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鬼狐源

聊斋鬼狐源 ? 《聊斋志异》研究? 文章编号:1002—3712(2005)02—0033—09 聊斋鬼狐源 王光福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聊斋文化研究中心山东淄博255100) 摘要: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说:"披萝带荔,三间氏感而为骚."本文联系屈 原的<九歌?山鬼》,宋玉的<高唐赋>,<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中禹娶涂 山氏之女事,唐无名氏《八朝穷怪录》中萧总故事等,了<聊斋志异>中的 涂山氏的血缘关系,山鬼,涂山氏原型对<聊斋志异>中既可 鬼狐形象与山鬼, 怕又可爱的鬼狐形象的影响,《聊斋志异>对"回望"这一艺术手法的继承与 对张爱玲作品的启发,自荐,自招这一入神相爱的艺术构思的源与流等,道出 了《聊斋志异》对楚骚文化的继承和赓续关系. 关键词:聊斋志异;山鬼;涂山氏;高唐赋;萧总;回望;自荐自招 中图分类号:I207.419文献标识码:A 二ooo年十二月三日深夜,我乘坐的旅游列车停在了湖南泪罗站.夜 黑得不能再黑,除了站台上的几盏灯火,看不到任何闪亮的东西.我走出车厢, 于站台上稍停片刻;心头不由滚过一行诗一"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 三间氏感而为骚".隔着千年的时光 女萝",随即碾过一行文——"披萝带荔, 万里的路途,泪罗的浪和淄河的水交汇在了一起.我眼前现出一团夜雾般的 迷离惝恍.两个月前,为备课重读{=楚辞》,凝滞近四年的那团夜雾,逐渐晴明 轻盈起来…… 山鬼,涂山氏的女儿们 清康熙十八年春天,{=聊斋志异》已经颇具规模.四十岁的蒲松龄审视自 己的半生血汗,心潮澎湃,写一篇<聊斋自志》,劈首即云:"披萝带荔,三间氏 收稿日期:2004-11-18 作者简介:王光福(1962一),男,山东淄博人,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 聊斋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33 感而为骚."谁都知道,这女萝与薜荔扎根在古楚国的山岩罅隙间,其芬芳氤 氲满三闾大夫屈原的<九歌?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垤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获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诗人余光中说:"蓝墨水的上游是泪罗江."整部<楚辞>就像浩浩汤汤的 泪罗江水,沾溉润泽了此后每一个舞文弄墨的中国人,从中任意提取一滴,都 能浸洇出一汪蓊郁蔚蓝的迷人景观.然则,淄河水的上游何以也"雷填填兮雨 冥冥","风飒飒兮木萧萧"?挽着蒲松龄的臂弯款款而来的不是别个而偏偏 是让人惧之怕之疼之爱之的山中之鬼? 屈原的"山鬼"到底为何方神圣?从清之顾成天到今之郭沫若,闻一多,马 茂元诸先生都认为即巫山神女.?陈子展先生更是灵眼烛幽,拈出杜甫<鬼牙 行》诗句"巫峡阴岑朔漠气,峰峦窈窕溪谷黑.杜鹃不来猿狄寒,山鬼幽忧雪霜 逼",说:"这不是把山鬼作为窈窕神女和巫山联系来说吗?"…(Nrt-,~)这就更 加证明"山鬼即巫山神女"之说的源远流长. 巫山神女最早见于宋玉之<高唐赋》: 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野,望朝云之馆.有气焉,须臾之间,变化无 穷.王问:"此是何气也?"玉对日:"昔先王游于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 人,自云:'我帝之季女,名日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闻王来游,愿 荐枕席.'王因幸之.去乃言:'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 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而视之,果如其言.故为立庙,名日朝云."