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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箭头歌

2017-11-26 27页 doc 53KB 59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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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箭头歌02箭头歌 箭头歌 一 孤城?冷箭 南宋绍兴十七年,抗金名将岳飞已经死了六年;皇帝赵构向金国称臣,也已经有了五年。“王师北望”的黎民泪,终于风干在北方的冷风里。金人治下的河北河南、山东山西,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安定下来,种地、交税、娶老婆、过日子。 七月末,老李挑着一担柴,汗流浃背的走进立阳城。 立阳城地处南北之交,绍兴二年,沦陷金人马蹄之下;绍兴七年,又为岳飞收复;然后,绍兴十三年,再次为金人占据。城中原有人口三万人,可是连年战乱之下,便只剩了四千在册。城分南北二门。为了防止汉民闹事,金人便只开北门,每日又只开巳、午、...
02箭头歌
02箭头歌 箭头歌 一 孤城?冷箭 南宋绍兴十七年,抗金名将岳飞已经死了六年;皇帝赵构向金国称臣,也已经有了五年。“王师北望”的黎民泪,终于风干在北方的冷风里。金人治下的河北河南、山东山西,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安定下来,种地、交税、娶老婆、过日子。 七月末,老李挑着一担柴,汗流浃背的走进立阳城。 立阳城地处南北之交,绍兴二年,沦陷金人马蹄之下;绍兴七年,又为岳飞收复;然后,绍兴十三年,再次为金人占据。城中原有人口三万人,可是连年战乱之下,便只剩了四千在册。城分南北二门。为了防止汉民闹事,金人便只开北门,每日又只开巳、午、未三个时辰。进出城门,都要出示告身文书,一队官兵对过往百姓逐一验身,刀剑兵刃固然不可携有,食盐药物,也不能私藏。 这群忙碌盘查的士兵,其实全都是汉人。金人人少,治下的土地一大,人就不够用了。便只能收编宋人降兵,变成了金人为将,汉人为兵的局面。 今日带队查人的金将,名叫沙利青。方才在盘查路人时,给他意外看见一个汉人少女,娇美可爱,便找了个由头扣下。色心起处,在城门洞里铺了条狼皮褥子,便将那女孩糟蹋了。女孩哭号不止,她的老父亲在一旁磕头求饶,过往行人都加快脚步,不忍稍闻。沙利青身强力壮,精力过人,蹂躏那女孩,反反复复,全无止歇之意。 老李大步来到城门前,老远便堆了一脸谄笑,一边伸手入怀去掏告身文书,一边迎向一个正闲下来的守兵。那守兵没好气的等着,不料老李伸手在怀里掏了两掏,蓦然间脸色大变,肩上的柴担一松,“哗啦”一声,翻倒在地。老李双手齐上,把自己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胸口衣襟都撕裂了。 “怎么了,”当兵的不耐烦,问道。 “丢„„”老李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丢了。” “丢了”俩字一出口,好想他自己也明白过来了,一下子哭了出来。他的哭泣几乎没有声音,只是张大了嘴,眼泪就一串一串的落了下来。那守兵吓了一跳,老张的唇齿之间,亮晶晶的唾液水线逐一断掉,他抽了一口气,哽咽着说:“俺的告身„„告身丢了„„” 告身便是他家在立阳城,奉公守法,拥护金人统治的身份证明。如今告身丢了,按照金人的律法,他不仅不可以进城,甚至可以被当场格杀。老李哽咽哭道:“俺出城时还有„„砍了柴下山还有„„咋没了呢„„咋没了呢„„” 他的声音沙哑,反手“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哭道:“俺真没用啊„„俺怎么对得起老娘啊„„” 他的口音,绝对是立阳城的没错。那守兵看他如此自责悲恸,不由也生了恻隐之心。突然问道:“你家住哪里,” “俺叫李大喜~”老李听出这守兵话里回旋的余地,连忙抹了一把鼻涕,抢着回答,“俺家住在西街牌楼下面,老槐树底下第三家。俺老娘七十了呀,这世道能活到这岁数忒不易„„” “行了~”那当兵的猛一挥手,止住了老李的絮叨。他回头偷偷瞄了沙利青一眼,那金人肥大的身躯还在那汉人女孩的身上耸动不已。 “走~”那守兵不动声色的给了老李一个手势。 老李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另一个守兵却听到了:“哥,是不是还得问一下沙利青,” “要问你问~”那守兵没好气道,“扰了他的兴致,你有几条命够死的,” “俺„„俺把柴禾送给你们~”老李死里逃生,破涕为笑,“不过扁担俺得拿走,还得靠他吃饭呢~”他手忙脚乱的去解柴禾,可是绳子扎得太紧。一时半会,却解不开。两个当兵的等 了一下,意识到等这个笨蛋解下柴禾后,可能那边沙利青都办完事了。不由又气又怒,其中一个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快滚~” 老李爬起来,玩命鞠了两躬,挑起柴担就跑。城门洞里,女孩的哭号和她老父亲的哀求都已经断断续续,只有沙利青的喘息像野兽一样,充满残酷之意。老李偷偷看了一眼,女孩的脸被掀起的裙子挡住了,他能看见的,只有女孩两条惨白的、沾了血污和泥土的腿,好像已经没有了知觉似的摊在地上。 李大喜闭了一下眼睛。这样很好。他暗暗要紧牙关,想,这样我进城才有意义。 立阳城城分四块,东城的财主,西城的穷户,南城的买卖,北城的军营。老李进了城,挑着柴担先向南再向东,很快便来到东城的富贵坡。 东城的风水故老相传,那是最好的,所谓“一坡聚财气,三星点荣华”。昔日这里一面山坡上,三口清井,立阳城里有钱有势的人家,尽都在此置房。各处宅院,全都是碧瓦红墙,宽敞明亮。后来时局混乱,金兵进攻中原。