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周天庸梦游广寒宫，张玉芙泪萨芙蓉涧

姻缘珠 第一回：周天庸梦游广寒宫，张玉芙泪萨芙蓉涧 子虚之年，乌有之日，而近古之时，笔者尝有一梦受之于先人。因梦中故事蹊跷，情节跌宕，得广寒仙子睿点天机，大得尘埃之心，是以不忍左右而废置，故而定夺春秋之一笔，发于此处。文虽卑浅，然诸事亦尽显其至真至善之情。又赖出笔有据，辞无谎言，寸豪不负区区襟怀之大德，一将所感所亲之意，尽属其中。文承前者，可以更补虚诞枉设之隙；言启后人，可以毕尽勉励教育之能。今世人之多情自困者、险恶阴毒者、图利伤人者甚多，如或两言以从之，于其人情事故，可以无虞矣！ 至于书中所属之事，皆童子爱憎情愁之困惑，悲亡悯生之伤悼。赖以久别重逢，失落复本之欢，一如废恶杨善之旨，而又因果报应之缘也！方今虫豸满志而君子蹉跎，佳人离丧而良辰虚设，实恨之切齿而不能已也！恍惚想起当日仙子之箴言切意，铺陈世事于苦恼之秋，竟万言不能全达。乃随投笔立书，以勉困者不弃，弱者不卑；以告恶者勿极，奸者勿常。今念昨日佳人未央，因生长夜无眠之痛，鹤，谨以此书耒祭亡魂，乃不负卿之痴情也。纵今人鬼两别，则九霄有灵者，可以稍安矣。 向有一山，升于岱宗之阳。山中奇松怪石之多，风景迥异，常年之内，四时共存。且山中更有一涧，因着一面水帘垂天而降，散落为雨，随风化雾，最是一番风采。更为奇异者，涧中风水不俗，出于天成功府，又兼绝崖峭壁，远出重霄。加之白鹤来栖，幽幽而鸣，回声阵阵，故而得名曰白鹤山。落水所汇之处，便为一潭，茵藤仙木四周而列，芙蓉醉荷相应而生，这涧因也得名芙蓉涧。涧水之央，严然一方巨石，石上建有一亭，亭檐四翼而开，大有醉翁笔下之韵。因年代已久，径今亦不知出于何朝工匠之手。现已青苔满阶，绿幔绕梁，恰似冷仙来息，游侠归来之处。然有一事不足，此天人绝足之处，历来不知几多才子媚人来此赏玩悦兴。其所有至之者，或不能绝水亭上，或不能题之以匾额，皆叹惋而归，致使那亭今尚无名。 忽一日，有个名号天庸的白发游道携众弟子飘然而来，众人为那一方灵韵所醉，莫不慷慨万千，悄然无语。 这天庸字恩台，俗家姓周，系一修行高深的道仙，凡游历江山数载，所为问礼学道之人何止百万！今恩台古稀有六，然所有名分其实之徒，竟无一个。高迈之人，时常临风悲叹，望月而嗟。近日常为一梦所惊，梦中有一仙子来引，升至广寒宫中，阶下礼拜嫦娥仙子。二仙分庭而坐，一则畅谈仙道修为之能事，再则论及造化因果之报应。那仙子见他眉中愁云凝结，料定必是为此凡间身后之事所困，于是取出一面宝镜，示于他道：“道长既已修得仙体，可免沉沦病死之苦，大难再造之劫，妾观道长心神不悦，莫非为的这镜中之人？”天庸甚是疑惑，问道：“小道大愚，不知仙姑所指何人，若承天恩解我白发之苦，天庸自当顿首感戴大恩不尽！”一面说，移步阶下，拜在当庭。忙地那仙子惊慌跪倒在地，失声说道：“折杀妾身矣！不可，不可！”说时，已拥出几个宫娥来，将他二人搀起。天庸满怀不解其中玄机，不免再三追问。那仙子方说道：“太师父不知，妾身自前世便于羿郎姻缘未了，自羿郎西归之后，苦妾只身空闺，已千年矣。前日于月公诉说此事，竟一时忘情，哭断了宫内的三株相思桂树。