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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赵国的邯郸

2013-01-26 50页 doc 149KB 73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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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赵国的邯郸《去赵国的邯郸》 朱文小说 2010-07-23 21:50:37 来自: 尤普生(乍雨乍晴春不定,花开花落两无情) 去赵国的邯郸 …… 最大的欲望是变成一头 水牛,一口气喝光河里的水 让河床上升,成为道路 ——《邯郸的欲望》 我们说好了的,地滚球才算进 下午两点半。周围没什么高建筑,一片阴影都没有,水泥球场亮得耀眼。也没有风吹过,只有交叉跑动时才会带来一阵短暂的疾风。健营从老远的枯得发脆的草堆里,把球捡回来,一个大脚就传过来。这一脚踢得实在太高了。场内的三个人只有小丁仰起脖子来看,还跟着球跑了...
去赵国的邯郸
《去赵国的邯郸》 朱文小说 2010-07-23 21:50:37 来自: 尤普生(乍雨乍晴春不定,花开花落两无情) 去赵国的邯郸 …… 最大的欲望是变成一头 水牛,一口气喝光河里的水 让河床上升,成为道路 ——《邯郸的欲望》 我们说好了的,地滚球才算进 下午两点半。周围没什么高建筑,一片阴影都没有,水泥球场亮得耀眼。也没有风吹过,只有交叉跑动时才会带来一阵短暂的疾风。健营从老远的枯得发脆的草堆里,把球捡回来,一个大脚就传过来。这一脚踢得实在太高了。场内的三个人只有小丁仰起脖子来看,还跟着球跑了几步,其他两个都待在原地。他觉得眼前直冒金星,另外球鞋也热得烫脚。那只黑白相间的足球失重一般缓缓划过篮球场的上空,远远地落在另一侧开水房的墙根下。这一次该乙方的人去捡。相对位置比较靠后的田勇很不情愿,拖着步子向足球一顿一顿地走去。他个子不高,人长得胖,也壮实。这会儿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黝黑的,让小丁很自然地想到一只正在烤的烤鹅。田勇脚下盘着球过来,没有传给他的队友——来自安徽清水的茂华,又是一大脚把球踢到他能踢到的最远的地方。看得出来,他是蓄意的。 小丁喘着气,很漠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田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连忙说,进啦,进啦。他是想说,他并不在操蛋,刚才那一脚只是一记出人意料的远射。这一球还真说不定是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破网而入的呢,如果有球门的话。小丁没答理他,跑起来,抢在健营前面去捡球。他没必要跑这么快,但他愿意。另外他知道他跑步的样子一定是很好看的,虎虎生风。小丁用左脚尖轻轻一挑,球就平地腾空而起,他用手接了,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跑了回来。 “听着,我们说好了的,只有地滚球才算进。来!现在比分多少?” “五比四。”田勇急忙说,他掀起变得油迹斑斑的文化衫的下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同时露出他浓密的胸毛。 小丁把球轻轻地向右边一叩,健营马上出现在应该出现的位置。两个人立刻往对方阵营渗透过去。茂华大喊着,让田勇去缠住健营。场上的四个人重新努力活跃起来。偶尔发出的几声叫喊,在这炎热的午后显得特别孤立、飘忽。 自从一个月前,实习队乘了一夜火车来到郑州,再坐长途汽车到达这家偏僻的电厂以来,小丁就没见过有人在这球场打球。水泥场已坏了好几处,篮球架上只剩下光秃秃的倾斜的篮圈。估计进入夏季以来就没有人在这打球了。小丁他们只有一只足球,还是在郑州等车时买的。有时他们也把足球当篮球打上一会儿,人足够多,他们就打全场。打着,打着,个个自我感觉都上来了。因为相对于他们的手来说,那只“篮球”实在太小了,可以用一只手罩在上面把它提起来。就连年龄最大的小丁,也有那么一刻变得恍惚起来,他认为自己和菲尼克斯城太阳队的巴克利没太大的区别。但是这种机会并不多,因为这种篮球赛带有很强的娱乐性,小丁不喜欢。至少现在是这样。此刻他的短传非常及时,健营起脚打门,偏了。但是他的动作果断,一气呵成,让人看了舒服。球斜飞上去,击中了篮球板,震落了很多干裂的油漆屑。 有人在远远地拍手叫好,那声音听起来很尖。小丁知道她是谁,但他没回头。他注意到瘦瘦的健营似乎有点害羞,埋着头,像匹年轻的马,跑得越来越欢。其他两个也是。这会儿小丁也觉得特别得劲,他是因为对抗的刺激。也正是在这种氛围下,茂华达到了他足球生涯最辉煌的顶点,他居然敢于在水泥地上来了个令人叫绝的飞铲。足球和小丁都滚出好远。小丁爬起来时,膝盖就开始流血了。茂华感到很歉意,虽然他自己也许摔得更疼。田勇趁机建议,收场别踢了。但是小丁显然被铲得更为兴奋,他跑起来飞快地把球捡了回来。 “踢下去!没事。” 小丁建议把汗衫都脱掉,因为完全湿透的汗衫就像张皮紧贴在身上,很不是滋味。他第一个带头脱了,茂华、健营随即也就脱了。田勇脱得最为扭捏,因为他至今仍认为那黑亮的胸毛是他的一个缺点。这时,从远处传来更为热烈的掌声和更尖的叫好声。 至少有三个月没洗过脚了 “我实在不能踢了,我要中暑啦。”油光闪亮的田勇,一屁股坐在球场中央,继而仰面躺倒在水泥地上。但是马上他就惊坐起来——地面太烫,真能烤得他吱吱冒油的。茂华也蹲下来,呕吐了几次,但什么也没吐出来,连一口唾液都没有。他人本来长得就白,经这么一晒,全身都发红。 “起来,起来,就四个人,缺谁也不行。”小丁踢了踢田勇富有弹性的臀部。后者穿了一条肥大的红色田径短裤。 “打死我也不踢了,不踢了。” 小丁看了看健营。他的嘴唇有些发白,一个人在散漫地盘着球,避开小丁的目光。他是从来不先打退堂鼓的,但如果小丁决定不踢,健营此刻也会乐于同意的,就是这样。只要一停下来,小丁自己也感到头晕目眩,所以他不愿意停下,他想一直踢下去。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双手叉腰,看着地上的田勇。 “我倒要看你能坐多久。” 茂华又很响地呕了几次,以此来声援田勇。球场显得安静,隐隐地可以听到厂区传来的单调的机器轰鸣声。小丁忽然想到了他们疲软下来的原因。