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作品 中篇小说

梁晓声作品 中篇小说 人间烟火 梁晓声 著 Green Apple Data Center 人间烟火 一 一盏盏幽蓝的水银灯 睥睨地俯视着从它们下面蹒跚经过的瘦小身影quot 火车站的自鸣钟当当地敲响了十二下quot光华街没有车辆没有行人quot葛全德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向家走quot初雪白天被各种车辆碾压得很实很硬象一层平滑的塑料贴面铺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quot路灯清冷的银辉戏弄着葛全德的身影将它渐渐抻长 再将它渐渐缩短quot 这座北方城市不久之后即为开放城市 所以这条原来坑坑洼洼的土路便在很短时间内修筑成了全市第一等质量的柏油马路从飞机场通往闹市中心quot仅两年内马路旁就盖起了十几幢四层以上的高楼quot 新盖的高楼和原先的高楼很有规则地彼此连接挡住了它们后面的小街陋巷quot挡住了一片片矮屋破房的人间烟火quot 每盖成一幢楼便有许多人家从四面八方搬来quot这条街空前热闹了quot街上来往的小汽车多了楼前停的小汽车多了quot不但小汽车多了摩托车也多了quot生活在小街陋巷的青年以前看到别人的一辆 轻便也羡慕不已quot如今瞧着进出于高楼的或男或女 Green Apple Data Center 人间烟火的同龄人潇洒地骑着各种牌子的崭新的摩托驶来驰去威风而神气就不只是羡慕简直有点嫉妒了quot同时也产生一种自卑心理quot大杂院的姑娘们对摩托倒不甚感兴趣quot 摩托虽然标志着现代化毕竟距离她们目前的生活水平太遥远可望而不可及quot将骑着摩托上下班的美梦寄托于二年呢那时自己青春已逝徐娘半老了quot她们注重的是在她们的生活水平线上不难实现的quot于是某些出入于高楼的时髦女郎的服装发形化妆仪态一招手一投足的举止一颦一笑的表情乃至行走的姿势都被她们暗中加以研究和学习quot 她们中有小家碧玉之美的姑娘经过研究 学习继而效仿甚而发挥之后夏日的傍晚就三三两两有意无意地徘徊在高楼前要与那些大家闺秀们一比时髦和美貌quot倘若高楼里的小伙子的目光被招惹得粘在她们身上她们便会感到一种满足和 胜利quot她们的母亲们行走在光华街上却禁不住扬头朝马路旁高楼的窗口张望比较谁家的窗帘更美观更典雅谁家阳台上摆的花品种更多更好看 以此推测这些人家的社会地位quot 此刻光华街马路旁高楼的多数窗口已黑暗quot彩色的诱惑人的灯光将那些没有黑暗的窗口映成恬淡的红色蓝色黄色粉色或其它颜色quot绰绰的人影一对一对从这些垂落着半透明的刺绣窗帘的窗口闪过去又晃过来quot高楼里的人们要比那些生活在小街陋巷的人们精力剩余多得多quot如果夏天立体声录音机播放出的优美音乐就会飘荡到马路上来quot 葛全德走累了quot 他走一个多小时了再走半个小时就可以到家quot他六十八岁了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quot用他自己朴素而实在的话说卖了一辈子 amp苦力’ 不仅这座城市有许多幢高楼大厦的水泥砖缝中 quot 凝 Green Apple Data Center 人间烟火 固着他的汗珠子甘肃quot新疆quot宁夏quot青海等省内的大三线建筑工地当年都扔弃过他穿破的工作服和劳保鞋如今他老了他退休了回到了这座城市回到了家中二十五年前他告别妻子儿女跟随东北建筑工程公司的建筑队伍奔赴大西北时他家就住在光华街尽端一条窄得不能并排通过两辆自行车的小胡同里的一间半泥草房中今天他家还住在那条小胡同里还住在那一间半泥草房中自从光华街马路旁盖起一幢幢高楼后他总感觉到他自己他的一家以及所有那些生活在矮屋破房中的人们是众多很有必要被 挡住的人们就象他的老伴用花布帘挡住家中最不体面quot最凌乱quot最羞于让外人看到的一角这种感觉常常使他很惭愧 人活到这般地步 还活得有什么意思呢amp 但他还很想长久些地活下去活到七十八岁八十八岁九十八岁一百岁他不愿死怕死一想到死他的心就缩紧大儿子虽然有对象了 