月公为妾之痴情所动，方肯周全再造一生，以续仙鬼未了之情。”天庸道：“既如此，仙姑合当大喜，而又与贫道何缘哉？”仙子道：“人间姻缘早定，皆载琅垣之内，凡间日里常事，皆蹈其笔墨。此犹镜中所录，寸毫不差。羿郎转世之身即太师父座下弟子周玳次子，亦妾之夫君也。”天庸大喜，忙问：“如此，日后我必有门徒后裔相承了？”仙子道：“果真！太师父长徒周玳，二弟子周袭，三弟子周跃，皆人之达情者，此系天机，不可枉露，日后即可知晓。”说时，将手在那镜上一扶，镜中便现四个男子，其人个个相貌不俗，正行拜师归根之礼。那受礼之人，正是周天庸。天庸正在喜乐，便见仙子示一男子道：“此即家夫之尊而太师父之长徒也。”当下命众宫娥置宴款待毕，又请至一阁，跪在天庸面前哭诉道：“妾身偷食仙药虽属无意，然大罪已铸，天法不容。此番与羿郎一续前缘，只恐难成大喜，空遗恨矣！妾自当随身之宝携至凡间，将玉兔配于令孙，以代妾身相夫尽孝。”天庸道：“何以为证？”仙子道：“温玉软香鸳鸯锦绣一双为证。”因拿出一双佩玉的鸳鸯香囊来，交与天庸，并央告说：“妾身即去转世，便与道长互依祖孙之名，太师父且将锦囊拿去传人，谨以姻缘造化，日后必能团聚。”天庸接过看时，已有两个宫娥来引他出阁，便忙袖入怀中，只恍惚记得系一对翘首佩玉的鸳鸯。 三人走出中门时，天庸回头看见那匾额上题着‘冷香阁’，心中不觉凄凉起来，想那仙子等待千年犹不知此情何寄，竟还不忘托负相夫尽孝之旨，真一腔千古情怀，可泣之极。彼时越过几道苑设走过几匝水榭，便至一处境地，当中见有一亭，亭中置有一方长石，那两媚人便来服侍天庸休息。天庸道：“烦劳仙姑周全，但不知为何让我睡在此处？”媚人道：“此系轮回石，比不得凡间俗物。道长来此，乃为仙家所引，亦不如凡人常梦。今娘娘有物相托，道长必以此为枕，方可将这梦中之物带到凡间。”天庸方有想起那双鸳鸯来，因又问那媚人仙子何在。二仙只回已入轮回缔造云云，便即化作两株桂树，立在亭前，于是四处空余天庸一人。天庸心中落慌，起来去寻回路，不想那桂树瞬息成精，落花如雪，转眼积势过腰，竟将天庸死死封在亭中。至申时鼓响，天庸已身脚倦惫，不得已，便躺在轮回石上悄然而睡，醒来果见一双绣玉的鸳鸯挂在眼前。天庸且乃七分惊喜，细忖那梦中故事，实在来的蹊跷，百般思考不通。 偏那日官衙巡街布告，皇榜下来，天下广招能武奇才，以助除害利民之备。天庸满心狐疑，断不知出了什么妖怪，当下取道西上，来往京畿刺信。比及河南一带，碰巧遇见一僧，乃天庸之故交，少林寺中一位隐退的和尚法号悔道者。二人寒暄未及，便说起这榜文一事。天庸问时，那长老笑道：“想来尊兄游历四海，授道八方，难也知道这里的人祸天灾。”天庸道：“又是什么祸害天下？”长老道：“竟是尊兄一位故交。”据他将来，于白鹤山西望原有一山，古时名唤无相山，尝闻大凡天仙下降，无不来此修养。如是已久，则其灵修幻化之能已备，又兼山色秀美，花木无凋零之演变，鸟鱼无亡死之轮回，此则孕育大贤大能者也。此那僧所言出实，历至今世，究其行踪去向，而已湮灭无考也久矣！古训‘名山无犬类’，着实此厢有个奇人，道号屠剑。此人骨骼高大，武艺绝世，一柄长剑，尽戮阴恶险毒残害黎民之类。江湖数十春秋，劫富济贫，杀贼无数，一腔肝胆，颇为世人传诵。屠剑名声广大，弟子远播四海，然膝前唯四人知命济道。