肯定是那个惟一的观众担心太阳晒黑了她白皙的皮肤,便一路小跑回宿舍去了。遗憾的是,她也带走他们的热情。小丁转过身去,四下看了看。他猜错了。她还站在那,戴着一顶工艺草帽,见小丁回过身来,就冲他挥了挥手中白色的手帕。要是在电影中——三流的或者更蹩脚的爱情片——此刻该配上一段一流的抒情音乐。他注意到她的动作是与从她脑海里正在飘过的旋律的起伏相吻合的。另外,他还注意到,太阳透过草帽把一排亮晶晶的跳跃的点洒在她的脸上。她叫李京,和健营、田勇他们是同学,但是她瞧不上他们。 这时,田勇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不停地用手拍打着屁股。再坐下去,他的臀部会被烤熟的,小丁就知道是这样。 “但是,我真的踢不动了。”田勇苦着脸,看着小丁血淋淋的膝盖。 “那你给我回去上班,现在是上班时间。”小丁面无表情,是不是在说真的,其他三个人都在猜。田勇愣在那。茂华直起腰来打圆场,我说你,就再踢一会儿嘛,死不掉的。他身上的红色像是用红墨水涂上去的。 “我明天不去厂里了,行吗?”田勇说,“我要歇一天。” “可以。”小丁冲他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厚厚的肩膀,马上就高兴地跑动起来,示意健营传一个过顶球。 太阳明显地又偏西了一点,但是依然炙热难当,所以他们没有发觉这一点。没一会儿,小丁就攻进了两个球。田勇跑动的步子变得很重,像是打夯。他只能跟在小丁的后面跑。小丁说了几句很刻薄的话,想把这只小公牛刺激起来,但是显然没什么效果。茂华装着很卖力地迎上来时,小丁便带球沉底,然后传中。健营接到了球,他面前是一座空门。这一次他打了个地滚球,从两堆衣服间穿了过去。其实他只要用脚弓轻轻一推就行了,但他踢得很重。也就是说乙方要跑很远,才能把球捡回来。七比五,小丁他们领先。茂华果断地弯下腰来,整理他的鞋带。倒霉的田勇只得向那只遥远的足球迈步。小丁再次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他连忙弯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汗水一滴到水泥地上就消失,一点湿的痕迹也留不下。刚走了几步的田勇又折了回来,对着小丁大叫起来。 “妈的,不踢了,就是不踢了!”说完,他在等着小丁的反应。 但是小丁没反应,只是喘着气看着他。于是他又摆动着双臂,一个劲地嚷嚷起来。 “就你一个人要踢!我们就非得陪着!为什么!”说完,他径直往乙方的球门过去,抱上衣服就走。茂华也有些迟疑地过去了,他抱起了剩下的另一堆衣服——乙方的球门不复存在了。 “妈的,给我听着!明天不去上班,我就打你旷工!”小丁冲他们叫起来。 “旷工就旷工!” 两个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小丁再次向着那只此刻躺在枯草里显得相当寂寞的足球发力奔跑起来。他打算远远地把球开给健营。但是这一脚太糟了,倒像是踢给那位不停用白手绢擦汗的女观众的。更为糟糕的是,她完全有理由认为,这一脚是用来抒情的。小丁冲健营丧气地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想玩命地踢下去是为什么。他清楚自己,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他都从来算不上是一个踢足球的真正的行家。没错,上大学时他是在动力系足球队待过,但是场下都知道穿20号球衣的只凭想像力踢球的那一位,至少有整整三个月没洗过脚了。 耳边是水声,只有水声 这家总装机容量为八十万千瓦的电厂所在的地方叫马头,属于河北省邯郸市。京广线上的火车从这里呼啸而过时,当地人继续精心地在他们的果园里忙碌着。电厂的职工对马头半匪半民的当地人又恨又怕,所以下班以后,他们一般都乘厂车回邯郸或者峰峰生活。釜阳河水源较为稳定充足是当时决定把电厂建在这里的主要原因。苹果、葡萄丰收以后,马头人想把手中大把大把的钱花掉,他们一般就乘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赶到邯郸城里去。但是他们不愿意掏钱买票,这是远近闻名的。像小丁他们这样的来自外地的实习人员,一般都住在电厂大门对面的条件还算不错的招待所里。他们刚住下的那天就被反复告诫,千万不要去招惹那些当地人。当年日本人都不敢到马头来,你们会比戴钢盔的鬼子还厉害?负责接待的教培科老王的一双色眼慢慢地从实习队的八个新上市的水果般的女孩身上溜过,然后把小丁拉到了一边,压低了嗓音说,一定要保护好她们。这倒是不用操心,小丁想,她们厉害着呢,无论是体力还是智力在这短短的半年里都会给这个孤陋寡闻的小地方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小丁用毛巾包着已经破损了一半的水阀使劲拧了拧,很猛的水柱从头顶生锈的管子里冲了下来,击打在他滚烫的身体上。他好像听到“嗤”的一声,就像把一块通红的铁伸到水里淬火。他的嘴上还叼着一根烟,但是那根烟马上就被水流打折了,现在他的嘴上只剩下一只海绵嘴。他感到身体猛然一收缩,仿佛在刹那间每一个部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凝固了。他已成了他的塑像——叼着孤零零的海绵嘴,下巴上仰,双目紧闭,一副惊愕不安的样子。是的,他已经坚硬如铁。然后小丁觉得眼前一黑,就一头栽了下去。 没一会儿,他就醒了过来,但是依然躺在地上懒得动弹。水柱正击打在小丁的胸口上,他觉得那一块针刺一般地发麻。心脏正努力对抗着那股冲击力。后脑勺上的阵痛使他感觉疼痛是一个坚硬的固体。他躺着就可以看到只剩下窗框的窗子,和灰白色的天空——整个世界就像被清洗过一样。耳边是水声,只有水声。小丁感觉这间房子正漂流在一条黄昏的河流上,但是他此刻看不到两岸的景物和河流的前方,甚至他感觉不出漂流的方向。 小丁爬起来以后,只简单地洗了洗,连肥皂都没用。他扶着墙边的水管,来到洗澡间的门口,从挂在门后的一只塑料袋里拿出干净的衣服来换上。他穿得很慢,似乎在辨认这到底是不是他的衣服。身体没擦干,白色的宽大的T恤衫一套到身上就有一块一块的水迹印了出来,像豹子身上的斑点。这头动作迟缓的豹子一路扶着墙回到了他的宿舍。房间里一股刺鼻的臭味迎面扑来。茂华、田勇死尸一般脏兮兮地躺在床上,足球鞋和袜子扔得到处都是。前者已经在很响地打呼,而后者见小丁进来,连忙献媚似的赔着笑脸,但笑得太尴尬了。小丁没答理他,但也并没有板着脸,径直来到自己的床上坐下。他很想躺下,但是没那么做。这时,他右手边的席子上忽然多了一支烟。田勇在冲他笑呢,人还四仰八叉地躺着。