着,有的用发网收起,有的轻轻挂在墙上。老人不看任何人,她悄无声息。那佝偻着的脖颈,应该是常年用高枕头塑造的问号脖背,收拾着被放弃的假发。中年女子则像大黄蜂一样忙碌穿插在试发人之间,屋子里都是她夸张热情的赞叹与热切建议声。 假发屋,除了迎着落日的玻璃大门,三面墙都能挂满了假发。长发区、短发区,自然黑纵列、染色系列;老人区、时尚潮发区。在一块麦穗头、玉米头、爆炸头的时尚区域边,有一个细窄的楼梯,通往阁楼。那是一个仓库,当我接受一种款式,但反对它的颜色时,那个中年女子便登高上去,从阁楼里掏出两个大老鼠一样的假发,我在小楼梯下伸手接着。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任何一个假发屋都让我流连。这个下午,果然我又是呆到客人几 乎走光。夕阳没落在路口那边,暮色苍青,我成了一个和夕阳竞技的青春猎手。那个穿黄黑条围裙的中年女店主,后来专心伺候我和最后的另一个像我一样啰嗦得讨人厌的顾客。这时,我注意到了那个佝偻的老太婆。她在打喷嚏:哈—嘁—秋——,秋是个长音,发颤,带弯,你必定会联想瓜类的蔓丝。我一下子循声望去。老太婆仰脸,身子扭转得像一个变形的问号,也很有向日葵追日的决绝。她对着光,在努力为下一个喷嚏蓄能,一张老脸冲着屋顶的吸顶灯,鼻翼和眯缝的眼皮一起抽蓄般抖动,关节粗大衰老的手指间,不相称地捏着一根牙签粗细的捻纸。哈~嘁——秋——,她打出了第三个喷嚏,其实,不等她把手里牙签般的捻纸钻探鼻孔引诱第四个喷嚏,我已经知道,她还会用捻纸引发第五个喷嚏,第六个喷嚏,甚至第七个。 记忆如爆米花,在我脑海里砰蓬爆开。我知道她是谁了,她是三十年前的河惠,我初潮未至时期的的成人偶像。 二 我从来没琢磨过,我与河惠之间的来往的是不是叫友谊的那种东西,亚里斯多德说,友谊,从来不存在于成年人和孩童之间。因为真正的友谊,只会存在于条件、才智、和目标相当的人们之间。可是,我和河惠不是友谊的交往又是什么呢。十三岁的当年,和之后所有的岁月,我从来都没有反刍过这段交往,我根本不在那里停留过,过去的日子就模糊过去了。也许她大我太多了,近三十岁的鸿沟,确实使我们的友谊状态面目不清。我们家人也不相信我和河惠有什么交情。爸爸妈妈和两个姐姐不明白我为什么老往河惠家跑,我自己也不明白。轮到我洗碗的时候,河惠打着毛衣,站在我家厨房绿色的木质窗棂前半天不走,我觉得她在陪我。其他人好像也觉得是这样。经常的她并不和我说话,只是在低头在毛针上打毛衣、或者数针数什么的。但是她就站在我的身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我。我也不记得我们隔窗聊了什么,但这个情景,让妈妈姐姐们都觉得河惠是蛮喜欢和我玩的。所以,河惠虽然在我家厨房外的楼道上低头打毛衣,我妈妈姐姐经过她是可以视而不见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有时,她们也打个招呼,吃了吗。吃了。你呢。我刚吃过。或者说几句什么。甚至河惠就忘记等我的事了,就跟她们聊开了。记忆中,有时她在说什么,笑起来失血的嘴唇,很裸妆很美丽。 我感觉妈妈姐姐还有左邻右舍的其他女人,好像都不怎么跟河惠在一起说什么。但是,除河惠外的她们大家在一起,是要说闲话度时光的。我妈妈和二楼、三楼、六楼的阿姨两两三三聚在一起,补衣服呀、打结黄花菜呀、织毛衣呀、剪香菇脚啊,总要一起说点闲话。大致是说不在场人的闲话,不是这个人,就是那个人。印象中,河惠是经常被闲话的人物。可能她经常没有和妈妈她们一起打毛衣说别人的闲话有关。模模糊糊的关于她的闲话,好像有:一见男人就用小嗓子说话啦;夫妻半夜老吵架打架啦;河惠非常好吃啦;老公身体 很糟糕啦;婆婆每天怕她偷东西啦;姑子是个古板的老姑娘啦,还有其他一些不咸不淡的东西。我不像我两个姐姐对闲话感兴趣。因为我不感兴趣,她们聊闲话也不太回避我,有时只是习惯性地做机密遮掩状,不是冲着我来的。但是,每当看到她们彼此低伏身子、用巴掌挡住自己嘴巴,冲着对方耳朵孔压低嗓子的样子,我就很想听,有时我赶过去听,但是,我反而什么也听不到。这样,也让我与河惠也就一直保留着混沌无碍的交往。 有一天,我在餐桌上,通过窗户又看到河惠在Z形露天梯款款而上。我说,整个宿舍大院里,所有的人里面,她是最美的人了。 那天,我正式发表了这个感叹。我还补充说,河惠真是好看死了。 我可能说得太郑重其事,大我四岁的二姐放肆地笑,哪里好看, 我讲不来,反正就是。 大姐说,讲不来你还讲。 我说,反正其他每一个人都不如她。 二姐说,嚯~妈妈、姐姐都靠边站吗, 二姐噎得我张口舌结。妈妈为我解围,说,小屁孩懂什么好不好看。 我就懂~你说是不是,我触动父亲。我记得我父亲也喜欢看河惠上下楼梯的,有一次,他看着河惠上楼梯,香烟都烧到了手指。但是,那天,我爸爸说,她,难看死了~ 二姐欢叫起来,我知道啦~三三是说她卷毛美吧,因为她自己也是卷毛~ 她们都笑起来了。爸爸还拍了我脑袋一下,起身离开饭桌。 二姐好像一针见血,点到了问题所在。我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我心里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可我就是不自在。我的卷毛并不好看,像非洲人小纠纠的密卷,人家河惠是一弯一弯的苹果大卷。平时她会把头发盘起,只能在颈子边看到一些夹不上的发丝缕,贴着颈子弯曲拂动着,非常好看;如果她一旦洗头,那样充满弹性的丰满发圈,在颈肩上滑动披拂,连穿过她头发的风,都变得又香又美丽。不过,听说河惠家婆婆不喜欢河惠披头散发。而那个时候,我妈妈我姐姐们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到实验小学外的“清纯”理发店,烫一个硬邦邦的头,妈妈总是烫得像一块方便面,姐姐们总会在额前留下一排问号般整齐排列般的卷发。 河惠不是这样子的。河惠没有刘海,额头光洁饱满。她的发卷,从额角、从耳后,从发根里面自然飘荡,我是不知不觉喜欢看她的,从她上下楼梯开始,我就成了她的忠实观众。我家的饭桌边的窗子,就像一个画框,她总是先把的的腿伸进画框,或者是她与众不同的头,它们款款地通过我的画框,慢慢地全部消失。