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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浮云》

2013-11-20 50页 doc 170KB 50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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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浮云》 残雪:《苍老的浮云》 第一章 一   楮树上的大白花含满了雨水,变得滞重起来,隔一会儿就啪嗒一声落下一朵。   一通夜,更善无都在这种烦人的香气里做着梦。那香气里有股浊味儿,使人们联想到阴沟水,闻到它人就头脑发昏,胡思乱想。更善无看见许多红脸女儿拥挤着将头从窗口探进来,她们的颈脖都极长极细弱,脑袋耷拉着,像一大丛毒蕈。白天里,老婆偷偷摸摸地做了一个...
《苍老的浮云》
残雪:《苍老的浮云》 第一章 一   楮树上的大白花含满了雨水,变得滞重起来,隔一会儿就啪嗒一声落下一朵。   一通夜,更善无都在这种烦人的香气里做着梦。那香气里有股浊味儿,使人们联想到阴沟水,闻到它人就头脑发昏,胡思乱想。更善无看见许多红脸女儿拥挤着将头从窗口探进来,她们的颈脖都极长极细弱,脑袋耷拉着,像一大丛毒蕈。白天里,老婆偷偷摸摸地做了一个钩子安在一根竹竿上,将那花儿一朵一朵钩下来,捣烂,煮在菜汤里。她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翘着屁股忙个不停,自以为自己的行动很秘密。老婆一喝了那种怪汤夜里就打臭屁,一个接一个,打个没完。   "墙角蹲着一个贼!"他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声,扯亮了电灯。   慕兰呼的一声坐起来,蓬着头,用脚在床底下探来探去地找鞋子。   "我做了一个梦。"他松出一口气,脸上泛起不可捉摸的笑意。      "今天也许会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他打算出门的时候这么想,"而且雨已停了,太阳马上就要出来。太阳一出来,什么都两样了,那就像是一种新生,一个崭新的开始,一……"他在脑袋里搜寻着夸张的字眼。   一开门,他立刻吓了一大跳,满地白晃晃的落花。被雨水打落在地上的花儿依然显出生机勃勃的、贪欲的模样,仿佛正在用力吸吮着地上的雨水似的,一朵一朵地竖了起来。他生气地踏倒了一朵目中无人的小东西,用足尖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洞,拨着泥巴将那朵花埋起来。在他劈劈啦啦地干这勾当的时候,有一张吃惊的女人的瘦脸在他家隔壁的窗棂间晃了一晃,立刻缩回房间的黑暗里去了。"虚汝华……"他茫茫然地想,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的举动都被那女人窥看在眼里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落花的气味熏得人要发疯,我还以为是沤烂的白菜的味儿呢!"他歪着脖子大声地、辩解似地说,一边用脚在台阶上刮去鞋底的污泥。慕兰正在床上辗转不安,叹着气,蒙蒙地叽哩咕噜:"对啦,要这些花儿干什么呀?一看见这些鬼花我的食欲就来了,真没道理,我吃呀吃的,弄得晕头晕脑,现在我都搞不清自己是住在什么地方啦,我老以为自己躺在一片沼泽地里,周围的泥水正在鼓出气泡来……"隔壁黑洞洞的窗口仿佛传出来轻微的喘息,他脸一热,低了头踉踉跄跄地走出去,每一脚都踏倒了一朵落花。他不敢回头,像小偷一样逃窜。一只老鼠赶在他前头死命地窜到阴沟里去了。   他气喘吁吁地奔到街上,那双眼睛仍旧盯死在他狭窄的脊背上。"窥视者……"他愤愤地骂出来,见左右无人,连忙将一把鼻涕甩在街边上,又在衣襟上擦了擦拇指。   "你骂谁?"一个脸上墨黑的小孩拦住他,手里抓着一把灰。   "啊?!"那灰迎面撒来,眼珠像割破了似的痛。      那天早上,虚汝华也在看那些落下的花。   半夜醒来,听见她丈夫嘴里发出嘣隆嘣隆的声响。   "老况,你在干什么?"她有点儿吃惊。   "吃蚕豆。"他咂巴着嘴说,"外面的香气烦人得很,雨水把树上的花朵都泡烂了,你不做梦吗?