小丁忍不住也冲他笑了,他从来不会生他们的气。很多年以前,他就打定主意不生他们的气了。他把烟拿起叼到嘴上,但暂时他还不想点上。 电厂下班号响的时候,小丁觉得他的精神已经足够好了。他用铝饭盒挨个敲了敲茂华、田勇的头,便走了出去。健营夹着大号饭盒,很忘情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在楼梯口耸着肩膀晃来晃去。见小丁过来,他马上就不哼了,并且很有些害羞。他们都穿着印有招待所字样的拖鞋,一路噼里啪啦地下楼,奔食堂过去。刚下到底楼,就看见李京站在服务台前,用一柄别致的小白勺敲着那只漂亮的聚酯保鲜盒。她发质并不很好的头发被一方手帕束在了脑后。三个人出了招待所,没走几步,健营就故意落在了后面,每次他都是这样。小丁几次不得不停下来等他。但是一会儿,他就又落下了。 “你看这里这么枯燥,连条街都没有,你应该给我们搞一次舞会,或者别的什么,你看呢?”她换上了一袭白裙,脖子上拍了点痱子粉。她知道自己足够好看,所以穿着打扮倒也是很随意的。 小丁没有急于回答她。此刻他像他希望的那样疲惫不堪,他可以什么也不去想。这半年他就想这么打发过去。 “瞧你!还带队呢!”她马上开始指责他。她的鼻梁是亮亮的一条线,所以看起来也很锋利的样子。 “我看,对你来说,跑步将更合适,或者举杠铃。”小丁说。 迎面走来三三两两刚从厂里出来的实习队的男女,他们还穿着土黄色的工作服。小丁和他们打招呼时,并没有感到不好意思。他们更习惯于从好学生成为一名好职工,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他注意到一个叫王小霞的女生,把头一埋就过去了。她身体发育得很好,也许在女生中是最好的,但此刻被紧紧地罩在工作服里。她似乎有点为它们感到害臊。这里的生活是够枯燥的,枯燥透顶,小丁清楚,只是他不想埋怨什么。 他们在流更多的汗,感到了快乐 三楼住的都是男生,四个人一间。比起刚刚结束的学校生活来,这条件算是相当不错了。但是对小丁来说,重温集体生活实在是一件痛苦不堪的事情。眼下只要一松手中的缰绳,他就会冲到三十岁开外去,但是他想干的事情还没有一个眉目,这是小丁讨厌、痛恨集体的原因。是这样吗?不过,小丁认为自己从来都不曾真正热爱过一个集体。他的感情——还有更多的东西——是他父亲感情的延续,父亲对集体狂热的爱,造成了他对集体难以克服的厌倦。照这个规律下去,他将有一个热爱集体的儿子,如果小丁有一个家,有一个儿子的话。 夏天来这里实习的人并不多,所以三楼也就走廊尽头的几个房间有人住。现在那几个房间的门都大开着,其中一个房间有台小功率的收录机正放着华尔兹舞曲。为了保证音量,音色就显得非常糟糕。即使如此也不能保证每个房间以及走廊里的人都能听清舞曲的节奏,于是茂华抱了一把吉他出来,随着音乐胡乱地打着节奏。晚上九点,天气已经凉爽下来。好在跳舞的人都不太挑剔舞场的灯光与音乐,他们相拥着,从一个房间跳到走廊,再跳到另一个房间去,他们在出汗,他们感到了快乐。只有一半女生在跳,也就是说,除了四对以外,其余都是男生抱着男生在跳,他们在流更多的汗,显然也感到了快乐。李京没费多大精力,就把舞会开起来了。而她本人并不在跳,和其他三个待价而沽的女生在一边站着。她们不打算马上就开始流汗。 小丁觉得时间不早了就慢慢地往回走。沿着这条土路往西,在距电厂三四里地的地方有个小镇。他去过那,买了两支牙膏,在镇邮电所简陋的木质服务台上给他的女友写了一封信,希望她给他寄几本书来。但是信最终没寄。远处传来狗吠,肯定就是冲他来的,因为这条路这时候除他没人在走动。小丁走走停停,但只是停一小会儿,马上又走动起来,不然蚊子就会叮上来。马头的蚊子非常凶猛。干燥的风迎面吹来,夹杂着一股淡淡的但非常清晰的风油精的气味。小丁想,上风头也许站着一个人,虽然这会儿他还看不见。在这鬼地方已经蹲了近两个月啦。还有四个月需要打发,他将在冬天回到南方去,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那又怎么样呢? 这些夜晚小丁都是这么过来的,像是用双脚丈量夜晚的长度。但是他尽力做到什么也不想,想多了就难以入眠,这是他所不愿意的。他现在最乐于看到的就是,自己像猪一样能睡,像老虎一样能吃。其他都不重要。走过那座水泥桥(桥下的河流几乎完全干涸)时,小丁才想到,刚才右边的一个黑影不是桥墩,而是一个坐在桥栏上的瘦瘦的人。 健营穿着白色旅游鞋的双脚悬在半空,相互碰来碰去的。是因为小丁已经发现了他,向他走来,他才这么做的,而如果小丁走过去没能看到他,他大概也就不会发出声响来。健营从桥栏上跳下来,说,是你啊。小丁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知道走过去的人是谁。 “干吗呢?”小丁问。 “没事,逛逛。”他嘴里有一股很冲的大蒜味,“——你干吗呢?” “也没事,随便走走。” 健营笑了出来,但不知在笑什么。小丁对他很有好感。这个人平常很安静,但是一旦说起话来,就激动不已,停不下来。两个人于是结伴往回走。健营像吃口香糖一样吃大蒜瓣,从小他父亲让他养成了这个习惯。小丁转身对他说,给我一个尝尝。健营忙伸手到屁股后的口袋里掏,没了。最后他把手里已经握热的一瓣有些犹豫地给了小丁。后者咬了一半,嚼嚼,咽了下去,只觉得喉头胸口烧得慌,忙大口大口地吸气。不过,这会儿他闻不到健营嘴里的味了。有几次健营表现出想和小丁好好谈谈的意思,但是小丁故意看着别处。他不想多说话,能不说的就不说。而且他能猜出健营想和他谈些什么,那是他更不愿意谈的。他很羡慕那个小伙子,单纯得像一束早晨的光线。 回到招待所时,那里的舞会正到高潮。跳小拉的运动量相对要大一些。体力差一些的,凑到走廊另一端的窗口去呼吸外面的空气。但是马上又再次回到热浪滚滚的场上去。他们都不再是动力专科学校的学生了,新生活刚刚开始,多么令人激动。王小霞在一边站着,看得出她一直没跳。穿着一条学生裙,让人一看就觉得周身凉爽。但是她还戴上了眼镜,她想看清楚什么?她看到了小丁,就转身往楼梯口去了。小丁沉着脸,拨开一个个热气腾腾的身体,进到最里面他住的房间里。脸红扑扑的李京尾随过来,大声地直呼小丁的名字,这个实习队可还没人这么叫他。 “我们来跳一个怎么样?”李京把手伸给小丁。被她中途撇下的那个男生站在原地喘着气,他并不怎么生气。他们都喜欢小丁,因为小丁让他们在这段时间里感到了空前的自由。 “你们应该早点休息!” “但明天是星期天!”李京对他的话感到非常意外,但是她毫不掩饰地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并且皱起眉头。 “那好吧。但是,我是要睡了。” 小丁径直上了自己的床,脸冲墙躺下。过了一会儿,这屋里的人便陆续出去了。有人把门帮他带上,并且熄了灯。