财主们消息灵通,很多人就在靖康之变时,都随着高宗皇帝过了黄河。 房子带不走,就一拨一拨的便宜了外人。开始是跳墙进去的小偷,后来是撞门进去的金人,然后是半偷半捡的穷苦人,最后才是占用房舍的金人官吏。金人马背上得天下,粗俗浅薄,哪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往往为了方便马匹出入,往往便将巧匠描绘的照壁打碎,又将白玉铺就的门阶垫平。 昔日奢华整洁的东城,如今已是马溲人矢,气味熏天。更有三成以上无主的房子,彻底破败成了废墟瓦砾。老李在断壁颓垣之间,隐藏形迹,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找了间空空荡荡的破屋藏身。 那破屋周围院墙都倒了,房子没顶,东墙上一个大窗口,西墙上两个小圆窗,南墙裂了一条大口子,北墙塌了半边,远远看去,似乎整个屋子内部都一览无遗;但实际上,在这个屋子里,有一块地方,是人在外面无论从东南西任人一角度,都不见的死角。 老李便在这个死角里坐下来。先把其中一担柴放到身后,倚着坐好。另一担则在身前打开,从几十根粗细不一的柴枝里,先挑出一根杯口粗细的木棍来。那是一根长满节瘤的木棍,长不过五尺,像一株夭折的小树,底部根须宛然,还沾着黄泥。老李倒持木棍,在地上敲了几下,黄泥碎裂,露出木棍上的刀痕,老李抓着树根一拧,树根就像塞子一样,被拔了下来。 中空的木棍里,窸窸窣窣的滑几枚大小不一的精铁箭头。 老李从中拣出一枚带勾齿的狼牙箭箭头,将其他的箭头又封好。然后他又从柴枝里挑出一根弯曲如蛇的鸡蛋粗细的木棍来。木棍上滚满泥巴、牛粪,老李就用这枚狼牙箭箭头,一点一点的刮着这根木棍。 泥土、树皮、麻绳、浆糊簌簌落下。老李给给它糊上伪装,用了三天,现在要把它刮干净,却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宝弓“长河落日”重新现出真容:柘木为干,犀角为衬,鹿筋贴背,雨胶粘合,明丝缠手,朱漆涂臂,弓长四尺七寸,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出莹莹光芒。 老李解开腰带,在布带之中,抽出牛筋混蚕丝的弓弦。他一脚踏住弓足,用力将长弓扳弯,右手飞快的将弓上弦。长河落日屈身而绷弦,足以将一支箭射出五百步的力量,登时充盈在新月形的空间里。 李大喜,立阳城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家住西街牌楼下面,老槐树底下第三家,家中有老母一人,发妻一人,稚子二人。可惜这些资料,都只到十五年前有效。绍兴二年,金人南下,立阳城沦陷。金人屠戮一番之后,继续进军。李大喜妻儿老母,尽在这一场大难中遇害。 后来岳飞北上,收复立阳城,李大喜就投了军。他有一个长处,以前自己都不知道,就是双目最能看远。两百步的蚊虫,五百步的铜钱,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看得到的。他被编入弓箭营,由军中第一神射‘小流星’花明亲自授艺,迅速学会了射箭,在一次次的战斗中,磨练 得越射越准。岳飞死前,他已是弓箭营第七队的队长。 如今他回来了。岳飞已死,岳家军已散,立阳城已彻底落入敌手。一切都比十四年前要来得更糟,也许唯一的利好就是,李大喜终于不是一个只会抡锹把子的庄稼汉,一弓在手,他的目的,是要把这满城的金狗射杀~ 他在柴担里挑出那些作为箭枝的备料,用箭头刮去树皮,刮成白枝之后,笨拙的在那上面刻下三个小字。 他不识字,连“李”、“大”、“喜”这三个字都不会写。可是这三个字,这些年来,他日日夜夜的念叨,照着画得太多了。 箭头被他的手指捏得温热。尖儿上也磨得发亮,像镶上了一层银边。 “莫、须、有~” 李大喜咬紧牙关,嘴里满是一种冷冰冰的铁腥味。就是这三个字杀死了岳飞,解散了岳家军,毁去了他所有的希望。 三更,立阳县里一片死寂。宵禁的长街空空荡荡,夜雾遮月,映出一片青惨惨的颜色。 城北的县衙像一只未眠的猛兽,瞪着门口的两盏气死风灯,沉沉蹲踞。“咣当”一声,朱漆大门忽然打开,三个人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后边又跟着四个人,抬着一口箱子。 借着他们手中的“衙”字的灯笼看去,当先一人身材魁伟,青面黄须,正是金将沙利青;其后左侧一人,身高不过五尺,勾首塌胸,是个汉人,乃是衙中的师爷,“金牙”林曲文。林曲文的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照清中间那大胖子的脚下之路。 三人出了门,往道旁稍稍一让,后面那四个抬箱子的,已走到了街上。 那大胖子名唤粘尔罕,身高九尺,膀阔三停,时任立阳县知县。金人开化未久,占了河北江山,一时不及另立新制,因此官职多数全照大宋旧例。粘尔罕本是马上勇将,偏被调来当这父母官,在任数载,所有政务弄个一塌糊涂,只有贪污一技,却练得炉火纯青。 那四人抬的雕花木箱,装的便是他一个月的搜刮所得的皮毛药材,金银珠宝。正要趁着宵禁,无人知晓,送到他的家里去。 可他们刚一出来,衙门左侧的石狮子阴影里,便忽然有人翻身坐起,向前一扑,已然跪在粘尔罕的脚下,叫道:“大人~大人你把熊皮的钱给了我吧~”粘尔罕吃了一惊,往后一退,那一边林曲文已把灯笼移来。 只见粘尔罕脚下跪着一条彪形大汉,虽是衣衫褴褛,却端的是虎背熊腰。林曲文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大汉顿首道:“回大人,小人乃是城西的猎户王二虎,前几日在山上捕杀打了一只黑熊,剥下熊皮,本待卖个好价钱为老娘看病„„” 原来他得着那熊皮,满指望卖个十两八两的银子,为老娘看病抓药。哪知拿到集上才一摆开,便给巡逻的金兵强征去了,送给了粘尔罕。王二虎又怕又不急,忍了两天,终于决心来衙门要钱。只是他一介草民,又是汉人,哪里进得去,因此便不顾宵禁之令,死守在外边,指望能见着粘尔罕本人,跟大老爷讲讲道理。 现在,果然见着了。 