有一次,我用我大姐的眉笔,偷偷在自己的左颧骨上点画了一个绿豆大的圆。河惠在那个位置就有个小珠珠糖那样的痣,非常圆非常圆,好看至极。我怎么画都很滑稽,画不圆、眉笔太黑,脸太干巴,问题很多,总归,你模仿不了她。 河惠还不止头发好看,厂里的淋浴大澡堂里,我注意到,澡堂里所有人都没有河惠长得光华,她通身就是有一种光,与众不同的光华。我当然是说没有穿衣服的时候。在大澡堂那个水汽雾气中,她简直就像羊脂玉雕。有一天晚上,我在河惠家借宿的时候,河惠说,如果我的孩子没死,现在比你还大。 我隐隐约约在闲话里听说她有过孩子,但我不记得详情了。说到比我还大,倒是很令我诧异:河惠不像做妈妈的样子。她更像那些没有结婚的轻盈女人。就那时,河惠突然把套头的长睡裙脱了,你看,像我这样的乳房是不会老的,你摸摸。 我呆怔着。 我没有伸手。一个赫然脱光只剩花裤叉的大人令我浑身不自在。这不是在单位的公共澡堂,而是为我展示的专场。但那对乳房真的太炫目了。我望着它,乳头那一点粉红就像雪里的梅花小骨朵。河惠拉起我的手,按在她的乳房上:是不是像皮球,她死劲摁我的手,说,抓一下你才知道弹性~你抓~ 我没有抓它。看我的手缩回来,她自己到梳妆台的半身镜那里打量自己的体态,一边扭转,一边抚摸自己。天生的~她说,我喂了十一个月的奶。她们说,喂过奶的会瘪掉下垂。你看有吗,我不是还是饱饱满满的,这说明,我这种乳房是不会老的~有些人还没生孩子,就松软了。人和人不一样,你知道吗, 三 河惠为什么不上班,我不知道原因,少年的心,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问过这个事。有一个暑期,因为大姐和大姐夫办什么停薪留职等下海事宜,手续跑累了就经常来我们家休息,我就去楼上河惠家借宿。因为河惠的丈夫经常不在家,是她主动邀请我去睡觉的,我妈妈姐姐为此很感谢她。她们哄我说,楼上,很近,而且,河惠是大床。凡事有一个开头,以后就自然了,后来只要河惠丈夫不在家,我在她那里就可以玩到想睡就睡,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 我觉得河惠愿意和我一起玩,主要是我看上去够高。小学到初中,我在班上都坐最后一排,站着坐着都像一根竹竿,这让我在同龄人身边有点自卑,经常不知道手脚怎么放才自然。河惠很高,而且步态自在。大街上,河惠和我一起走的时候,会把手搭在我瘦瘦的、够高的肩头。我觉得河惠会以为我就是一个大人。这个猜想让我有一些成熟的自豪感。我觉得我有责任维护好这种看高的待遇。 河惠家的婆婆对我也很好,尽管河惠说到婆婆就总是转头斜闭眼睛表示厌弃,但是,那个婆婆对我真的很好,有几次,她扶着露天楼梯的栏杆,还主动招呼我去她家玩。河惠家还有一个女人对我也很不错,她就是很多人在背后议论总不嫁人的老姑娘,四荔。她长 得像一只觅食中警觉的老鼠。晶亮的小圆瞪眼,尖窄的下巴颌和褐色的窄额头,比较严肃,笑起来一口雪白牙齿,偏长,门牙尤其长。 因为河惠不上班,成天似乎无所事事。有闲话是说她年轻时就好吃懒做,什么活也干不长;也有闲话说是他们家里人不让她去干,说是她在外面总惹是生非,有男人为她打架,之前的工作,是个五金批发什么的;还有个女人为她差点寻短见。根据那些零零碎碎的闲话印象,我觉得她丈夫还有她死去的公公,都是很有本事的男人,因为不止河惠,河惠的弟弟妹妹读书、工作,好像也都是她婆家关照过的。 河惠就这样成天无所事事地走在我们的露天楼梯上。家家户户的男人女人赶着去上班,小孩们赶着去上学,只有河惠闲散清淡地走上上楼、下下楼,对着花圃里的小鸟吹不太成功的口哨。 河惠喜欢带我去后山坪,那里有一个正在废弃的水库,后来有人在里面养鱼。鱼塘边是不知谁种的豆角丝瓜茄子之类,也长得不怎么整齐。旁边的平地上有两个木板订制篮球架,是个没什么人打球的篮球场,不过有段时间,好像白天晚上总有人在那里操练,口令很响。我们绕着鱼塘走,那种男人故作有力的操练声有点烦人的:向左——转~向右——转~那个教官的口音很奇怪,左转右转的那个转字,听起来是向左——砖~向右 ——砖~,走远一点听就是砖~砖~砖~的声音,很拧巴、很凶狠,杀气腾腾的又很傻。 鱼塘边有萤火虫,有咕兹咕兹青蛙从水里冒出的声音,还有蟋蟀声。开始我是用手捕捉萤火虫,后来我专门带了小瓶子去捉。河惠说,你说他们是干什么的, 谁, 那些人,操练的人。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说不知道。反正不是兵。 那个教官肯定是当兵的,你听他口令多威风凛凛啊~河惠说,他们可能是后面建行的新保安吧,我猜要不然就是隔壁卷烟厂的。是不是新人呢, 我在盯踪一只特别亮的萤火虫,它一直飞得比我手高。有两次它停在低矮的瓜叶上,还没等我靠近,又飞高了。 今天起码有二十多个人,只有两个比较矮小,都是高个子,有个人的背特别平„„ 我一脚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上,臭气马上从下面熏上来,我大叫起来:我踩到大便啦~~~ 河惠拉我到一个小坎边,说,你磨一下鞋底,可能是狗屎,说不定是牛粪,我下午在这看到两只牛呢。没事了。 我在一个碎瓦片上,使劲磨鞋底。不管是牛屎狗屎,都是很恶心的事。河惠说,我最喜欢听他们一起大吼的声音,听的人痱子都炸起来了。 我总感觉我鞋底还是阵阵臭气,这让我很不舒服。我又找了块草地摩擦鞋底和侧面。 男人就是要这样才像男人。要是男人发不出这样的声音,那就不是男人了。你说是不是,河惠说。听听,这些男人气多足啊。 我想起来,好像在什么书上看到,西藏还是哪里,都是用牛粪洗手呢。牛粪怎么能洗手呢,总归还是大便„„ 在我家阳台上,听他们的声音好像天上震下来的。很远,很有劲。一~二~三~四~结实得像是子弹打出去。河惠说,你家阳台能听到吗,河惠的声音又起来了,她说,三,以后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丈夫, 虽然月亮很亮,但我看不清我的鞋底干净没有,而且,蚊子越来越多,我的手臂和脖子都在痒,这些让我有点焦躁起来。找一个什么样的丈夫,要找一个什么丈夫,这个问题我以前没有想过,但是,我想很成熟地回答好它。我第一个想到了我爸爸,但我马上觉得那很幼稚。想了想我说,要高高的,爱说笑话,要大眼睛。我爸爸的眼睛太小了~ 还有呢,河惠说。 „„做老师的,要„„数学老师。 河惠大笑。她拍搡着芭蕉树干死劲笑,她身边那棵芭蕉树被她搡得叶子像在大风里那样晃动。 我告诉你~三,找丈夫首先是找男人,男人,你懂吗,他首先必须身体好。身体好的男人才是男人。身体不好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你不要再擦你的鞋底了~——记着我的话~有钱有权有势有地位,还有什么帅不帅、数学好不好,眼睛大眼睛小,那都是别人眼里的男人 ~自己的男人,最要紧的就是身体好。如果身体不好,什么都白搭,你不如不结婚~河惠啪地打了一巴掌蚊子。 我的反应有点慢,而且我注意到她也被蚊子咬了。我们该走了。 她说,哎,算了,你以后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 我当然懂,我说,四荔的身体就不够好„„ 哪跟哪搭啦,~ 她一直没有嫁出去„„不是身体不好,我有点心虚。 我说的是男人~男的和女的不一样~你看女人要这样吼吗,我刚才是说——挑男人,不是说挑女人。女人只要年轻漂亮,男人都满意的。女人挑男人,要很男人才对。四荔的事,和身体没关系,她是年轻的时候太挑人家,难看的时候人家又太挑她。 我拿着萤火虫小瓶子与河惠离开旧水库的时候,要经过篮球场的一角。军训操练的人已经不练了,三三两两做一些散打动作,游戏一样。我们过去的时候,有人在打唿哨。河惠回头,月光下,更多的唿哨响起来。河惠不出声的笑着。我们手牵手,慢慢走下山坪。 四 我发现了一个幽默段子,自己笑了半天,决定上楼去找河惠。我要说给她听。她在整理衣柜。我以前看过她收拾柜子。她能把任何一件衣服,折叠得像一块布,一摞衣服、裤子、裙子,最终都会变成一叠叠方布块。非常整齐地码在柜子里。 我到她柜子边蹲下笑着。我说,有个人感冒去看医生,医生说,是这样,如果你不吃药,要一个星期才好;如果你吃药,则需要一周。我自己大笑起来。看到她没有怎么笑,我有点懊恼自己笑得太早,影响了幽默的效果。但我还是想笑,我被一个一周和一星期的巧妙说法迷住了。我说,等于吃不吃药都一样啊~ 她说,对啊。本来嘛。说本来嘛,她表情忽然有点僵硬,她马上站起到窗口,对着午后的烈日,打出了一个喷嚏。随后她一直仰脸在阳光下等待,然后,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片,很熟稔地,几乎不用看,小纸片变成了一根牙签。她用纸牙签捅鼻孔,一张脸被那个纸签刺激得扭曲难看,但很快地,她打出了第二个喷嚏、第三个喷嚏。一个比一个劲道。窗边,她的身子随着“哈——嘁——秋——”紧缩一团又舒张开展,然后又紧缩一团又舒张开展。她打得痛快淋漓。 为什么要用这个,她知道我指纸签子。她晃了一下它,用中指把它弹出窗外。 你也可以试试。一点点意思都可以搞出大喷嚏。痛快~ 我迟疑地望着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这样打喷嚏。我的家人、我的同学,所有我见过的人。我觉得河惠很奇怪。 河惠伸了个懒腰,很舒坦地拍拍胸口,又过来开始收拾衣柜。 不那样你打不出来吗, 什么,她在折一件针织的蝙蝠衫。这个不规则的东西能这成方形的布块,我看很难。河惠还是把它折成了一个比较厚的长方形块。她自己拍拍,也很满意。 是谁教你的呢, 我妈。我们家穷,衣服不多。可是,我妈把它们洗得很干净,折得特别整齐。我们穿出去的时候,人就很精神。 我是说打喷嚏。 河惠笑,我自己想这样啊。不这样我打不痛快。有喷嚏,我就要打痛快、打光。打喷嚏是一件舒服的事,经常打,我就不会生病。 我盯着她琢磨着。她打喷嚏才不生病,和我们相反吗,是感冒受凉的人才打喷嚏吧,但打喷嚏是一件舒服的事,仔细想想好像也对的,有时你打打鼻子就通气了,只是这个感觉以前都没有留心过,不过,喷嚏打不出那是真的很难过的,尤其是鼻子堵住、眼泪汪汪的重感冒的时候。 但我还是不太理解河惠。后来,我看她在外衣和睡衣口袋里,随便都能摸出牙签一样 的喷嚏引子,随时对着阳光、电灯光,专注地捅鼻孔打喷嚏,我也习以为常了。我甚至也想试试,但不成功。关于这个,我那个烫着方便面头发的妈妈,和刘海像一排问号的姐姐们,都说这是个粗俗恶心的举动。简直像个劳改犯~我妈妈用劳改犯形容人的时候,那就是糟糕到顶了。有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我们家走廊上,我妈妈婉转地试图劝河惠改掉捅鼻孔打喷嚏的坏习惯,我妈很贴心地说,很多人都看不惯那样啊。河惠瞪起眼睛,说,打我自己的喷嚏,妨碍谁了,我不打就不舒服嘛~ 我妈妈顺风转向,也是啊,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外人没必要多管闲事。 妈妈一句话,让河惠把她当知音。河惠叹着气骂道,这大院里管闲事的人真的太多了~说我内裤竟然挂在栏杆外晒太阳,很那个,说女人内裤应该晾在门背后,要不拿毛巾盖着晒,神经病啊~内裤不晒不是霉菌多,有什么丢人的~又说我故意把衣领搞得很低,走起路来胸部太晃、屁股太翘,说我太过分,难道每个女人驼背走路才好,~还有人~哼,说我生不出孩子是什么什么什么,放屁~简直是放狗屁~统统都是乱七八糟的屁话,我们家那老的居然也相信,还叫我注意干部家庭的影响。神经病啊~我碍到谁啦,~你说是不是, 我妈妈态度不明地叹了一口气。 到晚上的饭桌上,我妈就表明观点了,她说,三,你千万别学河惠打那个野喷嚏啊,那是乡下人才会做的事。她一个家庭妇女,没什么文化,你是初中生了啊。 我二姐马上爆笑起来,一边用手指捻着虚拟的纸签,在鼻子前捻动,一边对我皱鼻子挤眼睛。 五 “法定人生”就剩下我一个顾客。我站在老太婆的身边,假装挑选短款的发式。 我偷看着那一双苍老的手,那手在沉闷地梳理浓密茂盛的人造青丝。那手的所有指关节,都夸张地膨大,把关节之间的皮肤,蹦得紧紧的,像油纸伞面。只有指尖,是我熟悉的那种,毫不留指甲的光秃秃;那一截陪着眼睛逐光的脖子,我早已看到它的表皮稀烂有如虾酱;那曾经让我反复忘记年龄的面容,已经颓败如荒芜的弃院,因为找不到一丝生命的昂扬感,让人多看一眼都是戳心的堵;颧骨上宛如精致描绘的一个绿豆大的、极圆的痣,已经隐瞒在褐色的衰老如流质般的肌肤中,不再圆润;曾经的凤眼,已经萎靡为直角三角形,仿若断壁残垣旁的两点行将干涸的积水。