又过了一会儿,连走廊里也安静了许多。小丁感觉自己身体像铅一样沉,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命令自己:睡吧。 太阳在他身后,和他一起奔跑过来 天还没亮透,但是已有鸡鸣声传来。小丁最爱听到的就是鸡叫,而不是各种闹钟的响声。他穿好球鞋临出门时,把宿舍的门完全打开,并用一张凳子抵上。房间里的空气污浊得让人难以忍受,还有同屋的那两位的睡姿。让早晨的风进来,把它们都吹走,吹远。他一路小跑着下楼,来到一楼的厕所。解完手,他就从已经打开的厕所的窗口翻了出去。这会儿招待所的大门还没开,看门的那个秃顶老头和他那个喜欢光着上身的儿子正在睡觉。健营在门前的那块水泥地上压着腿,他的球鞋和球袜总是那么白。就他一个人在那,现在就剩健营一个人坚持和小丁一起跑步了。 开始的时候,这支队伍有十几个人。他们身体都很好,大多没谈过恋爱,更没有和女人睡过觉,所以身体都很好。初来乍到,周围的一切也很新鲜。所以他们拿出了参加运动会的热情,一跑就把小丁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小丁每跑一段都要停下来,在路边干呕一阵。这几年,他已经快把自己挥霍光了,他心里清楚。但是他坚持跑下去,只要他前边还有人,他就跑下去。每天长跑的路程越来越长,先是跑到果园为止,第二天他们在看园人及他的板凳狗紧张的注视下,穿过了果园,一直跑到灌溉站。再往后,他们跑上了釜阳河堤,沿着河一直往西去,没完没了。不到一个月下来,这支队伍就不存在了。其中一些人是因为目的性不明,而不是因为毅力不够而放弃晨跑的,起初他们以为小丁会告诉他们这一点的,但是没有,他从来不说什么,只是那样双唇发白眼睛发灰地跑下去。即使在回来的路上,他也对他们爱理不理的。除了喘气他什么也干不了,而且也不愿去干的样子。所以他们都不愿意再跑下去了。 地面有些湿,夜里好像下过雨。这里很少下雨,即使下了也很短暂。小丁感到了脚下泥土的弹性。开始的一段,他们总是跑得很快,因为就在电厂的旁边,可以听到那让人心烦的机器声,一排四个大烟囱也使那里的天空呈现不出早晨的气氛。这一段他们就像是逃跑一样迅速。到了足够远的地方,他们才放慢下来,重新调整好节奏。健营总比小丁快半步,他可以轻松地把小丁落下好远,让他永远赶不上,他有这个能力,但是他从来不这么做。小丁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感觉坏透了,他加大了步长赶了上去。他比健营看起来要壮得多,但是心脏显然不如健营的好。那是颗年轻的没受过侵蚀的心脏,收缩得特别有力。健营又把小丁落下了半步。后者再次努力赶上,几个回合以后,小丁不得不接受了那难以克服的半步。这时,他们已经跑上了釜阳河堤,这次他们没有往西,而是改变途径,往东而去。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但是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向右转弯。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不时地有扛着农具的当地人迎面过来,还有驴车。他们一左一右分开来,让他们从中间过去,然后又在堤中央汇合成一股。小丁很想迎着太阳再跑快一点,但是他实在没有更大的气力了。他偏过头看看他的同伴。呼吸仍然很有节奏,汗水顺着有些拳曲的鬓角流下来。小丁猛然觉得他们之间横着一条河流,一条时间的河流。河的宽度是十年或者更长一点的距离。小丁终于先停了下来。 “你再跑一段,我在这等你。”这是他今天早晨的第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的。健营拉开了步子,继续向前,每一步都显得很有弹性,就像一个孩子第一次穿上新买的白球鞋。他浑身都是金黄色的,从后面看过去,身体的边缘还有一道发亮的泛白的光。他顺着河堤转弯,又跑了大概一千米的距离。小丁完全被吸引住了,他觉得是自己在跑。现在他在往回跑,朝小丁得意地挥挥手。太阳就在他的身后,而且好像在和他一起奔跑过来,他的右边是一条闪着金光的河流。小丁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来势汹涌的情绪——对他来说已变得那么陌生——他又能够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流下了眼泪,这实在出乎他自己的预料。 回到招待所,小丁到盥洗间擦洗一番以后,实习队的大部分人仍然没有起床。健营提着一瓶开水来了,他们照例冲了两杯牛奶。牛奶放到西边的窗台上凉着,小丁趁这会儿到水房把换下的短裤和袜子洗了。喝完牛奶,他们就一起去厂门口吃早餐。田勇醒了,他问能不能帮他带一份早点回来,他就不起床了。健营刚要答应,小丁抢先说了,没门。 卖早点的地方这会儿已经很热闹了,虽然灰尘很大。习惯了就不觉得。一溜很矮的木桌和更矮的长条凳。他们要了八只布袋和两碗馄饨,每天如此。那张桌上的其他人一边匆匆忙忙地吃,一边也抽空看了看这两个后生。是的,他们的早饭吃得太多了。但是,他们还觉得不够呢。布袋是小丁他们以前从来没吃过的,也没听说过。干面做成手提袋模样,里面装着一个鸡蛋,然后放到油锅里去炸,捞出来时外面金黄金黄的,而里面的鸡蛋仍然是生的。这里的馄饨习惯放上很多剁碎的芫荽,味道也不错。这些都是他们爱吃的东西。木桌边的人一茬走了,又来一茬,但他们一坐就是很长时间,慢慢地吃。主要是小丁吃得很慢。有时他们还要一人再来一块肉饼才行。卖早点的摊主太喜欢他们了。 “喂,今天去不去市里玩?”李京坐在了他们右边空出的座位上。在一片灰蒙蒙埋头吃早饭的人当中,她是很扎眼的。马头如果有个姑娘长这么白,那就该算是一个奇迹。实际上,她的问话已经引起了很多当地人的注意,他们也在关心着小丁的回答。健营马上住了手,一副他已吃饱的样子,但是他该吃的还没吃完,他是不好意思再吃下去了。 “邯郸?我不想去。”小丁正在吮吸一只布袋里稀稀的蛋黄。到这里以来,小丁还从没去过邯郸,因为不想去。实习队里的人大多去过了,有的还去了好几次,但是小丁真的不想去,更不打算和她一起去。 “你呢?”李京似乎对小丁的拒绝不以为意,转脸看着健营。 后者顿时有点不知所措,支支吾吾的。小丁对他说,你就去玩玩嘛,邯郸应该是一个有点意思的地方。 他们从没有吃过如此鲜美的葡萄 小丁在招待所一楼服务台填了一张长途电话代办单。他要给他的上司打个电话问实习队这个月的工资有没有汇来,或者派人送来。这是他的工作。他的上司很乐意把他派到这么个地方来,并且希望小丁能认为这是对他的信任。电话很难接通,这毕竟是个很偏僻的地方。