【z) 明白了山鬼的身世——位未行(出嫁)而亡的少女,——也就体贴到了 34 《山鬼》中山鬼何以如此美貌:"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 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何以如此深情:"折芳馨兮遗所思","留灵修兮儋 忘归","采三秀兮于山问,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 闲","君思我兮然疑作";何以如此忧怨:"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 后来","岁既晏兮孰华予","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狄夜鸣.风飒飒兮木 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有了对山鬼的体贴人微,也就触摸到了<聊斋志异》 中那些女鬼的雪白肌肤与怦怦心跳. <聂小倩》述小倩之身世:"十八天殂,葬寺侧."述其美貌:"有一十七 八女子来,仿佛艳绝."述小倩之忧怨:"临别泣日:'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 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莲香》 写李氏之身世:"妾,李通判女,早天,瘗于墙外."写李氏之体态:"年仅十五 六,掸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往."写其深情:"已死春蚕,遗丝未 尽.与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连琐》篇记连琐之身世:"妾 陇西人,随父流寓.十七暴疾殂谢,今二十余年矣."记连琐之忧怨:"斋临旷 野,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这几句,仿佛就是"余处幽篁兮终 不见天"的亲切注脚;"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幽情苦绪何人见? 翠袖单寒月上时."这四句诗,仿佛就是"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狄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的孪生兄弟,面貌稍异而性情相通. 另据闻一多考证,"高唐神女与涂山氏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密 切".【'](n~-1o6)涂山氏是谁呢?屈原{=天问》云:"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 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涂山氏就是此涂山女.涂山女又是谁呢?{=吴 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 禹三十未娶,恐时之暮,失其.乃词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 有九尾白狐造于禹.禹日:"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者之证也."涂 山之歌日:"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 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因娶涂山. 原来涂山氏,涂山女就是涂山的那只九尾白狐.{=青凤》篇:"(狐)叟日:'闻君 祖纂{=涂山外传》,知之乎?'(耿)答:'知之.'叟日:'我涂山氏之苗裔也.唐 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涂山女佐禹 之功,粉饰多词,妙绪泉涌."这把{=聊斋志异》中狐的来历交代得清清楚楚. 《上仙》篇:"梁,四十以来女子也,致绥绥有狐意."《遵化署狐》:"署中故多 狐.最后一楼.绥绥者族而居之,以为家."这"绥绥"二字,固然用的是{=诗经? 卫风?