最让我发怔的是她的头发,三十年前婉转若云霞的美发,已经像荷塘稀疏的枯茎。岁月逼人啊。 最让人窒息的是,她似乎对此已经麻木。她偶尔瞥向顾客的目光,很淡然又有一点悲悯,好像那意思是,骗别人的东西可以作假,骗自己的,你假的了吗。 我接过她手边一顶她刚刚整理好的头发,我当她的面,摘掉我自戴的假发,露出我的真实稀疏头发。她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并不想趁机推销什么。那个大黄蜂过来笑吟吟地说,挑剔的顾客才是会买的好顾客哦。你挑了这么多,还都没有一个最称心的是吗, 我端详镜中的纠结但稀疏的头发。三十年的岁月风尘,像一段烘焙隧道,时间和河惠和我一起进了这一头,而出来的那一头的我们,都已是风干的故事,物非人非。不过,我觉得河惠应该有另一个通道的,她应该无论从哪个通道出来,都应该青葱满涨,因为,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啊。 你为什么一点指甲都不留呢,这个少年时代就存在的问题,但我始终没有问过她,因为在我想到要问她的时候,已经不合适发问了。那个夜里,我受到了重要性启蒙。但这个夜里的故事,要追溯到多日前的一个白天。 那天,河惠下楼要去城关供应站去领国庆供应的平价鸡蛋。我妈妈说,你等等我们家三三,让她和你一起去吧。妈妈抱怨说,昨天人太多了,排老长的队。 我就放下作业本和河惠一起去粮油供应站。 买国庆凭票鸡蛋的人非常多,两个窗口都有十几二十个人排着队,还有一些看上去企图插队的人。河惠看了半天,说我们一人排一队,谁快到了,就把票给谁,这样比较快。 我们去的时候,队伍还比较像条线,弯弯长长,后来越变越宽,靠近柜台的头部,像肿瘤似渐渐膨胀起来。河惠那边就有人吵起来了,我们这边也你争我挤的。有人嘀咕售货员乱卖,售货员有点不耐烦,骂骂咧咧的更加给票就卖,队伍就完全乱了。大家都拥堵一团,嗓子大、身体壮、胳膊长的人,立刻获得了优先购买权,还有人在细声细气地叫阿姨~阿姨~我一斤~一听就是和我一样怯场的小孩。河惠那边的队伍,也被传染了,也变成蚁群一样秩序混乱,还有人尖叫,好像是鸡蛋被挤破了,有两个女人互相用中指,作势要戳对方的脸,最终有个指头戳上了目标,两个女人就咆哮升级,狠狠撕扯起对方头发。队伍也像挤掉脓包一样,把她们两拱挤出来。她们在两支买蛋队伍中间的空地上边扯边尖叫。后来供应站的一个负责人样子的人出来了,他既无法插手让两个气疯的女人休战,也无法让买蛋队伍变回线状,他空喊了几嗓子,气哼哼的就回到柜台里面。后来,柜台里又出来几个女人,奔过来就把两个女人硬生生地拉扯开了。有个女人不知为什么嚎啕大哭起来,她头发凌乱,脸上一条渗血的指甲抓痕醒目。 不是她的哭声转移了我的绝望,我也快哭了。有人不知用什么东西,狠狠撞到了我的后背,却没有人表示对此负责。轮我买两斤鸡蛋的时候,我递上去的鸡蛋票都被手汗弄得潮烂烂了。那个售货员瞪了我一眼,随后又无故仁慈地说,小心点~把蛋举高~ 一出人围,我看到了河惠。 河惠在供应站门边等我,脚边是一篮鸡蛋。那一霎,我有点发怔。我看到了她周身散发出珠贝一样的光芒,那光回照她的脸,使她的脸柔丽明媚,超凡脱俗。这是我从未见过 的,简直是光彩重生。那双美丽的眼睛,正非常耐心地看着我,耐心,我看到就是甜糯慈祥的耐心,那种甜糯无边的耐心,像春风轻轻拂弄无涯的春草。 我眨巴着眼睛一头臭汗。 她对我嫣然一笑,示意说走。我们就开始一路讲各自队伍里疯狂的抢蛋。 河惠说,她也被挤死了。她前面有一个女人,不小心被挤掉了钱包,她在地上捡钱包的时候,急得像疯狗一样,差点咬人的腿。有个人莫名其妙地打了她背上一掌——你听到她大喊大叫的声音吗,公鸭嗓子~ 我没有。因为避让自行车,我走到河惠后面。我说没听到的时候,抬眼看到河惠屁股有摔在地上的痕迹。我大吃一惊:你被人挤跌倒啦,湿的~你屁股湿了一块~我赶到她身边报告,又赶到她身后再观察。河惠皱起眉头,闪开屁股,说,可能是谁的鸡蛋破了挤到我身上了。 不是啊~我追着她屁股:是有点白白的~不像蛋,你别动~我闻闻„„ 河惠一把拎开了正要猫腰的我,动作重得几乎威胁到我的鸡蛋。我赶紧把鸡蛋放下。她着急地挥手,示意我拿起篮子快走。我说,不是鸡蛋,那会是什么呢,油吗,还是„„ 好啦~河惠说,管它什么,回去我就洗掉了。 好奇怪哦,你又没有摔倒„„ 河惠说,我有被挤倒过,马上就被人扶起来啦。要不然就是我等你的时候,坐在一个木条箱子上搞脏了。 可我就不记得那里有什么木条箱子可坐,等我终于意识到,河惠很不想聊这个衰问题,我才闭了嘴。慢慢地,走了十几步后,我们又开始兴奋地说那对披头散发的打架女人。我慢慢忘掉了我百思不解的关于河惠摔倒或坐脏屁股的事件。回到家里,我绘声绘色地描绘了疯狂的抢购鸡蛋过程,丝毫没有想起河惠的湿屁股,我甚至跟我爸我妈说到了,她等我的时候,是我见过她最好看、最最好看的时候。我居功自傲,添油加醋。可她们照例嘲笑我。但直到后来很久很久,我一见到画上人物的背光,不管是神是人,我就不由想到河惠那天站在供应站门口极其美丽的一瞬。而她屁股上的重要污渍,就被我糟糕的记忆自动过滤掉了。 假如没有经历这事,我恐怕就不能得到数日后的推心置腹的恳谈,其本质是,我就永远都不能发现,河惠给我的成年人的礼遇。 六 那天晚上,我上楼去河惠家都快九点了。我们一家是看了电影回来。大姐夫原单位的人给的电影票,一出电影院,我妈妈就对大姐说你们不要回关西了,反正三可以去楼上睡 觉。 河惠似乎哭过,眼眶和鼻子很红。我觉得给我开门的老姑娘四荔门牙更长也更白了,似笑非笑的神色古怪。河惠在自己卧室。她开始对我有点冷淡,我想她可能 不想要我来借宿,我都有点想下楼回家了。不过很快她就好了。对我笑了一下。我不敢问她你是不是哭过了,我自己就先爬上她的大床。她一直在卫生间洗漱。后来我看她老半天不来,就假装上厕所地起来走过去。我看到她在一个面盆里埋头又抬起,鼻子像马喷鼻息一样,喷流出很多吸进去的水。然后又埋头,又吸水。我说,你是在洗鼻子吗,她没有搭理我。 我很不自然地陪站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回到大床比较好。我看着她不断在鼻腔里吸水,喷出再吸水再喷出。最后,她直起身子,开始擦干脸。我回到大床。 关灯前,她打了一串喷嚏,都是用纸捻牙签对着台灯打的。