粘尔罕道:“滚~” 王二虎吃他一喝,雄赳赳的一条汉子登时又矮了半截,讷讷道:“大„„大人„„” 一旁沙利青已经一脚踢来,喝道:“滚~” “啪”的一声,这一脚正踢在他的下巴上。王二虎往后一仰,摔出三四步去,口中鲜血淋漓,牙齿都断了两颗,爬起身来,哭道:“大人„„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我娘快病死啦„„” 他含含糊糊的说话,说得是什么,其实除了他自己,几乎没有人能听清。 不过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倒都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 “嗖——噔~” 沙利青身子突然打横踉跄了两步,然后才又站住。他高大的身体,原本魁梧如同半截铁塔,不可撼动,可是这时却如得了疟疾一般,簌簌发抖。 “沙„„”林曲文叫道,“沙大人„„” 只见沙利青粗如车轴的脖子上,打横贯穿一支白色翎箭。 绛色的血,滴滴答答的从狼牙箭头上点落。沙利青哆哆嗦嗦,一把抓住箭羽,用力一拉,拔出三寸,对穿对过的狼牙箭头,于是重又卡在了伤口的皮肉上。 一股一股的血泉,从箭枝挤住的伤口里“嗞嗞”呲出来。 沙利青身子一挺,轰然倒下。 粘尔罕、林曲文、王二虎,四个抬箱子兵丁,都是大吃一惊~ “噔~” 黑暗里突又传来一声弓弦弹动,几乎就在弦响同时,一道白光划破夜色,又一支长箭已出现在粘尔罕的身前。 “大人小心~”师爷林曲文虽是个文职,却有个绰号,叫做“铁蛇”。一手北派擒拿的功夫出神入化,此时不及多想,把腕一翻,便已拿住了箭杆。 可是这箭去势好猛~落在林曲文的手中兀自不停,向前一冲,林曲文只觉手中像握了块火碳一般,又热又疼。他身子给带得一歪,箭已在他手中又滑出两尺许远,“噗”的一声箭翎切在他虎口上。 那箭翎是羽毛制成,膨大好抓,林曲文大喝一声,沈腰拧步猛地往回一夺,总算稳住了箭枝。抬起手来看时,一支长箭好似血洗一般,粘满他掌心的皮肉。借着左手灯笼光芒一看,隐约可见白木的箭杆上刻着四个小字:莫须有。 ——莫须有, ——也许有, 林曲文一愕,这三个字他很熟,只是一时竟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了。可这时候哪容他愣神,耳边似乎又有弓弦一响,他胸口忽的凉飕飕的一痛,已给一箭贯穿。 箭,穿透他的身体,射在他身后的石阶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林曲文几乎难以置信,艰难回头,还想要看看那支要了自己命的箭,却已被粘尔罕一把抓住后脖领子,一把抓住腰带,举了起来。 林曲文回不了头,便愣愣地看着箭来的方向。远处黑洞洞的,那可怕的箭手,不知藏身何方。 他吐了一口血,垂头而死。 粘尔罕举着林曲文的尸体,迅速往县衙大门退去。 林曲文刚才扔下的灯笼,此时呼呼地烧了起来。抬箱子的几个人扔下箱子,四散奔逃。王二虎看傻了,瘫坐在沙利青的尸首旁,裤裆湿冷,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粘尔罕已经退到了大门前,不及叫门,便只用脚后跟狠踢大门。 “咣咣咣~” 粘尔罕大吼:“开门~” “噔~” 一箭射穿了林曲文的身子,箭头蹿出,在粘尔罕的腰侧狠狠划过,撕开他的袍服,刮开他的皮肉。粘尔罕冷汗淋漓,在林曲文的遮挡下,着了魔似的地寻着着冷箭射来的方位。 他的心跳加速,眼前发花,左耳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这样狠辣的箭术,他似曾相识。当初郾城大战,他就曾被这样狠辣的箭,带着尖锐的风声擦面而过,失去了左耳。 “嗖~” ——那是来自地狱的狂风,可以一“吹”,就吹走人命的狂风~ “来了来了~”门里门房叫道,“来了~” “噗~” 一箭射穿林曲文的脖子,箭头狠狠钉穿了粘尔罕举在他颈后的那只手。 “岳飞~”粘尔罕疼得手一松,“岳飞~” 是的。他已经认出来了,这是属于岳飞的箭法,是岳家军的破竹穿云箭法~可是岳飞已经死了六年了,岳家军早已不复存在。这黑暗中一支一支飞来的,宛如催命一般的冷箭,到底从何而来, 林曲文的尸体“咕咚”坠地。 县衙的大门终于打开。 粘尔罕的尸体,像一堵墙一样,重重的拍进门去。他的额角插入一支羽箭,他的双眼圆睁,兀自满是不信、怀疑„„以及发疯一般的恐惧。 门房吓得发出一声惨叫。随着他这一声叫喊,外面街上的王二虎也终于回过来,发出一声绝不逊于任何人的怪叫,连滚带爬的跑了。 二 神像•鬼甲 进了十一月,下了两场雪,天气冷得冻掉人下巴。立阳城里金人如惊弓之鸟,四处搜捕李大喜,稍有嫌疑,便非捕即杀。百姓们人心惶惶,恨不能个个躲在家中,空街衰草,断壁鸦啼,一座孤城,几乎不见半点人气,其萧瑟破败,竟类鬼蜮。 李大喜从东城的破屋中爬出来。瑟缩着将身上的单袄破布裹得紧些,慢慢的沿街走着,去找吃食。他蓬头垢面,饿得头重脚轻。走在街上,撞见两回官兵,都忘了躲避。所幸那些如临大敌的金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想到,眼前这半死不活的乞丐一般的汉子,便是在三个月内,连杀他们二十一人的神箭手。 自从那一夜箭杀粘尔罕、沙利青以来,已过了三个月。李大喜以东城那破屋为据点,昼伏夜出,不时出去杀人。有时是射杀恶名昭著的金将、汉奸,有时就只是射杀临时碰上了的落单金人。他的“莫须有”箭,几乎从不落空,早就成了立阳城里的一个传说。 不过,现在,这个传说,也该结束了。 当初他进城,还是盛夏,为了不露破绽,只穿了一件单衣。天冷之后,虽也在左近的废墟中,捡了一些破布烂衫,胡乱裹在身上,可是毕竟不是正经棉衣,不免走风漏气。天气实在太冷,现在往往他活动一天,手指头还是僵的。 而射箭是一项极精密的手艺,手指不灵活,是没办法射得准的。 不过那还不是他即将被迫收手的,最主要的原因。 最主要的是,他带进城来四十三颗箭头,已经快用完了。还有三颗,也许只够一次出动。金人严格控制民间持有武器,他进城以后,箭枝的木杆还可以再捡,可想得到箭头,就已经是痴心妄想。