医生说十二点以前做梦伤害神经。我炒了一包蚕豆放在床头,准备一做梦醒了就吃,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我一连试了三天,效果很好。"   果然,隔了一会儿,他就将一堵厚墙似的背脊冲着她,很响地打起鼾来了。在鼾声的间歇中,她听见隔壁床上的人被神经官能症折磨得翻来覆去,压得床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屋顶上有许多老鼠在穿梭,爪子拨下的灰块不断地打在帐顶上。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少女时,也曾有过做母亲的梦想的。自从门口的楮树结出红的浆果来以后,她的体内便渐渐干涸了。她时常拍一拍肚子,开玩笑地说:"这里面长着一些芦秆嘛。"   "天一亮,花儿落得满地都是。"她用力摇醒了男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   "花儿?"老况迷迷糊糊地应道,"蚕豆的作用比安眠药更好,你也试一试吧,嗯?奇迹般的作用……"   "每一朵花的瓣子都蓄满了雨水,"她又说,将床板踢得咚咚直响,"所以掉下来这么沉,啪嗒一响,你听见了没有?"   男人已经打起鼾来了。   有许多小虫子在胸膛里蠕动。黑风从树桠间穿过,变成好多小股。那棵树是风的筛子。   天亮时她打开窗户,看见了地上的白花,就痴痴地在窗前坐下来了。   "蚕豆的作用真是奇妙,我建议你也试一下。"男人在她背后说,"下半夜我睡得真沉,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我老在梦里担心着小偷来偷东西,才挣扎着醒了过来。"   这时隔壁男人那狭长的背脊出现了,他正聚精会神地用足尖在地上戳出一个洞来,他的帽檐下面的一只耳朵上有一个肉瘤,随着他的身子一抖一抖的。虚汝华的内心出现一块很大的空白。   "要不要洒些杀虫剂呀?这种花的香味是特别能引诱虫子的。"老况用指关节敲打着床沿,打出四五个隔夜的蚕豆嗝。   傍晚,虚汝华正弯着腰在厨房洒杀虫剂,有人从窗外扔进来一个小纸团,展开来一看,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两句不可思议的话:      请不要窥视人家的私生活,因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的行为,比直接的干涉更霸道。      她从窗眼里望出去,看见婆婆从拐角处一颠一颠地向他们家走过来了。   "你们这里像个猪槽。"婆婆硬邦邦地立在屋当中,眼珠贼溜溜地转来转去,鼻孔里哼哼着。   "最近我又找到了一个治疗神经衰弱的验方。"老况挤出一个吓人的笑脸,"妈妈,我发觉天蓝色有理想的疗效。"   "这种雷雨天,你们还敢开收音机!"她拍着巴掌嚷嚷道:"我有个邻居,在打雷的当儿开收音机,一下就被雷劈成了两段!你们总要干些不寻常的事来炫耀自己!"说完她就跨过去砰的一声关了收音机,口里用力地、痛恨地啐着,摇摇摆摆出了门。   妈妈一走,老况就兴高采烈地喊:"汝华!汝华!"   虚汝华正在将杀虫剂洒到灶底下。   "你干嘛不答应?"老况有点愠怒的表情。   "啊--"她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脸上显出恍惚的微笑,"我一点儿也没听到--你在叫我吗?我以为是婆婆在房里嚷嚷呢!你和她的声音这么相像,我简直分不出。"   "妈妈老是生我的气,妈妈已经走了。"他哭丧着脸回答,情绪一下子低落得那么厉害。"她完全有道理。我们太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   她还在说梦话似的:"时常你在院子里讲话,我就以为是婆婆来了……我的耳朵恐怕要出毛病了。比如今天,我就一点没想到你在屋里,我以为婆婆一个人在那边提高了嗓子自言自语呢。"   "街上的老鞋匠耳朵里长出了桂花,香得不得了,"他再一次试着提起精神来,"我下班回来时看见人们将他的门都挤破了。"他挨着她伸出一只手臂,做出想要搂住她的姿势。   "这种杀虫剂真厉害,"她簌簌地发抖,牙齿磕响着,"我好像中毒了。"   他立刻缩回手臂,怕传染似的和她隔开一点。   "你的体质太虚弱了。"他干巴巴地咽下一口唾沫。   一朵大白花飘落在窗台上,在幽暗中活生生地抖动着。      