没定下结婚的日期呢 二儿子二十九岁了 对象没影呢二十三岁的女儿秀娟还待业呢老伴还没跟他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呢他家还没住上楼房呢’最后这一点曾使他产生多么强烈的盼望啊’ 近来这盼望已在他心中渐渐泯灭 被高楼挡住了搬进楼房的希望也就更渺茫了他并不因此而仇视那些新盖的高楼以及住在高楼中的人们不是要使一部分人的生活先过好起来吗amp偌大个中国十几亿人口为什么必得他自己家的生活先过好起来呢amp早好晚好只要家家户户的生活早早晚晚都能好上 他葛全德就毫无怨言 他葛全德六十八岁了退休了不还实实在在地为别人们先住上楼房贡献着自己身体内所剩不多的力气吗amp就为这他今天下班前竟忘记了一个老年人的身份大打出手他眼下干活的施 Green Apple Data Center 人间烟火工队是由几十名街道待业青年和十几名 quot特殊待业青年组成的 唉我们几乎天天都在喊反对 quot特权 可非常应该的事偏 偏那 么 非 常 难 以 实 现 某 些 人 们 的 quot 权 不 但 quot 来 特 反 反quot 去就是反不掉连待业青年中也产生了 quot 特权 施工队那 十几个 quot吸血鬼ampamp 葛全德这么看待他们个个都是有来头的某某区长的小姨子的表弟某某公社记的干外甥女某某局长的大公子的女朋友的女朋友的女朋友的男朋友的妹妹的男朋友’’ 他或她们胸有成竹地等待分配到好工作 同时在施工队挂个空名 每月白拿钱他们拿到手的哪一张钞票不是施工队其他人汗珠子掉在地摔八瓣换来的他们就拿着这样的钱和哥儿们姐儿们下馆子和 quot 朋友旅游花天酒地任意挥霍他们每个月最多到施工队 quot上班那么十来天每天也不过混上那么两三个钟点 在这两三个钟点内甚至连工具也不摸一下 男的甩扑克女的织毛衣打情骂俏旁若无人施工队长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看不见其他人敢怒而不敢言得罪他们不起得罪了他们中的哪一个不但本人吃亏还会给施工队招来麻烦介绍他们到施工队来的那些人物一跺脚就可能震落所有人的饭碗 quot 吸血鬼 们只有发工资那天会一齐来到维修队 今天就是发工资的日子 一个雄性 quot吸血鬼点了一遍拿到手中的钱问会计quot怎么少发我五元 会计赶紧解释 这个月咱们联络的活少 quot 不只你们几个每个人都少发了五元 quot吸血鬼眼珠子顿时瞪圆了手中的钱啪地朝桌子上一拍 Green Apple Data Center 人间烟火 吼道quot联络的活少 关我屁事 少发我一个钢也不行 吼声惊动了队长amp队长从隔壁走过来慌忙上前调解一边劝那 quot吸血鬼别生气一边朝会计递眼色quot补上补上补给他五元钱 会计一言不敢发拿起五元钱低声下气地递给 quot吸血鬼amp 葛全德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amp他一步跨到会计身旁劈手夺过 quot吸血鬼正欲洋洋得意地接在手中的五元钱大声质问队长quot 凭什么道理非要补给这家伙五元钱’ 队长一怔随即说quot老葛头你别管我是队长我有权作主 其他几个 quot吸血鬼这时给同类助威男吼女叫quot不给我们每人都补上五元钱 我们今天没完 对 quot 没完 谁也别想从会计这领了工资去 另一个 quot吸血鬼说罢一屁股坐到会计的办公桌上翘起二郎腿 手拿算盘哗啦哗啦地抖着玩amp 嘻 quot 我那五元钱可不指望队长大人作主指望你给我作主了啊 一个擦粉抹红的雌性 quot吸血鬼厚颜无耻拿腔拿调地说完也一屁股占据了办公桌的另一半悠荡着两条长腿嗑瓜子成心故意地朝葛全德脸上啐瓜子皮儿amp 葛全德的胸膛几乎被气得炸裂开来 他的腮帮子象通了电似地抽搐着amp 那雌性 quot吸血鬼乜斜了他一眼抬起一只手伸得笔直的小手指差点触到他鼻子尖上有恃无恐地耍弄他quot葛老头你站得离我这么近干啥呀’我好看也不愿意让你这老头子直勾勾地 Green Apple Data Center ’ 人间烟火看呀 回家看你儿媳妇去quot 他儿媳妇还不知道在谁的腿肚子里转筋呢quot 在我腿肚子里 quot 十几个狗男狗女你一言我一语用下流的话侮辱他放肆地爆发一蟠笮?