这时负责打扫卫生的一个中年妇女正好从楼上下来,缠着小丁,一定要他管管他的兵们,我们这是招待所不是猪圈。小丁小心地赔着笑脸,说,都是年轻人嘛,年轻人到哪都容易把那变成猪圈。有你这样的头,她最后不屑于再和小丁说下去了,他们是好不了的。电话还没有接通,他在服务台前站着感到一阵厌烦。他看到那个坐着的服务员眉梢有一颗凸起的黑痣。他就这样用他呆滞的目光长久地盯着那,更确切地说,是他忘记把目光移开,好像他在等待和那颗黑痣通话,而不是他的上司。那颗黑痣边的两只眼睛愤怒地瞪着小丁,但是后者硬是看不见,他还是盯着那颗越来越孤立、越来越神秘的小符号。 现在这个愤怒的黑色的小符号游动起来,慢慢地漂出了服务台,消失在旁边的值班室里。代替小黑痣的是挂在墙上的日历。终于缓过神来以后,小丁才想起今天是他妈的星期天。即使电话接通了,他也找不到人。自从到了马头,他就不需要关心是星期几了,这样的日子纯属意外。他想告诉那颗痣,这张电话单作废了,他改变主意了。但是那颗痣迟迟不愿意出来,他也就作罢,顾自一个人踢踢踏踏地上楼。他上得很慢,他回到的不是一个三楼的房间,而是一整个难熬的漫无目的的大白天。走到楼梯拐弯的地方,从上面下来三个说说笑笑、亲密无间的女生。她们落单时自我感觉不是太好,但是凑在一块,那种自豪感就油然而生。她们是实习队的王陵、张枫、王晖,小丁知道,但是他还不能把她们一一对上号。他主动靠墙角站着,让五彩缤纷的人们下楼,然后他才继续踢踢踏踏地上楼去。 只有田勇还待在宿舍里,他仍然没有起床,他完全可以像过冬的海豹一样靠消耗身体里的脂肪活下去。小丁厌恶懒惰的人,但田勇自从见到小丁还颇有找到同道的感觉。小丁和他一样不守纪律,玩世不恭,不把他妈的领导放在眼里。田勇躺在床上吸烟,问小丁要不要来一支。他也许对,小丁想,现在他和他是一回事情。他径直来到窗口站着,刚刚早晨九点半钟,已经可以感觉到窗外蒸人的暑气。从窗口可以看到远处的果园和分散的农舍,小丁还可以看到当地人不曾改变的无怨无悔的生活。这中原的每一块土地都曾是古今大战血染的沙场,小丁能感觉到这一点。小丁从窗口踱回来时,他让床上的那位起来,因为他有了一个不坏的想法。田勇虽极不乐意,但是他知道他这次必须起床。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时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小丁认为田勇一定太想痛痛快快地吃上一次葡萄。后者根本不这么以为,尤其这还需要在那条无遮无拦的土路上步行那么长的距离。田勇边走边抱怨,但是还得走下去。认识小丁刚两个月,实习队长旺盛得令人奇怪的食欲也莫名其妙地赢得了田勇的尊敬。他那么想吃,他那么能吃。在层层叠叠的葡萄架旁边,搭着一间草棚,一个挺壮实的妇女正在奶一个挺壮实的孩子。小丁耐心友好地向她表明他的愿望。她不太说话,大概是天气热的缘故。她给了小丁一把剪刀和一个草编的簸箕,让他自己去剪。而她自己要继续奶孩子。这时,田勇神色紧张,从后面捅了捅小丁,让他注意右边。一个瘦瘦黑黑的男人提着一柄锄头沿着田埂高一脚低一脚地向他们这边冲过来。 奶孩子的那位挺壮实的妇女已经看到了他。他们的对话非常急促,小丁没能听明白。但是那个提着锄头的男人冲到近前时好像已经平静了许多,但是仍然反复审视着呆立在一旁的两个外乡人。他把锄头扔到一边,背对着葡萄架在地上坐下来。虽然如此,他仍在密切地注意着他们,小丁知道。他用簸箕顶着田勇的腰,走,我们去剪葡萄去。葡萄上的露水还没有完全挥发。他们剪得很仔细,因为用力大一些,熟透的葡萄就会散落下来。那沉甸甸的分量、紫红的颜色让他们欣喜若狂。尽管小丁再三小声提醒,那上面有大粪!田勇还是在主人看不到的时候,不断地把葡萄往嘴里塞,丰富的汁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他暂时忘记了头顶的太阳。 他们总共剪了两簸箕下来,过了秤,付了钱,又把葡萄分成四个塑料袋装上。小丁和田勇一人提两个。那个黑黄的男人又剪了两大串从后面追上来,放到小丁的袋子里。后者并不清楚这么多葡萄在南方值多少钱,反正他们都觉得今天早上这笔买卖真是太合算了。上了路田勇就不觉得有多合算了,因为回去的路很长,而太阳显得那么低。小丁顾自走在前面,不理睬田勇的抱怨。 刚踏进招待所的大门,小丁就听到服务台后面有人在冲他叫着什么。是那颗痣,愤怒的痣。他听清了大意。她说刚才电话接通了,但是你人去哪了?小丁心不在焉地解释了几句便往楼上冲,那颗痣的叫声在他上到三楼的时候仍能听到。田勇放下袋子就去盥洗间冲凉,准备再回到床上去。而小丁马不停蹄把葡萄统统洗了,然后一串一串地晾在房间里那根从窗子一直拉到门口的尼龙绳上。绳子最终被压得低低的,田勇在床上腆着肚子祈祷绳子千万别断。现在这个房间就是一个夏日的葡萄园啦,他们可以站着,可以坐着,可以走来走去,可以躺下,反正他们可以用任何姿势饱饱地吃上一次葡萄。这一辈子他们都没能这样吃过如此鲜美的葡萄,以后大概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田勇把一颗饱满的葡萄砸向小丁赤裸的后背。这颗葡萄便在他的肩胛骨那彻底地炸开,一条清凉的浅绿色的水顺着他的后背淌了下来。小丁感到一阵正在流动的惬意。 一天两顿,就像服药那样 星期天还在食堂吃午饭的人很少。实习队的人大多也情愿待在房间里,泡方便面吃,或者只吃上几块饼干就算交代了。在炎夏原本不振的食欲,因为懒散的生活变得更为糟糕。小丁一个人准时来到食堂,却发现食堂就像已经打烊了一般。他照例买了半斤干切驴肉、四只馒头和一份菜汤。实际上,他不得不这样吃。除了驴肉,还是驴肉,很少有猪肉卖。实习队有一大半人不吃驴肉,不吃这家食堂做的驴肉,他们不习惯那味。小丁开始时也不太习惯,但是他认为他必须吃肉,吃大量的肉,他需要这么做。常和他在一起的那几个,也变得相当能吃肉了,甚至有时比小丁吃得还多。吃得太多不能消化掉,尤其在夏天,干切驴肉的卫生也成问题,于是有很多人因此而拉肚子,拉得厉害。一次两次以后,就没人再像小丁那样吃驴肉了。而小丁自己也因此拉过肚子,虽然他没说出来。但是他丝毫不因此而变得谨慎,相反他吃起驴肉来更加足斤足两,一天两顿,就像服药那样,没两天泻肚就给遏止住了。他听任自己一如既往地吃下去。 饭厅右角有一拨人在吃饭,除了小丁饭厅里就是他们了。他们全都围坐在一张圆桌的周围,光着的上身上还黏着黑色的煤粉。这群农民工吃得非常安静,没人说话,因为天气炎热,而他们也很劳累。桌子中间放着一只大脸盆,还有一柄大号的汤勺。看那样子,他们也不是本地人,小丁估计他们来自安阳一带。他们全都默默地埋头啃着馒头,喝着菜汤。小丁被这幅图像的宁静吸引住了,忘记了他的驴肉。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饭盒盖上的那酱色干涩的肉就像木头一样此刻让小丁难以下咽。