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镇人看到 一个不同寻常的葬礼 , 秦山的棺材
旁边坐着 5 麻袋墩墩实实的土豆 , 李爱杰头裹孝布
跟在车后 。虽然葬礼主持不让她跟到墓地 , 她还是坚
持随着去 了 。秦山的棺材落入坑穴 , 人们用铁铲将微
薄的冻土扬完后 , 棺材还露出星星点点的红色 。李爱
杰上前将土 豆一袋袋倒在坟上 , 只见那些土豆咕噜
噜地在坟堆上旋转 , 最后众志成城地挤靠在一起 , 使
秦山的坟豁然丰满充盈起来 。 雪后疲惫的阳光挣扎
着将触角伸向土豆的间隙 , 使整座坟洋滋着一股温
馨的丰收气息 。李爱杰欣慰地看着那座坟 , 想着银河
灿烂的时分 , 秦山在那里会一眼认出他家的土豆地
吗 ? 他还会闻到那股土豆花的特殊香气吗 ?
李爱杰最后一个离开秦山的坟 。她刚走了两、三
步 , 忽然听见背后一阵簌簌的响动 , 原来坟顶上的一
只又 圆又胖的土豆从上面坠了下来 , 一直滚到李爱
杰脚边 , 停在她的鞋前 ,仿佛一个受惯了宠的小孩子
在乞求母亲那至爱的亲昵 。 李爱杰怜爱地看着那个
土豆 ,轻轻噢怪道 : “还跟我的脚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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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
礼镇的百姓一进腊月就开始忙年了 . 喝过了腊
八的杂米粥 , 女人们就开始围着锅灶蒸面食 。 馒头 、
花卷 、豆包 、糖三角 、枣山 、菜包等等五花八门地蒸个
遍 , 这才觉得正月的主食跟皇帝后宫的缤妃一般像
模像样了 , 女人们用手背捶捶腰 , 去摸针线盒里的剪
子 , 在填密光亮的红纸上铰起窗花来 。鸳鸯 、鲤鱼 、荷
花 、 山雀 、菊花 、百合花 、小老虎的形象就在剪子曲曲
弯弯地走动中脱颖而出 。小孩子最乐意做的一件事 ,
就是用稚嫩的手去接从母亲的剪刀下袅娜脱落的窗
花 , 忙不迭地一层层掀开那剪纸 , 看看鲤鱼胖不胖 、
百合花是否带着长长的蕊 。
蒸过了干粮 , 铰过了窗花 , 又拆洗了被褥 , 糊了
灯笼 , 买了飘逸着吉祥话语的春联 , 备下了一帘鞭
炮 , 一个声色兼备的年才初具雏形了 。接下来女人们
热衷的事情便是买水豆腐 。
别以为男人在腊月里便闲着了 , 他们也不能对
年袖手旁观 。 清理院子的积雪 、劈柴 、竖灯笼杆 、采
买 、 冻冰灯的活非他们莫属 。 当然 , 他们最盼望做的
一件事就是请齐大嘴来宰猪 。
礼镇的大多数人家开春时都要抓头猪患来养 。
灶上的剩饭剩汤 , 地里的野菜 , 外加几袋麦教子 , 一
头猪便养了下来 . 当然 , 猪也有命不好的 , 没等人杀
它 , 它 自己得瘟病先死了 , 但活下来的还是大多数 。
活下来的一到腊月便全成了齐大嘴刀下的 “阶下
囚” 。 女人们在去买水豆腐的路上 , 常常能听见猪嗽
傲嗽的叫唤声 , 便知有人在捆它 , 齐大嘴要动刀子
了 。
礼镇唯一不养猪的人家养着一头驴 , 这便是齐
大嘴家 。齐大嘴每给人家宰完猪 , 主人总要送些头蹄
下水或肉酬谢他 。几十头猪宰下来 , 他家仓房的冻肉
就相当不薄了 , 放开量吃到二月二也绰绰有余。
齐大嘴宰猪 , 他妻子齐二嫂做豆腐 。豆腐房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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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睡房 , 是土坯房 , 很矮 , 很宽敞 。他们的儿子齐
小放 14 岁了 , 单薄内向 , 见人爱脸红 , 连年在校蹲
级 , 所以齐大嘴对他的前程不抱太大希望 , 宰猪时便
带上他 ,希望能把手艺传给儿子 。齐小放不喜欢宰猪
的行当 , 看到刀要往猪脖子里进了 , 他便先扭歪了脖
子去看其它东西 , 雪 、云 、栅栏 , 或者墙上钓辣椒串 ,
根本不知道他父亲是如何游刃有余用刀的 。 齐小放
喜欢做的事是牵驴 。 每天凌晨 , 天还黑得很 , 他便起
来牵驴拉磨 。他跟在驴身后 , 一边往磨眼里添泡胀了
的黄豆 , 一边用木铲子将磨好的豆浆刮到铁桶里 。有
时候驴走多少圈他就走多少圈 , 他也不晕 。不过驴蒙
着黑皮眼罩 , 他睁着晶亮的眼睛望着磨盘上一盏昏
暗的灯 。他有时还低声给驴唱歌 。他和驴昏天黑地走