那张擦粉抹红的脸在葛全德眼前模糊起来 仿佛一块白墙皮上蠕动着两条艳红的毛毛虫 他狠狠一记耳光扇过去 墙皮消灭了毛毛虫不见了什么东面扑通一声从桌子上滚下地 耳边响起了女人只有在生不出孩子时才会嚎出的那种尖叫 老东西你敢打ampampquot雄性 吸血鬼quot手中的算盘朝他脸面砍来 葛全德早年在山东老家练过一身争凶斗狠的拳脚功夫 初闯关东那阵子曾是山东穷人 同乡会quot的 三把持quot 他今天 突然想舒展一下长久未练的拳脚 他眼疾手快偏头闪过砍来的算盘弯起的胳膊肘象修鞋匠的丁字铁拐一般朝对方胸口捣去对方 唉哟quot一声表演了个 后滚翻quot 他跃开一步靠着一个墙角刚刚站定除了挨打的那一个全体雄性 吸血鬼quot忽啦一下围住了他野蛮而残忍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两眼中投射出来 凶恶地盯视着他 他胸中积压了很久很久的那种郁怒 那种为自己也为施工队其他的人明吞暗忍的不平那种得不到发泄机会的象岩浆一般在胸膛内奔突翻滚的激愤和老年人那种难以阻挡的狮虎般的狂 Green Apple Data Center 人间烟火 暴 此刻彻底冲决理智的堤坝了quot 他猛喝一声谁先上来谁先死quot 从墙角操起一把铁锨护 法金刚似地高举过头顶amp 他是要拚老命了 他完全被一种要跟什么人拚老命的冲动所支配amp郁怒’激愤和狂暴异常强烈如一头在黑暗的森林中遭受矛枪刺杀的老熊amp 今天他要使那几个 吸血鬼 的 幕后人物 们显出原形来quot 他们被他震慑住了 一个个如木偶泥胎 呆呆地站在他面前 一动也不敢动amp 厉害的怕拚命的amp 他们看出了他不是吓唬人是要玩命quot他们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攻和又不甘退却示弱的防范状态中一个个暗自思忖拿他们的还没有享尽人间乐事的小命换葛全德活了六十八岁的老命是否很划算amp 葛全德没给他们充分考虑的时间他仍高举着铁锨对其他被 咂吮了几个月血汗的人大声命令 你们还他妈瞧什么热闹给我往死里揍呀quot 那些在社会上没半点权势攀附依靠的年轻人 他们明知自己毫无希望分配到比施工队体面的职业他们再也不愿被抛回到 待业青年的生活转盘上他们将来的全部生活图景都是跟这个街道施工队的存亡连在一起的amp他们每天都在用自己的肌肉和力气维护着施工队刚开始被各个建筑部门承认的信誉amp他们在被剥夺收入的同时也感到了他们作为人的尊严蒙受极端蔑视的悲哀amp他们早已忍无可忍quot他们早就盼望着有谁对他们下达命令 打 呢quot葛全德的话音刚落他们便大喊一声 quot 纷纷揪住 吸 Green Apple Data Center 人间烟火血鬼们痛打起来quot被打者一时间哭爹喊娘顿失往日的骄横狡悍quot雌性的泼野总是假借雄性的嚣张的quot她们象一只只被剁掉了半截尾巴的猫虽然并没遭到一拳一脚却恐惧地惨叫着抱头在工棚中逃窜quot惊惶之下寻找不到门缩在一个墙角挤作一团quot 葛全德猛然恢复了理智 喊一声别打啦amp 哪一个睬他amp 他的话在打开之后便丧失了权威quot ’’ 几分钟后工棚里安静了下来quot被打者两个躺在地上哼哼几个逃掉了四个乖乖地靠墙站着鼻青脸肿眼皮都不敢撩起来一下quot 刚才施工队长不知避到哪里去了 这会儿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似地出现了quot 老葛头 今天的一切后果由你负责amp 他摆出了队长的架 子quot 葛全德胸膛内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又腾地蹿到了脑门quot他妈的这几个小杂种凭着一点点权势作靠山就胆敢几个月来剥夺施工队众人的收入你当队长的放过一声响屁吗你的收入自然是不会被剥夺因而你处处庇护他们跟他们称兄道弟亲热得没比利用他们的社会关系为你办这事办那事此刻你嘴里倒说出什么 后果 