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族《九我恩歌》与诗经《小雅·蓼莪》之比较

壮族《九我恩歌》与诗经《小雅·蓼莪》之比较 陆栋梁 内容提要：壮族《九我恩歌》与诗经《小雅·蓼莪》，在结构、内涵和功用上具 有诸多相同相似之处。二者之核心内容都是“九我恩”，“九我恩”概括了儿女长大 的全过程和父母生养儿女的艰辛，是难以报答的九种恩情。二者的诸多相同，为 我们于当今民俗仪式中发掘出《诗经》的遗迹或原型遗留物提供了例证。 关键词：九我恩歌蓼莪九我恩民俗仪式诗经原型 在桂西北古老的山乡平果县黎明乡，如今仍流传着一种古朴的民间丧葬仪式，其中的 “祭三堂”是该活动的重头戏，仪式中唱诵的《九我恩歌》又颇具特色。笔者在田野调查中发 现，该仪式规模宏大，一般持续三昼夜，法师诵经读文，超度逝者之亡灵，祭三堂在第二天 晚上举行。祭三堂之当事人——女婿，头戴孝巾、身披孝衣，跪在岳父(母)灵位之前，在一 片哀婉的经文吟诵声中，祭拜逝者，虔诚追念其养育之恩德。令人称奇的是，祭拜者此刻之 心灵活动，不是由他自己情表言唱来表达，而是由侍立在旁的“堂客”①f弋唱《九我恩歌》。堂 客全身心投入，哀哀之声，凄婉悲切，如诉如泣。其歌曲共15段，试用当地壮语称为“Saw nbip”(直译汉意为“生字”)的“土俗字”和现代拼音壮文及“汉意”将其片段翻录于下： 女婿翻唱祭文九我恩(唱哀歌) 拼音壮文 生字 汉意 Bohmehsenglwgiq 卜姆生勒衣 小儿父母生 MehciilwgbaenzVIlII比 姆支勒贫伍 母乳我养大 Mehcixninzgizdumh 姆直咛其屯 母亲睡湿处 Lwgcixninzsizhawq 勒支咛其希 孩儿睡干床 Mehsenglwgsinhoj Bohgaenlwgdwglengz Cibfaenyouqngoenzseng Bengzaeumazbaeiq 姆生勒辛苦 卜哽勒得良 十分由香生 旁欧麻贝意 ①堂客：主持祭三堂仪式的持事，当地人俗称“堂客”。 生儿娘辛苦 养儿爹操心 事事顺儿意 此情如何还 万方数据 壮族《九我恩歌》与诗经《小雅·蓼莪》之比较 Lwggveihhjcongzlingz DogcukVWIIZdoiqboh Bohbaenajbaenzswen Cienbimboujhaendauq 勒跪拉床灵 读祝文对卜 卜贝那贫仙 千年不很刀 儿跪灵桌下 给父读祭文 父今登仙界 千年不回还① 在音乐上，《九我恩歌》采用当地“土歌”的旋律音调，只使用“sol，la，do，re，mi”五个 顺次级进的音级，构成较为稳定的结构框架。其结构框架，按音调走向和旋律线条的大致 面貌，存在双拱形和三拱形两种情况。 双拱形：结构骨架为 其旋律的整体面貌是两个拱形。 三拱形：结构骨架为 其旋律的整体面貌是三个拱形，实际上它是双拱形结构的一个变种。将双拱形的第一 拱分化成两个拱而形成的。 无论是双拱形还是三拱形的结构，开头第一个音“sol”出现的概率不是很大，大多数 情况下，是以第二音“do”开头的。每拱的开头均有一个四度(sol—do)或者五度(so卜讹)的 跳进音程，其余都为级进，五声音阶，徵调式。在实际演唱时，旋律局部会出现同音重复，具 有较多的波浪。 谱例1： 每段歌词反复时曲调有游移现象。 谱例2： ‘九我思歌'(曼) (俸王秒) 奄II齐噜陆撩鬃鞘芭 ①《九我恩歌》中“父”或“母”的称谓根据实际情况会有一定的变化。此歌是笔者于2004年在广西壮 族自治区平果县黎明壮族乡龙律屯采录的。 85 万方数据 民族文学研究·2011年2期 谱例3： 昂謦再q陆景獬录记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明显的游移现象。其实，整个《九我恩歌》皆如此。