他是在沟里捡到那只小麻雀的。看来它是刚刚学飞,跌落到沟里去的。他将湿淋淋的小东西放到桌子上,稚嫩的心脏还在胸膛里搏动。他将它翻过去,拨过来,心不在焉地敲着,一直看着它咽了气。   "煞有介事!"听见慕兰在背后说。   "煞有介事!"十五岁的女儿也俨然地说,大概还伸出咬秃了指甲的手指指指戳戳。   "有些人真不可理解,"慕兰换了一种腔调,"你注意到了没有?隔壁在后面搭了一个棚子,大概是想养花?真是异想天开!我和他们做了八年邻居了,怎么也猜不透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认为那女的特别阴险。每次她从我们窗前走过,总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连脚步声也没有!人怎么能没有脚步声呢?既是一个人,就该有一定的重量,不然算是怎么回事?我真担心她是不是会突然冲到我们房里来行凶。楮树的花香弄得人心神不定……"   更善无找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将死雀放进去,然后用两粒饭粘牢,在口子上啪啪啪地拍了几下。   "我出去一下。"他大声说,将装着死雀的信袋放进衣袋里。   他绕到隔壁的厨房外面,蹲下来,将装着死雀的信袋从窗口用力掷进去,然后猫着腰溜回了自己家里。   隔壁的女人忽然"哦--"地惊叹了一声,好像是在对她男人讲话,声音从板壁的缝里传了过来,很飘忽,很不真实:   "……那时我们常常坐在草地上玩丢手绢。太阳刚刚落山,草地还很热,碰巧还能捉到螳螂呢。我时常出其不意地扔出一只死老鼠!去年热天有一只蟋蟀在床脚叫了整整三天三夜,我猜它一定在心力交瘁中死掉了……"   更善无的脑子里浮出一双女人的眼睛,像死水深潭的、阴绿的眼睛。一想到自己狭长的背脊被这双眼睛盯住就觉得受不了。   "楮树上的花朵已经落完了,混浊的香味不久也会消失,"她用不相称的尖声继续说,"一定有人失落了什么,在落花中寻找来着,我发现数不清的脚印……花朵究竟是被雨打落下来的,还是自己开得不耐烦了掉下来的?深夜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见月亮挂在树梢,正像一只淡黄的毛线球……"   一会儿台阶上响起了沉甸甸的脚步声,是她男人回来了,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来那女的一直在屋里对着木板壁说话?或许她是在念一封写不完的信?   吃中饭的时候,他用力嚼着一块软骨,弄出嘣隆嘣隆的响声。   "好!好!"慕兰赞赏地说,喉结一动,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酸汤。   女儿也学着他们的样儿,口里弄出嘣隆嘣隆的声音,喉咙不停地咕咚作响。   吃完了,他擦着嘴角的酸汤站起来,用指甲剔着牙,像是对老婆,又像是对什么别的人说:"窗棂上的蜘蛛逮蚊子,逮了一点多钟了,哪里逮得到!"   "工间操的时候,林老头把屎屙在裤裆里了。"慕兰说,一股酸水随着一个嗝涌上来,她咕咚一声又吞了回去。   "今天的排骨没炖烂。"   "你吃的是里脊肉!"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我吃的是里脊肉。"他看着蜘蛛说,"我是说排骨。"   "哈!"慕兰做了一个鬼脸,"你又在骗人嘛。"   夜晚,在楮树花朵最后一点残香里,更善无和隔壁那个女人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两人都在梦中看见一只暴眼珠的乌龟向他们的房子爬来。门前的院子被暴雨落成了泥潭,它沿着泥潭的边缘不停地爬,爪子上沾满了泥巴,总也爬不到。当树上的风把梦搅碎的时候,两人都在各自的房里汗水淋淋地醒了过来。   从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剃着光头,背上背着一个军用旅行袋。汗从腋下不停地冒了出来,有股甜味儿。那时太阳很亮,天空就像个大玻璃盖,他老是眯缝着眼看东西。   "夜里我掉进了泥潭。"隔壁那女人又在尖声说话了,"到现在身上还黏糊糊的。天快亮的时候,咔嚓一声,树枝被风折断了。"   他很是纳闷,为什么每次都是只有他一人能听见隔壁那女人的疯话?为什么慕兰听不见?她是不是装蒜?   