什么 责任 来了quot 他捋起了袖子 再多言 连你也揍amp 队长吓得倒退数步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瞪着葛 全德心想这老东西今天一定是疯了amp他平日活也能干话也不多从不发脾气的呀amp 好 好amp你厉害你是大爷amp从今天起我这队长让贤你 Green Apple Data Center 人间烟火 来当好啦 队长说罢 拂袖而去 怕溜迟了 葛全德真揍他 quot 队长走了以后葛全德朝那四个靠墙站着的扫了一眼一跺脚amp 滚 quot 他们如获特赦地滚了 葛全德又朝躺在地上哼哼的那两个扫了一眼 吩咐几个平素很尊敬他的小伙子amp把他俩送走quot amp往哪儿送’quot amp送医院 quot 工棚里剩下葛全德自己时他心中倏然产生一种孤寂之感他朦胧地意识到今天自己发作得太过分了却并不后悔他这会儿的心绪倒很象一个孩子刚刚做了一件早想做而缺乏勇气做的事如今终于做了对自己的勇气大为吃惊既感到一种盲目的痛快 又因做来不过如此而感到无所谓 还来不及思考后果 地上撒满了钢他弯下腰去捡一边捡一边数一共捡起了九十二枚都是一分的肯定是会计在慌乱中收钱时落地的他想明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要问问会计到底缺了多少钱不管缺多少钱他都给补上会计家里生活困难不能让会计倒霉 他双手捧着满捧钢忽然又想到在别人眼中自己一定是个老财迷吧’ 今天不就是为了五元钱扮演一次老荒唐的角色吗’ 施工队里那些平日很尊敬他的小伙子们从此会怎样看待他呢’ 他可完全是凭着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的良心为他们挺身而出为他们伸张正义的呀他们能理解到这一点吗’今天晚上 翘稍诒晃牙锶嘧疟淮熘椎氖种柑蜃潘啥 说难莱莼岵换岚蛋底缰涠际悄抢隙 魉羰共痪臀逶 锛父鲈吕幢话?Green Apple Data Center ’ 人间烟火削都忍了 何必在乎quot 倒被老财迷利用了quot 他一开始这么想似乎同时就有一百条理由可以充分肯定他们今晚准会诅咒他的quot 这难以驱除的想法令他内心无比悲哀quot 仿佛连自己也觉得自己竟那么卑下可耻了 但是天地良心 他并非老财迷 也从没在钱字上怎样认真过 他今天的荒唐完全是由于同情他们怜悯他们啊quot是的他同情施工队这些普通家庭出身本人也没有任何一技之长的小伙子们他们既想获得尊重又时常不被尊重的痛苦的人格使他深深怜悯如果不是为了他们他才不会因每月多收入三十几元钱到施工队来受腌quot气呢quot五十二元的退休金够他和老伴和女儿节省着花的他也多想学某些退休老人的样每天拎着鸟笼子到公园散散步 练练腿脚活动活动筋骨 侍弄侍弄花呀草呀的找个老伙计下棋谈山海经一块儿去钓鱼这样的生活他并非不愿过也并非不会过这样的生活起码会使他与世无争襟怀洒脱少见许多不平之事心中也少郁积下许多积愤夙愁乐乐悠悠 健健朗朗地多活上几年 他本已逐渐习惯地过上了几天这种日子 他刚刚开始感受到这种日子对一个六十八岁老人身心的种种益处施工队长有天晚上来到了他家里 客人自报山门后 立即从兜里掏出 大中华 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一支烟笑容可掬虔诚之至地向他讲 明来意要聘请他到施工队当一名质量监督员他毫不犹豫地拒绝聘请他说自己这把年纪了干不动体力活了总不能到施工队只当质量监督员什么活都不干吧amp施工队长却以为他在拿价钱伸出一个巴掌三个指头给他初定每月八十元的工资并声 Green Apple Data Center 人间烟火 明以后再加他有些生气quot他认为施工队长分明在跟他做一桩买卖quot要用每月八十元钱的价格买去他退休后的残余日子这段日子对他是无比金贵的quot过一天生命就少二十四小时谁知他还能活几个二十四小时他葛全德为什么就不该享几天清闲福施工队长出的价格虽高quot 他却不想成交 施工队长不尴不尬地沉默了一会儿quot忽然又说 这样如何quot amp你若答应了quot 你大儿子也可以到施工队去干活’ 