其各段之间，节 奏有较大的灵活性，具有较多的节奏类型；装饰音的运用各异，不同的歌曲不同的歌唱者， 均自由地运用倚音、波音和滑音等，造成丰富的装饰效果；不同的歌者使用音腔的情况也 不同，产生丰富的声音变化；由于演唱者个人音声条件的不同，经常出现旋律音高上的自然 游动，使旋律线条出现各种变体(如上述的双拱形和三拱形等)，歌曲的调高也随之改变；再 者，歌者为了协调节奏，调理气息，经常自由加入各种衬词，使句幅的宽窄变换不一。 总体上看，《九我恩歌》只使用一个曲调反复演唱，每段一长一短两个结构单元，与四 句歌词相配合，乐句句逗与歌词句逗不一样，构成错落有致之特别形式。 在整理田野调查资料的过程中，笔者发现，壮族祭三堂之《九我恩歌》与古老的诗经 《小雅·蓼莪》，无论在结构、内涵以及功用上，何其相同相似! 为方便比对，先抄录《小雅·蓼莪》如下： (1)蓼蓼者莪，匪莪伊蒿。衷衷父母，生我劬劳! (2)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3)瓶之罄矣，维要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4)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5)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毂，我独何害? (6)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毂，我独不卒? 兹将二者进行比较，对其异同做如下： 一、结构总体相同局部略异。 壮族《九我恩歌》每句5字，每段4句，共15段。从局部看，是严谨的方正结构，属当地 “土歌”‘眨类型；从整体看，前9段为第一部分，具体表述父母养育儿女的辛劳过程、儿女 对此之大恩大德无以报答的愧疚心情；后6段为第二部分，进一步渲染儿女对父母“寸草” 难报“三春晖”的悲怆与感激之情怀。 而《小雅·蓼莪》，从局部看，歌词之组成同壮族《九我恩歌》一样，也是方正结构：每句 4字(除第12句)，第1、2、5、6段每段4句；第3、4段每段8句，若每段可以分成2小段， 则每段4乐句。从整体上看，前4段为第一部分，亦如《九我恩歌》那样，具体赞颂父母养育 ①土歌：用壮族语言演唱的诸如当地山歌之类的歌曲，当地人称之为“土歌”，以之与汉语歌曲区别。 万方数据 壮族《九我恩歌》与诗经《小雅·蓼莪》之比较 之辛劳、养育之功德，表述儿女辜负父母之厚望、不能尽孝、欲报无门等愧疚之心境；第5、 6段为第二部分，表达儿女痛失父母的悲怆和凄凉情怀。只可惜《小雅·蓼莪》的音乐，无从 考查了。 然而，它们也有不同之处：1．《九我恩歌》的儿女不能尽孝、欲报无门的内涵主要置于 第二部分表述，《小雅·蓼莪》则把这些内容分散放在第一部分的开头及结尾处表达；2．前 者无辜负父母厚望之内容，而后者有；3．前者为壮族“土歌”五字歌，后者是汉文化经典四 字诗；4．前者如今仍可看到音乐的结构，后者则已无从考查。 二、同有九个“我恩”，内涵略别。 壮族《九我恩歌》与《小雅·蓼莪》最明显之相同点，即两者的内容都包含有“九我恩”。 其结构是动宾关系，即“动词+我”，名称是“X我恩”。具体比对如下。 作为祭三堂中的重要仪式，《九我恩歌》包括下面内容：1．育我(十月怀胎)；2．生我(赋 予我生命，带我到人间来)；3．乳我(用甘甜的乳汁喂养我)；4．喂我(用五谷营养喂养我)；5． 训我(-讨ll我学步)；6．抚我(把我抚养成人)；7．医我(当我有病为我医治)；8．教我(教我语言 教我做人，送我上学读书)；9．婚我(为我完婚，为我抚养儿女)。这“九我恩”，全面概括了父 母养育儿女的种种艰辛，道出了儿女成长的过程。父母之恩如“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是儿女们难以报答的。 