他又不敢在每次杀人后,现身去回收箭头,因此那些铁件儿,就成了射出去一个,少一个的宝贝。 他尽量节省,从不放空,用到今天,终于是要用完了。 ——然后呢, 老李嘿嘿的笑起来,他没打算活着出城。反正岳飞已经死了六年了。他等了两个三年,每天苦练箭术,等待岳家军重新组建,等待朝廷光复中原„„可是等不到~ 所以呢,这次自己好不容易重回战场,就索性死在这里吧~ 兵荒马乱,人人不得温饱。多少人家里没米下锅,路边的垃圾里,哪还会有浪费的粮食,老李好不容易在一片污冰里抠出一个芋头根儿,啃了两下啃不动,便整个的塞进嘴里含着。 他踽踽向南,开始时,寒风吹得他浑身冰冷,走着走着,筋肉活动开,身子就暖和了。可是再走下去,肚里没食,那点热乎气到底是无源之水,不知不觉就被冷风刮没了。手脚渐渐没了知觉,老李头晕脑胀,一抬头看见眼前已是城南关帝庙,连忙转了进去避风。 这关帝庙他小时候常来玩耍。那时关羽金身金甲,香火鼎盛,何等威风。如今城破国亡,汉人的武圣,自然也难逃劫数。一座庙宇早给捣毁,断壁颓垣,蛛网荒草。神台之上,周仓关平的神像早已不见踪影,剩下一座关羽的坐像,也是斑驳陈旧,磕碰得帽裂臂折。瞧那痕迹,似乎是多次给人推倒,又多次给人立起来的。 老李看着关羽神像,突然间愤怒起来。 汉寿亭侯面如重枣,美髯垂胸,掌中青龙偃月刀,胯下赤兔千里马,人尽皆知。可是现在神台上的这尊坐像,面上红漆却已剥落,眼鼻五官,竟全是重新画在白泥之上的;塑像的长须已断,只留下短髭;一旁捧刀侍立的周仓已经不见,便只在神像的臂弯里,插了一根雪白的、一端削尖了的长棍。 ——白面、短须、亮银枪~ ——这不是关羽,而是岳飞~ ——原来是立阳城的百姓,借着拜关羽的机会,在拜岳飞~ 老李登时只觉火撞顶梁。 ——岳飞~岳飞~ ——他平生最恨的人,就是岳飞~ “腾”的一声,老李跳上了供桌。岳飞的神像严肃的看着他,看得他越发气愤。 “岳飞~”老李低吼道,“你这王八蛋~” 他两眼血红,飞脚将供桌上的香炉、供碗都踢飞:“你有什么脸在这里吃供,四万弟兄跪着拦你,都拦不住,十万百姓哭着留你,都留不住。十二道金牌就能让你乖乖的去死了,那么多和你出生入死的弟兄、把你当救星的百姓,在你眼里,就不如皇帝的一个屁~” 老李的拳头捏得嘎巴嘎巴的响:“为了一个忠君爱国的名声,你把我们都卖了~张将军、小岳将军、岳家军、大宋朝的百姓„„你把我们都卖了~你落了一个好名声,我们呢,我们亡国了呀~我们成了没人要的狗了呀~” 他猛地一低头,用肩膀扛住了岳飞的神像。 “你不配让我们拜~” 他猛地发力——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轰”的一声,那神像被他顶得向后一仰,重重摔下神台。老李直起腰来,哈哈大笑,脚下一软,也摔了下来。 他伏在地上,止住了笑声,绷紧了身体,摔得又胀又疼的手指慢慢收拢,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刨出道道沟痕。他喘息着坐起身,在这个角度上,他一下子发现了神台下的奇怪的一样东西。 老李愣了一下,爬到供桌底下去看。神台下供着另外一个小小的神位,只不过这个神位没有塑像,没有灵牌,而是斜立着三枝黑红色的箭。而三枝箭的前边,又有一只大海碗,碗里边插着一支断香。 老李抓起那三支箭。箭身上的黑红色,是已经干了的金人的血。血痂下隐约可见的花纹,是三个歪歪扭扭的字:“莫”、“须”、“有”。 ——是他的箭, 老李的血,“呼”的一下,全涌到了头上。他转头再去看那插香的海碗,碗里黑乎乎的,又奇妙的泛着点点亮光。那支断香„„它并不是插在香灰„„或是细沙里„„而是插在„„几十枚各式各样的箭头上~ 老李把左手覆在碗口上,慢慢握紧,一枚枚箭头,在他的手里支楞起来。箭尖、锋牙,轻轻咬着他的手指,咬着他掌心。他仿佛看见了立阳城的老百姓们,如何在金人的狂怒之中,小心翼翼的偷来自己的凶器,在这破庙中,立下这么一个神位。然后,又冒着杀身灭门的危险, 收集箭头,供奉于此。 ——他做了什么, ——他只不过是杀了几个金人而已~ 老李狠狠抓起一把箭头。血从他的拳缝中汩汩流下。岳元帅,你看看~睁开你的眼睛,你好好看看~这就是我们的百姓,给他们一点希望,他们就把我们当神来拜。可是我们,却让他们的等待,一直落空~ 立阳县里下起第三场大雪的那一天,十字街菜市口,来了一个奇怪的人。 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衣裳,连头上的帽子,身后的斗蓬,脚上的靴子都是火炭样的红色儿,在雪地上分外的扎眼。他长得白白净净,一双大豹子眼,眼睫毛老长,一眨一眨地透着机灵可爱。他鼻子尖冻得通红,一张小嘴时时在笑,呵呵地呼出团团白气,简直像个冰雕的善财童子。 他空着两手,带了一个仆从。那仆从身材高大,背了木杠、柴禾、麻绳、铁锹、铁锅之类的杂碎儿。来到菜市口后,那红衣少年在十字街的中心指了一指,那仆从便把东西都卸下。架锅煮雪,用开水化开冻土,拿铁锹挖了个深坑。 然后,那红衣少年又指点着仆从,将根杠子绑成一个十字栽在坑中,填上土,再化些水浇了。不一刻,那十字木架,便冻得结结实实,如同生根了一般。 这时,那少年才突然出手,只一掌,便将那仆从打晕了,随后又用麻绳,将他绑在了木架之上。 立阳县虽然凋敝,但菜市口总算还有些买卖路人。这少年刨坑时,就已经引人注意,这时骤起伤人,不由都感意外,纷纷把眼望来。那红衣少年眼见众人关注,哈哈大笑,团团拱手,道:“好叫各位得知,在下哈勒该,是大金国虎贲亲王第十七子,有个汉人的外号,叫做哈哈儿。今奉圣上之命,来立阳县剿除那暗箭伤人的‘莫须有’杀手。借诸位之口,帮我传话给他:王二虎现在在我的手里,我会慢慢的折磨。他要是看不过眼,就尽快来救吧~” 一众汉人听说他的身份,哪里还敢围观,“哄”的一声便散了。那哈哈儿哈哈大笑,便在火堆旁坐下,一边添柴烤火,一边等着那“莫须有”的到来。 有金兵闻讯赶来,哈哈儿却嫌他们碍事。亮明身份,便将他们打发走了。 那给自己挖坑下套的仆从,正是当日“莫须有”神箭初现立阳城时的见证者王二虎。他为讨熊皮,莫名卷入那一场刺杀,亲眼看着几个金人及汉奸中箭惨死,当时就吓得尿了裤子。其后一两个月,生怕再惹上什么祸事,甚至得连门都不太敢出。 