大徒弟余飞天，心泽宽厚，剑术惊人，人谓最秉恩师之风者；二徒弟东郭龙，文武兼长，城府极深，颇为同门所短长；三徒弟仓阳，素善音乐，勤功书画，又兼形容俊俏，才德极为过人，多方大得女儿之思慕。只是此人气量狭小，所有恩怨情仇莫不计较在心，实在有负音乐之名。四徒弟系一女身，名列三位兄长之后，只因她生身娇美，面如温玉，人谓多有闭月所不及，故称之为戏婵。当时有个恶名远扬的害人精，常年栖于水陆之间，自投身江湖，磨牙吮血，杀人无数。虽时有官兵待命来拿，不妙因他谙习水性，武艺又高，多次捕而未获。偏这恶人养有一怪，素有一日千里只能，自持高大能跑，有极凶恶，如此假充奔波行走之力，再则助他施威压阵之需，江湖之中，生惹苦声遍野。终有一日，屠剑施计引他上山，布下天罗地网，意欲诛之以谢苍生。谁料苦战三日未能将他拿住，反而那贼乘机逃了，声张他日重来，必将五项山踏为平地。于世投入水中，再没消息。果真后来山中时常有人无故暴终，或失落无踪，才没半年，已惹的人心惶惶。屠剑正值愁字当头，偏又人心一乱，再无注意，当此下，尽将门内弟子逐出，以免招殃连祸。因他深知苍阳戏婵二人素日怜惜，又极多情，今当大难不测之际，撞巧便主张权和了二人，又丰置了细软以备行资，远远的打发走了。后来东郭龙无故离失，四处寻觅不见，转眼单生余飞天一人从师伏命，因他说：“乘恩师不弃鄙贱之材，广播教育之恩，此情可泣!今弟子学术初就，岂敢故以生死而置恩师于不顾！”于是任命留下，与他师父齐心戮敌。结果竟战数日，始终不分雌雄。原来飞天好道，又习化汞之术，自与天庸交情不薄。片那时天庸偶得葛洪炼丹的要诀，正愁没处使用，于是就势而来诛奸除恶。只待三人将那贼制住投入丹炉，烈火焚烧四十九日，竟化成红绿放光的两颗珍珠，为天下除了一害。经此一劫，屠剑自知飞天品行和善，不离不弃，便认他是个传人。终前因将必胜所需尽数授他，叮咛一番，又将那两颗珠子嵌于一对玉箫之上传他，密授数言，方才咽了气，此难到此完结。 不想自那恶人死后，其坐骑更无他人看管，因此入户祸农，上街吃人，野性极为难治。恍惚便是三年，百姓哭声不断，为此，官府发签集猎抓捕。只是那怪凶恶之极，又死了主人，无人驯养，一发纵起来，谁能制它！到底死伤不少。官报节节上奏，直惊动了朝廷，不日皇榜下来，悬赏金银万两，举袂千户侯，以谋天下除恶之人。 此莫悔大师之言，天庸听的极是闹心，当下便要入京揭榜，那和尚因劝说道：“终究不必逞那匹夫之勇。”天庸道：“大师何太言也！小弟自知皮囊之躯无甚大能，不足委以大用，然今民害当前，而又一无倾解燃眉之急者。庸虽学术不致，然亦可动操周全之力，纵与那厮两亡俱伤，但终就捐生效命之旨，是丈夫义死而不辞也！”和尚笑道：“诚然尊兄仁义之极！身死以正法者，固然可叹，然则身侠义而灭者，岂不可惜？今日天下尚有两人可与兄同操此职，若君三人合力，则天下恐无不为之难也！”据他说来，一人是与天庸同宗的周士涯，字盖鸿，另一人便是余飞天。天庸笑道：“此二者皆我之至交。士涯兄长我三岁，又为家师世侄，早年弟曾与共论天下之势，真乃知己也。弟本欲与之义结金兰，只恨时不冯运，竟错过了。因那时他与一个名叫月眉的师门义妹合作了一套剑法，极是精湛难解，堪为天下之一绝，二人也因此接下心臆，欲做连理之好，全就投心之缘。故此上，又为那剑法取名《夙缘剑法》。