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杨柳尽惹情——苏轼《水龙吟·次韵张质夫杨花词》与柳如是《金明池·寒柳》赏析

依依杨柳尽惹情 苏轼《水龙吟·次韵张质夫杨花词》与柳如是《金明池·寒柳》赏析 水龙吟·次韵张质夫杨花词 苏轼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索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金明池·寒柳 柳如是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绕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如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与依深怜低语。 柳，姿态婀娜，飘絮飞然，备受历代骚人词客的吟咏。咏柳词也就自然成为我国诗歌长卷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从《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从“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到“乱条犹未变金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从“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苏轼的《龙吟》也是一篇经典的咏柳之作。张炎在《词源》里说：“东坡次张质夫杨花词《水龙吟》韵，机锋林摩，起句便合让东坡出以头地。后片愈出愈奇，真是压倒古今！”明末女才子柳如是也有一篇咏柳佳作——《金明池·寒柳》，下面对这两首词进行赏析。 《水龙吟》是苏轼寄给章楶的一首次韵词。《苏轼文集》卷五《与张质夫三首》其一：“……《柳花》词绝妙，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旧说此词作于元祐二年（1087年）苏轼在朝任翰林学士时。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认为作于元丰四年（1081年）春夏间，此时苏轼正谪居黄州。 《水龙吟》开篇一句“似花还似非花”便是神来之笔，不禁使人称绝。此句捕捉到柳絮不同于一般花的特质，正是在这似与非似间，一种迷离感，无归属感，便倾然而出。“也无人惜从教坠”紧承首句而来，正是“还似非花”，无夭桃艳李的颜色与芳香所以“也无人惜”，这是正面正面描写柳花。“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 思”就开始赋予杨花以情感和人格了，抛弃家园看似无情实则饱含情思，强调“有思”为思妇形象的塑造做好了铺垫。“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将思妇的形象明显地露出来，但作者并未脱离柳的意象，而是将思妇的心思与柳丝的柔顺，将其“欲开还闭”的“娇眼”与飘飘摇落的柳叶相契合，实在天衣无缝。“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化了唐人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此时思妇怀人的伤感无奈表露无遗。此句笔墨似乎脱离物象，实则不然，难道这不让我们想到柳条轻摇黄莺儿与枝条之间鸣叫嬉戏的场面吗？ 词的下片将怀人与伤春之情交织起来。“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一句中，作者对杨花的飘然飞尽还是可以忍受的，可杨花飞尽后满园的花草也凋落了，美好的春光渐渐远去，这才是真正令人伤心的啊。“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满天飞舞的杨花看似纷繁，可经历一场雨后，它们又在哪里呢？只不过是化作随水漂流的浮萍罢了。飞絮化萍，春光将尽，怎不令人惋惜惆怅呢。最后作者不得不感慨“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大好的春色只不过是零落成尘随水而逝的下场而已。这几句将思妇伤春的惆怅生动地写了出来，空有大好年华却无人欣赏最终被岁月无情地吞噬，这边是思妇愁起的缘由吧。结句“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离人泪”化用唐诗“君看陌上梅花红，尽是离人眼中血”，将思妇的伤春之情与怀人之思交织在一起，将情感推向高潮，使人感觉哀痛无比，泪欲沾衣。 柳如是，本名杨爱，字蘼芜。后改姓柳，名隐，字如是，号我闻室主，人称河东君，嘉兴人。幼年为盛泽名妓徐佛养女，后入吴江相周道登家为侍婢。崇祯四年（1631年）被周家逐出，流落风尘。次年来到松江，结识松江才子陈子龙、李雯、宋徵舆等人，后与陈子龙相爱并同居。崇祯八年（1635年）秋，她被迫离开陈子龙，重返盛泽，此后漂泊直至与钱谦益结合于鸳河舟中，《金明池·寒柳》作于离开陈子龙后，结识钱谦益之前。 “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以“寒潮”、“残照”、“萧萧”渲染了凄凉清冷的氛围。“南浦”一词源于江淹的《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作者开篇所描写的环境便是伤感的。“有恨”“无情”两词透露出作者的悲伤之感。“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环境本就凄凉感伤，可偏偏又被吹起“霜条孤影”，作者本想沉淀自己内心的伤痕，怎奈现实残酷，偏要撩起作者内心的隐痛。“旧时飞絮”与“孤影”对比，更显凄凉。作者用这几句暗示自己如今离开陈子龙后便只能“霜条孤影”的凄凉的境遇。“况晚来，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一句最见柳如是虽为弱质女流但内心仍有一份韧性。虽处于凄风苦雨之中，虽“烟浪迷离”，但也要“瘦腰如舞”展现自己的美好一面，爱人失去了，但自己不能迷失，决不能自暴自弃而要勇敢的面对。“忘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中“燕台”引用柳枝对李商隐作的《燕台》诗极为欣赏的故事，而柳枝这一名字又与所咏之物吻合，更凸显作者的匠心独运。这里作者以柳枝与李商隐的故事来回忆自己与爱人诗歌唱和的美好时光，而每想到此，作者便忘记了所经受的凄凉与憔悴，只因曾经的美好记忆而感到满足与欣慰。在此作者表明她对此段爱情是不后悔的，虽经历痛苦但也有过欢乐，这句足见其潇洒的胸襟。 下片“春日酿成秋日雨”极妙，春秋的交替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享受春光时或许就应想到秋雨应在春光之后。柳如是不愧为一奇女子，这里足见她的清醒与睿智，她或许早已预见到自己必将遭遇“秋雨”，但她并未畏惧与胆怯，尽享春光。“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剧中“风流”用典无形，出自《南史·张旭传》：齐武帝植蜀柳于于灵和殿前，常赏玩咨嗟，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如故”依旧今昔对比，感伤物是人非，昔日的快乐时光早已过去，只有“水云如故”。此句仍不脱“柳”的意象，“绕堤”“水云”都暗示杨柳依在，可见作者的细腻构思。“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句中“一点东风”暗指陈子龙，“重帘”指陈家对二人爱情的阻碍，作者此时想起的是往日不能尽情相爱的痛苦。而“眉儿”二字又使柳的意象透露出来，柳叶似女子弯眉，此句不正也是春风被重帘阻碍，柳叶不能尽受吹拂的景象吗？“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一句意蕴丰富。此句与“忆从前”一句又构成今昔对比，从前两人在一起却因重重阻隔不能尽情相爱，而此时两人相隔万里却可尽情希冀淡月下“与伊深怜低语”。“梅魂”这一形象不禁让我们想起“柳梦梅”这一形象，《牡丹亭》中【江水儿】唱到“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魂相见。”此时柳如是把她和张子龙比作是“杜丽娘”和“柳梦梅”，二人心意相通，为爱共死生。 综观全词，柳如是以柳自比，句句含柳又化于无形，将自己的内心情感借柳抒发。此时的柳如是是孤苦无依的，但她所感伤的却不是一味的愁苦，在她的自伤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她的柔韧、潇洒与勇气。她对爱情的追求是自由的、大胆的。她不仅有柳的柔弱婀娜之姿，亦有柳的坚韧之质。 苏柳两首咏柳词可谓是功力悉敌，均属上乘。两位词人均以妙笔将情寓于物中，所咏之物与所表之情句句交织，契合的天衣无缝，令人赞叹。当然两首词也是各具特色的。苏词以柳化作思妇，尽抒思妇伤春怀人之感，将思妇内心的忧愁、无奈、自伤自怜等婉转情丝表现得淋漓尽致。而柳词以柳自比，这正是柳词的特色。品读柳如是的作品我们不难发现“柳”的意象在其词中频频出现，她曾作《杨白花歌》自感身世飘零，作《西河柳花》表达热恋中的喜悦之情。可见，柳如是是对柳有着特殊的感情的。她与柳已经找到了最佳的契合点，达到了一种浑然一体的境界。她咏柳就像陶渊明咏菊、李清照咏梅一样，此时她咏的不再是“柳”本身，而是个人的感情。在抒发情感方面，苏词以“似花还似非花”一句统领，写尽思妇的飘零落寞之感，将思妇了内心的细腻愁思表达得感人心弦。柳词则以一“寒”字定下基调，表现孤苦凄凉之感。难呢不过可贵的是，柳如是并不是一味自伤，从她的字里行间我们分明感受到了她的自立、柔韧和勇气，这远远超越了一般小女子情怀。 苏轼大多数词的词风都是奔放豪迈、激情旷达的，宋人说：“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长大江东去。”但此词却表现得温婉细致、情思无限。而柳如是这一柔婉女子创作的本应“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咏的咏柳词却于凄然中更显独立与勇气，这也是赏析这两首词的有趣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