他的娘终究是病死了,草草发落之后,王二虎的一颗心,便全在他的老婆、儿子身上。眼看家中实在没有下锅的米了,这才乍着胆子出来给人打零工。昨日哈哈儿找上他,说花三钱银子,要让他帮忙挖坑立架。王二虎只道是个好赚的买卖,岂料临了,原来被吊上去的,乃是自己。 朔风横吹,王二虎渐渐醒来,头脑之中反应不过来,对哈哈儿叫道:“东„„东家„„” 哈哈儿回头笑道:“你醒啦~”来到王二虎的身边,左手抓住王二虎右手食指,右手从腰间掏出一把六寸长的小铲刀,往王二虎的指尖一刺一挑,血光溅处,“啪”的一声,已挑下他的一片指甲。 十指连心 ,王二虎猝不及防之下,已疼得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没命的惨叫。哈哈儿用铲刀挑着那一片血肉模糊的指甲,往腰间一个锦囊里一倒,小心收好,笑道:“对了,叫得再大声点。” 他笑起来,仍然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王二虎叫道:“为„„为什么,” 哈哈儿笑道:“因为我要用你做饵,来抓那个‘莫须有’的箭手啊。” 他把铲刀在王二虎身上蹭了蹭,插回腰间,笑道:“到今天为止,‘莫须有’杀了我们二十九个人。其中二十六个,都是纯粹的暗杀。只有第一次,杀粘尔罕时,显得特殊。那时现场还有你吧,他杀粘尔罕,是为了杀人,还是为了救你,” 王二虎没口子的叫道:“我不认识他~” 哈哈儿天真的笑了笑,道,“反正钓鱼需要饵食,把那个汉人挂在这里都一样。万一他就是喜欢你呢,是吧,” 忽听一阵哭喊声远远传来,一个妇人拖着个孩子,正拼命赶到。原来正是王二虎的老婆刘氏及他儿子胖牛儿,得了旁人的报信。王二虎一见,吓得魂飞魄散,叫道:“快走~快走~” 却已晚了。哈哈儿笑道:“这是你的家人,”待到那母子来到近前,忽然抽出小铲刀,闪电般连刺两下,分别没入那两人的心窝。 那母子二人哼也不哼一声,已即倒毙。王二虎只觉五雷轰顶一般,眼前一黑,又再昏倒。 等到他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四下里白雪皑皑,反映出一片雾蒙蒙的白光。哈哈儿刚好又再他身边忙活。王二虎一睁眼,正好看见他用小铲刀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指甲揭下来。 只是他的手脚已经冻得失去知觉,这时眼睁睁的看着那片莹白的指甲脱离指尖,拉出条条血丝„„却是不觉得疼的。 他的右手,五根指头,已经掀下四片指甲。血红艳艳的冻成了冰,将他的手指冻在了木杠上。 在他的正前方,刘氏和胖牛儿的尸体,已被薄雪覆盖。可是刘氏伸出的右手上,点点殷红,似乎也被掀掉了指甲。 王二虎哽咽道:“你„„你连她们„„她们都不放过„„” 哈哈儿笑道:“你还能用来钓鱼,她们却是只有指甲,才有点用的。” 王二虎流泪道:“岳爷爷„„岳爷爷一定不会饶了你„„” 哈哈儿赞许道:“这句话相当不错。那‘莫须有’真来了的话,你应该再大声的说一遍。” ——就在这时,“莫须有”来了~ “噔”的一声轻响,一条黑光自东街街角直射而出~在这片银白的雪地上,这黑线快得恍似虚影儿一般,拉出丈许长的虚像。哈哈儿张口结舌,似乎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给这黑线射中。 “啪”的一声,黑线正中哈哈儿胸口。立时变短了、变实,变成一支黑色箭头的羽箭。白木的的箭杆上,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莫、须、有。 王二虎叫道:“岳爷爷到了~” 可是这一箭虽中哈哈儿的胸口,哈哈儿的身子却只是一晃,那箭在他身上一停,便掉了下来。哈哈儿伸手一抄,接住了,拿在眼前看了一看,冷笑道:“莫须有,嘿嘿,莫须有。”指上用力,将箭折成两段,信手抛在地上,道,“那就是不需要有了~” 王二虎曾在县衙前亲眼见到这“莫须有”之箭,将人射穿的威力,这时忽见哈哈儿竟能接箭,折箭,不由惊得呆了。 “哧哧”连声。街角上又发两箭。两箭快若奔雷闪电,一中腹、一中腿,全都钉在哈哈儿身上。哈哈儿给这两箭的力道撞得退了一步,挺腰一站,那两只箭便掉了下来。 哈哈儿将箭拾起,箭簇上干干净净,根本滴血全无。哈哈儿笑道:“岳爷爷,你在给我挠痒痒么,”甩手将两箭抛开,狂笑道:“你出来吧,你这些木枝残铁,伤不了少爷我分毫~”说着话,把斗蓬一扯,扔在一旁,反手抓住自己的衣襟,两下一分,“呲啦”一声,将自己的上衣撕成两爿,露出内里的一件衣服来。 那衣服象是件鱼鳞细甲,一片片银白的薄片层层叠叠的串起来,包住了哈哈儿的全身。微风拂过,那些银片似乎甚轻,给吹得如同海浪拂过沙滩,发出清脆悦耳的“哗哗沙沙”之声。 哈哈儿在胸前一拍,“哗啦”一声,笑道:“这件软甲,名叫‘千人甲’。乃是我精选几千人、 上万片的指甲炼制而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你想射死我,做梦去吧~” 街角寂然无声。王二虎又气又急,忽然眼前一花,哈哈儿已来到他的身边,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扳向“莫须有”箭射来的方向,叫道:“岳爷爷,你是救国救民的大英雄,这个人,我已经揭掉他右手四个指甲,连伤带冻,他是已经残废定了。可是他这半条命,你救是不救,” 王二虎拼尽全力,叫道:“岳爷爷,杀了她,杀了他~” 哈哈儿嘎嘎大笑,模仿王二虎的语气,叫道:“岳爷爷,杀了‘我’,杀了‘我’~” 忽然把脸一沉,道:“行了,别再装了~你可不是什么岳爷爷。岳飞那蠢蛋早就死了,死在秦桧手里,死在你们的皇帝手里。罪名便是‘莫须有’这三个字。你用这三个字杀我金人,是因为你替岳飞不值,想替他出一口气罢了。” 街角那边,静静的。 可是哈哈儿却已经感受到了,那个人的动摇。 “立阳县的汉奴,都把你当成岳飞再世,把你吹得神乎其神。私下里,日盼夜盼,就等着你一箭定乾坤,光复中原、光复立阳。