我感觉她把喷嚏透支完,才心满意足地上床了。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喷息得像一匹马,那个晚上她没有告诉我。后来有一天,我因为和二姐吵架,哭得眼鼻红肿不好意思去上学,她跟说我,你用加冰的水洗脸。再用鼻子吸水,冰冰鼻腔,反复几次,很快就会退红消肿。我每次都这样,很有效的。我明白了,她把自己弄成一匹马,就是在消除哭过的痕迹。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哭过。 那个晚上,我们都上床后,她问我看什么电影,我说了。现在回忆的时候,我忘了当时看的是什么电影,好像是墨西哥的《冷酷的心》,模糊了。当时我告诉河惠,河惠说她已经看过。我们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就睡了。但我没有像过去那样马上睡着,因为我一直在想河惠为什么哭了。她肯定是哭过了。她的鼻尖发红,眼神有点僵硬,眼脸发亮。这和我哭过的样子一样,一般是很伤心很难过哭得比较久才会有这样泪水腌浸过的脸。 她是为什么呢,她家的老的爱管她,这个我有点知道,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爱管她,我也知道一点,但是,她们家没吵架的声音啊,不像我同楼层隔壁老刘家,大白天,三天两头吵架打架摔东西。楼上河惠家一般是比较安静的,有时半夜她家吵架打架,那个经常不回来的老公,听说也喜欢摔东西,但这些我大都不知道,因为我睡得比大人早,而且我睡着了。 河惠突然拍了我髋部一下,轻声笑:看你的骨头,都要刺出皮肤了。 我就转过声来,我笑了。她当然看不见。我还是不敢问她你为什么哭。 你都快比我高了,我问你,你看得懂电影吗, 我点头。我说我当然看得懂。 黑暗中我听到河惠轻微的笑声。她说了我当晚看过外国电影里的一个镜头,她说,你知道那是什么, 约会。我有把握地说。男主角和女主角在一起,说了很多私密的话。 河惠又笑,什么叫约会,她说,他们在干什么你懂吗, 约会嘛。但我没有再回答她,我在费力搜集线索,想印证我隐隐约约明白一些的但又 不是很清晰的东西。我实在想不出那个电影里,有什么我看不懂的地方,有个地方我还差点哭了。那个女主角,嘴巴和下巴非常好看。那个像感冒初愈的配音,让我一直以为外国女人都那么用鼻音的腔调说话。 河惠又拍了我一下,喂,那个镜头还记得吗,女的在下面,男的在上面, 好像有这个镜头,好像也没有,两个人脸对脸的讲话,女的还发了下脾气,男的后来也不高兴,她是说那个镜头吗,我甚至想到了那个山洞的攀援,好像也没有人在攀援啊。我对上面下面的理解非常有限。看我没有声音,她再次点了我脑袋一下,说,都被剪掉了,所以你不细心当然看不明白。 很有所失。我做很多事情都是很粗心大意的。我用恍然大悟的语气,哦了一声,为了表示我是个心里有数的大人,我说,他们总是爱乱剪镜头,有很多地方都连接不上。这个情况,我见得多了。才不奇怪。 安静了一会儿,河惠说,你肯定没有看过那种——不能看的录像,黄录像。 我有。我差点脱口而出,但是,我怕她问我录像名字我说不出。我踌躇着斟酌着,我说,我姐姐她们就看过。她们说也没有什么。我说,无所谓了。 我实在很想维护好她给我的大人待遇。 河惠吃吃笑,说,她们,她们什么见识,嘿嘿,你还无所谓,嘿嘿嘿嘿„„河惠吃吃吃吃长笑,让我想到冰片在阳光下的挑逗性的不断晃动。我是说很黄、很流氓的那种„„比如,有个片子,里面那个黑女人指甲这么长,她想男人,就把自己有这么长指甲的手,扎到自己身体里了。 我有这个能力想象很黄很流氓的片子的指甲扎在哪里,但我为这个想象付出了长久回不过神的代价,我甚至无法肯定自己的推断,但河惠的语调暗示我这个大胆的想象是对路的。河惠的声音既友善又鄙夷:你姐姐能看到——这、些、吗„„ 河惠翻身,我也翻身背向着她。静默中我听到黑夜远远的汽车声。 你家的人都是用药皂。药皂没有硫磺皂好闻。河惠说。 我就像在恍惚的悬崖边被人推了一把,一下脱离睡梦迷糊状态,我说,我也喜欢硫磺皂的味道,我跟我妈妈说了,她不买。 我接着说,我说河惠家都是用硫磺皂的,很香啊。我妈妈偏不喜欢硫磺味道。 河惠说,大前天,我们去排队买鸡蛋,记得吗, 我再次滑入睡梦边缘,又再次被河惠突然楸了出来。嗯。我说。 我屁股上不是摔倒,不是鸡蛋,不是其他脏脏东西,是有人故意搞上来的。 为什么,那叫他赔呀,~ „„你多傻呀。河惠笑。她又开始居高临下的吃吃笑。 我和河惠来往,最不待见的就是她这样类似的话。在家我最小,他们都不太当我一回 事,但是,河惠这个大人重视我,就挽救性地说明了问题。事实上,我一直比我二姐高一厘米,我爸爸经常说她只长心眼不长个。 我说,如果换了我,就叫她赔~赔礼道歉也可以赔一个鸡蛋。 河惠放声大笑,马上她意识到半夜似的,戛然压下了后面的笑声。在那夜半三更的卧室里,她的笑声是有点粗俗怪异的。何况,她还是一个刚刚偷偷哭过了女人。 太挤了,你看到的,那天排队太挤啦,那个人一直贴着我。他不是女的。我不用回头也知道他不是女的。后来我看到他了,长的像个技术员。很帅。他假装保护我使劲抓我肩膀,把旁边人挡开。 那他是好人, 不,坏人。说不的时候,我听到河惠有笑的语气。黑灯瞎火的半夜,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一时我不知道怎么表态是比较成熟合适的。我审慎地沉默着。 这两天我在那边转来转去,为什么我就从没见过那个人,城关这么小。 你要找他算账, 找不到了。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抓住他,你要是喊一声,我也可以过来帮你呀~欸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他用什么故意搞脏你裤子,是„„猪油,还是„„ 是——河惠说,河惠咯咯笑,我看也是„„肯定是猪身上的东西„„ 那可不好洗~ 河惠笑得不行。就是,她说,猪身上 的东西嘛„„ 河惠暧昧色情的笑让我顿悟了,虽然她没捅破最后一张纸,我对具体细节也没有想象的基础,但是,我明白了,我就是明白了。知道我认识的方向是正确的,大人的事我震惊不已,也感到恶心与愤怒 。