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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流之尘香.txt 《东流之尘香》 小店很简陋。所谓的桌子，只是一块方方的木板钉上四条木腿，旁边再摆上几条凳子。 店里客人不多，声浪却很高，穿着不同国家服饰的客人们大声谈笑着，碰杯时酒水洒得到处都是。唯一相同的就是都不像有钱人的样子。店主人和小二也像感染了不景气的气氛，没精打采的，在喧闹的客人里显得越发潦倒。 这时边境很常见的小店，混集着来自各国的客人，生意本来也不算坏。可是近年开战的风声越来越紧，平常来往各处的商人们大多害怕的躲在家里。现下这时节仍然大摇大摆穿梭在边境地带的，恐怕也多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亡命之徒了。 一片喧哗中，靠西的桌子上默不作声的站起一位客人。他裹着常见的黑色大麾，遮住了身体和大部分脸庞，敏捷的穿行在酒桌间狭窄的过道上。走动之间，可辨出裹在大麾里的身形消瘦，配上高高的个头，宽大的黑麾，和特异的稳实而轻捷的步伐，令人想起张着羽翼的黑色大鸟。静悄悄的消失在楼梯口。 客人穿过二楼幽暗的走廊，在一扇门前停下，稍微停顿之后，沉稳的推开屋门。 屋里光线很暗。厚厚的窗帘阻断了阳光和空气。屋里静悄悄的，俗丽的挂饰泛着幽暗的光芒，陈旧的桌椅四散着，床边已经没有热气的饭菜仍然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床上隆起的被影像化石一样没有生息。和楼下的热闹相比，这里象没有生气的幽冥，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高个子稍稍站立片刻，就毫不犹豫直奔窗户，“唰”地拉开厚重的窗帷，推开紧闭的窗户。 刺眼的光线、空气和喧闹声几乎同时涌进这死寂的房间。 床上的人“啊”了一声，反射性的伸手捂住眼睛。阳光照在床上，使其没有血色的脸更加苍白，被捂住的眼睛下方可见一条深深疤痕。 “今天好点吗,” 每天同样的问候。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床上的人也象往常一样没有回答。但是慢慢放下手，似乎为刚才的失态 感到难为情，便把脸转到一边。 虽然苍白而憔悴，但生得异常清晰洁净的五官仍可令人想像这张面孔曾焕发的生动。如果没有那条可怖的伤痕。 “如果好点，就出去走走吧。今天阳光很好。”高个子提出，用着善于发号施令的人惯用的沉稳有礼的命令语气，而不是询问的口吻。 被命令的人仍然没有回答。比他憔悴的脸色和吓人的伤疤更令人惊心的，是其漠然无动于衷的神情。那是足以令所有靠近的人感到冰冷的情，是失去一切、欢迎死亡的人的表情。 高个子不为所动。得不到回答的他一步跨到床前，抓住病人的双肩将他扯下床，在后者反应过来之前，已为他披上厚厚的外衣。 粗鲁的动作使病人疼痛而皱起眉，但却细心的照顾到病人的身体，为他扣上每一个扣子，然后戴上帽子。 病人无可奈何的由他摆布，好像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严谨而寡言的高个子却在整理好一切后，打量片刻，鲜有的微微笑了。 “笑什么,” “„„” “你在笑什么,” 高个子仍然笑而不答。 直到两人并肩站在草地上，呼吸着薄暮的空气，高个子仍然独自隐隐笑着。 尽管穿着厚厚的白狐裘，病人仍然感到北方傍晚的寒气，同时重伤初愈的身体也很快感到疲累。这时身旁高瘦的黑衣人，极其自然地伸手搂住他的肩部，靠在一起。既温暖了感到寒冷的身体，也减轻了他的负累。 病人抬头看了一眼高个子，发现对方若无其事地凝视着远处的地平线。 “傅山，你刚刚问我笑什么是不是,” 傅山看了看他，等待对方继续说明。 对方却狡黠地住了嘴，笑了。且笑得兴高采烈。分明在说: “不告诉你。不告诉你。” 明知对方不想说的话，怎么也不会说的个性。傅山只是冷淡的“哼”了一声，再不加理会。 不明白这个人。 他的名字叫安臧。他是辽国人。这些都知道。