他重新把目光集中到面前来,一口一口就着菜汤把驴肉和馒头全部吃了下去。吃完以后,他还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点上一支烟,继续看着饭厅右角的那拨人。这样的中午出人意料地空阔。 回到招待所时,小丁想到不妨再打个电话。这一次他想打给一个朋友,随便哪一个,他很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他们是了解小丁的几个人,他们像希望自己那样希望小丁干出一些事情来。小丁曾经打定主意不再和他们来往的,他想一个人待着。但是他现在特别想和他们说话。他填了电话单,然后到服务台对面的一圈破破烂烂的沙发里坐下。中午休息时间以及晚上在这里值班的都是那个秃顶的老头。如果是上午的“一颗痣”在服务台后面,小丁大概也就不会再有打电话的打算了。她会好好地骂他一顿的。 总是和那位老头在一起的是他的儿子。自从小丁第一次见到他,就没见过他穿过上装。赤裸的上身黑黑的,但肌肉很发达。看他那副神情,小丁大概有把握认为他是一个弱智。他总是喜欢跟在老头后边,重复他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时,他从服务台后边绕出来,斜着眼盯着小丁,然后不停地围着小丁走来走去。小丁冲他赔着笑脸,但是他不予理睬,目光越来越凶狠。那位老头在后面含混地叫了一声,这个可怕的家伙这才重新回到服务台后面去。小丁松了一口气。 电话仍然未通。小丁又改变了主意。不过这一次,他向那位老头打了招呼,并缴了手续费,然后才上楼去。来到二楼,他又见到了那三个形影不离的女生和茂华。小丁不知道这半天,茂华这小子都钻哪去了。他们搬了几张凳子出来在走廊里打牌。只要心静下来,走廊里是有点穿堂风。那三个女生高兴极了,三张小脸明亮无比。她们招呼小丁要不要一起玩。茂华背对着他,撅着屁股。当茂华转过脸时,小丁发现他的脸上贴满了纸条。他们是这样打发星期天的。如果一直打到晚上,小丁相信那个茂华会全身被贴上纸条的。但是这是他乐意的,小丁看得出来,茂华这小子在这班男生中开窍得最早,胆子也最大,就是还不能做到得心应手。他带着他焦灼的隐秘的企图坚持坐在那,而小丁冲他笑笑继续上楼。 田勇一直在午休。小丁也躺了一会儿,但是他一刻也没有睡着。他起来从田勇和茂华的床上搜罗了几本书来看。除了专业书,就是武打小说。还有一本色彩艳丽的杂志,是茂华在火车上买的。但是小丁都不想看。他临来这里时,执意让自己什么书也不带的。是的,这段时间他不想读书。到下午两点的时候,他再也躺不住了。小丁起来到窗口站着。板结的地面,就像一面铜镜一样反射着刺目的光。他猛一转身,振作起来,从床下找出球鞋换上。然后又弯着腰四处寻找足球,不在他们房间。小丁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过去。当他夹着足球再回到他的宿舍时,却发现刚才还在呼呼大睡的田勇已不知去向。他找遍了这层楼也没能看到田勇的影子。他想起茂华来,便一路小跑来到二楼。但是茂华也不知道到哪去了。走廊里那几张凳子还在,中间的一张凳子上扑克牌胡乱地堆着。小丁叫了几句,没人答茬。 最后,小丁决定一个人去踢球。他盘着球,一路往水泥场小跑过去。 他的脸上有一块大红色 第二天一大早,小丁兴冲冲地翻窗来到招待所的外面,却没有看到健营。他有点无所适从,像一匹踌躇的马,在门前的水泥地上打着圈子,一边不停地四下张望着。这时,一楼厕所的窗子有了动静。小丁便撒开蹄子,上了路。刚跑出二十米,健营就出现在他左侧并排的位置。今天他穿了一件大红色的短袖运动衫,非常耀眼,正好可以掩盖脸上睡眼惺忪的神色。 踏上釜阳河堤的时候,天开始破晓。灰色的天幕缓缓拉开,而初升的太阳冉冉升起。小丁觉得如果他们跑得快一点,那这早晨就会升起得快一点。所以他们越跑越快,最后就像赛跑一样——太阳就这么完全升起啦。 小丁跑到量以后,照例让健营再跑上一段。不过今天,他没跑出多远,就往回跑了。离小丁站立的地方还有二十米的时候,他就停了下来,然后慢慢地冲这边走过来。他向小丁无力地摇了摇头。走到近前时,小丁却发现健营的右脸颊上染有一块大红色。起初还以为是一片阳光。但是就在这会儿汗水顺着脸颊流下,连汗水也是红色的,就像是血。小丁指了指他的脸。健营没反应过来。小丁又指了指。这次,健营忙不迭地用手掌擦脸。 “是什么?” “一块红色。” 健营知道是什么了。那件新买的大红色的运动衫竟然掉色,真是令人失望。小丁还注意到,他的白短裤上也沾上了一些红色。如果把这件鲜艳的运动衫好好地洗上一洗再穿,这件运动衫就不会太好看了。如果早知道,这件运动衫将是那种样子,小丁想,健营当初大概就不会买了。回去的路上,健营感到非常不自然,就因为身上穿着这么一件正在掉色的运动衫。他不停地把衣服掀起来看看,不停地把运动衫绷起来,不让它完全黏到身上去。小丁则注意到,他自己身上的那白T恤此刻被健营映照成淡淡的红色。 “邯郸好玩吗?”小丁问。他想把同伴的注意力从那件令人沮丧的运动衫上吸引开来。 “——挺好玩的。”健营似乎很想就此谈一谈邯郸。但是小丁不再问了,而且对这个问题也不再感兴趣了似的。健营只好继续埋头专注于他的运动衫,他会为此一整个上午都闷闷不乐的。就为这么一件掉色的运动衫而不高兴,仅仅为它不高兴,小丁太喜欢他那副那么认真的不高兴的样子了。 “什么地方最好玩?”小丁又说道。他不想让健营一个人不高兴得太久。 “我看是——黄粱梦。我要是在那张床上,枕着那只枕头,大概也能做个好梦的。当时……” “你想梦见什么?” 健营半天也没能说出,他想梦到什么。他想梦见的也许是一些简单而有趣的,或者是五彩缤纷的东西。但是他也许担心说出来,小丁会笑他。过了一会儿,他很突兀地说了一句话。 “在黄粱梦那,李京说了你一句坏话。” “说了我的坏话?”小丁的语气中并没有想听的意思。 “她说,那天看到一队拉煤的驴车和你会面,她发现公驴都恶狠狠地瞪着你,母驴都含情脉脉地看着你。”说完,健营笑了,但是小丁没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 “她说你,每天就知道吃驴肉、吃驴肉。” 这样的坏话并不太讨厌,只懂得吃驴肉却不懂爱情的小丁也笑了笑。他们已经快走回电厂了。过了铁道,再下个坡就是。但是道口的栏杆已经放了下来,火车还在远远的地方。小丁等不及便顾自弯腰从栏杆下钻了过去,健营犹豫了一下也钻了过去。他们很快地过了铁道,开始下坡。 星期一上午,小丁应该照例去一趟电厂教培科。各个工种的独立当班考试需要他去联系,另外实习队生活上的困难也可以提请帮助。小丁几乎没提过一条要求,因为他自己不需要,这一整个实习队也就不需要了。