了不知多少圈后 , 齐二嫂才起来烧水做豆腐。
齐二嫂每天起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 “小
放 , 让驴歇着吧 。 ”
好像他不该歇着似的 。不过驴的确是够累的。拉
完磨 , 身上都是汗 , 腿打着哆嗦 , 见了豆饼都没胃 口 。
齐小放便心疼地抚摸驴的脸 , 牵它到户外透透好空
气 。 那时候天色还蒙昧着呢 。
齐小放最受不了的一件事就是父亲喝酒后老爱
奚落他 。齐大嘴有一副无与伦比的大嘴 , 说话时两个
嘴角都要和耳根连成一处了 , 齐小放在聆听父亲的
教诲时从来不看他的嘴 。 他酒后说齐小放的话永远
是那么一句 : “小放 , 你连着蹲级 , 咱礼镇有第二个你
这样的孩子吗 ? 没有 ! 你真英雄 ! ”
齐小放这时候就恨不能藏到驴的肚子里去 。 他
讥讽他 “你真英雄 ”时 , 齐小放好几次都眼泪汪汪几
乎喊出 “你就骂我狗熊得了 ” , 可他从来没有反抗过 。
这时齐二嫂便过来用鞋掌打一下齐大嘴的脚心 , 骂 :
“明天阎王爷就来缝你的臭嘴了 。”
齐小放的屈辱才在母亲温存的 目光中化解一
些 。
礼镇过了腊月就忙年 , 最忙的当然是齐家 。一个
要不停地宰猪 , 一个要不断地做水豆腐 。水豆腐买回
后大都放在案板上在外面冻成佗 , 然后装到纸箱中 ,
随吃随取 。一家买一板豆腐还是少的 , 几代同堂的人
家就要买三 、 四板了 。 忙得齐二嫂直怕过年 。 她做豆
腐的手艺出名的好 , 礼镇的人 又个个相熟 , 不做不
妥 , 只好挨累了 。齐二嫂因此落下了好人缘 。当然 , 她
也不是白给人做豆腐 , 除了收取黄豆和加工费外 , 一
些女人还主动帮她拆洗被褥 、送些蒸好的干粮 , 甚至
连窗花也为她铰好了 。 齐二嫂长得胖 , 脸颊终日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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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 腊月里她常常忙得头晕眼花 , 一天的活做下来 ,
她歪在泡纱包的铁盆前连话都懒得说 。 受到连累的
还有驴和齐小放更要起大早拉磨 。 有时候齐二嫂从
睡梦中醒来 , 听到驴 “得得 ”单调的走动声和铁铲子
刮磨盘的“嚓嚓”声 , 她便为驴和儿子叹息 。
齐大嘴在腊月的晚上通常是一身酒气提着块猪
肉回来 。 . 他的腰间掖着一把刀 , 有一次醉倒半道 , 刀
尖扎了他的软肋 , 齐二嫂便为他缝了一个刀鞘 。约他
宰猪的人家 , 都在他还家前仔细把刀插入鞘中再挂
在他腰上 。 齐大嘴摇摇晃晃走在礼镇被白雪覆盖的
小巷里 , 常常兀自指着天上的星星开玩笑 : “你们下
来看我呀 , 那么高你们看得清我的大嘴吗 ?男人嘴大
吃四方 !瞧你们那小贫嘴子 , 没福气 !’’星星当然不屑
与他做答 , 也不会下凡来看他的大嘴 , 他便仰着脖子
骂不绝 口 。 有一次主人送他一叶肝 , 他正骂着星星 ,
脚下被冰滑了一下 , 一头栽倒在地 , 那叶肝被他压在
身下 , 碎成一摊紫泥 。他起身便转而骂毙命于他刀下
的猪 : “心都让人吃了 , 你还吝惜你的肝 ? 走你的魂
吧 ! ”他以为那猪嫌自己死得冤 , 来讨债了 。他吭味吭
味地爬起来 , 趟趟超超朝家走去 , 正赶上齐小放牵着
驴从磨房出来 , 这下又找到了出气的对象 , 他张开大
嘴“啊哈”叫了一声 , 老生常谈地数落道 : “小放 , 你连
着蹲级 , 咱礼镇你可是独一份啊 , 你真英雄 ! ”
齐小放吐了 口唾沫 , 没理睬狼狈不堪的父亲 , 只
管牵着驴朝前走 。驴在经过齐大嘴身边时 , 突然用蹄
子猛地踢了他一下 , 齐大嘴“唉哟”一声摔倒在地 , 气
得他疯了似的在院子里大叫着要宰驴 , 直到齐二嫂
出来哄孩子一样劝回他去 。
齐小放从此就更视驴为自己的伙伴了 。
这年的腊月同往年的腊月一样忙碌不堪 。 齐大
嘴天天去宰猪 ,每 日都烂醉如泥地提块肉回来 。齐二
嫂在呵气缭绕的豆腐房里一板接一板地压豆腐 。 她
用脚压木棒给豆腐挤水时常常觉得头晕眼花 , 还有
些恶心 , 可她是不能停下来休息片刻的 , 那些等着豆
腐的女主人快把她家的门槛踏平了 。腊月二十三 , 正
是送灶王爷升天的 日子 , 不少人家开始给列祖列宗
上香了 , 齐二嫂午后给豆腐点 卤水 , 只觉头重得很 ,
肩膀仿佛不是自己的不听使唤 , 她花着眼叫了声小
放 , 便栽倒在地 , 卤水泼了她一手 。 齐小放当时正在
院子里劈柴禾 , 他是听不见齐二嫂的呼唤的 , 何况齐