有狐》"有狐绥绥,在彼淇梁"的字面,但和上引{=无余外传》中的"绥绥 35 白狐"似乎也暗暗沟通着消息. 至此可明,一部"写鬼写妖高人一等"的<聊斋志异)中的鬼鬼狐狐,都是 山鬼,涂山氏的女儿们,虽然血缘有些渺远,细按之下却隐隐然有一条伏脉千 里的草蛇灰线. 这些冤家,又是怕她,又是爱她 鲁迅先生自己是小说国手,所以论小说也往往独具慧眼.他说:"<聊斋志 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 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肿<聂小倩)篇中的聂小倩是当代读者最喜欢的 <聊斋)人物之一,很多网络写手以之作为自己的网名,就是张宏森的电视剧 <大法官)也为女主角之一取名聂小倩.人们何以会如此喜爱她呢?聂小倩随 宁采臣回家之后,虽然"和易可亲"让人"忘为异类","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 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可在此之前,她却是"被妖物威胁"的 "职业杀手","狎呢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 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这一"鹘突"是小说中的大 关目而不是"偶见",就更增强了其神秘感与诱惑性,让人心心念念地体会到 其"非人"的恐怖外衣下潜藏着某种更为激荡人心,动人魂魄的精神内质.宁 采臣于见识过"职业杀手"的杀人手段侥幸脱险之后,能斗胆娶聂小倩为妻, 估计与这种怕爱交织的心理有关.现代男性多感觉年轻女军人,女警察较一般 女性更具魅惑力,喜欢看有美艳女主角的警匪片,大概也是此种心理在作祟. 至于"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现鹘突,知复非人"的例子, 当推<婴宁》篇.<婴宁)几乎通篇欢声笑语喧耳,丛花乱树盈目,婴宁俨然就 是笑与花的化身,青春之歌的讴者,0可是在小说接近尾声之时,小提琴的琴弦 突然颤抖起来,乐手的心弦上充满躁动与不安,于是就有了婴宁变幻色相引诱 并致死西邻子的一幕.这就是"偶现鹘突,知复非人".这一幕悲剧兼闹剧让人 仿佛在欢声笑语中听到了鸱枭的怪鸣,看到了龋齿精魅抽搐的唇吻;在丛花乱 树中看到了娇媚诱人的罂粟花,听到了花底树根上眼镜蛇的塞牢爬行.虽说 "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是人之常情,但一位艳如桃李的少妇对 一 位因爱慕美色而仅仅隔墙"凝注倾倒"的青年男子——即便他算得上是 "登徒子"——痛下如此毒手,无乃太过乎哉! 的确,是太过歹毒了.不过这是由狐狸的根性决定的,婴宁原本就不是人, 我们不能以人的来要求她.正如同春花虽好,我们不能要求四季皆春;晓 月虽佳,我们不能要求昼夜皆晨.那是醋馏文士的大白天说梦话,真正的小说 家不管这一套,他懂得尊重狐狸的自然属性.若说涂山氏是狐狸的鼻祖,则 36 《封神演义》里的妲己就是她的第一代传人.鲁迅云:"妲己为狐精,则见于唐 李瀚<蒙求》注,是商周神异之谈,由来旧矣."【3】(响'那么,最晚从唐代——也 就是杜甫看出巫山神女和山鬼密切关系的时代——开始,就有人看出了九尾 狐狸精和商纣亡国的关系.是则狐狸精既能佐禹治水,也能助纣为虐,既是美 与贤的化身,也是淫与恶的象征.<聊斋志异》中有美狐贤狐,也有淫狐恶狐, 而真正具有摄人魅力的还是那些既美且淫,既贤且恶的立体狐形象. 山鬼居住在渺无人迹的山旮旯里,以薜荔为衣,以女萝为带.虽然在字面 上看起来这身行头颇酷,这居住环境很幽,其实细想一下,她绝非一位隐居的 仙人,实在是一位荒山之中衣不蔽体的"野人".她面容似嗔似笑表情幽杳,身 段既窈且窕惹人倾慕,似乎可以当得"贤淑"二字;但不要忘了她的坐骑是 "赤豹"和"文狸",驾驭这两般野物该有多大的神勇啊!她所处的环境是"雷 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狄夜鸣",适应这种恶劣的气象需要多大的坚韧和智 慧!所以她不但决不能贤淑,说不定还会有些乖戾与疯狂,甚至还偶尔有点歇 斯底里.假使这一推论没有大错,而我们对山鬼的认识还觉仿佛雾里看花,那 我就打个蹩脚的比方:把<红楼梦》第三回王熙风出场时的那身珠光宝气的行 头从头到脚全部剥落,只给她系上一袭短草裙,我们再看她的"身量苗条,体 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然后结合史老太君给她的考语 "辣子"仔细揣摩,庶几就能得到一个比较清晰的山鬼形象.