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工作服,佩戴上白色的实习证,顿时觉得浑身不适。这是他的工作。他临出门时,看到田勇还赤着大膊躺在床上。他叫他起来。后者赔着笑脸,说开个后门,不去了。小丁端起脸盆往门口去,走到门口猛然一转身,半盆水全部泼到了田勇身上。你不去上班可以,但是必须给我起来。 这样下去,永远没有一个赢家 教培科的老王正在整理他的办公桌,他说你来得正好,我上星期就要去找你来着。小丁刚坐下,他就一条一条地数落开了。下面班组反映,你的人纪律涣散,上班迟到早退。上现场也不遵守安规,不戴安全帽,还大声吵闹,等等,等等。但是小丁并不觉得这些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很耐心地带着一脸的微笑听着。老王谈的最多的当然是女实习队员存在的问题。她们竟然连工作服都不穿,整天穿着花枝招展的裙子,在现场飘来飘去。而且也不遵守规定把长发盘到帽子里去,万一给缠到转动机械里去,那可怎么得了?更主要的,她们已经影响到本厂的安全生产问题,运行人员盯着那些白皙的腿,而不是盯着表盘,那将是危险的。小丁完全同意老王的忧虑,他答应回去劝她们把该遮上的都遮上。这会儿,老王的脸上又流露出一种遗憾的神色来。 下午,小丁照常约了人出来踢球。大概是由于天有些阴,太阳不太烈的缘故,呼啦啦一下子从厂里出来了好几个人。他们是跟着小丁出来的,所以他们什么也不担心。两个月下来,他们已不觉得这样的日子太突然。小丁用手心手背的方法把人分成两拨,一场足球赛就准备开始。为了踢一场过瘾的球,有人提议来点刺激。最后得到一致叫好的是泥鳅田勇提出的:赢方的所有人明天放假一天,自由活动。当然他们还记得只有小丁具有批准这个方案的权力。但是小丁自己好像已经忘了,他跟在很多人后面一起喊:好,好。于是球赛正式开始。 这次健营和小丁不在一方。他踢得很好,他有点脚下功夫,几次带球把小丁过了。后者非常恼怒,抓住一个机会狠狠地把健营撞了个底朝天。健营感到很突然,倒在水泥地上抬起头,吃惊地看了小丁一眼。过了一会儿,他才爬起来,埋着头,脸憋得通红。当他带着球再次和小丁遭遇时,他就早早地把球传了出去。每次都这样,小丁觉得不是滋味。在一方捡球的时候,小丁用手在健营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场上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是,小丁和健营之间的对抗已重新变得正常、激烈起来。比分交替上升,但总是健营那一方先下一城。这时田勇又嚷开了,他请求暂停。 “我们忘记规定时间了!这样下去,永远没有一个赢家。”他说,他鼻子上的汗珠一颗一颗的,像是淌汗故意淌成这个样子。 “那就一直踢到太阳落山嘛!”小丁说。 很多人反对,因为这个时间概念太模糊,需要更为确切一点。最后折中了一下,这场球到电厂吹下班号时结束。小丁看了一下手表,感到非常有劲。这可是一场两百分钟的比赛,最好踢完时,大家统统倒在场上。那是再好没有的事情。但是再次开球不久,太阳意想不到地烈起来,天也就阴了一小时左右,就重新万里无云,在这地方,在马头,下一场雨可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你想下也不行。 李京领着一队女生兴高采烈地来了,对水泥场上的人们来说,就像又出了一次太阳。天啦,一下子来了五个女生。走在中间的是形影不离的三姐妹,落在最后的是一声不吭的王小霞。她们拿着一副崭新的羽毛球拍,两只雪白的羽毛球。但它们更像是道具。连王小霞也出来了,还有谁会待在厂里,小丁想道。他只是想到而已,对这个局面他并不在乎,更没想到他对此负有的责任。她们都待在水泥场的左边,两个人在场上打,其余三个在场下计分,一会儿就有人下场,而另一个紧接着上场。她们有她们的规则,不亦乐乎。足球经过她们身边时,她们会不失时机地来上那么一脚,这大概也是她们规则中的一部分。但是足球场上的节奏立刻就被那秀气的一脚打乱了。小丁注意到那个叫王小霞的女生。健营的一脚把球正打在她的腿上,她躲闪不及,她为此羞得满面通红,局促不安。小丁特别能注意到害羞脸红的人,因为他那个年龄层的朋友还有谁会脸红呢?她们已经忘记了害羞。大家都是满头大汗,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这是一个流大汗的下午。 仍然是健营那一方领先一球,小丁那方迟迟没有扳平。场上的节奏明显慢了下来,因为炎热。小丁最担心有哪个小王八蛋挺不住,打退堂鼓,所以叫着,嚷着,想把场上的气氛重新调动起来。但是田勇已经提出了他的要求,他说他头昏,需要休息一会儿。小丁断然拒绝,不许他离开。两人正在僵持的时候,李京站了出来,她可以上场。她像男孩那样穿了一条短短的西装短裤。田勇当即来了精神,他对小丁说,换人总可以吧,就是世界杯赛也可以换人的。但是小丁仍然说不行。李京说,你凭什么说不行。说完她就跑上场来。小丁可以感觉到,场上的其他人都接纳了她,他们甚至欢迎她的到来。 这场球越踢越微妙起来。李京拼抢积极,进攻意识也强,更有健营做她的后盾。场上场下的人都被她吸引住了。小丁这方的队员,简直成了她的同伙,并不真的去拦截她,而是嘻嘻哈哈跟她跑。没一会儿,在几乎所有人的期待下,李京把球踢进了小丁他们的球门。赢的一方固然高兴,而输的一方也相当高兴。小丁知道,这已经成了一场娱乐,而不是比赛了。他在场上站了一会儿,便顾自离开了球场。令人遗憾的是,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他们都在看着李京和一个男生的争抢,李京的犯规动作引起了众人的狂热。 小丁已经走出很远,大家才看到。有人在后面冲他大喊“别忘了,你们那边输了!我们明天不上班!”小丁不想让这么多人看出他不高兴,就转过身去,挥挥手也大喊了一句: “你们踢到吹号的时候再说!” 道口烧鸡和邯郸酥鱼 第二天上午上班时间,果真有很多人不去上班。他们和小丁在走廊或者盥洗间相遇时,忙不迭地向他提起昨天下午那场比赛,和比赛押下的赌注。小丁其实并不会去深究。但是他们多少出于习惯,还是把小丁放在了“领导”的位置上。小丁甚至觉得有些可笑。他想去健营那个宿舍看看,看他是不是在,因为今天早上,健营没去跑步。今天上午他是一个人跑的。这一次他比往常任何一次跑得都远,而且不觉得有多吃力。他跑到了他的意料之外,这让他高兴。 健营一个人坐在他的床上,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看到小丁进来,他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他应是他们班年龄最小的,但实际上可能并不是这么回事。