二嫂使尽全身力气的那一喊本身就绵软无力 。
齐二嫂在屋里昏厥着 , 灶里的柴禾和睡房中的
挂钟却该燃的嫩 , 该走的走 。 齐小放劈完柴禾 , 又把
它们振到墙角 , 刚想进屋喝 口水 , 忽然听见驴一声一
声地叫了起来 , 他便去看驴 。 驴的眼睑处蒙着白霜 ,
并不像是害病的样子 , 想必它是累极了 。齐小放用手
抚摸了一下它的腿 , 不料驴用蹄子喘了他一脚 , 将他
掀翻在地 , 并且更加急促地声声叫唤着 。
齐小放不由委屈落泪 了 , 倒在地上对驴说 : “你
累我也累呀 , 这不是要过年了吗 ? 家家都要吃豆腐 。
要 不以后一进腊月你就逃出齐家 , 到 了正月再回
来 。 ”
驴仍然忧戚地叫着 。
齐小放不明白驴究竟怎 么 了, 他便想着进屋让
母亲出来看个究竟 。 他推开豆腐房的门 , 便大声说 :
“妈妈 , 你快出来看看驴 , 它今天老是叫个不停 。 ”没
有人 回答 , 齐小放只看见灯泡在强烈的呵气中朦朦
胧胧地泛出虚弱的黄光 。他便移动着脚步朝前走 , 结
果他被横躺在地的母亲给绊倒了 : “妈一一 妈 -一一 ”
这一声呼喊是恐惧而凄厉的 。
齐二嫂没气了 , 她七窍出血 。齐大嘴其时正在尤
前家的八仙桌子旁吃血肠喝烧酒 . 咧着大嘴与尤前
猜拳行令 。 邻居来人慌慌张张报与他齐二嫂出了事
时 , 他竟嘻哈笑着说 : “她那么红的脸 , 那么个肥屁
股 , 她会有病? 她不是想我了 , 逛我早点回去吧 ? ”
邻居上前打了他一 巴掌 , 他这才跟上鞋光着脑
袋回家一进屋见到齐二嫂直挺挺的样子 . 他的眼睛
就不会转了 。齐小放蜷缩成一团哭得眉 眼不分了 , 他
上前瑞了儿子一脚 : “我出去宰头猪 , 你妈就没了 , 她
可真会找时间 。 你别哭她 , 你啤她这个狠心婆 , 她让
我打光棍没什么 , 她怎么舍得让你没个娘 工”骂着 , 就
跟儿子哭到一处了 。
腊月二十五 , 全礼镇的人都来给齐二嫂送葬。念
着她生前数不尽的好处 , 她的葬仪可以说是十全十
美了 。 厚重的红松木棺材 , 棺檐飞着云字卷 , 齐二嫂
一身黄袍躺在里面 , 手指上挂满了金箔纸做的戒指 。
灵枢一起来 , 女人们就抬着纸糊的马 、牛 、房子 、椅
子 、聚宝盆 、灯、箱子等等 , 簇拥着满身孝服打着灵头
播的齐小放朝墓地走去 。哭声连成一片。齐大嘴跟在
棺材后 , 哭得爹一声妈一声的 , 样子分外可怜 。 走到
出镇的十字路 口 , 遵照夫妻不送到墓地的旧俗 , 齐大
嘴要返身回家 . 礼镇几个常帮齐大嘴捆猪的男人上
来架住齐大嘴 , 要把他劝回家去 。 齐大嘴哭哑了嗓
子 , 他拚命跺着脚 , 显出一副夫妻恩爱难以割舍的样
子 。不料他在胡乱跺脚时被人扭结着 , 竟蹬飞了一只
鞋子 , 他光着一只黄赤赤的脚 , 惹得几个涉世不深的
孩子笑起来。
葬过了齐二嫂 , 便是腊月二十六了 。礼镇的百姓
怕齐大嘴闲下伤心 , 便仍来请他宰猪 。他 日日都醉着
回来 。好心的女人们为齐小放做了新衣裳 , 还帮齐家
拾掇屋子 。 因为死了齐二嫂 , 家家都不想吃豆腐了 ,
豆腐会让他们想到齐二嫂的死 。
该贴窗花的人家贴上了窗花 , 该挂灯笼的人家
挂上了灯笼 , 该贴春联的人家也贴出了春联 , 当然这
就是除夕的时辰了 。齐小放坐在一个磨盘上 , 呆呆地
看着煮豆子的锅 , 看着 X 形的压豆腐的木架 , 压杆
又光又亮 , 他想起母亲的那双手 , 他哭了 。 齐大嘴看
见儿子哭 , 又因为和不好饺子面 , 也跟着呜咽了一
番 。
正月一过 , 学校就开学了 , 齐小放照例去上学 。
齐大嘴无猪可宰 , 就天天倒在火炕上蒙头大睡 。每每
睡到黄昏时 , 感觉到已经退热的炕又忽然热燎燎起
来 , 便知齐小放从学校回来烧火了 。他便起来和儿子
弄饭吃 。他切的土豆丝比小拇指细不了多少 , 炖萝 卜
时常常爆糊了葱花 , 齐大嘴这才明白一个家没有了
女人是多么的失败 。所以刚一开春 , 齐大嘴就去找礼
镇的媒婆 , 让她好歹给他找个女人 , 丑俊无关紧要 ,
健康就行 。谁知媒婆深深念着齐二嫂的贤惠 , 齐大嘴
前脚一走 , 她就跺脚痛骂 : “老婆死了没几天就起花
心了 , 真没出息 !”当然也就不会帮他物色人选了 。媒
婆又不失时机将齐大嘴要找后的消息传播出去 , 弄
得女人们个个切齿痛骂 : “就是装也得装半年吧 , 这
么快就要寻新了l”本来有一个比齐大嘴年长 5 岁的
黄脸寡妇有意于他 , 但听了众人的话 , 也认为齐大嘴
是一个薄情寡意的人 , 怕自己的余生被齐大嘴弄得
比现在还黯淡 , 也就不想秦晋结好之事了 。
齐大嘴求亲不成又丢了面子 ,便知趣地呆在家
里找点营生干 。他将厕所的粪刨出来 , 堆在园子里预