慕兰在低着头剪她那短指头上的指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听到什么响动了吗?"他试探性地问。   "听到了。"她若无其事地回答,仍旧没抬头,"是风刮得隔壁的窗纸沙沙作响,这家人家一副破落相,那男的居然还放了一个玻璃缸在后面,里面养了两条黑金鱼呢,真是幼稚可笑的举动!我已经在后面的墙上挂了一面大镜子,从镜子里可以侦察到他们的一举一动,方便极了。我对他们养金鱼的做法极为反感。"   地上被践踏的花儿全都成了黑色。   他打开门,赫然映入他眼中的是隔壁窗口女人的头部。她也在看地上的残花,两眼贪婪地闪闪发光,脖子伸得极长,好像就要从窗口跳出去。   "花儿已经死了。"他用自己意想不到的声音轻飘飘地说。   "它已经过去了,这个疯狂的季节……"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几乎看不出她在讲话。   "真是梦游人的生活呀,日里夜里……然而这么快就过去了。这些日子里,这些扰人的花儿弄得我们全发疯了,你有没有梦见过……"他还要再说下去,然而女人已经不见了。   在大玻璃盖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个黄色的椭圆形,外来的光芒是那样的刺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遮阴。   花间的梦全部失落了。   二   他踌躇着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桌边吃一小碟酸黄瓜。桌上放着一只坛子,黄瓜就是从那里夹出来的。她轻轻地咀嚼,像兔子一样动着嘴唇,几乎不发出一点儿响声。她并不看他,吃完一条,又去夹第二条,垂着眼皮,细细地品味。黄瓜的汁水有两次从嘴角流出来了,她将舌头伸出来,舔得干干净净。   "我来谈一件事,或者说,根本不是一件事,只不过是一种象征。"他用一种奇怪的、像是探询又像是发怒的语气开了口,"究竟,你是不是也看到过?或者说,你是不是也有那种预感?"   虚汝华痴呆地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仍旧垂下眼皮嚼她的黄瓜。她记起来这是她的邻居,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老在院子里搞些小动作,挡住她的视线。吃午饭的时候,老况看见她吃黄瓜,立刻惊骇得不得了,说是酸东西搞坏神经,吃不得。等他上班去了,她就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吃特吃起来。   "当我在梦里看见它的时候,好像有个人坐在窗子后面,我现在记起那个人是谁了……你说说看,那个泥潭,它爬了多久了?"他还不死心,胡缠蛮搅地说下去,"那个泥潭,是不是就在我们的院子里?"   "死麻雀是怎么回事?"她开了口,仍旧看也不看他,掏出手绢来擦了一下嘴巴,"这几天我都在屋里洒了杀虫剂。"她的声音这么冷静,弄得他脑袋里像塞满了石头,哗啦哗啦地响开了。   "不过是因为心里有点儿发慌。"他尴尬地承认,"你知道,那些花儿开得人心惶惶的。有一个时候,我是很不错的,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山是很高的,太阳离得那么近,简直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当然,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们在同一个屋顶下面住了八年,你天天看到我,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这样子。夜里乌龟来的时候,你正在这间房子里辗转,我听见床板吱吱呀呀地响,心里就想,那间屋子里有个人也和我一样,正在受着噩梦的纠缠。噩梦袭击着小屋,从窗口钻进来,压在你身上……等树上结出了红的浆果,那时就会有金龟子飞来,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年年都这样。我夜里喜欢用两块砖将枕头死死地压住,因为它会出其不意地轰响起来,把你吓一大跳。你整天洒杀虫剂,把蚊虫都毒死了,在黑暗里,当什么东西袭来的时候,心里不害怕吗?