但是耽于幻想,常常会延误生长。健营是不是这样,小丁还不能肯定。反正他和健营在一起时,特别谨慎,生怕自己的不合时宜沾染了他。这种心理有时会得到小丁自己的嘲讽。 “身体不舒服?” “有点……不舒服。”他好像说的不是真话。 健营说他准备去上班。小丁想也是,最好还是去上班,就像以前一样。而他自己打算下楼去打电话。健营对小丁从来不对他多说些什么,也许感到了失望。小丁下楼的时候,又见到那三个姐妹上了楼,她们在张罗着什么活动,打牌或者别的什么,也有人在叫着,谁要下棋?也有人趴在床上,看闲书想看个饱的。反正都在干着自己想干的事情。有人告诉小丁,实习队里有几个男生已经三天没见人影了。小丁不担心,因为他估计无非是利用这段时间到石家庄或者北京旅游去了,他们会回来的。这都是这个年龄可能发生的事情。小丁的态度鼓舞了一些犹豫不定的人,他们在悄悄地制定着更大的旅行。这才刚开始,小丁听任这个实习队乱下去,到底能乱成什么样子,他倒想看看。乱完了,他们大概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从没有过过这样的好日子,就让他们尝一尝吧。 午饭小丁是和茂华一起吃的。后者在饭桌上郑重其事地打开了他的铝饭盒。里面躺着一只散发着中药味的烧鸡。茂华说:正宗道口烧鸡。说完,他又郑重其事地打开了另一只饭盒。里面是一条被折成了两半的尾巴长长的小丁叫不出名字的鱼。茂华说:正宗邯郸酥鱼。小丁兴奋得大叫了一声。苍蝇立刻向这张桌子俯冲下来,茂华不停地摆手,一边讲了为了这顿美餐他所付出的代价。他是步行了八里路从附近的镇上买来的。但是小丁知道他可以从楼下服务员那很方便地借到自行车。他是一个招人喜爱的小白脸。 “那会不会已经变质?”小丁凑上去闻了闻。 “不会,不会。”茂华略有些夸张地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就是变质,他们也会把它们吃下去的。当桌上只剩下零星的几根鸡骨头时(他们发现大部分的鸡骨头,和全部的鱼骨头都可以嚼碎,吃下去),小丁点上一支烟,冲茂华神秘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说吧,有什么事?” 茂华愣了片刻,嘿嘿地笑起来。他看了看四周。 “有件事要向你请教,真的,要问问你。” “什么事?”小丁感到不太习惯。 “——追女孩的事。” 这会儿该小丁发愣了。 “这种事,我不在行。你看我……” “我知道你在行,别谦虚了。早听说了。” “听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就帮我一把嘛。” 先说说什么事。小丁其实已经能猜出几分。他想追那三姐妹中的一个,但总不行,因为他始终必须面对的是一个铁三角。你想对着一张脸笑,但是三张脸冲着你;你想对一个人说,但三张嘴一起来教训你。茂华可伤透脑筋了。小丁也承认这是有些难度的。一种熟悉的虚无的感觉控制住小丁,他不愿意这样。他不想讨论这些问题,甚至厌恶这些问题。但是碍于肚子里的鱼和鸡的面子,他又不能过分让茂华失望。 “这只是一道智力题,不是感情问题。你要充分地认识到这一点,事情就会好办得多。” 小丁不想再说了。虽然这顿饭并没能给茂华带来切实可行的一套具体方法,但是这顿饭是有意义的。其意义就在于,它将迷人的道口烧鸡和邯郸酥鱼带进了实习队单调乏味的除了驴肉还是驴肉的生活。 我还是每天来吃一只最好 葡萄差不多下市的时候,苹果也就已经把枝头压得沉甸甸的。八月下旬,天气也凉爽了许多。小丁一个人去果园买来一堆苹果,就堆放在房间的一角。他想起来才削一只吃,他并不爱吃苹果。谁想吃,谁就尽管拿就是了。但是,一周下来,那堆苹果都不见少。小丁知道,在这个实习队里,他已相当孤立了。这样一个局面并没有使小丁感到意外。他从来都是这样,最终让别人丧失了解他、接近他的兴趣。他也愿意是这样,但是有时心里难免会感到一阵恐慌。这些年,他觉得自己承受这种恐慌的能力是越来越强,别的都还说不上。健营有好几天没和他一起跑步了。他在想是不是去找一下健营,后来也就算了。虽然他知道如果他去找一趟健营,即使什么也不说,他说不定也会第二天重新和小丁一起跑下去的。小丁想,自己已经是这么一个人了。 李京穿着一条裤管只到膝盖的牛仔裤,大大咧咧地从地上捡起一只苹果来,坐在小丁的对面削了起来。小丁今天对她这样做并不反感。问题是,李京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对这一点有把握。她是为了一堆没人吃的苹果而来的,所以李京也不像往常那样那么多话。她的小水果刀连在钥匙链上,因此她的动作伴随着一串清脆悦耳的声音。李京的动作很小心,小丁看出来了,她是为了削一条长长的完整的苹果皮。最后她做到了这一点,她用手拈着那条青青的长蛇,很为此高兴。她抖了抖手中的长蛇,它就断了。当时是中午,刚吃完午饭,小丁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中午是多么空旷啊。 “我正愁这么多苹果没人吃呢。”小丁说。 “那好,我每天来吃一只。”李京说完,有点调皮地看着小丁,“怎么样,又舍不得了吧?” “这有什么舍不得?”小丁不知道怎么说好。 “行,我每天来吃一只。” “这样吧,你拿个包来,把它们统统装走,慢慢吃。”小丁看到健营出现在门口,在犹豫是不是进来,“来,吃苹果!” 健营在门口晃了晃,说,不,不。他连忙掉头就走了。小丁对健营的反应感到很吃惊,但是没有追出去。 “不,那多没意思。我还是每天来吃一只最好。”李京说。 她吃完手上的苹果就走了。小丁觉得一切都很唐突,是不是中午的缘故,乏力、头昏,人总是抓不住生活的重点。他没有深究下去。小丁从床上站起来。田勇每天午觉是必不可少的,他已经睡了一个季节了。小丁出了门,想看看健营是不是还在宿舍里。他不在,他的宿舍里此刻有一个牌局和两个棋局。回到宿舍,小丁有点无所适从,他找出一支笔和几张信纸来。他意识到自己想写封信。写给谁好呢?小丁想还是写给他女友吧。她是一个难得的女人,其难得就在于,小丁感到慌乱的时候会想到给她写信。 信刚开了个头,茂华就和三姐妹们说说笑笑地进来了。小丁正坐在床上靠着墙写信,这副样子显然让他们感到新鲜。能感觉出来,他们对小丁是有所顾忌的。小丁也因此没法再写下去了。他决定干脆去镇上,他可以在邮局那把信写完寄出去。在那写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这封信寄出去的可能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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