辣子是什么?不就 是那一边辣得头上吱吱冒汗一边咝溜着嘴越吃越上瘾的辣椒吗?不错,辣椒吃 多了嘴唇上会上火起燎泡,但不等火消,照一照镜子继续照吃不误,不正是辣 椒癖者的品性吗?贾琏对王熙风的爱与怕不正是嗜辣者和辣椒的关系吗? 往小处说是"辣子",往大处说就是致贾瑞于死地的那面"风月宝鉴":反 面立着一个骷髅,正面立着一个美女在里面招手叫人.贾瑞对这面镜子的迷恋 与恐惧,也正是宁采臣,王子服对聂小倩,婴宁的迷恋与恐惧,只不过蒲松龄给 我们看的多是镜子的正面,而一不留神,就"偶见鹘突",将镜子反转过来一 因为蒲松龄的身体里流淌的还是屈原的血,手底下描摹的还是山鬼的魂:山 鬼就是风月宝鉴,一面是魔鬼骷髅,一面是丽人神仙. 在那轻轻回望之间 在前引宋玉<高唐赋》中,宋玉云楚怀王游高唐梦与巫山神女幽会,神女 云自己"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怀王旦而视之,果然看到一片朝云,故为神女 立庙,名日朝云.高唐本无朝云庙,有了怀王与神女的一段巫山云雨情,才有了 朝云庙;襄王对父亲的这段风流艳遇并不知晓,所以需要宋玉向他讲明朝云庙 的来历.可能襄王对宋玉的这段美丽描述将信将疑并对乃父的风流艳遇有些 37 欣羡,所以后来又由宋玉陪同再次来到了云梦之浦.宋玉在<神女赋)里说襄 王终于美梦成真:"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这样,果然证明了宋玉 的言之不诬.怀王"旦而视之,果如其言"是第一次证明;襄王重历一次是第二 次证明.如此这般,巫山神女的真实存在就不值得怀疑了. 杜甫明白的东西,同时代人也明白.<太平广记>卷二百九十六载唐人 《八朝穷怪录=》云: 萧总.字彦先,南齐太祖族兄环之子.……因游明月峡,爱其风景,遂 盘桓累岁.常于峡下枕石漱流.时眷向晚,忽闻林下有人呼"萧卿"者数 声.惊顾.去坐石四十余步,有一女子,把花招总.总匆异之.又常知此有 神女,从之.视其容貌,当可笄年,所衣之服,非世所有,所佩之香,非世所 闻.谓总日:"萧郎迂此,未曾见邀,今幸良晨,有同宿契."总恍然行十余 里.乃见溪上有宫阙台殿甚严.宫门左右,有侍女二十人,皆十四五,并神 仙之质.其寝卧服玩之物,俱非世有,心亦喜幸.一夕绸缪,以至天晓.忽 闻山鸟晨叫.岩泉韵清,出户临轩,将窥旧路,见烟云正重,残月在西.…… 神女手执一玉指环,谓日:"此妾常服玩,未曾离手,今永别,宁不相遗?愿 郎穿指,慎勿忘心."总日:"幸见顾录,感恨徒深,执此怀中,终身是宝." 天渐明,总乃拜辞,掩涕而别.携手出户,已见路分明.总下山数步,回顾宿 处,宛是巫山神女之祠也.他日,持玉环至建邺,因话于张景山.景山惊日: "吾常游巫峡,见神女指上有此玉环,世人相传云:是晋简文帝李后曾梦游 巫峡.见神女,神女乞后玉环,觉后乃告帝,帝遣使赐神女.吾亲见在神女 指上.今卿得之,是与世人异矣!" "所衣之服,非世所有;所佩之香,非世所闻","宫阙台殿甚严","其寝卧服 玩之物,俱非世有"……乍看起来,世间的萧总能遇见这样的仙人,不是痴人 说梦的一派胡言也是精神失常的胡思乱想,但是仔细寻绎,其细节竟是无比真 实."出户l临轩,将窥旧路,见烟云正重,残月在西",这是见到巫山神女(朝 云)的一层证据;l临别馈赠指环,并有张景山出来作证,这是见到巫山神女的 又一层证据.更重要的是"总下山数步,回顾宿处,宛是巫山神女之祠也",这 比楚怀王的"旦而视之,果如其言"更加细腻逼真,并且比楚襄王的先"望朝 云之馆"后"梦与神女相遇"更加增强了人物的感官刺激与深刻记忆.至此, 蒲松龄已经捧着《聊斋志异》候在上场门旁,只等一通锣鼓就登台亮相了. 《聊斋志异?狐嫁女》篇,历城殷天官邂逅狐女出嫁,应邀赴宴,趁机盗得 饮酒金爵,以取信于众.后举进士,任职肥丘,赴世家朱姓宴会,而朱家祖传之 金爵八只缺一,所缺者正狐所盗而殷天官所再盗者.《连琐>篇,武人王生于梦 38 中救连琐和杨于畏于危难之中,见"案上有小刀,长仅尺余,而装以金玉;出诸 匣,光芒鉴影.王叹赞不释手".醒后,连琐将其佩刀赠与王生.《白于玉=}篇, 吴青庵梦中骑桐凤升人仙宫,与紫衣仙女春风一度,蒙紫衣仙女相赠金钏;后 吴青庵仙去,在为儿退寇之顷又将此金钏赠与儿子;后此金钏又为全家避火立 功.这一切都可看作《八朝穷怪录》中那只玉指环的踵事增华.故事若想取信 于人,端离不开此等道具. <辛十四娘>篇,广平冯生夜间迷途,于深山涧谷中遇其妗老娘并与十四 娘约为婚姻."