可是,呸,别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见不得光的杀手,便是你真是岳飞转世又怎么样,真岳飞都是个没用的废物,你这转世的,又有能掀起什么风浪,你的皇帝都服输啦,你的同僚都孬种啦,你的百姓早就认命啦~你一个人,能杀我们二十人又怎样,能杀我们二百人又怎样,我们大金铁骑万千,你这寸铁箭头,射得完,拦得住,” 街角仍是全无动静。哈哈儿大笑道:“呸,真没劲,缩头乌龟。”适逢一阵寒风吹过,不由打个冷战。原来是方才过于激动,出汗太多,虽有宝甲护身,竟也微微冷了。哈哈儿慢步走到方才甩下的斗蓬旁,弯腰拾起,道:“你救不了大宋,但是你可以救眼前这个人。只要你出来投降,我向你许诺,不杀他,不杀你。” 他把斗篷往身后一兜,道:“不然,你就看着他死吧。到了明天,全立阳县的人就都知道了:他们的‘岳爷爷’,救不了他们,他们的岳爷爷,是个胆小鬼。” “嗖”的一声,又一箭自林中射来。 哈哈儿早提防这一手,手上系着斗篷的袢带,暗暗运劲于胸,“啪”的一声,又若无其事的接了这一箭。 哪知这一箭,正中方才第一箭射中之处。那宝甲虽然无伤,但劲力渗透,到底将胸口震得一痛。哈哈儿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不去硬扛,借势向后一退,想要化解那箭上的巨力。 可是他这样一分神,手上的动作自然就停了。袢带没有系好,斗篷整个往下垂去。他向后一退,两脚正踏在斗蓬边缘上,脚下一绊,“扑通”一声,已摔了个四脚朝天。 灰蒙蒙的天空,甩起来雪花纷纷落下,哈哈儿躺在地上大笑道:“好,好~这才有意思~”斗蓬一甩,甩在一边,两脚向上一打,便要使一招“鲤鱼打挺”,跳起身来。 可是突然之间,远处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弓弦颤动。几乎就在同时,他只觉胯下一痛,一道彻骨的寒气已由他那宝甲无法缝合的裆部直刺而入,钻谷门,破丹田,裂五脏,直贯咽喉。 他张口欲呼,可是这道寒气却在他的嘴里,化作了热烘烘的鲜血。 哈哈儿高举的两腿沉沉的砸了下来。鞋底带起的两片雪花落了下,飘进他大张开的嘴里,落在那沾满热血的箭簇上。 一闪,化了。 三、弓箭?风雷 春天渐渐临近,天气渐渐暖和。老李进城以来,手上的金人人命,已经攒到五十一条。关帝庙里不断上供的箭头,足够他用。则如此一来,他每天要考虑的东西,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 ——只是找吃的,和杀人而已。 他身上的衣衫,早已破成碎布。他的头发胡须,早已长成一窝乱草。从在关帝庙推倒岳飞神像之后,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开口说话。有时在外面与人迎头撞上,他不知闪躲,不知避让,不知反应,只会直呆呆的看着人,看到对方掩鼻逃走。 现在的他,简直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却是射箭的最好状态。 在他的破屋之中,只有那张“长河落日”宝弓,干净如新,被他保养得几近一尘不染。有时旭日初升,阳光穿过破窗落在弓背上,一条漆线亮如火蛇,直似要破空飞走一般。 老李越木,宝弓就越亮。好像他的所有的精气,全都转移到了那张弓里。晚上出去杀人时,他甚至可以一眼看过,瞄也不瞄,抬手就射。可是箭箭皆中,直如神迹。 立阳县的金人被他吓破了胆,天色一黑,没事的打死也不敢出门。县城之中,对汉人的欺压,也几乎不见了。 惊蛰日。老李今晚的目标,是立阳县新上任的知县赤穆尔。 午后的时光,老李缩在墙角打盹。每天的这个时候,阳光穿透屋顶的破洞,刚好可以落在他的身上。他中午时偷了一把金人喂马的黑豆,又捕到一只麻雀,全都吃了。这时腹饱身暖,正是几天来,难得的满足。 他一动不动,宛如一截枯木。没有鼾声,绝不会翻身,安静得像是并不存在于安身之处。 可是突然间,他醒了。一种只属于弓箭手的,纤细微妙的触觉,一下子惊动了他。他一骨碌身坐起,来到破屋屋角,从砖缝扭曲的空隙中望出去,富贵坡上,正慢慢走来一队骑兵,全都是铁盔铁甲,将人、马,全都罩住了。 ——如同一座座移动的黑色铁塔,那居然是金人的重甲骑兵,“铁浮屠”。 富贵坡上住满金人官吏。骑兵往来,分属寻常。可是铁浮屠这样的战场杀神,却从未出现过。老李眼角微跳,郾城大战时,铁浮屠所过之处,血肉成泥的惨状,又在他眼前浮现出来。 这一队铁浮屠,却并不像是来打仗的。他们来到富贵坡上,稍一逡巡,便聚拢在一栋废宅前。十几个骑兵,各自从鞍桥摘下一条钢链飞爪,甩得几甩,都搭到了废宅的柱上、梁上,然后一声唿哨,铁甲马同时用力,马蹄蹬踏,泥土翻花,飞爪铁链绷得笔直。忽然间“哗喇喇”一声巨响,已将那废宅,框架拖垮,彻底拉塌。 老李在破屋中吃了一惊。不觉往后一退,已是心头一沉。再弯腰去看,果然那一队铁浮屠就已经到了下一栋废宅处,又依样画葫芦,飞爪勾搭,铁马拉扯,三下五除二弄塌了它。 “轰隆、轰隆”声不绝于耳。老李直起腰来,心中一阵愤怒:这些金人,竟是专门来富贵坡上拆房子的。 拆了这所破屋,他的藏身之处就被毁了。躲到别的地方,总不如富贵坡的灯下黑安全。老李一伸手,已抓起了“长河落日”,另一手在腰后一抽,已拔出一支‘莫须有’的翎箭。认扣搭弦,两臂一张,“轧”的一声轻响,已将宝弓张开。 他的箭头在十几名骑兵中间游移。铁浮屠重甲全盔,就连眼睛上,都有铁枝保护。老李的箭势虽强,可是要贯穿铁甲,不由也没有信心。 ——在岳家军里,对付铁浮屠本来就是藤牌兵、麻札刀的事。 老李如磐石一般的张弓瞄准,良久,终于无声无息的收了弓箭。毕竟是光天化日,一箭射出,不免暴露自己的行藏。真给铁浮屠盯上,只怕再也休想逃脱。 他不怕死,可是他还有弓、有箭,明明可以杀死更多金人的。 老李叹了口气,卸开“长河落日”,用破布包好;拔下羽箭箭头,全灌入一个盛水的竹筒。然后将竹筒挂在腰间,夹着宝弓正要离开破屋,突然间,脑中恍如闪电划过,蓦地发现了这件事的不寻常之处~ ——为什么铁浮屠会来富贵坡拆房子, ——为什么是铁浮屠来拆房子, 老李激灵灵打个冷颤。以上两个问题,全都指向一个,那便是:金人已经知道了他藏身于此。