我喜欢有蚊虫在耳边嗡嗡地叫着,给我壮胆似的……"他说来说去的,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不知在说些什么了。   "我要洒杀虫剂了。"她看着他说,站起身去拿喷筒。她走了几步,又回转头来说:"我在后面养了一盆洋金花,他们说这种东西很厉害,只要吃两朵以上就可以致人死命。我喜欢这种东西,它激起人漫无边际的梦想。你老婆总在镜子里偷看我们吧?要是你想谈你心里那件事,你可以常来谈,等我情绪好的时候。"   他张了一下嘴,打算说点什么,然而她已经在后面房里哧哧地弄响喷筒了。   她瞥了瞥镜子,看见里面那个人就像在气体里游动似的,那胸前有两大块油迹闪闪发亮,她记起是中午喝汤的时候心不在焉地弄下的。她忽然觉得羞愧起来,这是一种陌生的情绪,为了什么呢?大概是为了一件毫无意义的小事吧,她记不得了。当隔壁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她觉得就是自己在说话,所以她一点也不感到怪异,她只是听着,听自己说话。她记起那些暴风雨的夜晚,黑黝黝的枝桠张牙舞爪地伸进窗口,直向她脸上戳来,隔壁那个人为什么和她这么相像呢?也许所有的人都是这么相像吧。比如她就总是分不清老况和他母亲。在她脑子里,她总把他们两人当作一个人,但是每当她讲话中露出这样的意思,老况总要坐立不安,担心她的神经,劝她去实行一种疗法等等。前天他又在和他母亲偷偷摸摸地商量,说是要骗她去看一回医生,又说如果不这样的话,天晓得有什么大难临头。他们俩讲话的那种郑重其事的神气使她忍不住哧地一笑。听到笑声,他们发觉她在偷听,两人同时恼羞成怒,向她猛扑过来,用力摇晃她的肩膀追问她有什么好笑的。"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后果全由你自己承担。"婆婆幸灾乐祸地说,"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近来老况每天偷偷地将小便撒在后面的阴沟里,他总以为她不知道,把后门关得紧紧的,一撒完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她也就假装不知道,照旧按他的吩咐每天洒杀虫药。   他们刚刚结婚时,他还是一个中学教员,剪着平头,穿着短裤。那时他常常从学校带回诸如钢笔、日记簿等各种小东西,说是没收学生的。有一回他还带回两条女学生的花手绢,说:"洗一洗还可以用。"一开始他们俩都抱着希望,以为会有孩子,后来她反倒幸灾乐祸起来--他们这家子(她、老况、婆婆)遇事总爱幸灾乐祸。隔壁那鬼鬼祟祟的男人竟会有一个孩子,想到这一点就叫她觉得十分诧异。小孩子,总不可能像大人那样飘忽的吧?今天清早,她裸着上半身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拍响肚子。"你干嘛?"老况怒气冲冲地说。"有时候",她对他揶揄地一笑,"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女人的肚子,只不过是一张皮和一些肮脏的肠子,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一些东西。""你最好吃一片\'安定\'。"老况从她身边冲过去,差一点把她撞倒。   她拿着喷水壶到后面去给洋金花洒水的时候,看了一眼金鱼缸就怔住了。两条金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那水很混浊,有股肥皂味儿。她用手指拨了一下,金鱼仍旧一动不动。这当儿她瞥见隔壁那女人踮着脚站在镜子面前,正在观察她呢。她慢吞吞地捞起金鱼,扔到撮箕里面。   下一次那男人再来谈那件事的时候,她一定要告诉他,她喜欢过夹竹桃。当太阳离得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夹竹桃的花朵带着苦涩的香味,开起来的时候,她在树底下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她这样想着,又瞥了一眼那女人肥满的背部,心里泛起一种恶毒的快意。      "你在后面干嘛?"更善无飞快地将一包饼干藏进皮包,啪的一声扣上按钮,大声地说:"我要去上班啦。"   慕兰从后面走出来,黑着脸,失神地说:"我倒了一盆肥皂水……我正在想……我怎么也……上月的房租还欠着呢。"   "你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他冷笑一声,且说且走。一直过了大街,转了弯,他才回头看了一看,然后伸手到皮包里拿出饼干,很响地大嚼起来。   他的女儿从百货店出来了,昂着头发稀少的脑袋,趾高气扬地走着。他连忙往公共厕所后面一躲,一直看着她走到大街那边去了才出来。"她已经转了弯了。"一个人从背后耳语似地告诉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岳父。老人长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上面有龌龊的酒渍。   "你说谁?"他板着脸,恶狠狠地问。   "凤君呗,还有谁!"岳父滑稽地眨了眨一只红眼睛,伸出瘦骨伶仃的长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兴致勃勃地说,"来,你出钱,我们去喝一杯!"   "呸!"更善无嫌恶地甩脱了他的胳膊,只听见那只胳膊嘎吱嘎吱地乱响了一阵,那是里面的骨头在发出干燥的磨擦声。   "哈哈哈!躲躲猫,吃包包!哈哈哈……"岳父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他脸一热,下意识地摸了摸皮包,里面还剩得有三块饼干。   岳父也是一名讨厌的窥视者。从他娶了他女儿那天起,他每天都在暗中刺探他的一切。他像鬼魂一样,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了出来,钻进他的灵魂。有一回他实在怒不可遏,就冲上去将他的胳膊反剪起来。那一次他的胳膊就像今天这样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像是要断裂,弄得他害起怕来,不知不觉中松了手,于是他像蚂蚱那样蹦起来就逃走了,边跑口里还边威胁,说是"日后要实行致命的报复"。   "躲躲猫,吃包包……"岳父还在喊,大张着两臂,往一只垃圾箱上一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笑完之后,他就窜进寺院去了。寺院已经破败,里面早没人住,岳父时常爬到那阁楼上,从小小的窗眼里往过往的行人身上扔石子,扔中了就咚咚咚地跑下楼,找个地方躲起来哈哈大笑一通。   十年前,他穿着卡其布的中山装到他们家去求婚。慕兰用很重的脚步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副青春焕发的模样。岳母闷闷地放了几个消化不良的臭屁,朝着天井里那堵长了青苔的砖墙说:"算我倒霉,把个女儿让你这痞子拐走了。"三年后她躺进了医院的太平间,他去看她时,她仍然是那副好笑的样子,鼓着暴眼,好像要吃了他一般。   他们结婚以后,有一天,两人在街上走,慕兰买了许多梅子,边走边往口里扔,那条街总也走不完似的。忽然她往他身上一靠,闭上眼,吐出一颗梅子核,说道:"唉,我真悲伤!"她干嘛要悲伤?更善无直到今天都莫名其妙。   岳父每次来都要绕着他们的房子侦察一番,然后选择一个有利的时机躲在后门那里轻轻地、没完没了地唤凤君出来,爷孙俩就站在屋檐下谈起话来。阳光斜斜地照着他的红鼻头,他的脸上显出恨恨的神气,眼珠不断地向屋里瞄来瞄去,肚子里暗暗打着主意。最后,在走的时候,飞快地窜进屋里捞起一样小东西跑掉了。接着是听见脚步声,慕兰气急败坏地走出来问女儿:"该死的,又拿走什么啦?"   吃完三块饼干,正好走到所里的门口。昨天在所里办公的时候,他正偷偷地用事先准备好的干馒头屑喂平台上的那些麻雀,冷不防安国为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眯着三角小眼问他:"你对泥潭问题作出了什么样的结论?"说完就将香烟头往外一吐,跷起二郎腿坐在他的办公桌边缘上。他惴惴地过了一整天,怎么也想不出那小子话里的用意。回家之后,他假装坐在门口修胡子,用一面镜子照着后面,偷眼观察隔壁那人的一举一动,确定并无可疑之处,才稍稍安下心来。也许是他这该死的心跳泄露了秘密?在楮树花朵扰乱人心的这些日子里,他的心脏跳得这么厉害,将手掌放在胸口上,里面咚咚咚的,像有条鱼在蹦。他觉得人家一定也听到这种声音了,所以所里的人都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盯视他,还假惺惺地说:"啊--这阵子你的脸色……"为了防止心跳的声音让人听见,他一上班就飞快地钻到他的角落里,把脸一连几个钟头朝着窗外,从包里掏出事先预备好的馒头屑来喂麻雀。