他动心了quot大儿子葛玉明从北大荒返城quot当时还没工作quot全家发愁quot 玉明更愁 善于察颜观色的施工队长quot看出 他已被动摇quot便不失良机地进一步瓦解amp葛师傅quot我今天是三顾茅庐请诸葛呀您不出山quot我今晚就不离开您家 咱们这是个由街道新组织起来的施工队quot为了解决几十个社会青年的待业问呀这个问题有多重要您比我清楚quot您家玉明没有工作闲待在家里quot您这当父亲的心中不是块病吗可咱们这施工队quot招牌打出来了quot信誉还没争取到啦一听说咱们连个懂行的质量监督员都没有quot哪一个施工单位都信不过quot不签您能眼瞅着咱们这个施工队组织起来了又散伙么 我是受几十个待业青年之托来聘请您的quot 您忍心一口拒绝么’ 谁的心能不被如此一片赤诚打动 葛全德一拍大腿amp别多说啦’ 施工队长脸上终于露出暗喜的笑容amp您答应了’ amp我答应 ’ amp君子一言quot 驷马难追’ 葛全德又拍了一下大腿amp驷马难追’ Green Apple Data Center ’amp 人间烟火 他愧受每月八十元的工资和施工队的小伙子们一样每月只领四十元的工资quot 他也当质量监督员也和小伙子们一块干活一点不比小伙子们少干quot他要用一个退休老建筑工人对建筑事业的责任感用他萎缩的肌肉还能发挥的全部余力 为施工队打出一个承包局面 使它誉满全市quot 他其实是在很不自觉地挤压出一个六十八岁老人生命中的最后那一点点剩余价值quot 可是那些 吸血鬼 可是今天 他腾出一只手掏出手绢将八十二枚一分钱的钢包好拉开会计办公桌抽屉 放了进去quot 一只肥大的耗子从他脚旁笨拙地跑到一个旮旯 找不到洞穴顺着墙角往上爬爬到了一根大梁上伏下去一动也不动quot它是被刚才那场混战吓坏了quot施工队每个人的午饭只要不是放在饭盒的差不多都被它偷吃过quot人人都恨透了它都想亲手消灭它 但数次被它逃脱quot 葛全德抬头朝大梁上看了它一眼没心思治它缓慢地走出工棚 锁上了门quot 早已过下班的时间了quot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职责他要去看看今天浇灌的预制板是否合乎质量quot 有三块预制板只浇灌了一半水泥已凝固肯定是有三个人干了一半活就进工棚领工资quot如果没发生那一场混战他们领到工资后是不会忘记应该在下班前干完这活的quot他按照合乎自己思维习惯的逻辑这么想quot幸亏他发现了否则明天它们就成废品quot Green Apple Data Center 人间烟火 ’amp 他不无愧疚地叹了口气 觉得过失不在别人 全在自己quot 就因为这三块预制板他没赶上末班公共汽车只得从城市西北角走到东南角quot 城市是人类带有最大艺术性最大创造性的劳动结晶quot 一个普通建筑工人夜里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经过自己亲手砌砖盖瓦的高楼大厦很容易产生一个雕塑家经过自己亲手雕塑的艺术品前的心情这种心情中包含着一个劳动者对自己生命价值的确信和对劳动的崇拜quot 葛全德此时此刻的心情正是如此他并不怎么急于走回家quot他难得一边慢慢行走一边尽意观瞻这座城市quot他生命的六十八年中的每一个白天几乎都是在劳动中度过的quot他一生都在凭一个劳动者的劳动本能不断创造却从不对生活发问创造给他带来了什么也根本没时间欣赏自己的创造quot一幢高楼平地而起建筑工人们就会匆匆离开它到别处去打另一幢高楼的地基quot而当他们若干年后仰视这些高楼大厦时 他们会情不自禁地对其雄伟宏丽辉煌和庄严赞叹不已甚至可能不太相信这就是他们自己的创造quot他们会肃然地意识到劳动的伟大也会同时产生一种身为劳动者的自尊自敬quot 葛全德路过工人文化宫站住了quot 它是这座城市最值得骄傲的建筑 也是葛全德这位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心中的自豪quot每个建筑工人的一生都是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