备种地用 。 他还将仓房里积存多年的破烂当垃圾一
样清理出来 , 破胶鞋 、烂棉花 、被虫蛀了的蘑菇 、霉烂
的豆角干 、油光可鉴的猪皮等等 , 统统收拾到粪堆
上 , 想让粪沤烂它们 , 也变成肥料 。 不料这给那些经
常盘桓在礼镇上空的乌鸦设下了一道丰盛的筵席 ,
它们连 日来呱呱叫着纷纷落到齐大嘴家的粪堆旁 ,
悠闲地耻噪觅食 , 轰也轰不走 。 齐大嘴因为寂寞 , 倒
觉得乌鸦的到来其乐融融 ,索性也就不轰它们了 。春
日的奶白的阳光将乌鸦的羽翼照得格外柔和 , 齐大
嘴甚至觉得它们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大鸟了 。
因为齐家的园子招来了乌鸦 , 又因为齐大嘴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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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不出 , 每日频频地站在粪堆旁看乌鸦 , 礼镇的女人
又动了侧隐之心 , 纷纷找媒婆为齐大嘴求亲了 。媒婆
心中有数 , 她去找那位年长齐大嘴 5 岁的黄脸寡妇 ,
不料寡妇嫌齐大嘴家招来乌鸦 , 并非吉兆 , 说齐大嘴
“克妻” ,说什么也不肯 。 媒婆绞尽脑汁 , 再无人选可
挖 , 也就只能抱着同情的份了 。
礼镇到了 5 月才进入春播时节 , 因为 4 月末积
雪才全部消融 。家家户户的屋前屋后都种着园子 , 羊
角葱返出拇指般的绿芽后 , 最先被播上的就是菠菜 。
菠菜泛出抽丝般的嫩芽后 , 小白菜 、水萝 卜也就开播
了 , 跟着便是香菜 、豆角 、黄瓜等等 。而被大面积播种
的就是土豆了 。土豆生长期长 , 好伺侯 , 能当粮吃 , 所
以为礼镇的百姓所喜爱 。种土豆也就成了一件大事 。
家家此时都架起手推车 , 将土豆栽子装到麻袋里 , 抬
到手推车上 , 还将土筐 、镐头等工具放上去 。 土豆地
大都在礼镇南坡下的草甸子上 , 面积很大 , 一家挨着
一家 ,每户至少都有两 、三晌地 , 所以大多数人家都
要种一 、两天 。 以往齐二嫂在世时 , 齐大嘴一家也推
着手推车去土豆地 , 齐小放远远地跟在身后 , 像是只
离群的羊 。现 ’在齐二嫂不在了 , 齐家的驴就担起了拉
手推车的任务 。 车并不沉 , 所以驴走得悠闲而斯文 。
齐小放坐在驴车上 , 看着远远跟在驴车后的父亲 。往
年拖后的位置总是他 , 父亲和母亲在前面不厌其烦
地说话 , 如今是父亲孤孤单单地落在后面了 。他聋拉
着脑袋 , 步子拖拖沓沓 , 老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了脚
似的 。 齐小放那一刻觉得父亲是可怜的 。
齐小放对父亲态度的转变就始于那一瞬间 。 种
完土豆后 , 齐小放照例很用功地上学 , 虽然说学业毫
无长进 。他回到家就主动和父亲说话 , 帮他干点农活
和家务活 。齐大嘴对着越来越懂事的儿子慈爱有加 。
人们常常看见爷俩一起喂驴 , 一起夹杖子 , 一起给土
豆打垅 , 一起支豆角架 。清晨的雾气里或者黄昏的夕
照中就常常出现这一高一矮的父子俩的身影 。
7 月末的时光是礼镇最热的一段 日子 。 那时节
菜园里已经一片翠绿了 。爬蔓的豆角 、豌豆和遍地葡
甸的葫芦瓜使绿色高高低低起伏着 , 家家户户晚饭
后都坐在院子里点起艾篙来熏蚊子 , 齐家也不例外 。
这天的傍晚空气懊热 , 一大堆火烧云翻涌在西边天 ,
礼镇弥漫着熏艾篙的苦香气 。 齐大嘴和儿子也守在
艾篙旁乘凉 。驴在不远处悠闲地吃草 , 咀嚼声温柔地
舔着暮色 , 使齐家洋溢着和平之气 。 暮色深沉的时
候 , 齐大嘴忽然听见大门“吱嘎 ”一声响了 , 尤前笑嘻
嘻地走了进来 , 他俯身趴在齐大嘴耳边小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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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哥 , 你有喜事了 。 ”
“喜”字使齐大嘴打了个寒嚓 。
尤前仍然小声说 : “刚才我在路上溜猪 , 碰到一
个女人一看就是外地来的 , 挽着个包袱 , 管我叫大
哥 , 说她家是河北农村的 , 闹了饥荒 , 出来找口饭吃 ,
想让我帮她找个人家 。 我一 问她 , 她男人才死没多