河惠就是在骂那个男人是猪,没错的,我很有把握,我想我能够沉着老练地应对这样隐秘的话题。我抑制着成分复杂的兴奋,以一个大人的深思熟虑,我提醒她说,你可以告他的,让他认个错。 河惠再次戚戚笑,边笑她边揉捏拍打我的脖颈。冰片在孩子手上,不断摇晃着阳光。她这种笑声让我困惑又有些心虚自卑。我难道理解的不对吗,还有别的可能性吗,我的成熟难道配不上成年人的世界, 七 我就在一个彩虹般生命的边缘行走,就像在一座春天的原野上行走。 但不久,我和河惠的关系有了一个幽微的转折,突然的转折,河惠永远也不知道为什 么,她也永远感觉不到,因为,一个成年人肯定不指望一个少年和她的友情要具有成年人的范式。是我自己,就那样的不太过得去了,我们的友情有点卡壳。其实,随着岁月添增,成年以后的我,也诧异过当年那个微妙的突转,诧异那个少见多怪的少年式的狭隘与脆弱,但是,当时,那个十二三岁的人,就是那样被颠覆性地冲撞了一下,很长时间消弭不了那种无可诉说的认知上的内伤。 河惠有个初中同桌是个妇科医生。城关镇医院,离我们大院只有六七十米不到的路,因为近,我们这边的人,只有严重问题才会舍近求远去县第一医院。作为一个城关镇里的医生,她好像比较悠闲。值夜班的时候,河惠经常过去聊天看病。我陪着去的至少两次,我都看到那个我忘记名字的女医生嘴里有青橄榄。她鼓着腮帮说话,吃完一颗又塞一颗进去,嘴巴永远鼓着一个包,橄榄如果大颗,脸颊就鼓包得变形得有点狰狞。她不以为然,而且她不断地捻响指,好像是给自己的每句话画上肯定性的句号,而且,她的白大褂的下摆也总是黄黄紫紫的不太干净。这些,让我感觉她有点滑稽与放肆。河惠在她面前,时不时圆睁吃惊的、十分专注的眼睛,显得谦虚而呆头呆脑。但即使这样傻里傻气,河惠依然很美丽,还很超然于这个环境。 第一次去见到妇检床,让我感到非常吃惊。牙医的床也很可怕,但是,那个床比牙医的床更令人生畏。我也在她们聊天中暗暗琢磨出床的使用方法,我觉得很难搞明白。没想到,她们那天竟然不避讳我在场,连隔离布帘子都没有拉上,就开始了专业检查。河惠是特意等到她同学值班才去看病的。她说她月经量大,老出血不停什么什么的。那同学怀疑她有子宫肌瘤。 河惠脱光了一条腿,用古怪的姿势,陀螺一样跌躺下去,身体按床的形状,令人羞耻地张开了。我很替她不好意思,我觉得难堪。这么想着我就掉转眼睛竭力不看她们。其实,像每个小孩一样,我好奇心蓬勃,我也想偷看个究竟,但那个床那个人的样子,实在太令人不自在了。我走向帘子外的医生办公桌,开始玩桌上的碘酒瓶酒精什么的。那个同学忽然大叫我,她要我到她身边。河惠短促了说了声什么,也许是反对。我迟疑惶惑地过去,原来,那同学是要通过我的眼睛,去证实她的成功推断。她们真不在乎一个十来岁孩子的感受。也许我的身高误导了那个同学。我站在河惠的两腿之间,那个雪亮的检查射灯,让我一下子看到了春天的后面,这和案板上的动物肉毫无区别,在那个鸭嘴钳扩张的隧道深处,除了红浑的肉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河惠就这样到此为止了。我眼里没有什么黄豆大的子宫肌瘤,只有满目失落与难过。这里不是河惠。河惠不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河惠就这样敞开着,这就是河惠的底啊。那个随随便便就这样使河惠被人看透的同学,嘴里依然嚼鼓着青橄榄,她语音含混但口气自大地说,宫颈口~黄豆大小。 河惠咦哦着,保持着那个随人洞然看穿的姿势。我记得自己眼泪快涌了出来。河惠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不能是这样子。她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呢。为什么要让我这样看河惠, 我对那个男人婆一样的河惠同学突然涌起了憎恨之情,连带了对河惠的厌恨。我不愿意回答那同学的任何问题,不过,她也没有再问过我什么问题。 那天回来的路上,河惠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不肚子饿了,我摇头。我不想说什么,脑子里那个让我不舒服的洞然景观一路都挥之不去,我联想到了很多人,包括我妈妈姐姐,我的老师。太讨厌河惠了。我也知道这没有道理,这又不是她的错,可是,我就是刻骨地扫兴。我心情堵滞,无助,不痛快。一路郁郁而行。我只知道我不痛快,我不明白我心里的感伤和恼怒,其实是源于小小偶像的破败感。 我和河惠疏远起来,没人注意到这个变化,包括河惠自己。她依然织着毛衣,边走到我家走廊上。吃了吗,吃了。你呢,我刚吃过。她一路和相遇的人打招呼,最后停留在我们家外走廊。我妈妈她们依然以为河惠和我关系不错, 但是,我二姐有一天说,哎,你最近好像不当人家的跟屁虫了, 我知道她指谁。 我说,屁。 那些日子,我依然不时听到楼上窗边传来的喷嚏声,哈——嘁——秋——~我知道这一个接一个的连续喷嚏的来历,我第一次感到——当然很轻微——河惠的喷嚏让我不快,但是,我妈批评的、有点粗俗的结论,我又好像还是不能同意。 八 河惠出事在刺桐开花的季节。 我第一次见到鸡冠刺桐花,惊得发愣。就在旧水库边的一个向阳坡上。 一棵孤独的红花树,火一般燃烧在新绿的雷公草地上,树梢和地面上,全部满是鲜红的花瓣,北极仙贝一样,翻翘在地,灼灼夺目,我没有见过比它更红的花。树冠有多大,落花半径就有多大,远远看过去,嫩绿的草地斜坡上,投落下一圈树的麻溜溜的火苗。树上,枝稍一团团刺桐花,就像一只肥胖鸟儿的尾部,每一朵花都在模仿孔雀羽毛的末端花纹。我赶奔过去,捡了这朵、嗅了那朵、每一朵都爱不释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艳的花。远处,几只无人看顾的廋廋的白羊在简陋的操场边的荒草从中觅食,一只蝴蝶在豆角架那里寂寞飞舞。四周静谧无人,三月的春风,在水库水面凌波微舞。头顶,刺桐花还在款款飘坠。我把一朵又一朵的饱满的花,贴在额头、贴在脸颊,叼在嘴里,夹在颈窝。最终,我把旧水库这寂寞山岗上所有的刺桐落花,装满了两个裤袋,带它们回家。 最喜欢打击我的二姐,也被它惊艳到了。她对最喜欢的东西的表达就是——吃吃看~她拿起翻翘的花儿就往门牙上塞。随即她吐了出来,说苦~随后破天荒低三下四地说,在 哪弄来的,又问能不能送她十朵。