同样，“九我恩”也是《小雅·蓼莪》的核心内涵，包括：1．生我(赋予我活生生的生命，把我 带到人间来)；2．鞠我(喂养我)；3．拊我(护我)；4．畜我(疼爱我)；5．长我(把我抚养成人)；6．育 我(培育我)；7．顾我(想念关怀我)；8．复我(舍不得离开我)；9腹我(出入家门都怀抱着我)。 由此可知两者中的“九我恩”之内涵是多么地相同相似。现再把它们列表展示于下，以 便比对： 育我 乳我 训我 《九我恩歌》 抚我 医我 婚我 生我 喂袭 教我 拊我、顾我、畜我、复 《小雅·蓼莪》 生我 鞠我 育我 长我 我、腹我 “九我恩”内涵 生育 喂养 教育 养大 关爱 成婚 不难看出，在两者“九我恩”中，意义相近的就有5类：生育、喂养、教育、养大、关爱。这 5类涵盖了《九我恩歌》中的“八我恩”、《小雅·蓼莪》中的“九我恩”。其中名称相同的有两 对：“生我”、“育我”(然“育我”的内涵各异)；内涵吻合的有3对半：“生我一生我”、“乳我、 喂我一鞠我”、“抚我一长我”。其余各“恩”在具体意义上都有些许差异，如《小雅·蓼莪》没 有与《九我恩歌》的“婚我”相对应。 总之，两者“九我恩”的内涵，除了“婚我”一项外，其余八项基本相同。 三、用于丧葬仪式，功用相同。 1．使用场合相同 万方数据 民族文学研究·2011年2期 壮族《九我恩歌》使用于丧葬祭三堂仪式中，由“堂客”代表翻唱，女婿祭奠岳父(母)。 《蓼莪》是《诗经·小雅》中的诗篇，“《小雅》74篇，基本上是西周后期的作品，应用范围由 朝会扩延到贵族社会的各种典礼和宴会。”呵见，《小雅·蓼莪》用在社会活动仪式中，当是 无可置疑的。又据其内容，“似是悼念父母的祭歌”⑦，可以推测，它也是用在丧葬仪式中的。 2．使用的目的相同 前者将祭文中的“九我恩”作了具体的诠释，概括了父母之恩，表达了儿女之情，意在 深切哀悼逝去的亡者，教育、激励后人。后者在很大程度上也具有悼念的深层内容，所概述 与前者相同相似，目的也在悼念逝去的亡灵。 3．两者所抒发之情感都同样无比真切动人 祭三堂时，“堂客”用朴实的音调，有节奏地逐一唱出九个“我恩”，歌声悲切凄怆，如诉 如泣，哀人心沉，催人泪下，引得旁观者里三层外三层，把个灵堂围得水泄不通。唱到后面 “父母九恩情，个个隋都重，集菜祭三堂，还您情不起。父母九恩情，个个情都好，儿跪灵床 下，总还情不起”时，悲痛欲绝，唱出真情。 那么，《／J、雅·蓼莪》又是如何来抒发这样的情怀呢?它“一连用了生、鞠、拊、畜、长、育、 顾、复、腹九个动词和九个‘我’字，语拙情真，言直意切，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声促调急，确 如哭诉一般。”姚际恒如是说：“勾人眼泪全在无数‘我’字。”③(《诗经通论》)感人至深，难以 形于言表，以至于一些文人读不卒章。《晋书·孝友传》载王裒因痛父无罪处死，隐居教授， “即读《诗》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未尝不三复流涕，门人授业者并废《蓼莪》之篇”；又 《齐书·高逸传》载顾欢在天台山授徒，因“早孤，每读《诗》至‘哀哀父母’，辄执书恸泣，学者 由是废《蓼莪》”④，等等。类似论述还不少，足证其所包容的真切感人之情。 由此可知，当代民间可能仍存在诗经《小雅·蓼莪》的原型和遗迹。 综上所述，壮族《九我恩歌》与诗经俐、雅·蓼莪》结构架势、内容布局、功用目的完全吻 合，尤其是“九我恩”，结构形式～样(都是“X我恩”)、内涵大都对应，都是歌曲核心内容。两 者当是延绵千年的亲缘关系，《九我恩歌》是当今“活着”的《小雅·蓼莪》。 既然二者都有诸多相通之处，不妨可以作这样两个方面的假设：一是壮族《九我恩歌》是 受汉文化的影响，在诗经《小雅·蓼莪》的基础上形成的；二是《小雅·蓼莪》当年是在诸如壮族 《九我恩歌》等众多民间活动仪式歌曲上加工出来的，或者直接就采用了民间的仪式歌曲。 