久 , 我就把她领到你这来了 。 ”
齐大嘴咽了口 唾沫 , 说 : “这保险吗 ? ”
“还有什么不保险的 。 ”尤前说 , “人 我都给你领
来了 , 就在大门外 , 你今晚想洞房花烛夜也行 。 ”
齐大嘴张 口结舌地看了看齐小放 。
齐小放什么也没说 , 只是往火上又添了把艾篙 ,
烟气更浓了 。 齐小放拚命咳嗽了几声 。
尤前打开大门领进来的小媳妇使齐大嘴目瞪 口
呆 。虽然天色昏暗不堪 , 他还是一眼望穿这是一个有
着身孕的女人 。 她明显地腆着肚子 . 盯着齐大嘴看 。
齐大嘴不由贴着尤前的耳朵咒他 : “不干不干 ,
揣着患的人你也给我领来了 , 我可不当这个土鳖 ! ”
尤前这才恍然大悟地埋怨外乡女说 : “你肚子里
有了种 , 怎么还让我帮你找人家 ! ”
外乡女忽然璞呕一声跪倒在地 , 眼泪汪汪地对
齐大嘴说 : “大哥 , 你收留我吧 , 我会缝衣做饭 , 我还
会种地喂猪 。 俺男人死时这孩子在肚子里都 4 个月
了 , 舍不得做下来 , 俺兄弟媳妇 不生养 , 等生下孩子 ,
送给她 , 不会给你添这个累赘的 。 ”
齐小放用棍子挑了一 下艾篙 , 然后一摔门回屋
了 。
当夜这外乡女就睡在了齐家的磨房 , 她开始了
在齐家的生活 。那女人说话垮声垮气 , 眼睑处生满雀
斑 , 皮肤粗糙 , 长长的鼻毛总是伸出鼻孔 。 她每每烧
火蹲下时要 “嗯嗯 ”叫着 , 这 “嗯 ”也带着与众不同的
垮气 , 使心中对她存着旺盛火气的齐小放在听她 “嗯
嗯 ”时忍不住要发出笑声 。
不过她料理家务的本事简直无可挑剔 。 无论里
屋 、外屋 、仓房 、磨房 , 都被她那双手给拾掇得有板有
眼 . 厨房的各种餐具也被她甩灶底灰吭味吭味地擦
得油光可鉴 。她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做饭 , 一天 3 顿地
掉着花样做 , 不厌其烦 。 而且她食欲惊人 , 一个人的
饭量顶得上齐大嘴爷俩的 。 她吃饭时总是发出吧卿
吧卿的声音 , 眼睛贪婪地盯着菜盘 , 仿佛穷人看见了
金子 。 她对待齐小放也细心周到 , 为他补衣裳 , 有时
也词不达意地关心关心他的学 习 。
外乡女名正言顺成了齐家的女主人 。 但她并不
允许齐大嘴碰她 。她独 自睡 了半个月磨房 , 直到有天
深夜齐大嘴借着酒劲去楼抱她 , 说她再让他晾鱼干
他就像轰条 野狗一样将她赶出家门 , 她这才跟齐大
嘴睡一铺炕 , 不过一个炕头 , 一个炕尾 。 她说 自己身
子沉不方便 , 要等到孩子生下满月后再和他在一起 。
齐大嘴是过来人 , 虽然心中不痛快 , 但想想她已经睡
在 自己屋中 , 煮熟的鸭子飞不了 , 便也心安理得 。
外乡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 礼镇的女人路过
齐家门 口时都有意停下来朝里面张望一番 。 她有时
站在园子里剥葱 , 有时在院子里喂驴 , 她总有活干 。
望见她形象的女人就回家跟自己的男人说 : “齐大嘴
的那个女人 , 脸黑得像头驴 , 没一处受看的 , 倒是能
干得很 ! ”
外乡女也从不走出屋门和其他女人打交道 。 齐
大嘴一问她的家世 , 她便只是一个哭 , 弄得他不好再
惹她伤心 。她的来路不明也隐隐使齐大嘴忐忑不安 。
但齐大嘴一看她对齐家的热爱也就抵消了怀疑 。 她
似乎嘴馋得很 , 有一天她特别想吃桃 , 害得齐大嘴星
夜进城为她买 回好几斤 , 她坐在门槛前不出一个小
时就全部吃光了 。 她吃东西累了的时候眼神特别柔
和 , 那时齐大嘴就忍不住想亲她 。 逢到星期天 , 齐大
嘴就起大早进城割块猪肉回来 , 让那女人为一家人
包饺子吃 。她包的饺子馅很大 , 往往饺子在沸水里没
等打上三回滚就撑破了肚皮 , 仿佛只有饺子皮是齐
家的 , 而 肉馅则是别人家的 , 不狠狠打馅就吃亏似
的 。 不图圈的饺子就当面片汤喝 , 照样好吃 。 外乡女
在齐家住了两个月 , 不惟养肥了肚子 , 还使她青黄的
脸上现 出了红晕 。她开始跟齐大嘴有说有笑 , 齐大嘴
也渐渐喜欢上了她 , 把家里的钱财数 目毫不隐讳地
告诉给她 , 还让她来理财 。 她开始推托不就 , 仿佛掌
管财权是多么棘手的事 , 后来她还是笑意盈盈收下
了钱 匣子的钥匙 。她用松紧带拴了钥匙 , 戴到手脖子
上 , 齐大嘴要打酒或是齐小放要书本费时她就像头
熊笨拙地靠近那个木匣子 , 打开它 , 一五一十地数着
钱 。她还喜欢夜晚坐在昏暗的灯下整理旧衣裳 , 尤其
爱摆弄齐二嫂遗下的那些衣裳 , 有时手抚弄着衣裳 ,
眼神却是呆滞的 , 心也不知飞到了何处 。有一天她抖
