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痂的伤疤

结痂的伤疤 赵家锐 我的外公有一根长长的旱烟管，他会用烟吐出不同的形状，飘渺神秘，变幻无方。这让乳臭未干的我十分好奇和兴奋，所以每次我都积极主动地为他裹旱烟，并一再他吐一些图案，虽然那些图案很简单，但对于我已经足够了。 你知道，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没什么可玩的，大人们热爱跳忠字舞，那种舞蹈我不大懂，瞧上去有点神神道道。而我就很无聊，于是玩烟圈就成了我儿时很重要的游戏。当然，在玩烟圈的同时，也会不时地被烟呛着，这时，我就大声咳嗽，泪流满面， 这些经历，使我对烟爱恨交集。一方面，烟的产品——烟圈——是我的玩具，我爱她；另一方面，它又的确熏疼了我的眼睛，并让一个男人不知羞耻地流泪，我又恨它。后来，我也学会了抽烟，但这种情绪依然故我，毫无改变的迹象。外公现在已老了，烟管也已丢弃，并很为自己能戒烟感到自豪，同时还会说一些对烟不敬的话。从我对烟的恨来看，他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从我对烟的爱来看，我又觉得外公未免偏狭。 现在，我的工作与烟密切相关，工作是好工作，问题在于，我不合时宜地把爱恨交集带到了工作中，并以这种双重价值观来审视我的工作，同时不合时宜地审视我所在的环境和我旁边的人，为此我左右为难。按照我的一贯态度，我不愿审视别人，因为我自认没有审视别人的权利，但现在，我对自己所工作和生活的环境产生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想法。让我左右为难的是，一方面，该工作和环境可以让我填饱肚子、穿暖身子、皮鞋上没有豁口，从而使我谈女朋友相对容易，按照“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原理，我必须爱它们；但另一方面，该工作所在环境的种种表现又让我疑窦丛生，虽然不至于达到痛恨的程度，但也让我的“上层建筑”充斥了不少迷惑。 我所在的单位产出量最高的是文件。一般文件毫无新意，读来令人昏昏欲睡，但和就不一样，虽然厚厚一摞，但读来提神醒脑，令人振奋，也就是说，这些总结和报告是治疗老年痴呆症的绝世良方。特别是里面有种特殊的句式——“要怎样怎样”——反复出现，犹如革命电影中的主题音乐，气贯长虹，仿佛只要领导一“要”，所有的理想立马实现。而我立刻就想到了“放卫星”、“亩产三十万斤”等等事情，之后满脸羞惭，并对这些“要”产生迷惑。我的家教是祸从口出，领导也时时教育要少说多做，以便看上去稳重可靠，据我的理解，他们基本上是要求我最好变成哑巴，但我显然不认为哑巴和稳重可靠之间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所以所作所为就成了家庭人生观的叛徒，这不仅让我的父亲痛心疾首，也让领导很不高兴。 自从美国的两位先生弄出了一本《执行力》，我们就开始被执行。从我的角度看，有种人一再要求的执行力的深刻内涵是：我只管说，你只管做，不要问为什么。就象一头拉磨得驴子，只能被蒙上眼睛，绕着碾盘一圈一圈，直到口吐白沫。驴子当然是没有权利问为什么的，作为人类，我坚定地相信这一点，而且他们把别人当成驴子，已经体现了对人性的绝大尊重。如果他们为了强调你不是人这一事实，就还会引经据典地说：你们都是社会主义建设的一块砖，是大机器上的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从这句经典里，我更能痛感自己变成了某种毫无生命气息的物件——驴子至少还会叫上几声，遇上不高兴，还会倒退，虽然会吃到鞭子，但毕竟表达了它有主见——而砖头和螺丝钉则乏善可陈，既可以被拿去修房子、装机器，也可以被抛弃在阴沟里——反正这世界就数这种东西便宜。根据拉里·博西迪和拉姆·查兰两位作者说：执行力是要求对企业现状、行业环境及员工心理有着综合理解的学问。还有一些话，因为我怕有些人发脾气，不敢引用。这明确表示，他们二位并没有说员工就是驴子，更不会说员工是砖头或螺丝钉，但有的人这么说，就表明他们只有两种情况：读不懂书或别有用心。