后来却不知生了什么事故，二人一夜之间革喜化嗔，竟互不怜惜，一个退出中原，去那关东老家归养，一个游走天涯，四海之内，广授大道。弟亦自认他是个知己，只是天下之大，却不知其身在何处。”和尚道：“如此极好，兄即与他有旧，可知此事不难。前时传闻周士涯欲匹马单出，来降妖怪，不知又为何事绊住，最后再没消息。如今风声走动，兄只去散出话来，言下诚交天下志士，以图修治康定之需云云，旦他知道，焉能不来？”天庸大喜，和尚又道：“至于余飞天，兄倒不必多虑，其人十分仗义，身下又有弟子五人从命，皆为精细武艺者，大可全包平安。”天庸道：“正是，那怪已修了精，绝非一人之力可以制服的。”于是谢别莫悔大师，乃遂修书下帖，直达五项山，余飞天亲自下山来迎。 当下二人广散英雄帖以邀天下群豪，果真没过三日周士涯并弟子三人来访，余者应从之人，不压百众。升堂议事毕，择日便行除害康定大典周士涯及弟子张玉芙，岳灵修歃血立誓，余飞天率弟子无圣、无上、无莲、若芙及亲自越霄随身听命。周天庸自认无人跟随，因闷闷不乐，赶上他年岁已高，早有收徒立门之意，于是辞别二友，许下‘三日择徒而来’之言，竟一人走了。 这一日来到白鹤山，早有许多习武好道者前来观拜，声声尊称恩师。周天庸因想起前时梦中仙姑所透玄机一事，心中便生几分喜悦，一时率众人来到芙蓉涧，众人具为那一方韵所动，皆慨叹万分。 正在无语，忽然山间吹来一阵阴风，袭在心头，森然逼人。众人尚在朦胧，只见水中翻个巨浪，倏然跃出一个呲牙舞爪的怪物来。那怪混入人群，抬头便来撕咬，须臾即伤数条人命。众人一哄乱了起来，整个白鹤山混作一团，天庸大呼：“即承天道，谓为何惧哉！今与恩台誓力戮敌者，则吾与之共修师徒之缘也！”果然话未了，已有三人跪拜，观其形容，正是仙子于梦中所授者。当下已了师门皈依之仪，因那三人道：“即承我师宽怀下纳之恩，弟子愚钝，亦当殒首谢德，生死不离。”于是，三人拔剑就向那怪物刺去。 这三人正是嫦娥梦中授予天庸的徒弟，为首者姓周名玳，字子穹，次者周袭，字显同，第三个周跃，字子良。原他三人曾拜一师门下修仙，那一年官兵招助天下猎杀祸害，不意其师惨死未遂，兄弟三人十分伤恼，待欲强取，无奈功能不济，不足以除害，因此日夜嗟悼。后来听说周、余二仙师共讨兴民除恶之计，天下响应，边认真是个机会，于是兄弟三人满怀虔诚而来，发誓要报师仇。 彼时日当正午，游人方盛，经那怪一惊，都慌了，整个山涧乱作一团。周天庸凌空跃出，徒手便擒那怪眉目，左臂将它一抱，随之两个飞脚直取那怪前肘。那怪直吃了一惊，少不了拼死挣扎起来。周玳、周袭、周跃三人随之拔剑而来，剑剑狠刺，力必死地以置之。无奈当时人杂，而弱者又多，实则能者有限而那怪物之力无穷，转眼大势已去，伤死者无数。周天庸忙命周氏兄弟护送众人往后山逃去，独周玳一人与那怪周旋。正在此时，忽然山下杀上一队人马，个个佩刀戴剑，众人看时，竟是周士崖、余飞天率弟子赶到了。原来，那日周天庸于无相山谢别周、余二人后，次日便有传言白鹤山出了妖怪，具那见者说，这怪物高过八尺，长有丈余，一双利爪扣石即裂，所为猎伤者，生者无多。迫于时机紧张，无暇以供闲怠，周、余二人即命弟子，结伴而来，不想碰巧撞着，方使周天庸师徒得救。当时周玳已被那怪逼到悬崖，偏他又一剑刺空，失足之下，一惊跌入深渊去了。