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爱有线台

每个人都爱有线台 〈一〉 芝芝，她们是你的朋友？ 打扰了。我们是《女报》的工作人员。《女报》和有线台正合作开展一项调查，您将有机会获得一整年免费《女报》和有线台提供的半年免费收视权。 芝芝，不要再随便让这些人进来。你并不爱看《女报》。 可是，我爱有线台！ 好个有线台！开播两个月，一屏打尽这城市里七成的女性。 别酸了，快过来看看。回声。 卡通片。屏幕上是一只黑猫。缎子一般艳丽平滑的毛发，流转光彩的眸子。 扑出。刺眼的光。刺眼。披一袭黑战袍的男子，头发短短，被困在巨大的光轮中。 一切静止。 〈二〉 安安，琪琪，到时间了，快回来歇息啊。 是爹爹的声音。温柔的声音。 爹爹笑了，将小小锦囊系在我颈上。 我是回声。回声是我。我和爹爹生活在天空的尽头。陪伴我们的，只有这九十九颗云朵。安安静静的云。夜晚，她们飞回锦囊里休息。天亮的时候，阿爹会背我到天空中央，一朵一朵，将她们放飞去空空的天际。 爹爹，爹爹看不见。他从没有亲见过这些云朵。他陪了她们几千几百年。他叫得上每一朵云的名字，他听辨得出每一朵云的呼吸和步伐。他从没有亲见过她们。 我是父亲的小小女孩。我是回声。是父亲的眼睛。 佳佳，小懒虫，还躲着不出来啊？ 哦？呵呵。佳佳果然还在锦囊里大打呵欠。啊——啾！被轻轻揪了一下，她这才不情不愿地爬上中天，打着呵欠飞走了。 呵呵…… 爹爹将我抱至膝上，摩挲着我短短的头发。 回声，快去天父那里吧。再迟到他真要生气罚你的。 嗳。可是……爹爹，你一个人不孤单么？ 傻孩子。爹爹抬起头，像是在看远方。云朵们飘去的方向。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我还有她们呢。 　　〈三〉 天父出现在我五岁那年。 从来都只有爹爹和我两个人住在天的尽头。天父是突然出现的，第三个人。不过，他的家，是在天空最高的地方。他从来只有一种情，就是没有表情。 回声不喜欢天父。回声只喜欢爹爹一个人。 可是爹爹教我必须服从天父。天父才是整个天空真正的主人。 这个始终阴沉着脸的男人每日每日地逼我练一大堆枯燥的法术。我不喜欢天父。哪怕他偶尔也会教我一些有趣的东西。譬如，让月桂树突然挂满葡萄。让天空中的云朵穿上七彩的裙装。天气热时施一阵凉风。或者让我变幻成灵猫。 天父说我出生在猫守护天空的时刻。变成灵猫的我可以最大限度地施展这些法术。 猫守侯天空的时刻？为什么爹爹从没有提起过呢？ 我不喜欢天父，更不喜欢他的宫廷。一大屋子人，看起来多么肃穆，却都摆起同样的表情——没有表情。我的爹爹，我的爹爹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会笑，很慈祥很慈祥地笑。回声最喜欢的，只有爹爹。 爹爹永不会取笑回声。取笑回声瘦小、怯懦、爱哭鬼。才不会像印那样取笑我。 印。 印从什么地方来，我不知道。他或许和我一样，被莫名其妙的天父找了来。看不到爹爹，看不到佳佳安安和琪琪。同我一起，练习着毫无意义的法术。 可是印，印有时让我觉得害怕。 他比我高出许多。他从来都绷着一张脸。他有时也会笑。冷冷的笑。他很认真地学法术。从不偷懒。居然还会给天父打小报告，每次我偷懒的时候啦！更可恶的是，他取笑我。笑我永远不会长大，笑我永远练不成顶级的法术。什么顶级法术……谁稀罕！我最讨厌印了。虽然，我一直好奇，印真的高兴学那些法术么？包括那些可以伤人甚至致人死地的法术？ 〈四〉 终于又只剩下我一个人。那个讨厌的印，不知去了哪里。问起他的时候，天父只说他有任务要执行。可是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去呢？总之，不用看到他，再幸运不过。 我想我一直忘了说一件事。奇怪的事。天父，坦白说，天父对我不坏。至少我看得出，他对印要苛刻很多。虽然有时候他也罚我，但从不恼怒，不会凶巴巴训斥我。他只会浅浅说一句，重来。 后来有一天，消失了很久的印又出现了。出现的，又好象是另一个印。披着古怪的袍，居然在笑。是真正的笑，意气风发那种。 他不再学法术了。是啊，他已经练得那么多那么好。哎，不知道我还得练多久。 他每隔几天就会回来。与天父单独聊一小会儿。然后离开。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好奇不过，变成灵猫轻悄悄跑去偷听。 胜利？伤亡……？！！！ 原来，原来所谓“任务”，就是征战，就是杀戮！ 惊慌失措的我，拼命地逃，逃出天父的宫殿。我不要法术。我不要任务。我不要战争。爹爹，我要爹爹。 