甚至知道他祖父、父亲的名字，知道他的家族和他本人的一切大事。 独独不了解这个人。 明明是两个敌国的人。明明是追捕者和被追捕者。 为什么不趁他伤重神志恍惚时带他回辽国,为什么费多余的心，为什么要在意他的心境、精神,为什么还能这样笑着，在他寒冷疲倦时轻轻搂住他, 难道他以为自己无处可去，伤好后会乖乖跟他回辽国,还是以为自己欠了这份情不会对他拔剑相向, 难道这个人是傻瓜, 傅山微微摇头，象把不解的烦恼抛开一样。傅山不愿多想。不解的事，不知道就好。 安臧看着傅山摇头的动作。晚风凉爽而不寒冷，两人并肩站着，有种游于物外的超脱宁静。喜悦象患癔症一样，不断癫狂的自心底冒出，不知为何而喜，不知为何想发笑。明明是平常的晚风，平常的草地，却带来这种薰然的醉意。 一个月前的傅山，是不可能这样站在自己身旁一起看夕阳的。安臧犹记得，红得可怖的血是怎样一口口从傅山嘴里涌出。陷空岛的灵药，药力之强固然能令他独力闯出重围，药的反噬之力也异常惊人。 “怎么,还想拿我当功劳么,”傅山压住咳嗽，冷冷道:“莫忘了你这条命是谁救出来的,” 安臧苦笑:“我晓得。可你身体„„” 傅山怒道:“我身体不济，现在对付你还绰绰有余。”脸色却渐渐灰败枯槁，“或者你以为我已成丧家之犬，除了辽国再没去处,” 安臧瞧他脸色分明是药力反噬，支持不住，心中恨不得点了他穴道让他 静养，却深悉傅山骤遭大变，怨愤迷惘，心绪激烈，如绷紧之弦已到极限，哪敢造次，只得不语。 傅山不再说话，呼吸渐渐平复，只那目光一点点空洞下去，突然一张嘴，郁结已久的一口血直喷出来。安臧心里一紧，顾不得伤势，一个箭步蹿过去，正接住软软倒下的身躯。却见傅山双目紧闭，脸色如死，已经晕了过去。安臧此时心头痛彻，又似心灰意冷，那种天地变色世界颠覆撒手而去的绝望之感，竟是真真切切，感同身受。什么民族国家尽都忘了，只觉天地茫茫，似乎只剩下自己和怀中不知生死的冰冷身体。 “傅山，傅山„„”安臧用力搂紧他，把脸贴在傅山冰冷颊上，天气虽炎热，安臧却觉冰天雪地般寒冷，非要两人紧紧抱住才能取暖。怔仲间，颊上冰冷液体滴滴滑下，和傅山目中一滴清泪汇合，缓缓淌下。 “安臧，回去吧。” 傅山的话把安臧从回忆中惊醒。 “哦。好的。” 两人各怀心事，并肩慢行。忽然谁的肚子“咕噜噜”的一声打破了寂静。傅山脸暗暗红了一下，好在天黑看不清楚。安臧又只顾低头走路，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傅山心境不好，懒怠饮食。安臧虽然不说，却总吩咐小二上菜，一天要叫好几次。那饭菜冷了热，热了又冷，傅山只作不见。下午在外面走走坐坐，呆了两个多时辰，不觉已经饿了。却哪好意思让安臧知道, 等到了屋里，点上灯，却见满桌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傅山一喜，正想这店家知情识趣，会做生意。却听安臧说:“我午时吩咐店家的。下午出去走了走，大概饿了吧,” 在这店里已经一个多月了。 傅山身体日渐好转，精神也慢慢平复。他原来就是心性开朗的人，但凡有生路决不肯自陷绝地，当日心绪激荡，虽然不顾后果贸然服药伤了自己身体，现在冷静下来，便一心一意疗伤运功。安臧寻来的良药也都用了。 安臧原来担心他固于国别之见，不肯服用自己的药。现在看他犹嫌不足的样子，苦笑之余，不觉隐隐起了另一种担忧。 那天路四所说一字一句，傅山一怒一笑，安臧都记得清清楚楚。傅山运上内力传得老远的弃国之誓，更是如在耳边。 但傅山出身公府，自幼被教导忠君爱国，本人又一向深得朝廷器重，一帆风顺。似乎并不能真如口中所说无牵无挂，心里如何想的，旁人毕竟猜不透。现在又这样急切疗伤运功，恢复武功，至少是决计不肯屈从别人的意思。 再者，安臧当时虽是为傅山受伤，但最后一刻傅山将其救出，却是不争事实。如果他开口说“不去辽国”，奉命带他回去的自己又将被置于何地, 因为这些烦恼，安臧下意识地不再四处搜求良药。 傅山却是个极聪明通透的人，立即明白安臧的用意。他倒不多说什么。只笑了一下。态度也不比往常冷淡。 安臧却被他那一笑笑得心浮气燥。 傅山器量并不算小，只是城府不深，又不肯掩饰。虽然自矜身份不说什么，却笑得太过明白，让人难装糊涂。 