可巧张玉芙正从崖下上山，将他救下，只是那怪物狂野不羁，又扑了几回，张玉芙为护周玳，也应了伤，待众人赶来，她已昏死过去，不省人事了。周玳醒后，含泪哭诉一番，指示了那怪遁逃的方向，便于恩师陈辞，一心想要护送玉芙与他一起回去修养，众人亦无他言。余飞天只说：“她女弟子带伤上路实在不便，需当有个姊妹随身照应方好。”于是吩咐韩若芙随他二人同往，千万叮咛一番乃罢。 当晚三人来到山中一座古庵，因那庵中尼姑稀少，斋房简陋，并无一处可供充假修养之所。无奈日暮天凉，又逢人困马乏，多方不宜再操奔波之事，周玳便自张罗一番，是夜便在庵中下宿，他独自一人往山下一座旧庙去了。 张玉芙负伤之后，连日高烧不退，满口说些痛生欲死的胡话，光景很是不妙。因此愁的周玳顿足长叹，况且张玉芙天生丽质，形容娇弱，逢上有伤，更加显得怜人。那周玳也就愈发了不得，自恨无力救他，因他说：“此即因我而致”，一心巴不得替她去死，其所有所怜、所惜、所爱之情，尽皆付诸于形，此皆韩若芙亲眼所见，到底惹动芳心作楚，一阵是酸，一阵是痛。兼因又怜她妹妹的性命，诸事皆不便明说，只偷偷地哭了两回，当面说些宽心安抚的话来，繁事都还打理的停当。 恍惚已过三月，张玉芙身上已大痊愈，只是她一向气血单薄，身子又弱，不得已，只得又住几月。玉芙自觉因她一人的缘故，累动周、韩二人为她操劳，且又贻误了大事，心中很不乐意。玉芙私下说与若芙道：“师兄只因我为救他而负伤，弃之不合常理，且他人品极好，未必过意得去，所以才留下相陪。我也知道姐姐辛苦，麻烦你这么长时间照顾，近日我已大好，只是心中无力，我一人的安危，怎么重要，千万别误了大事。”若芙笑道：“你既称我姐姐，就不必跟我客气，这又是师命，说什么你托烦我了呢？”说着，稍顿了一顿，又道：“倒是周师兄为了妹妹操碎了心，你何不去把这话说给他听呢？”玉芙忖度她的意思，心里一阵迷茫。她原有一段心事，只是苦于无人诉说，今虽有子穹以手足相待，但其眉目当中实有一段温情，量那周玳的心思，她岂不知？因念‘君之丈夫而我本丽质，子之情深而我亦有意，此情天做之好，实在令我快意。然则君之志大，固不在儿女之欢，今又师仇未了，料定你之深情共我之痴意致而不能合，此不令人伤心悲痛！况且若芙之心所欲何求，自然不言而喻，试想卿之康健尚不能共君一生，而置我红颜命薄之身于何时哉！’想到此，不觉已泪如雨下。若芙见这般，忙来与她拭泪，又劝她道：“妹妹方刚初愈，不宜动伤流泪，你有什么委屈，给我说，我帮你。”玉芙道：“我不说方好，恐一说了，连姐姐也要去了。”说时，又咳了起来，哭成泪人一般。若芙笑道：“好个心细的丫头，亏你还认我是个姐姐，没想到也是个妹妹。周公子为人厚道，诸事一心不二，到底是个可靠的人。只是如今他想什么，咱们都不知道，兴许是报师仇，也可能是结姻缘，皆未可知，眼下他待你亲如骨肉，，我看不止因为你救了他的命，他不说是因为怕你不好意思罢了。他待我虽与妹妹相同，不过是因你我一起，他不便分别亲疏的缘故，若我因此离你去了，且叫世人怎么看我？”玉芙听了，十分羞惭 ，便低了头，再没说话。至夜深人静之时，玉芙尚在帐中翻身未眠，心中窝着此事当真不吐不快，于是又来问若芙。若芙道：“你不信可直去问他，他心里到底有谁，还能不清楚？”玉芙直羞得脸红，再不好意思争辩，只得睡了。