因此才派不怕他冷箭的铁浮屠,来拆房毁屋逼他现身。 ——可是为什么金人会知道他在这里的, ——他若是不反击,而只是遁走,金人又能拿他怎么样, 老李许久不曾开动的脑子,艰难的运转起来。长久以来,他一直靠本能猎杀金人,可是今天,当他成为猎物的时候,他必须要有更全面的思考、应对才行。 ——他为什么会从“猎人”,变成“猎物”, 老李猛地瞪大眼睛,一个他不愿相信的答案清清楚楚的浮现在他心头:要让“猎人”变成“猎物”„„除非,是更可怕的“猎人”来了。 ——在金人那边,有一个高手。他不知用什么手法,推断出了老李的位置;并且能够确保,识破老李的伪装,击杀老李于一瞬~ 老李猛地扑回断壁之下,从墙壁裂开的缝隙中,望向危机四伏的外面。 铁浮屠还在拆房子,烟尘滚滚,惊天动地。可是在老李的眼里、耳里,他们早已被抛诸十万八千里开外。 阳光渐渐黯淡,天空聚集乌云。早春清冽的风,凉嗖嗖的吹过富贵坡。野草发芽,远远的,一片茸茸绿意。几只燕子飞来,被房倒屋塌的声势惊动,一飞,钻入云间。 而在这天地间,有一点杀意,若有若无的漂浮在远方。 老李仔细分辨,冷汗涔涔。他手忙脚乱的又把“长河落日”上好了弦,然后再将水筒里的箭头捞出。他先前把箭枝和箭翎都埋在墙角了,这时慌里慌张刨出来,一支一支的装好,一共组成了七支箭。 他的手,抖得厉害。造箭时,居然被箭尖划破两次。 ——那儿有一个高手。 ——那儿有一个比他更狠的神射高手。 那个人,是李大喜。 花明第一眼看见那刻着“莫须有”三个字的翎箭,就知道,在立阳城里大开杀戒的人,正是自己的得意弟子,李大喜。 那一瞬间,花明还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想:“岳家军里,果然还是我俩,最有始有终。” “小流星”花明,祖上是梁山好汉花荣。家传的一手神射箭法,在岳家军里,就连岳元帅,都输他三分。经他一手调教的岳家军弓箭营,神箭手比比皆是,在历次大战中,屡挫金兵,何其威风~ 可是这一回,花明却是受金帝委托,来立阳城,清理大宋叛党的。 他藏身于铁浮屠队列之外。在一个绝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静静等待机会。他裹在一件鼓鼓囊囊的灰色大氅里,连头带脸,全都蒙住,只在面罩上,挖出两个眼睛的窟窿。那大氅千针百纳,破得全然没了形状。以至于将他罩上之后,他整个人都像是一堆垃圾一样,与身边废墟瞬间就融为一体了。 可是这堆垃圾,却是绝顶危险的。如果需要的话,只需一瞬间,他就可以射杀在五百步内的任何目标。 他的手垂在腹前,一手持弓,一手扣弦拈箭。弓、箭,都在大氅之外,绝不会被大氅影响瞄准、发射。在这一点上,花明比老李做得更绝:老李还忍不住要让“长河落日”干净漂亮,而他,甚至连自己的家传宝弓“冰弦”,都可以做脏做旧,堂而皇之的暴露出来。 ——只留下那冰蚕丝织就的弓弦,还被他保养得纤尘不染,晶莹剔透。偶尔被阳光一晃,莹光一线,如针如刃,锋利得好像切下任何人的脑袋。 面罩之下,花明微微笑着,说:“李——大——喜。” 他开口说话,只动嘴唇,却绝不发声。这是他自己和自己说话的一种习惯,一个弓箭手要狠、要忍、要静。有时他会这样自言自语,如果他发现对手值得他全力以赴的话。 李大喜,这个人当然值得他认真对待。初进岳家军的时候,还是个毫不起眼的庄稼汉。岳元帅安排了对新兵的几项考察,李大喜不识字、没武艺、力气一般、跑得不快、反应又慢岁数也不小了,原本是要编入步兵营,练习枪法,到时候用血肉之躯去挡金人的铁骑的。 可是刚好当时花明的弓箭营缺人,于是就又加了一项考眼力的比赛。 结果李大喜就脱颖而出了。 就连花明也不得不说,李大喜真是个练射的奇材。这庄稼汉眼力好,手稳,心沉,被他教了几个月,就已经射得有模有样;再练一年,几乎就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了。花明常想,若是他不是这么多年被庄家活儿练僵了筋骨,拘束了眼界,而是像自己一样,从小得名师指点,也许他的成就,会比自己更高。 郾城大捷,花明射死了金将六人、金兵无数。李大喜则射死了金将一人,金兵十一人。花明缴获了一张新弓,虽不及他的“冰弦”,却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家伙。 他把它送给了李大喜。而岳元帅巡营时,则亲自为那弓起了名字,叫做“长河落日”。 “长——河——落——日。”花明无声的说,“你——也——很——寂——寞——吧。” 李大喜冷汗淋漓。他拼命的回想,当初在军营里,花将军教他的那些射箭技巧。 ——心要沉。 没错。 ——手要稳。 没错。 ——眼要快。 没错。 他在断墙后边,一双利眼,反复扫视着富贵坡上的一草一木。他熟悉这里了,这是他的优势。哪里可以藏人,哪里能够威胁到他,如果不是铁浮屠的破坏,他原本是一清二楚的。 三百步内,他可以肯定没有任何危险;四百步内,似乎有几个地方多了几个不该有的筐头、草垛:五百步内,有几个地方看不清楚。 老李口舌发干,努力眯眼去看,反而看得更加花了。 于是,心,也就更乱了。 这是他的老毛病:平时练习的时候,他可以从容不迫的发挥本领。一箭箭射出,准头甚至不输给花将军。可是真到打仗,他却差得多了。他要想射箭要诀,要小心敌人的攻击,他生怕自己的心不沉、手不稳、眼不快,结果越这样想,就真的越射得差。 花将军说,这是因为他练射太晚,半路出家,学什么都是夹生的,永远不能身心合一之故。 ——所以他可以毫不费力的射杀沙利青、粘尔罕、哈哈儿,却绝无可能战胜眼下这名劲敌。 老李猛地放下弓箭,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记耳光。 ——再这么想,就真的要输了。 他努力使自己振奋,让记忆跳回到花将军刚说过那番话的时候。那时他觉得自己永远都只能是个二流的弓箭手而已,日日沮丧。可是事实上呢,郾城大战的时候,他已经射死过金将了。 ——是什么让他发生了变化, ——是岳飞。 ——是岳飞那次在弓箭营的动员讲话,帮他战胜了心魔。 ——岳飞说:“战场上怎么才能射得准,一,要勤练花将军教你们的射术;二,要记着我的话:那些金人杀了你的爹娘,害了你的妻女,烧了你的房子~记着这句话,开弓、放箭,你 的箭,一定在金狗的脸上~” 老李狠狠的啐了一口,又把弓箭搭好。 他好像又看到了西街牌楼,老槐树下第三家,那一院子的尸首。 “岳飞。”他喃喃道,“你要是连这个都骗我,我就是死了也不放过你。” “岳——元——帅——死——了。”花明对李大喜说。 虽然明知道李大喜听不见,但难得再见到一个岳家军的人——也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他不由就想多说两句。 “我——很——寂——寞。” 过去,他银鞍白马,宝剑雕翎,是岳家军中的名将,岳元帅最得力的臂助。一弓一箭,万军辟易,霹雳弦惊,天下扬名。 可是现在,他已不是那意气风发的流星将军。他投靠金廷已有五年,不做官、不为将,单做那不见光、不露脸的杀手,走遍黄河两岸。 而他所杀的:名将、游侠、匪首、铮官„„无一例外,全是汉人。 ——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花明喃喃道,“岳——元——帅——死——了。” 他扣着弓箭,将视线转向富贵坡左首的一幢废宅。 他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刚才那里散发出来了杀气。而且,那个位置足可以控制整个富贵坡的局面。 李大喜的位置,他已经确定了。 ——在这场决斗中,先发现对方行踪的人,会赢。 忙着拆房的铁浮屠,大概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就会拆到那里。房子垮了之后,李大喜自然没办法藏身。到那时,不管他是想战还是想逃,只要他露头,花明都有把握,将之一箭穿心。 虽然从李大喜藏身的位置、临时的反应,以及对杀气的控制来看,他已经较之六年前岳家军解散之时,进步了太多。但是毫无疑问,这一场决斗,他毫无胜算。 “岳——元——帅——死——了。”花明慢慢的说,“你——也——死——吧。大——宋——朝——也——死——吧。他——们——才——会——后——悔。” 花明死水一般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丝涟漪。他闭了一下眼。岳元帅纵马高呼的身影、浴血奋战的身影、惨死风波亭的身影„„都一起交叠着浮现了出来。 他再睁开眼睛,一双灰蒙蒙的眼里,再也没有一丝活气。 “他——们——会——后——悔——害——死——岳——元——帅。” 一声春雷,从头顶的天穹上,翻翻滚滚的落下来。 几个雨点先行落下,砸在地上,激起一缕缕的灰烟。然后,天地间响起了“沙沙沙沙”的细响,一道道清冽的雨线,斜织天地。绍兴十八年的第一场春雨,绵绵而至,一瞬间就打湿了地皮、泡开了草芽,将铁浮屠的铁甲,洗得闪闪发亮。 骏马长嘶,骑兵们大声抱怨。可是军令难违,便只能冒着料峭春冷,水光四射的继续拆房。 隔着铁浮屠,两个箭手,继续占据着各自的位置。他们半张着弓,虚扣着箭,圆睁双眼,竖起耳朵,静静的等着对方按捺不住,露出破绽,暴露形迹。 铁浮屠渐渐逼近老李的藏身之处。 老李深吸了一口气,将弓拉到了七分。 花明深吸了一口气,将弓拉到了八分。 两个人,只有一个人,有一次开弓的机会。 就在这时,富贵坡下,忽的传来一阵喧哗。几匹快马冲来,马上的骑士手中擎枪,枪尖上纷纷挑着血淋淋的金人的头颅。 骑兵之后,又是一股汇聚上千人的杂色队伍。这些人里,有脱了金军军服的汉人官兵,有穿着粗布衣的普通百姓。他们拿着刀枪、锹镐、棍棒、石块,疯了似的涌上富贵坡,口中一起喊着—— “杀光金狗~” “归大宋~” 这支酝酿了几个月的起义队伍涌上富贵坡,原本打算突袭金人老窝,先声夺人。不料迎头看见十几骑黑乎乎的铁浮屠,不由都是一呆。脚步稍稍一慢,人群之中,已有一条大汉越众而出。 只见这人左手倒提一把铁叉,猛地冲前几步之后,奋力一掷~那铁叉登时化作一道乌光,飞跃两下的距离,如同流星赶月,正正叉在其中一个铁浮屠骑兵的头上。 这人的右手,五指只余其二。正是当日被哈哈儿折磨,冻伤致残的王二虎。 “杀光金狗,”王二虎长叫,“归大宋~” “镗~”的一声大响,那铁叉叉中金兵。虽未刺穿头盔,却势大力沉,直接将之撞昏。 那骑兵翻身落马,汉人义军一见,欢声雷动。怒吼声中,一起向前。人涌如潮,瞬间便将其余的铁浮屠淹没了。 人与马、人与人,狼奔豕突,瞬间便塞满了整个富贵坡。汉人人多,但多数未经训练。金人人少,但铁浮屠刀枪不入。人们聚成了几个人肉疙瘩,转来转去的乱打。富贵坡的每一寸土地,都溅上了血,留下了脚印、马蹄印。 一道白光,猛然划过富贵坡。它的轨迹很低,几乎就在人们的两腿中间穿过。它的起点是一幢破得连顶都没有了的空屋。而它的终点,则是一堆刚刚被人撞得一晃的垃圾。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的一箭~ 可是接下来的箭雨,每个人都看到了。 “噔~”“噔”“噔~” 那空屋中不断发出拨动弓弦的声音。一支支刻着“莫须有”字样的翎箭,从破屋的各个角落飞出,不绝射在铁浮屠骑兵的脸上。箭枝在铁面罩上撞得粉碎,却也像一只只铁榔头,将那些金人敲得晕头胀脑,一个个栽下马来。 “岳爷爷来了~岳爷爷来了~” 汉人齐声大叫,一鼓作气,将铁浮屠尽都掀翻。 “岳爷爷~岳爷爷~” 老李慢慢从破屋的阴影中走出。他褴褛憔悴,摇摇欲坠,令所有振奋的汉人微微失落。可是他把手里的“长河落日”猛地一举,那华美刚健的宝弓,登时将他们的欢呼又翻高的几倍。 “岳爷爷~岳爷爷~” 老李单手举弓,昂然挺立。他瞪视着眼前向他跪拜的人们,瞪视着初春的立阳城。雨水顺着他的乱发流下,流进他的眼眶,又流下他的面颊。 “岳爷爷~岳爷爷~” 花明倒在血泊之中,意识渐渐模糊。他看见岳元帅沙场点兵,三军肃穆。他看见他们一起跃马杀敌,北望河山。雨水顺着他的乱发流下,流进他的眼眶,又流下他的面颊。 (完) 二稿于201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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