〈五〉 跟我回去，回声。天父在找你。 印，不要强迫我，我不要执行什么任务。 胆小鬼。天父没说要你去。 印，你告诉我，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什么？ 我们学法术就是为了打仗，为了杀人，对不对？ 你都知道了？那我更要带你回去。 我不回去。永不回去。 你不是我的对手，你知道的。 我们一起学了十年法术，为什么我们非得做对手？印，你告诉我，你是真的 高兴，真的高兴练法术高兴去打仗去浴血杀人么？ 是。这是我从小的梦想。练成人间天上最顶级的法术。唯有这样我才可以承 继天父的地位。 原来你要的是这样…… 我懂了。 你不会懂。你怎么会懂得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是，我不懂。我不知道一无所有是怎么一回事。我有爹爹，有九十九颗云朵。 能够和爹爹在一起，每天清晨，一颗一颗，放飞云朵，每个傍晚，一颗一颗，唤 云归来。我的生命里，已经拥有了这么许多。 只是这样？ 这样难道还不够好？ 带上你爹爹逃走吧。就当我不曾看到你。 真的？ 真的。 印，谢谢你。 我这么做完全不是在帮你。你总会明白。 〈六〉 海藻，原来真的可以是蓝色的。 深海两万米，爹爹被缚在藻海中央。无尽的海藻，像是海洋的碎片，亦离亦合。 海是刑场。可是，爹爹没有罪啊。 辛辛苦苦学了十年法术，居然奈何不了小小的藻海。这貌似柔弱的生物，居然是至刚至强的屏障。无法逾越。 我看到无数舞动着的海藻，渐渐披上透亮的蓝。终于发现，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哭都哭不出来的绝望。 海是刑场。深海中的藻海便是刽子手。被缠绕的罪人，须臾便衰竭而终，为贪婪的海藻贡献出全部养分。海藻则渐渐通体透亮。这是天界最严酷的刑罚。 我知道自己根本不该插手。我不过是颗棋子，不该有自己的意愿。但是，我分明感觉到回声无助的眼神，就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挥之不去。 深海两万米。回声的歌声静静流淌。傻丫头。在这样的关头，居然还能够唱歌。 只是那歌声，静静的悲切。令人窒息的歌声。 我看到，难以置信的，整个大西洋的海水伴着回声的歌声发出了莫可名状的巨大悲鸣。铺天盖地。 海藻顿时瘫软下去，毫无生气。一时间，无数条鱼奔涌过来，瞬息就将所有藻叶啃啮精光。这天界的刑场，这天界的刽子手，是要集天界所有长老之力才可操控的呀。 我不再怀疑长老们所说的…… 回声是天界的公主，是天父最珍贵的女儿。她才是真正有资格掌控天空的人。回声。 自藻海中央，我救出奄奄一息的老人。回声的脸上，绽放开不可思议的笑容。不可思议的，美丽的笑容。几乎是在同时，整片海水光明透亮起来，有一刻，我甚至觉得，它们也在笑。开心地，在笑。从天空到陆地再到海洋，再也不会有第二张如此单纯明媚而摄人心魄的笑脸了。为什么，之前整整十年，我竟不曾留意？ 七天之后，天父将召集整个天界，正式宣布我为继承人。唯一的条件就是将回声带回到他身边。 我陪着回声回到天空的尽头。与他们父女一起，放云朵，唤云朵，漫步在天空渺无人烟的边际。这时候的回声，与从前十年中我所看到的那个小丫头完全不同。淘气的恶作剧，爽朗而孩子气的笑，细致，温婉。永远依偎在盲父身边，做他忠实的眼。我终于明白，她想要的生活。 然而她又是否明白，她其实根本不属于这样的生活。从她来到这世间第一秒便注定的，无可挽回的，宿命。 她似乎什么都知道。有时候平静地看着我，一句话不说。她眼中并无丝毫怨恨，只有满满的，满满的留恋。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与平日一样，一颗一颗，回声将云朵们自锦囊中放飞。浅浅笑意漾在唇边。只是在某一刻，她望着云去的方向，痴痴地望。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任何声音对她而言都过于残忍。 她伏在父亲身边，将空空的锦囊放入他掌心。缓缓理了理父亲的头发。起身向我走来。 我听到，沉默在回声身后的牧云人，回声的盲父，在叹息。 你们分明是这样的相爱。 不……我对生活的期待，不止这么多。 是时，心底另有个声音轻说，回声才是天空真正的主人。 我的女王。 〈七〉 天空中最盛大的宴会。天父高高在上，人人敬仰。 我不知道他将如何处置我。固执地，那么强烈那么强烈的预感涌上来。我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爹爹身边。再也回不到天尽头的生活。