听远鸡已唱,遣人持驴送生出.数步外,教一回顾,则村舍已失; 但见松楸浓黑,蓬颗蔽冢而已".<爱奴=}篇,河间徐生归家途中,遇人相邀, "抵其宅,沤钉兽镊,宛然世家",待得治装趋归,"觉门户逼侧,走数步,日光 射人,则身自陷冢中出,四望荒凉,一古墓也".<娇娜)篇,孔生雪笠应皇甫公 子之邀,"入其家,则金沤浮钉,宛然世族",后"回视旧居,无复闹闳,惟见高 冢岿然,巨穴无底".从楚怀王的"旦而视之,果如其言",到萧总的"下山数 步,回顾宿处,宛是巫山神女之祠也",到<聊斋志异)中书生们的轻轻回眸, 似乎有一股无形的潜流在舔舐着历代文学家的笔端,使故事中的人物不能无 牵无挂地往前走,莫回头…… 潜流终于宛转到了"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张爱玲的脚下,自来水钢笔 换去了羊毫毛笔,但在临水照花顾影而怜之际,她仍忍不住忙里偷闲轻轻一回 首.<沉香屑——第一炉香=}:"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再回 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那巍巍的 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 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 …… "《金锁记=}:"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 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 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 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 是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这就是家母.'……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 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 没有光的所在."张爱玲的手势够美丽也够苍凉,蒲松龄将鬼狐变成人拉出坟 墓推向早晨,她却轻轻一挥将人变成鬼狐拉进坟墓推向深夜…… 自荐自招,羞也不羞? 请读《聊斋志异?狐梦》篇: 毕(怡庵)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恨不一遇.因于楼上,摄想凝 39 思.既而归斋,日已寝暮.时暑月燠热,当户而寝.睡中有人摇之.醒而却 视,则一妇人,年逾不惑,而风雅犹存.毕惊起,问其谁何.笑日:"我狐也. 蒙君注念,心窃感纳."毕闻而喜,投以嘲谑.妇笑日:"妾齿加长矣,纵人 不见恶,先自渐沮.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栉.明宵,无寓人于室,当即来." 言已而去.至夜,焚香坐伺.妇果携女至.态度娴婉,旷世无匹.妇谓女日: "毕郎与有夙缘,即须留止.明旦早归,勿贪睡也."毕与握手入帏,款曲备 至.事已,笑日:"肥郎痴重,使人不堪!"未明即去. 再读<翩翩》篇: 目既暮,欲趋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问:"何适?"生(罗子 浮)以实告.女日:"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颇不畏虎狼."生喜, 从去.入深山中,见一洞府.入则门横溪水,石梁驾之.又数武,有石室二, 光明彻照,无须灯烛.命生解悬鹑,浴于溪流.……数日,创痂尽脱,就女求 宿.女日:"轻薄儿!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云:"聊以报德."遂同卧 处,大相欢爱. 在宋玉的<高唐赋》里,巫山神女"闻王来游,愿荐枕席",是以一种主动 献身的姿态出现的,是自荐.到了唐代的<八朝穷怪录》里,萧总"忽闻林下有 人呼'萧卿'者数声,惊顾,去坐石四十余步,有一女,把花招总.总匆异之.又 常知此有神女,从之",巫山神女已经由自荐变成了自招.<聊斋志异》里的许 多篇什,也都沿袭了这自荐和自招的模式,前者如<狐梦》,后者如<翩翩》. 寻找这两种模式的源头,还得回到屈原的<山鬼》.