楼出一条齐大嘴的旧裤子 , 那上 面缀了七 、八块补
丁 , 她说 : “哎 , 这裤子旧成这样了 , 不要不行吗 ? ”
齐大嘴一见那几块针脚匀密的补丁 , 便想起齐
二嫂灯下飞针走线的情景 , 想起她赤红的脸蛋 、丰肢
的身段和腊月间马不停蹄压豆腐的情景 , 他心里有
些酸 , 便语气强硬地说 : “这裤子可不能不要 。 ”
“这么多的补 丁 。 ”外乡女嘀咕一句 , “驴都不稀
罕穿 。 ”
“你要把它做什么 ? ”齐大嘴压住火气间 。
“我要把它扯碎了给孩子当尿布 。 ”她理直气壮
地说 。
齐大嘴的火气就抑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 本来她
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使他在礼镇人面前折弯了腰 , 现
在她居然毫无廉耻地要把他的裤子扯成尿布 I 齐大
嘴踢翻了一只板凳 , 将脚踏上去 , 一字一顿地说 : “听
着 , 这条裤子是我老婆做的 , 那补丁也是她一个一个
打起来的 , 你就是毁一条新裤子当尿布 , 也不能抽这
条裤子的一个布丝 ! ”
那女人努力睁圆眼睛 , 手哆嗦了几下 , 然后捂着
那并不生动的脸 , 伤心地哭起来 。她的哭声也有一股
垮气 , 像是在唱地方戏 。齐大嘴心下发狠地想 :哭吧 ,
哭伤了身子才好 , 流下那个野种才干净呢 。
外乡女似乎明白并没有人对他怜香惜玉 , 所以
她越哭越不主动 , 最后撰了几把鼻涕 , 打盆清水洗了
脸 , 草草结束了那场哭 。 齐大嘴本以为她生了气 , 不
会再给他们父子做饭了 , 不料第二天她仍然早早就
起来架火淘米做饭 , 他起来后一盆香喷喷的小米粥
已经熬好了 , 她正蹲下身子吃力地往灶坑里续柴 , 口
中发出惹人发笑的 “嗯嗯 ”声 。
秋收过后 , 菜园便萎靡而荒芜了 , 屋檐上的白霜
银光闪闪 。家家户户都往地窖里储存越冬蔬菜 , 什么
土豆 、萝 卜、白菜 、大葱 、芹菜等等。 齐大嘴和儿子往
地窖里下菜的时候常常听到大雁嘎嘎叫着南飞 , 他
们便仰着脖子看大雁 , 雁阵过了再接下来干活 。那女
人并不懂得如何腌制酸菜 , 只能糊糊窗缝 、晒晒干
菜 。 到了 10 月的某一天 , 忽然狂风大作 , 湛蓝的天不
见了 , 半空里弥漫着烟尘 、落叶和纸屑 . 风一住 , 黄昏
的时候 , 礼镇下了第一场雪 , 大地白茫茫 , 空气寒冷
清新 , 山雀一群一群地飞来 , 漫长的冬天开始了 。
n 月底的一天 , 那女人忽然嚷着肚子疼 , 说是
要临产了 , 唤齐大嘴快去叫产婆 . 那是傍晚 , 齐小放
正在他小屋的灯下费力地看课本 , 听着那声声凄厉
的叫唤 , 不禁害怕起来 。 齐大嘴叮嘱儿子烧二锅开
水 , 然后就出门了 。 他甩着大脚走得飞快飞快的 。 孩
子早出生一天他离幸福之 日也就近了一天 . 接生婆
来到齐家后一言不发 , 脸色阴沉 , 她是太不想为这个
来历不明的女人接生的 , 但她又却不过齐大嘴乡里
乡亲的面子 。 孩子很顺利地出生了 , 是个 7 斤 4 两的
男婴 , 像只热气腾腾的刚出炉的大面包 . 齐大嘴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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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 心下骂 : “这小草障 J”
外乡女像模像样地坐了一周的月子 , 当然是齐
大嘴笨手笨脚地伺侯她 。 为了让她发奶 , 他炖猪蹄 、
熬鱿鱼汤 , 吃得那女人的脸颊泛出滋润微红的光泽 。
礼镇的女人因为怀念齐二嫂 , 又因为这外乡女一副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 所以并没有人来始她下奶 。
她们听说她生个男孩 , 便凑在一处喷啧地说 : “那么
难看的一张脸 , 倒生了个胖儿子 , 真有她的注”
外乡女在炕头享受了几天的好待遇后 , 就主动
下炕做饭了 。她的额头上包块花毛巾 , 依然如产前一
样卖力地淘米 、切菜 、打扫房间 , 手脖上仍然戴着钱
匣的钥匙 。虽然她已恢复了轻便的身子 , 但她在下蹲
烧火时仍然发出费力的“嗯嗯”声 , 带着那种浑然天
成的挎气 , 让人时时有乐的欲望 。
那小孩子吃了半个月的奶后 , 肤色明显 白净了 ,
眉眼也越来越好看 。 齐大嘴常常悄悄观察孩子的相
貌 , 他的大眼睛和小巧的鼻子都不像是外乡女的作
品 , 这么说他亲爹一定是一表人材了 。齐大嘴便咽 口