这样的话，任何一种结局都不再有差别了。 印一直默默在我身后。我感觉得到，他的眼神几乎不曾离开。他的脸上，明白地写着困惑的温柔。这样的印，让我觉得安心。 天父唤我，自高高的天顶。 一级级天梯，走了似乎漫漫一个世纪。独在高处，这样子孤寒，印想要的，是这样的生活呵。终于爬到天顶，浅浅回望。天厅里望不到尽头的人群，伟大的诸神，沉闷的寂静。惟独印的表情，生动的慌乱与恍惚。 端坐着的天父依然面无表情，只示意我坐在他脚下。他点头示意时，动作中居然流露着几许温柔。一定是错觉。 天父开始说话。冷漠的声调洞穿整个天空。 印将成为我，天父的承继者…… 他终于如愿以偿。只是，他为什么面无喜色呢？什么时候，他也学会了他们的表情？ 决斗……？回声……！ 为什么？这一切与我何干？我转向天父。 你是我的女儿，是天空最高贵的公主。你有权继承我的一切。 那我爹爹…… 牧云人不过是我的奴仆。回声，你已经十六岁了，是时候回到为父身边来了。 我不要王位。让我走吧天父。 由不得你，回声。印是长老会推选的继承人，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们两个人当中更强的那一个才能继承我的权位。决斗是唯一的途径。没有人可以选择放弃。你身上流淌着我的血液。一切早已注定。 天父，不，这个自称是我父亲的人，将我变化成灵猫。我已没有选择。印和我，必须在众人面前决斗，我们之中活下来的那一个将成为天空新的主人。 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生活。天空对我而言，还有多珍贵？天顶那孤寒的王位，是印长久以来的梦想。我又为什么要去争夺？至少，我还可以选择死亡。事实上我也决无可能赢过印。 回声，我现在同你说话，不是天父，而是作为你的父亲。不要责怪我，十六年来你在天空尽头的自由生活，是我能给你的最大呵护。你终究是天空真正的主人。这一天迟早会来。不要害怕，孩子，今天，此刻，我为你安排的时刻，正是你法力最盛的时刻。 我听到耳畔有模糊的声音传来。长老们在示意，提醒天父决斗的时辰已到。呵。原来，贵为天父，同样身不由己。 末了，爹爹将一枚黑色徽章系于我颈上。 小小灵猫纵身飞下天梯。 印终于笑了。淡定，柔和。那笑容，像极了天空最后归来的那一朵云。 冰冷的天厅，陡起一阵凉风，是谁的杰作。 不知何时，印已披上战袍。炫目的黑，映衬他短而坚硬的头发。他总是那样的坚定，坚韧，坚强。 小小灵猫腾空跃起。不，不是我，我甚至没有尝试动作啊！ 扑出。 我胸前那枚小徽章直直朝印扑去！徽章边缘金色的光圈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印仍然只是微笑，稳稳地，定定地，站在那里，微笑。 刺眼，好刺眼的光。印被困在巨大的光轮中，丝毫不能动弹。 不，这不是我要的结局。我飞也似地朝那光轮中央奔去…… 我是回声，回声是我。 〈八〉 我几乎跌倒，同时听到芝芝足以吓死火星人的尖叫声。 回声，你最近是不是撞邪了？ 撞邪？亏你想得出来。刚坐定的我无辜地摇了摇头。 每天下课就缠住宋子明问个不停，回来就抱着电视狂看有线台，前天还死活拖我去一个神经病老头那儿买什么古董徽章…… 啊……！？ 宋子明，年轻的生物学讲师。我自入学以来一直对他颇有想法，又苦于有谋无胆，甚至连话都没对上半句。而有线台？徽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 当我站起身，一个硬币大小的东西落到脚边。是一枚黑色徽章。琥珀似的，浑浊的表层底下，一男一女，隐约可见。男的，头发短短；女的，有一双令人惊异的明亮眸子。流转光彩。 电话铃在这时候响起。芝芝急急跑了去接。 是……宋子明！芝芝挂上一副合不拢嘴的讶异表情，将电话交到我手上。 挂上电话，我兴奋地抱着芝芝狂跳起来。宋子明约我去听音乐会！这个周末！真的！  我又回到沙发上，打开电视。当然是有线台。 卡通片。 是天父！小小灵猫不顾一切扑进光轮。电光火石间，我看到，天父脸上，一滴泪，轻轻滑落。是……幻觉么…… 回声，还真巧，卡通片里那个小女孩也叫回声。 是啊，真巧。我装作不经意地回应道。 你从前不爱看有线台啊？只一个星期，变得也太离谱了吧。芝芝始终摆脱不掉错愕的神情。 不，每个人都爱有线台。我，为什么不呢？ 虽然，我完全不知道，在这个星期，回声究竟做了些什么。哦不，是我，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PAGE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