当然，你也可以说，美国的员工是人，而在我们这里，员工就是砖头，就是螺丝钉，对此，我除了表示痛心外，想不出别的。 我成为了砖头或螺丝钉，很不幸，但更不幸的是，在这个环境里，完全丧失了创造的乐趣。胡锦涛主席说，要把中国建设成为创新型国家，我举双手赞成，也只是赞成而已，因为这个说法太大了，大得好像跟我毫无关系，何况一块砖头或一颗螺丝钉也创造不出什么。在我所处的环境，人们对智商的普遍看法是：职位越高越聪明，高职位的人也是这么想的，这也是让我迷惑的问题之一。健全的人最基本的常识应该是：人人都在合适的岗位上，但现在已经逆转过来。我对这种逆转感到不可思议，它直接推导出的是：某部分人已经把一切都创造完了，剩下我们只需要去执行。对此，作为我——一块砖头——就感到非常迷惑：陈景润先生证了几十年，也没完成哥德巴赫猜想，难道那部分人拥有如此的超智慧，已经发现了终极真理？我认为，发现终极真理的只有上帝和如来，但这二位我都没见过，所以还不知道终极真理是什么。 中国传统文化中讲究“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种思想成为了现在有些人论证我们“以人为本”文化的论据。可能是我国学底子太差，始终没能弄明白我们祖宗的“以人为本”与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以人为本”有多少共通之处。就我所知，我们的“民贵君轻”的理想在现实中没有出现过一次。并且，在我的理解范围内，我们的“民贵君轻”思想只是说，活着就已经很好了，什么民主啦、平等啦、生活质量啦、个人自由啦，就不要去妄想了吧，除非君能给你，也就是说，君把你当人，你才能成为一个人，君把你当砖头，你就必须成为砖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已经很明确地告诉了我们，在君的天下，连你脚下的土地都是君的，你我还想成为主人？ 所以，每当有人吵吵嚷嚷：我们是企业的主人翁，要当家作主！我就知道，真正的主人在偷笑。而我笑不出来，甚至也已哭不出来。因为作为一块砖头，是没有哭笑的权利的。 虽然我已经习惯成为一块砖头，但已经产生了迷惑。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有人就很不喜欢，我也的确有时陷入了白日梦中，梦见自己不是一块砖头。这种梦是为砖头的主人所不容许的，但我还是想摆脱作为砖头的命运。砖头主人的逻辑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明说了，不许砖头太聪明，砖头聪明的程度以达到乖乖执行砖头主人命令为最佳。可惜我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也知道了砖头主人的阴谋，所以，我不顾砖头主人的三令五申，想把自己弄聪明一点，我固执地认为——固执也是砖头的罪恶之一——砖头只有变成聪明的砖头，才有可能进化成人。 这些思虑，使我又回到玩烟圈的问题。关于玩烟圈，还有一部分情况：我喜欢玩烟圈，便去求外公教我，但外公不教（当时我年纪还小，不宜抽烟），他老人家虽然很爱我，但还是要求我以好好听话的承诺为代价，还得积极主动地裹烟叶子。后来我长大了，开始抽烟，求外公教我吐烟圈，他仍然不教，这让我愤怒，主要是自己不能随心所欲地玩烟圈，为了摆脱愤怒状态，我就自己摸索来吐烟圈，在某一天，我吐出了平生第一个烟圈，一阵狂喜，遗憾的是，外公也不怎么爱我了。 由此，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想随心所欲地玩烟圈，必须摆脱对外公的依赖，自己学会创造烟圈。 我在自愿当砖头时，日子比较好过，领导信任，同事喜欢，同时还博得了一个谦虚老实的好名声。后来我想进化成人，世界就反转过来，并在我心上戳出一道道伤口，鲜血迸流，而今，这些伤口已经结痂，使我得以在痛苦中思索。在这个世界，有人正不遗余力把别人变成砖头，有的砖头在奋力拼搏，把自己变成人，而且这种砖头越来越多，所以我再次违背家教，说出一些话来，为砖头，也为我自己。 二OO七年四月三十日 PAGE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