今天他伸出脑袋,竟发现其它两个窗口都有脑袋伸出来。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他同室的同事。他们背着手,把脸朝着窗外,仿佛正在深思的样子。他又心怀鬼胎地溜到走廊上,从其它科室的门缝往里一看,发现那里面也一样,每个窗口都站着一个表情严肃的人,有的人还踱来踱去,现出焦虑不安的形状。后来同事们骚乱起来,原来是一只大花蝶摇摇晃晃地闯进来了,黑亮的翅膀闪着紫光,威风凛凛地在他们头上绕来绕去。所有的人都像弹子似地蹦起,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有两个人拿着鸡毛掸在下死力扑打,其余的人则尖声叫着跳着来助威,一个个满脸紫涨,如醉如狂。更善无为了掩盖自己心中不可告人的私隐,也尖声叫着,并竭力和大家一样,作出发了狂的模样来。花蝶扑下来之后,原来站在窗口的那两个人马上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背手脸朝窗外,陷入了高深莫测的遐想之中。他忽然想起,这两个假作正经的家伙也许是天天如此站在窗口的,只是自己平时没注意,直到现在与他们为伍,才发现这一点。他们两人像木桩子一样一直站到下班铃响,才拿起皮包回家。他注意到那两人在马路上走路的姿势也是那么一本正经,低着头,手背在后面,步子迈得又慢又稳。斜阳照着他们的驼背,透过肥大的裤管,他窥见了几条多毛的腿子。   "今天有炖得很烂很烂的骨头,你可以连骨髓都吸干净。"慕兰舔着嘴边的油脂,兴致勃勃地说。   "我对排骨总是害怕,它们总是让我的舌头上长出很大的血泡来。"他用一根小木棒拨弄着窗子上的蜘蛛网,"你不能想点其它的花样出来吗?"   "我想不出什么花样。隔壁又在大扫除,我从镜子里看见的。哼,成天煞有介事,洒杀虫药啦,大扫除啦,养金鱼啦,简直是神经过敏!那女的已经发现我在镜子里看她了。你闻见后面阴沟里的尿臊气没有?真是骇人听闻呀。都在传说喝鸡血的秘方,你听说没有呀?说是可以长生不死呢。"   "吃炖得很烂的排骨也可以长生不死。"   "你又在骗人!"她惊骇得扭歪了脸,"今天早上我正要告诉你我在想什么,你没听完就走了。是这样的,当时我坐在这个门口,风吹得挺吓人的。我就想--对啦,我想了关于凤君的事。我看这孩子像是大有出息的样子。昨天我替她买了一件便宜的格子布衣,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谢谢,我还不至于像个叫化子。\'我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高兴得不得了呢。这个丫头天生一种知足守己的好性格。"   "她像她妈妈,将来会出息得吓人一跳。"他讥诮地说。   一回到家里乌龟的梦又萦绕在他脑子里,使他心烦意乱。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脚步咚咚咚地响着,眼前不断地浮出被烈日晒蔫了的向日葵。隔壁那女人的尖嗓音顺着一股细细的风吹过来了,又干又热,还有点喑哑。   "……不错,泥浆热得像煮开了的粥,上面鼓着气泡。它爬过的时候,脚板上烫出了泡,眼珠暴得像要掉出来……夹竹桃与山菊花的香味有什么区别?你能分得清吗?我不敢睡觉,我一睡着,那些树枝就抽在我的脸上,痛得要发狂。我时常很奇怪,它们是怎么从窗口伸进来的呢?我不是已经叫老况钉上了铁条了吗(我假装对他说是防小偷)?我打算另外做两扇门,上面也钉满铁条,这一来屋子就像个铁笼子了。也许在铁笼子里我才睡得着觉?累死了!"   慕兰正从沙锅里将排骨夹出来,用牙齿去撕扯。看着她张开的血盆大嘴,更善无很惊异,很疑惑。   "什么东西作响……"他迟迟疑疑地说。   "老鼠。我早上不该拿掉鼠夹子的。总算过去了,开花的那些天真可怕……我以为你要搞什么名堂。"   "什么?!"   "我说开花的事呀,你干嘛那么吓人地瞪着我!那些天你老在半夜里起来,把门开得吱呀一响。你一起来,冷风就钻进来。"   "原来她也是一个窥视者……"他迷迷糊糊地想。   三   虚汝华依在门边仔细地倾听着。一架飞机在天上飞,嗡嗡嗡嗡地叫得很恐怖。金鱼死掉以后,老况就一脚踢翻了她种的洋金花,把后门钉死了。"