一边烦恼，一边却想起三年前初见傅山——那时还叫叶子声——时，穿着月白色旧长袍的年轻公子，带着病容，在夏日午后自在地靠在宽大椅背上，也是笑得明明白白，让自己再难在他目光下和叶闻风说些心知肚明的假话。现在想想，那笑容分明也带着沁人的冷意，令当时午后的炎意都淡去。 想来也是带着那种笑容跃下千峦山吧。 今后，也会用那种笑容面对我„„们吧, 也许趁他重伤未愈时带去辽国是最方便不过的，既不必担心有什么反抗，又不必住在这样简陋的小店里，还可以及早结束这趟差事。 但安臧不愿这么做。 为什么呢, 辽人敬重勇士，安臧亦如此。以他叶子声的威名武功，落到今日这个地 步，不免叫人怜惜;眼瞧着他不肯服软认输，挣扎求生的样子，又让人心生敬重。只因为这个，才不愿让傅山在那种狼狈时候出现在辽帝阶下。宁愿他睥睨着，无礼着，以他的方式傲气着。 难得他，事到如今依然傲气得起来。又有什么容忍不了的呢, 只是眼下，似乎他确确实实给自己出了道难题。 不管安臧怎么想，傅山的伤一日好似一日，内伤恢复了七七八八，就是不用丹药，要恢复也只是时间问题。 安臧已不会每天来问“今天好些么”。也许自己恢复的速度已出乎他的希望罢。 傅山很冷静的想到这一点。然后就不再放在心上，自管自的练功。安臧默不作声的陪在一边。多少是看顾，多少是监视，连安臧都不愿深究。随着傅山伤势的好转，两人的关系反而日渐微妙起来。 有一天傅山练完功，安臧忽然问: “今天怎么样,” “还好。” “那么就启程吧，到我的国家。”安臧说。 从那天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天。 路上说汉语的人越来越少，而穿契丹服的人越来越多。安臧的脸色越来越开朗，归家的心情也日渐迫切。 然后他们碰上三个人。 体格粗大的是阿朵，另两个却是南人。 “傅大哥。”两人双双呼唤。 再熟悉不过。一个老成沉稳，一个年少气盛，青衣是罗飞，紫衣是何郸。 两人道:“我们来了。”江南人在这异域草原，怎看都过于文弱，何况又一身尘土。 傅山道:“你们来做什么,” 何郸看眼一旁注视的安臧，直截了当的说:“我们来了。你就想去哪去哪，不必管别人。” 再度相逢，疑真似幻。朝起踏露，晚归踏月，宁静相伴的生活，早如天边的云被风扯碎。而傅山既不是鲜于爱憎，激扬善恶的叶子声，甚至也不是他们相知相悉，宽厚容让的傅大哥。 千里追踪而来的情意，不曾软化傅山心肠一分一毫，反而令他生了淡淡的烦厌之感。二人一腔喜悦找到的，面对的，就是傅山没有表情的黑沉沉的眼眸。 罗飞沉默，何郸竖眉。 “回去。”不带情绪，却足以令任何情绪冻结的声音，发自傅山口中。 何郸扬起眉，狠狠注视那双黑得无情的眼。 “别以为我们是为了你。只不过是旧主的遗托。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你说什么我们也不会听。” 汾王,～ 傅山脸上浮出一丝哂笑。 已死去三年的青年亲贵，生前凌辱过也帮助过他的男子，向来罔顾他人意愿的亲王殿下。还要蒙受他遗恩多久, 希望以实力得到上位者的青眼，希望自己的名字为姓氏增光，一门心思效忠皇室。过去的自己愚昧得可笑。 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才不顾一切离开了叶氏，离开了故国，离开了过去。却依然面对承受属于过去阴影的遗泽的选择。这样的自己，岂不更加可笑。 罗飞惊觉傅山的神色变化，模糊明白几分，情急道:“我们追踪千里，总是差了一步，截不住你们。为此三弟一直生气。只望能找到你，种花也好，种田也好，我们三人安安静静住在一起。不好么,” “不好。”傅山神色稍一缓，旋即变得毫无表情:“我发誓不回宋土，你们也听说了吧。汾王姓赵，不会答应你们跟从我这种人的。缘分已尽。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得好生容易。可惜连自保之力都没有。”何郸一扬头，满身满脸的不屑。“这个人可等着请你去做客呢。”他指的是安臧。 傅山不说话，望着他的眼睛毫不见动摇。 “难道你„„” 傅山点头证实他的猜测。 “哦。我想去看看也好。看看辽国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