夜中，玉芙假以闲步散心之由，只往周玳住处去了。 当日时置月中，夜色极是柔和，玉芙去时，周玳竟不在房中休息，只得悻然而归。路过芙蓉涧，隐约听见有人在亭中闲笑。玉芙因想此承良辰美景，又是瑶池圣地，大概又是痴情男女来此幽会，她也索然失趣，转身往回去了。才没几步，恍惚听见亭下那二人做起诗来，先一首《芙蓉赞》，吟得极是传神： 青山依水芙蓉出，鸳鸯潜水暗想扑。 一株娇红惹春归，软风又绿阑珊处。 无言恐惊山涧鸟，鸟啼莫惊梦中芙。 瑶池何须寄余生，白鹤山中约春住。 玉芙束身花阴之下，呆呆地，不觉忘了情，心中赞叹道：“果真好文章，想来这作诗之人，必非凡俗纨绔之流，倒是个极有修养的公子，实在令人敬叹。”第二首《》系一女子所作： 紫雾青烟眠香露，碧水羞月饰春芙。 白鹤山头燕子飞，芙蓉涧中鸳鸯度。 鸟啼无心报春归，为伊且把钟情诉。 一株出碧百花尽，惹人何须春来助。 玉芙听罢，尚不及赞叹，倒先有几分羞惭之色，因她说：“世间果然有此才子佳人，倒也不枉此景了，亏我素日饱读诗书，今比此人，竟远不如了。”她心中好奇，一心要见此人。待走出花阴，果见有一叶小舟荡在潭水之上，方才吟诗者，已在亭下闲坐。玉芙想要走近拜访，又恐唐突了情致，因当时月色昏黄，容易看不清楚，她便止足侧身，去听有什么好诗词。只听那男子突然慌张起来问道：“可找到没有？”那女子道：“因她说心里闷，只略走走，才我去找了一回，也不见在你那里，大概已经回去了。”又过一会儿，二人细说些隐约若无的话。玉芙猜想，倒似有周、韩二人的光景，又想那男子所以慌张，意定便是挂念她的缘故，于是心中又喜又痛，不觉落下泪来。 原来那亭下吟诗者正是周玳、若芙二人。因玉芙身缠旧症，不胜山风夜露，若芙心中放不下，便抢在小路前来寻她。那时周玳房中无人，她想八成便是二人四处闲话去了，也不在意，只趁如此美景，以遣心中郁结之情。信步无所之，不觉到了芙蓉涧，可巧碰见周玳正在望月闲愁，于是便聚在一起诉说心事。周玳只说他师仇当心，今方大害未除，眼下师父兄弟一无消息，玉芙又久病为痊，诸多不能脱身。再者玉芙因为救他惹下虚伤恐怕惹下祸根，种种这般，实在愁不堪眠。一时说出这些事来，他心中便轻松了许多，当逢如此情景，即兴便作起诗来。玉芙又请周玳在那亭上题字留名，玉芙隐约听见，竟是‘若芙亭’三字，她心中一急，顿时一股热气往上翻，回头栽个趔趄，竟哕出一口血来。玉芙急着往回走，只是迈不动脚步，歇了一阵，胸口又喘不过气来，无奈又听不进他二人说笑之声，挣扎半夜，方到斋院。彼时若芙早已回来，见她踉跄而归，忙来将她扶住。玉芙忍着泪，苦笑道：“我是有点乏，姐姐不必挂记。”若芙道：“你出去，该多穿衣服，这里山风伤人，快歇着吧。”玉芙道：“姐姐怎么没出去走走，一个人坐着，怪闷的。”若芙道：“也是呢，才我走了一会儿，外头没什么意思，又没见到你，只能回来了。”玉芙冷笑道：“姐姐倒是找我才出去的，我可要谢谢你了。”说着，已抽回了手独自往藏经方去了。若芙道：“夜已深了，你做什么去？仔细身子。”玉芙道：“我念经去，姐姐回去吧，这些日子真让你费心了。”说时并未回头，一直走了。若芙呆呆地站在院中，茫然如有所失，于是一个人坐在窗前落泪。不多时周玳扣门来访，开口便问玉芙何在。若芙苦笑一声，拭了泪，说道：“如今我左右不是了。”