唾沫心里骂 : “小遗腹子 , 再俊也是个命苦的 ! ”
满月一过就到腊月 , 礼镇的百姓又开始张罗着
忙年了 。齐大嘴和外乡女商量好了 , 由他送她和孩子
回河北老家 , 将孩子送出去后 , 他们再回来完婚过
年 。 外乡女开始准备回老家的东西 , 、什么大蒜 、干辣
椒 、破裤子 、刨光的木板 , 在礼镇人眼里算不上东西
的东西 , 在她眼里全都体面起来。腊八的一大早晨他
们喝过杂米粥后就上路了 。礼镇并没有人来送他们。
齐大嘴反复叮嘱齐小放一个人在家要锁好门 , 看好
炉子里的火 , 别烧了房子 , 还唤尤前的女人常来照看
齐小放 。 虽然说外乡女蒸足了够齐小放吃一个月的
馒头 , 可他却不会做菜 。 齐大嘴跟礼镇人许下愿 , 他
腊月二十前准能回来 , 那时再挨家挨户去宰猪 。
腊八的深夜 , 齐小放正在灯下为一道算术题愁
眉不展 , 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他吓了一跳 , 父亲才走 ,
谁来打他家的主意 ?齐小放心惊胆战地挨到门 口 , 刚
要 间来人是谁 , 齐大嘴粗哑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 “小
放 , 开门 足”
齐小放打开门 , 见父亲一脸 沮丧和寒气地走了
进来 , 一进来就哆嗦到炉门前烤火 。 身上没了背囊 ,
鞋带也走飞 了 , 脸抽搐着 , 像是哭不出来的样子 。
齐小放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 他懂事地给父亲烧
了盆洗脚水 , 并且为他烫了一壶热酒 。 齐大嘴喝过
酒 , 又洗了脚 , 感觉到舒服多了 , 他钻进被窝 , 对儿子
说 : “贱货 ! 到了城里买了火车票 , 她就说要下馆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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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火车几点开 , 她说下午 3 点多钟 , 我信了 。 我领
她下馆子 。 她还要了酸菜余白肉 , 吃了两大碗 , 后来
她说要上厕所 。 我就让她去了 。 我喝了点酒 , 左等右
等她也不回来 ,心想她不是掉进厕所了吧 ?你说我也
真糊涂 , 她上厕所抱着个孩子 , 又背着两个包 , 我怎
么就没警惕呢 ? 等回过味来 , 跑到火车站 , 火车已经
开了十来分钟了 。我真是蠢透了 ! ”说完 , 便用被头蒙
住脸 , 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了 。
齐大嘴挨骗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礼镇 , 大家对他
又恨又 同情 。人们猜测这女人并没有死了丈夫 , 而是
躲出来生孩子的 , 也许她已经生过几个女孩了 。还有
人说也许她家里穷 , 孕期吃不到好东西 , 找地方寻营
养来了 。 当然 , 归根结蒂 , 人们一致认为她是一个十
恶不赦的骗子 , 并且把引荐外乡女的尤前视为元凶 。
齐大嘴自觉窝囊 , 嘴上却硬气地说毕竟那女人给他
当了半年的牛马 , 只是没有真的被他使唤住 , 这使他
觉得 自己太老实了 。
“谁让你不对她下手呢生”尤前骂他 , “活该你倒
露I’’
“她说她身子沉 , 又说生过孩子出了满月后要正
正经经举行个仪式 。 ”齐大嘴分辩道 。
“你还想洞房花烛夜呀 ?"尤前讥讽道 , “一个二
手货 。 ”
齐大嘴便无话了 。过了腊月初十 , 他便挨家挨户
去宰猪 。放了寒假的齐小放开始牵驴拉磨 , 他竟然能
做出不 比齐二嫂做的逊色的豆腐 , 又白又嫩 。这使得
礼镇的百姓欢喜异常 , 女人们照例帮助齐家打年糕 、
剪窗花 、拆洗被褥 、糊灯笼 。 齐小放出院子倒脏水的
时候能听到捆猪的嗽傲嗽的叫唤声 , 他便明白父亲
又要麻利地动刀子了 。 齐大嘴每至黄昏都要喝得酩
配大醉地提块猪肉回来 , 他的杀猪刀插在齐二嫂为
他缝的刀鞘里 , 他每每晃进呵气缭绕的磨房就要含
糊不清地呼唤 : “小放 , 你出来 , 你可真有本事 , 能做
这么好的豆腐 , 咱礼镇有第二个像我这么有福气的
爹吗 ? ”
到了年根 , 齐大嘴才去为尤前家宰猪 。他这次只
让人捆了猪的前蹄 , 刀子软绵绵地下去后 , 猪竟然挣
脱了束缚 , 傲的一声带着刀子沿着墙根疯了似的跑
