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水潭日记（其三）

（九） 今早碰到一个做胃动力试验的病人，四五十岁的男性，医生给他从鼻孔里下导管时，他全身紧张，之后他突然说：我不做导管了，我害怕，我是从安定医院（精神病院）请假出来的。随后医生温柔地问：你为什么害怕呀？病人说：我被安定医院医生电晕过两次。另外一个助手再问：安定医院的电晕，跟我们医院下导管有什么关系呢？病人重复：我被安定医院医生电晕过两次。医生又温柔地说：我们给你下导管，不会电晕你呀。病人依旧重复：我被安定医院医生电晕过两次。之后有些人笑了，说病人逻辑不清。 我个人觉得，大凡那些思维混乱、逻辑不清、语无伦次的人（当然包括精神病患者），有两种可能：要么大脑神经元已经发生了病变，或者神经通路已经发生了上传下导障碍；要么长久以来的“逻辑混乱”，已经让病人已经习惯了这种“逻辑混乱”，使这种冲动所对应的脑区发生了主动偏差。所以，恳请周围人，尽量不要责怪他们，更不要嘲笑他们，他们的大脑很可能已经发生了病变。 而责怪或嘲笑那些大脑病变的人，本身就是道德低劣、修养丧失的表现。 推之于其他，我还觉得，有些生经常经常经常粗心，经常经常经常遗忘，也许不是因为他们自己不努力，而是长此以往粗心、遗忘的习惯，已经慢慢改变了他们的大脑结构，他们很想集中精力但是却很难办到。 但是，因为学生多是青少年，大脑结构改变往往是可逆的，也许可以通过将来的训练而慢慢纠正。 以上是我个人的猜测，没有经过试验考证。 （十） 这周去首都儿研所去见习，遇到很多医德高尚的医生，自己工资寥寥，但仍为患者着想，不求提成回扣，为患者省钱。但今天，我却碰见一个女医生，似乎正处于更年期，轮到最后两个患儿时，她终于克制不住牢骚，对患儿家属发了脾气，并对患儿家属的咨询很不耐烦，衬托之下，她嘴里的愈后不良便几乎成了患儿的死刑。 前一个患儿家属纠结离去，后一个患儿家属忿忿走开。而我，见习完毕，看女医生心情不好，所以我也没敢多问，也就离开了诊室。 刚出门，恰好碰见了他们，旁边一个老太太，似乎是患儿的奶奶，一脸焦虑。我走上前去问：怎么还没走啊？ 那家属见我身穿白大褂，戴口罩，挂着听诊器，俨然有大夫的样子，于是交待：刚才女医生让我小孩去住院，说的可怕至极，搞得我们人心惶惶。 经过患儿家属和他奶奶交待，我才得知，那小孩呕吐四次，伴有血丝血块。我又问了患儿是否有发烧、感冒、腹泻、腹痛，他们均否认。小孩一般状况良好，小脸虎虎的，活蹦乱跳，跑来跑去，不像是得了重病。 我凑近一看，发现了他鼻腔内有少量血迹，于是才问出患儿昨天流过鼻血。我问了呕吐物带血的性状，我才知道是暗色片状血痂，而且量极少。之后，那奶奶很情愿地给我看了患儿的急诊化验单，只有粒细胞升高，其他白系、红系、淋系均正常。 于是我说，那女医生今天连续上班十个多小时了，累了，不免心情急躁，话语不慎，还希望你们理解；此外，她也是为了彻底排查出血病因才让你们住院的，她也是站在你们患者立场上的，所以还请你们谅解。 之后我又“自作多情”“胆大妄为”地为他们解释了胃肠道感染、合并鼻血流进胃肠道时的呕吐物夹带血丝血块的原理。那奶奶一听，脸上的紧张顿时荡然无存，从“住院死令”一下子蹦到了“基本没病”，患儿母亲也长吁了一口气。 但我是一个水平极差的学生，而且我又没有张了一双看穿病理的眼睛，我不敢肯定我说的就是患儿的实际，也不敢和经验丰富的女医生斗擂，更不敢“无照行医”。也为了补足女医生颜面，我于是补充说：我只是个见习的学生，我只是根据患儿的表现才说出了最容易解释的病因，其实还有其他可能原因的，而那个女医生，也是为了排除其他恶性病的可能，也是为你们小孩负责。 然后在家属的夸赞和崇拜下，我就越说越开心，竟然跟家属聊了好长时间，从避免小孩医疗开支花费、过度医疗，聊到小孩病情确诊还需要做的胃肠镜检查、耳鼻喉检查予以排除其他病因，聊到小孩的发育、上学，聊到小孩的饮食、运动，再聊到小孩日后的保健…… 走的时候，那个患儿、家属、奶奶一直向我挥手致谢，引来很多家属围观。 （十一） 而后又来了另外一个家长，拦住了我：大夫，您是内分泌科的么？您能帮我看看我们家小孩的化验单么？我看您刚才给那个家属讲得很耐心，很详细。 我顿时一惊，天哪，我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冒牌医生”了，可再也不能这么放肆下去了，否则肯定出事。 我说：内分泌科在护士站的另一边，要不我带您去吧？ 他说：刚才看病的那个内分泌大夫下班了。 但看着这个家属一脸尊敬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对他女儿病情的关怀，流露出父女求医的可怜。一不做二不休，我又接过了化验单，上面分明写着“染色体化验结果：Turner综合症”。我的手一下子就发抖了，刚才的神气、兴奋瞬间荡然无存，这可不是一般的病，这是一种对孩子、对整个家庭都振聋发聩的遗传病！ 我沉默了几秒，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带着他走到楼梯的安静处，拐着弯地，我先问了小孩家以及舅舅家的遗传病，然后我很轻声地，很安慰地，从心理准备说到小孩病情，再说到化验结果，最后说到了将来病情的恶化，以及对小孩命运以及整个家庭的影响。 家长的眼神又流露出了绝望，那绝望中夹杂着无奈的叹息。突然他问，有没有办法去调理一下，让孩子多长高一点，哪怕是5公分？让孩子智力稍微再开发一下，哪怕与正常小孩差距缩小一点点？ 这是超出我能力之外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见习生，连实习生都算不上，是没有处方权的，甚至连解释的资格都没有。 但那家长苦苦哀求，说他自己文化水平低，不懂医学，但只想了解为延缓孩子病情他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而后我又问了他家地址，我意识到那家长工作很忙，家也很远，来大医院看一次病也不容易。于是，我厚着脸皮走到医生休息室，原本想去“无赖地”跟主任套套近乎（前天见习时，我与主任有一面之缘），之后才发现内分泌的老师们都离开休息室、下班了。很无奈，我只好对那个家长说了抱歉。 离开后，我突然想起那家长说过他还有一个两岁的儿子，于是我赶紧追回去，跑遍了整个楼层，才找到那个家长，说：有空的话，带你儿子也做个相同的检查吧，那个病可能会遗传…… （十二） 时间长了，于我们医生而言，天天面对着病人，疾病和痛苦也许最平常不过，我们可能见怪不怪；但对于患者而言，生病、住院可能一生中只有一两次，我们除了提供相应的知识和专业，多一句安慰，也许就能减轻患者的一大块心理负担，这对于患者康复是极其有好处的。 而恰若今天，当家属们投以尊敬、感谢、仰慕的目光时，我知道，我很满足了，这种感觉是可以和“收红包”相媲美的，我估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