我不送她花,我告诉她在后山水库山坡上。只有一棵。我的语气也强调了它的珍稀。但她懒得去,死皮赖脸地还是要我送她几朵,她说要用线把它们串起来,挂脖子上。这个主意太妙了,我听了立刻就去我妈妈针线盒里找针和线。她看我就是不给她,就以做花环是她的主意为由,一定要我给十朵做报答。我充耳不闻,我为花环而亢奋。她恶作剧地抢了我一把,捣乱了我刚铺张的工场。我们两个扭打起来。 我气坏了。既然你爱花,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它, 你知道和一朵落到地面的花儿说话,周围会变得有多安静吗, 像二姐这样的人,都被刺桐花慑服,可见刺桐花的卓尔不群;但像二姐占有欲这么强的人,都不愿意爬山到后山去看看它,可见花自飘零水自流也是人世常态。我们这一辈子未必遇上让人心跳止息的花,遇上了我们也未必懂得它;而花这一辈子也未必遇到让它情愿飘落成泥的人,遇上了人家又未必赏惜它。不过,这些乱哄哄的闪念,都是我人到中年时期的后话了。 记得当时,我爸爸回来看见我的桌上的花环,说,哟刺桐花呀~鸡冠刺桐~在那大埠乡啊,都是这种花~有一年我们工作队进山,哇,整个乡像烧起来一样,漫山遍野的烈焰红唇啊~ 大埠乡在哪里, 靠广东边界,一个偏僻的乡下。 很远很远吗, 你去问河惠嘛。爸爸说,那是河惠的老家啊。大埠乡出美女。大埠乡美人香。 妈妈说,你还知道这么多呢~ 爸爸说,刺桐花还可以入药。大埠乡人用它来止血。乡下人还以刺桐开花的的情况来预测年成:如头年花期偏晚,且花势繁盛,那么就认为来年一定会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否则就相反了。 妈妈说,是河惠告诉你的吧, 爸爸说,她,嗐呀~我总共都没跟她说过十句话~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那里人,二姐说,我们都不知道儿哇。 爸爸说,唔,她丈夫老马说的。我们一个部队转业的嘛~知根知底。 你就记住了,妈妈笑,你记住楼下素贞是哪里人吗, 爸爸狡猾可爱地哈哈大笑:她老公没有告诉我啊。明天我问问她家老周,反正肯定不是大埠乡人啦。 爸爸打着哈哈溜之大吉。 我妈追打了一句:我们都不是大埠乡人~ 九 河惠出事的时候,我和她处于交往的淡薄期。所以,我可能是大院里最迟知道她故事的人。我应该也是了解故事最粗略的人。大约是出事的第二天中午,我妈妈到我写字桌上边郑重地对我说,以后,你少去河惠家玩了。 她走啦。我说,早上上学时,我看见她提着行李像是去车站了。 妈妈语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妈妈,建玲珍珠她们说,前天中午,河惠没有穿衣服从大街上走回我们大院的。 她们说有人说她偷东西被抓了,人家不给她衣服穿„„ 妈妈没有回应我。 小娟说,她们那边宿舍楼的人都说河惠精神失常了„„妈妈, 妈妈说,你别和她来往就对了。 不知为什么,这一下子我感伤起来,因为早上河惠提着行李从大门出去的时候,我们没有说话。我和建玲小娟在大门口等珍珠一起去上学。老远我就看到河惠绕过操场水泥、砂浆的小堆场,她的头发在砖堆上空随风轻扬,我对那个美好的步态熟稔于心。她向我们所在的大门走来。因为我和建玲她们在一起,我不想隔着五六米招呼她,如果她从我们身边擦肩走过,我肯定还是会礼貌问候她的,尽管我心里,还是有点小疙瘩。但那天,奇了怪了,她看了我一眼就过去了。我就干脆假装没有看见她,我想继续我们关于一个日本电视剧的话题。 但她一走过,建玲和小娟都停了下来,她们一起转头看着她越走越远,她们都目不转睛。我被她们反常的追视困惑。我说,她肯定是回大埠乡老家了。我的意思是她提着行李出远门了。 建玲和小娟像个老学究似地互相深沉地看着,又看着远去的河惠。 我觉得她还和原来一样。一个说。 是不是马奶奶把她赶走了,另一个说。 飞奔过来的珍珠说,快走快走我都快被我妈气死了哎你们看到河惠没有,听说她不能再回来啦~ 我说,你们在说什么,河惠家怎么了, 整个大院三栋楼的人都知道你还不知道,一个说。 你不就住在她楼下,一个说。 昨天中午,她光溜溜地从大街走回家„„全街的人都跟着她走,男人们吹口哨,有人还想跟进我们大院,被我们传达室老万拦住„„ 还不快跑~数学老师骑车路过我们,大喝一声:迟到啦——~ 我们三个惊马一样,飞快而慌张地奔跑起来,还未进校门,我们就各自跑散了。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没有等到建玲小娟她们。但我一上午上课都在开小差,我在猜想河惠的事,河惠出了什么事,河惠的衣服给谁扒光了呢,猜来猜去,我还有一点点难过,觉得我自己对河惠不够朋友。 没想到,中午回到家,妈妈一进门就给了我这个意味深长的叮嘱。 晚饭的时候,我再起话题。我说,河惠到底偷了什么, 二姐说,人嘛~ 我爸爸噗嗤笑了。我妈妈不知为什么打了我爸爸头一下。我看着他们:偷人,我早就猜到是那种事了,但我还是要别人说了才踏实。我装傻平淡地说,她偷了什么人, 十九岁的哥哥,可以当她儿子的人~二姐吸溜吸溜地吃田螺,一边得意洋洋地发布她的信息。我看大家的表情,好像二姐报告的也不是新闻,应该是这两天的老生常谈了。可是,我有足够的惊奇。我一个田螺都吸不下去,我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人家妈妈姐姐都赶来了,要打她。后来~ 妈妈接口,她表情很像一个愤怒的妈妈或者姐姐。 小哥哥逃走啦,二姐说,她们藏起她的衣服,以为困住她她就没脸回家了,没想到,她就那样光溜溜地从水库旧指挥部的破房子里,一路下山,走过大街、走过人民体育场、走过河尾菜市和镇医院,就那么一丝不挂地走了一大圈回我们大院啦~——她都不走我们后山的小路~换正常人,肯定是抄小路回家啦„„ 我很惊奇。我和她上旧水库,从来都是翻爬后山小路的。那近了一大半路程。她是疯了。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女人~妈妈说。 不过,二姐说,她成名了~有很多人不骂她,我听我很多同学都说,昨天中午,我们单位都跟着她出大名了。县文化馆的那个画家,一直跟着她走;街上很多看到她的人都迷住了,说我们这里怎么有这么美的女人,看上去也不是神经病啊。