宋玉<高唐赋》中,巫 山神女自云:"我帝之季女,名日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陈子展先生说: "玩<高唐赋》帝女瑶姬未行而亡之言,则此慕山鬼者殆与帝女生前有婚约成 言者欤?一则未嫁而亡,一则待娶而生,生死乖违,永无邂逅,是诚一大悲剧 也J',【t】("如果真是这样,则巫山神女的苦苦追求只是一种徒劳的努力,任你 追求千年万年,也不会有丝毫的收获,这确实是一大悲剧.而宋玉让她一荐于 楚怀王,再荐于楚襄王,唐人又令她自招萧总幽会,这未免太破坏了悲剧的严 肃性,亵渎了少女瑶姬的纯真感情.试想,既然有婚约成言在先,她何以不去寻 找自己的未婚夫而却人尽可夫呢?所以,我倒宁愿认为"未行而亡"是还没到 婚嫁的年龄或还没找好对象就天亡了.在<山鬼'中,她始则称"子慕予兮善 窈窕",继则称"留灵修兮儋忘归",再则称"愿公子兮怅忘归",又则称"君思 即知其所追求者并不确指某一人;因 我兮然疑作",看其对对方繁多的称谓, 此她尽管在山中寻寻觅觅,却依然冷冷清清不知自己所追求者为谁,最终才落 得个凄凄惨惨戚戚……"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 40 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你说这是兴兴头头地投怀送抱自荐枕席,当无不可;你 说这是煞费苦心地招伴引侣请君人彀,自亦说得过去——她所折取的那一枝 芳馨,在《八朝穷怪录》里招走了萧总,在《聊斋志异?画壁》中招走了朱孝廉: "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 与狎好",在《婴宁》中招走了王子服:"女……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 然,神魂丧失……"所以,遇到楚怀王楚襄王这样的"灵修",毕怡庵这样的 "公子",她就自荐枕席;遇到萧总,罗子浮这样的"公子",她就招其人赘, —— 我是一朵多变的云,无意间投人了你的波心;你是一滴多情的雨,无意间 叩开了我的家门…… 舒婷在《神女峰》中说:"沿着江岸,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 背叛/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巫山神女背叛了楚 怀王,楚襄王,背叛了萧总,投人了《聊斋志异》中众书生的怀抱,——既然是 伏在爱人的肩头,不管是自荐还是自招,不管痛哭得多么伤心,应该都不能算 作羞. 遥远的控制 米兰?昆德拉说:"到了托马斯?曼那里,小说探讨神话的作用,因为来自遥 远的年代深处的神话在遥控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是的,远古的神话传说 影响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如泪罗江畔的一位深夜旅行人;特别影响着心灵比常 人更为敏感的小说艺术家,如蒲松龄…… 二oo五年元旦于淄川 参考文献: [1]陈子展.楚辞直解[M],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 [2]闻一多.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A].神话与诗[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A].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米兰?昆德拉-/J,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注释: ?顾成天《楚辞九歌解),郭沫若《屈原赋今绎》,闻一多《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马 茂元《楚辞选)等. ?我之所以引《文选)江淹《杂体诗》下李善从《宋玉集》中引录的注文而不径引<文 选)中的《高唐赋),是因为<宋玉集)中的《高唐赋》更加接近原始面貌,有更多我 们需要的信息. ?参见拙文《(婴宁):青春之歌》,《蒲松龄研究)2oo3年第1,2期. (责任编辑王清平) 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