首先是演化说。具有外延和内涵相通的事物，有可能演化，或者演化成一种新的事物， 或者派生出新的事物。在上古时代，壮族在丧葬仪式中，也许就用演唱《／J、雅·蓼莪》的方式 祭奠父辈，后来渐渐操用现用的本民族语言，将《蓼莪》改成了今天的《九我恩歌》；也许是 模仿了《蓼莪》的形式，用壮语创造了《九我恩歌》。而这两个版本的《九我恩歌》，经过数千 年的传承使用，演化成了今天的模样。 88 ①姜亮夫等撰《先秦诗鉴赏辞典·序(二)》，第7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 ②姜亮夫等撰《先秦诗鉴赏辞典》，第432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 ③同上，第430页。 (蓟同上，第431页。 万方数据 壮族《九我恩歌》与诗经纠、雅·蓼莪》之比较 不单是在壮族民众聚居地存在这种可能，就是在其周边地带其他民族居住区，也有这 样的实例。 例如，“杂居在贵州省六枝、水城、关岭等地交界处的汉族、布依族、仡佬族、彝族在丧 礼活动中有一个朝夕奠的仪式”，“仪式在孝堂中进行⋯⋯持事者代孝子歌《蓼莪》⋯⋯以 报亲恩。”∽在毕节地区金县布依族聚居区，亦有三上香、三献酒、三献肴的丧葬仪式。除了 咏唱《蓼莪》、《二十四孝歌》外，尚有宣讲《论语》、《孟子》有关孝道的片段⋯⋯”②在湖南常 德、临澧一带称为“祭堂”的丧葬仪式中，存在与六枝、水城相同的情况，歌唱《蓼莪》。哒些 都是在丧葬仪式中直接歌唱《小雅·蓼莪》的实例。 又据徐新建的《罗吏实录》(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说，在贵阳市乌当区永乐乡的 布依族聚居点——罗吏村，在《看牛祭祀》的葬礼中，亦要诵唱《蓼莪》，只是用字有所变动： 蓊葫者莪，菲莪以好。哀哀我父母，生我疾劳。 蓊菊者莪，菲莪以未。哀哀我父母，生我劳卒。 父母兮生我，父母兮养我，生我育我，抚我育我， 固我扶我，旌茹扶我，育报之德，昊天罔极。④ 这是经过当地居民改写过的实例。 既然，在邻省贵州、湖南还存在着在丧葬仪式中演唱《蓼莪》和经过加工过的《蓼莪》的 现象，那么，我们就可以推断出诗经《小雅·蓼莪》在这一广大地区有很广泛的影响。因此， 也就可以推断出它可能对广西的壮族产生过很大的影响，那么，壮族《九我恩歌》就有可能 是在诗经《小雅·蓼莪》的基础上形成的。 其次，《诗经》是西周采风的产物，《小雅》虽大多为文人创作，但在当时采风制度 的影响下，难以排除它们受到民间音乐的影响。因此，《小雅·蓼莪》有可能是采自民间的仪 式音乐，或者是在民间仪式音乐的基础上进行加工创作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壮族《九我恩 歌》也许会是诗经《小雅·蓼莪》之原型在民间的遗留物。 说到这儿，似乎没有给“谁影响谁”的问题定下一个明确的结论；但由此可以推出这样 一个论断：传承了数千年的《小雅·蓼莪》，与我国民间仪式音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 今民间可能存有《小雅·蓼莪》的遗迹或原型遗留物，推而广之，我们有可能从当今民俗仪 式中发掘出《诗经》的遗迹或《诗经》原型的遗留物。 (陆栋梁，福建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博士研究生、桂林旅游高等专科学校) 【责任编辑：毛巧晖】 ①张启成：《(小雅·蓼莪)孝道思想的深远影响》，《文史杂志))2002年第4期。 ②同上。 ③同上。 ④同上。 万方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