周玳只挨了一头雾水，再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若芙因向经房一指，回头向里间去了。周玳也不及多问，忙往经房去了，刚扣了门，便听玉芙再房中回他：“姐姐不必多问了，有话明儿咱们去找周公子说罢。”周玳道：“韩姑娘回去了，我来看看你。”玉芙一听是他，心中一阵酸楚，半晌方回说：“公子也回吧，我也乏了，夜深风紧的，我就不送你了。”周玳见说，心中很不明白，听她话中的意思，大有文章，再者若芙避他不见，二人似有隐情。正在愁思，忽听玉芙一阵猛咳，隐隐又有哭泣之声，周玳便再也顾不得，乃随踹开房门闯了进去。只见玉芙执笔坐在灯前，满脸是泪，见他进来，忙将已写好的稿子收了起来，转身向里又悄悄地落泪。周玳心中一急，将她双手来住，竟说不出话来。玉芙将手一抽，正要嗔他无理轻薄，恍惚见他眼中含着泪水，实在不像无义之举，只是想起“若芙亭”，心里很是矛盾，急得又哭了一会，索性将心一横，说道：“我拖累了公子这么长时间，实在不愿误你一生，你去罢，公子与韩姐姐的恩德，我便终生向菩萨祷告，祈求你们平安，方得回报。”周玳急得一身是汗，见那光景，也顾不得，因往佛前一跪，起誓道：“天地良心，我子穹心中只有姑娘一人，若此生薄生二心，叫我天诛地灭！”玉芙哭道：“好个只有姑娘！只是你走错了门，认错了姑娘。”周玳道：“我的心事，一直不敢给你说，自你舍命救我，我已立志要为你辛苦一生，若此生我负了此誓，周玳甘心死在菩萨面前！”如此一来，玉芙便心生几分怜悯之意，长叹了一声，将他挽起，问说：“你说说，你为什么当着韩姐姐题那‘若芙亭’，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周玳一听，不禁破涕大笑起来，也不说话，只将一件风衣与她披上，也不顾夜深，扶着她便往外走。玉芙只想求个究竟，便随他去了。 二人到了芙蓉涧，周玳将玉芙搀上小舟，插上灯笼，便向那亭子划去。到了亭前，周玳举起灯笼，笑道：“好个心细的丫头，你看清那是什么？”玉芙应他所指一望，朦胧之中，见那亭上新刻着三个字“卧芙亭”。登时迷梦捅破，不觉羞得脸红，心里又极喜欢，再不知怎么是好，于是催着快划船。周玳因向他身前一凑，说道：“只为姑娘，这些日子我已操碎了这颗心。”玉芙一句话不说，只是默默流泪。周玳担心她的身子不宜受风，便将小船冲了回去。二人一下船，便看见花阴之后匆匆走了一人，他二人一喊越发走的快了，也不回应，没几步便不知去向。玉芙认定她是若芙，于是连忙赶回庵中，无奈若芙紧关了门窗，百般劝她不开。玉芙自知自己心细薄了人，她心中委屈，也是当然，于是便在门前说了几句掏心窝的话，含泪走了。 来到经房泪犹未止，周玳只与她拭泪，并不多劝。玉芙心内歉疚不能言表，因向怀里取出一张纸来，交于周玳，接口推他出了门，自己在房中一夜泪未干。周玳只得回去，竟见她之上写着一首诗： 镜中颜瘦无人顾，逢春花惨章台路。 青灯未暖寒烟阁，明月冷落清秋户。 劝君莫偎惊春鸟，春风昨夜搴罗幕。 旦逢春过知君在，春去秋来君何处？ 周玳泪流满面，千言万语窝在心头，竟一夜无眠。 2009-7-7日于家中 白鹤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