起来 , 甩得尤前家的院子到处是血 . 别人都不敢靠
前 , 只能眼睁睁瞅着这猪一点点耗尽气血 。气得尤前
指着齐大嘴鼻子直骂 : “你生我的气 , 拿我家的猪出
什么气呀? 大腊月的 , 它死得那么不痛快 , 我还怎么
忍心吃它的肉?I ”
除夕的那天早晨 , 礼镇的百姓早早就起来了 . 小
孩子们穿上了新衣 , 兜里塞满了糖果瓜子 。大人们忙
着贴对子和挂签 。 齐大嘴和儿子很晚才从被窝爬出
来 。两个人心灰意懒地架起火 , 不知该吃什么馅的饺
子好 , 这饺子又如何能捏得天衣无缝 。 正愁着 , 镇里
管妇女工作的林金兰领着两个妇女上门来了 。 林金
兰快 50 了 , 却穿上了大红缎子袄 , 脸上拍了脂粉 ,像
是要去扭秧歌 。 她领来的两个妇女一进门就找活干
去了 。林金兰笑意盈盈地从兜里摸出一张包裹单说 :
“大嘴 , 这有你一张包裹单 , 河北来的 , 敢情是那个小
媳妇邮来了东西 ? ”
齐大嘴狐疑地接过包裹单 , 一看落款的地址真
是河北的辖地 , 心就打鼓似的咚咚地跳了起来 。
“谁能给我邮东西 ? ”齐大嘴说 , “我那没亲戚 , 又
没朋友 1’’
“邮的啥东西 ? ”齐小放问 。
齐大嘴看了看包裹单说 : “写的是衣服 , 咱又 不
缺衣服穿 。 ”
林金兰说 : “为你的事我可挨了批评 , 上次进城
开会 , 领导说你们镇齐大嘴让一个女人骗了你知道
吗 ? 我说那咋能不知道 。 领导就说 , 一个无名无姓的
外乡女与齐大嘴非法同居半年多 , 就没过间一下吗 ?
我说那哪叫同居 ?他们又没睡过觉 。会场上的人就全
笑了 , 会都开不下去了 。 你说说咱就是没文化 , 以为
进了你家门的女子 , 夭经地义就是你的媳妇了 . ”
齐大嘴愣着 , 并没在意林金兰的话 。
林金兰又说 : “今晚的饺子一会我们仁人就给你
包好冻在外面 , 到时你们只管下就是了 。 ”
齐大嘴什么也没有说 , 他返身进屋取了户 口薄
和图章 , 戴上棉帽子就往屋外走 。
齐小放追着父亲问 : “爸你要进城吗 ? ”
齐大嘴点点头 。
“我也要去 。”齐小放说 。
齐大嘴爷俩很快就走在进城的路上了 . 他们默
不做声地一前一后走着 , 有时抬头看看灰白的天 。 山
路被白雪覆盖着 , 使通向城里的路明亮光滑 。他们走
到城里的邮局时出了满身的汗 , 眼睑和胡子都挂满
了白藉 。
邮局只有两个值班的人 , 齐大嘴填好包裹单 , 将
户口薄和图章一并交与服务员 。不久 , 服务员懒洋洋
地拎出一个蓝布包裹 , 将它甩在柜台上 。齐大嘴看着
那个包裹 , 像是看着一团活物 , 有一种说不出的企盼
和担忧 。
“小放 , 你把它给我拆开 。 , , 他说 。
齐小放将包裹放在邮局的长椅上 , 用指甲勾断
了线 , 细心地拆开了包裹 。包裹里有一件崭新的黄布
上衣 , 一看就合齐小放的身 , 衣服里还裹着一双黑条
绒棉鞋 , 一看尺码便知是为齐大嘴做的 .
“他妈的手倒巧 J”齐大嘴骂了一句 , 然后解开鞋
带 , 将旧鞋子脱下 , 一只臭烘烘的汗脚就钻进了绵软
的鞋案里 . 他觉得脚底发出一阵寒率的响声 , 便拔出
脚 , 伸手一摸 , 将一张纸条抠出递给齐小放 : “给我念
念 。 ”
齐小放抽了一下鼻涕 , 念道 : “大哥 , 对不起了 ,
让我下世当牛做马还你让我平安生个儿子的人情
吧 。 以后年年我都给你做鞋穿 。 ”
齐小放将纸条还给父亲 。
“就写这么两句 ?’’齐大嘴问 。
“嗯 。”齐小放说 。
“他妈的 。 ”齐大嘴骂了一句 , 麻利地将一双新鞋
换上 , 只觉得一双脚掉进了温柔乡 , 心里直发痒 : “手
艺真不弄 , ”说着就领儿子出了邮局 。
刚走了几步 , 齐小放忽然说 : “爸 , 你的鞋子忘在
邮局了 。 ”
“不要了 。 ”齐大嘴拍拍儿子的肩膀 。
齐大嘴爷俩走在返回礼镇的路上时仍然默不作
声 , 爷俩一前一后走着 。 快近礼镇的时候 , 走在前面
的齐大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儿子嘻嘻的笑声 , 他停
下脚步返回身间 : “你笑啥 ? ”
“我想起她说话的挎劲来了 。 ”
齐大嘴便说 : “你说她蹲下烧火时那 ‘嗯嗯 ’声怎
么就让人忘不掉? ”
齐小放便越发笑得厉害了 。
“咳 , ”齐大嘴叹气说 , “这个骗子 , 还有点良心是
不是? ”
“嗯 嗯 . ”齐小放努力学着那女人 的声音回答着
父亲 , 惹得齐大嘴辛酸地笑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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