有说她像超级明星,说她仙女下凡,很多男人互相拍脖颈,求证是不是大白天做梦吧。有人还„„ 满街都是二流子、老流氓~我妈妈打断了脚踩西瓜皮乱溜的二姐。 这时,我爸爸祸从口出了,他说,其实,她也可怜„„换你嫁那样的丈夫,你会怎样, 我,换我,这有那么重要吗,换我我就会有良心,我就会想,你一家人生活、工作安排都靠人家马家,人家还不嫌弃你带着肚子里的小孩来嫁,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一个女人操持一个家,要操心的事情多了,她呢,成天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就想那个~做女人不能太下流龌龊吧,我原来还不讨厌她,不管别人说什么闲话,我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但是,现在,我看她真就是一只破鞋~连十几岁的小伙子都不放过~你可怜她,哼,你真 当我是傻瓜,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我爸爸妈妈就在饭桌上大吵起来。我们家一向很准的三五座钟,就是那次被摔坏了,修好以后,那个三五钟再也走不准了。 后来我知道,河惠赤身裸体走过大街之后,不止在我家,她在我们大院,引发了很多家庭的夫妻打架吵架。我不清楚各家观点,但是,根据三栋宿舍楼各家各户孩子及邻居小孩的低端传播途径汇总,我们大致知道,拥护同情河惠的人,大多是失口的男人;各家女人因为男人的立场暴露,不恨河惠的恨了,恨河惠的更恨了。我们还知道,河惠家的人很有心计,让一个女儿换来了全家人的城市户口,换来了弟弟妹妹们的城里工作;我们还知道,河惠的男人老马在部队一次训练失误,做不了男人了。 十 河惠就这样很久很久没有回到我们大院,或者她回来了我正好没有看到。听说,老马和她离婚了,也有闲话说没有,只是不许她回家;我一直很少见到老马叔叔,后来的闲话是说他去了南方;有一个人在那个事件里得到了天大的好处,就是那个县文化馆里一直没有名气的画家颜忽,当时,他一路跟随赤裸的河惠穿过大街,灵感飞溅,后来,他创作的裸女油画《陨落的表情》获全国大奖,一夜成名,很快调进省城随后入京。 我记忆里那个Z字形的露天楼梯上,那个卷发垂微、美仑美奂的身影,渐渐被尘封。再后来,我们家就搬走了,再后来,爸爸下海更加成功,我们就离开了那个城市。再后来的有一次,我大学毕业的一个假期,和老爸去短期旅行,在一个海滨城市,老爸的一桌退役战友一起吃饭,不知谁说起来了老马,说他在房地产界非常成功。后来不知道一个战友在转述哪一个不在场的战友的话,大意是,很想见义勇为强抱那妹子两次。一圈战友们先是爆笑,很快一起收敛,不知是因为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在场,还是他们想到了更多凝重的东西。有人散烟,大家就把话题岔开了,没有再回头。 后来因为同学结婚,我回到那个城市。在她的新房卧室,我看到了颜忽成名前,被她公公收藏的一幅临摹作品,据说临摹的是Van Gogh的《春》。那幅画背景是几所矮小、狭窄的房屋,中央立着一棵树,杈桠的枝干上寂寞地开着几朵粉红色的花。我看不出那是桃树还是杏树,但你能看的出这棵树是忍受了长期的风雨、春寒,四围是一个穷乏的世界,而它枝干内,却流动着生命的汁浆。新郎说,这画现在很值钱了。 我很少想到河惠,但是,偶尔她还是不邀自到地闪身脑海里。比如,婚床上忽然闻到的硫磺皂香味,我想到了河惠;比如, 当我老公的小三领着宝宝突然现身,强制要求孩子入重点幼儿园时,惊愕的瞬间,我会忽然想起河惠深夜里用冷水冷镇鼻腔的场景。如果你抑制不了悲伤与哭泣,你就必须找到最有效办法,彻底消除泪痕,明日再如花美眷般再现 人前;是不是,河惠,有时,我在火车站候车室还是哪一个隔壁房间,忽闻传来的类似哈——嘁——秋——的喷嚏声,我就会联想起她,在这个世界的什么角落,还会有那么一个人工引发的连续喷嚏声响起吗,还有谁会听到并领略这个生命力喷发的小小激情和欲望吗, 不经意地,河惠还是会在我记忆里走过Z字形的楼梯,她美丽白皙的双腿,有如钢琴键上滑过的手指,穿越近三十年的岁月风尘,上上、下下,远远、近近。 我停留在法定人生的老妪身边。我决定买下两款短发。付钱的时候,是那个大黄蜂过来结账的,她说,你很有眼力。 看着在长发区整理假发的佝偻的侧影,我说,我应该认识她。她是河惠。 大黄蜂看都不看我说,是啊,我姑妈。她不爱讲话。很孤僻。 大黄蜂代为抱歉地笑了一下,说,其实心肠蛮热的。 我说,这么多假发,她不选一顶合适的, 大黄蜂看了河惠那头如颓败荷塘的头顶,再次抱歉地笑笑说,呵呵,用假发的人,都是做梦的人。她老都老了唉。 她年轻的时候,可是一头美发。比你这里的任何一款都漂亮~ 您„„是谁啊, 我不知道怎么自我介绍。 我迟疑了好一会,我是想自我介绍的,可是我脑海里却是一棵水库边落红满地的刺桐树,刺桐花在风里款款飘落,一个还没有发育的少年在嫩绿的草地上不断捡拾花瓣。 大黄蜂把找的零钱给我,您哪位呢, 我看着用钢梳不断梳假发的老人。老人也许耳聋,也许对外界的一切早已毫无兴趣。她根本不回看对话的我们。也许她什么都听到了,但她心底早就古井无波了。我是三,河惠,你还记得三吗,我微笑地看着老人在前面的忙碌,我心里的话是:河惠,我不打扰你。其实,三也老了,她正在失去蓬勃的青春。 您认识我姑妈很久了,您怎么称呼, 我是三。但我没有回答出口,我只是笑了笑。 如果你问候过一朵落花,就会知道那个时候,是天地万物多么静谧的时光。 (原载《长江文艺》2013年第10期) 作者简介: 须一瓜,现居厦门。著有《淡绿色的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苏》《蛇宫》 及长篇《太阳黑子》《白口罩》等。获华语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小说选刊、柔石文学奖、 上海文学奖。多部作品进入中国小说年会年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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