家里笼罩着一种谋杀气氛,"他惶惶不安地逢人就诉说,"这都是由于我们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现在他变得很暴躁、很多疑,老在屋里搜来搜去的,担心着谋杀犯。有一回半夜里还突然跳起,打着手电,趴到床底下照了好久。婆婆来的时候总是戴一顶烂了边的草帽,穿一双长筒防雨胶鞋,手执一根铁棍。一来立刻用眼光将两间屋子搜索一遍,甚至门背后都要仔细查看。看过之后,紧张不安地站着,脸颊抽个不停,脖子上显出红色的疹子。有一天她回家,看见门关得死死的,甚至放下窗帘,叫了老半天的门也叫不开。她从窗帘卷起的一角看见里面满屋子烟腾腾的,婆婆和老况正咬着牙,舞着铁棍在干那种"驱邪"的勾当。传来窃窃的讲话声,分不清是谁的声音。等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况扶着婆婆走下台阶,他们俩都垂着头,好像睡着了的样子,梦游着从她面前走过。"驱"过"邪"之后,老况就在门上装了一个铃铛,说是万一有人来谋杀抢劫,铃铛就会响起来。结果等了好久,谋杀犯没来,倒是他们自己被自己弄响的铃声搞得心惊肉跳。每次来了客人,老况就压低喉咙告诉他们:简直没法在这种恐怖气氛中生存下去了,他已经患了早期心肌梗塞,说不定会在哪一次惊吓中丧命。婆婆自从"驱"过"邪"之后就再也不上他们家来了。只是每隔两三天派她的一个秃头侄女送一张字条来。那侄女长年累月戴一顶青布小圆帽,梳着怪模怪样的发型,没牙的嘴里老在嚼什么。婆婆的字条上写着诸如此类的句子:"要警惕周围的密探!""睡觉前别忘了:1洗冷水脸(并不包括脖子)。2在枕头底下放三块鹅卵石。""走路的姿势要正确,千万不要东张西望,尤其不能望左边。""每天睡觉前服用一颗消炎镇痛片(也可以用磺代替。)""望远可以消除下肢的疲劳。"等等。老况接到母亲的字条总要激动不安,身上奇痒难熬,东抓西抓,然后在椅子上扭过来扭过去地搞好半天,才勉强写好一张字条让那秃头的侄女带回去。他写字条的时候总用另外一只手死死遮住,生怕她偷看了去,只是有一回她瞥见(不如说是猜出)字条上写的是:"立即执行。前项已大见成效。"突然有一回秃头侄女不来了,老况心神恍惚地忍耐了好多天,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口中念念有词,人也消瘦了好多,吃饭的时候老是一惊,放下碗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皱起眉头倾听什么声音。婆婆终于来将他接走了。那一天她站在屋角的阴影里,戴着大草帽,整个脸用一条其大无比的黑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两只眼在外面,口中不停地念叨"晦气,晦气……"大声斥责磨磨蹭蹭的儿子。出门的时候,婆婆紧紧拽住老况多毛的手臂,生怕他丢失的样子,两人逃跑似地离去。她听见婆婆边走边说:"重要的是走路的姿势,我不是已经告诫过你了吗?我看你是太麻痹大意了,你从小就是这么麻痹大意,不着边际。"后来老况从婆婆那里回来过一次。那一次她正在楮树下面看那些金龟子,他嗨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她枯瘦的背脊,然后一抬脚窜到屋里去了。听到他在屋里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折腾了好久,然后他挽好两个巨大的包袱出来了。"这阵子我的神经很振奋。"他用一方油腻腻的手帕抹着胡须上的汗珠子,"妈妈说得对,重要的问题在注意小节上面,首先要端正做人的态度……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感想?"他轻轻巧巧地提起包袱就走了。   夜里,她把钉满铁条的门关得紧紧的,还用箱子堵上了。黑暗中数不清的小东西在水泥地上穿梭,在天花板上穿梭,在她盖着的毯子上面穿梭。发胀的床脚下死力咬紧了牙关,身上的毯子轻飘飘的,不断地被风鼓起,又落下,用砖头压紧也无济于事。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天牛嗒嗒嗒地接二连三落在枕边,向她脸上爬来,害得她没个完地开灯,将它们拂去。   时常她用毯子蒙住头,还是听得见隔壁那个男人在床上扭来扭去,发出格格的、痛苦的磨牙声,其间又伴随着一种好似狼嗥的呼啸声,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他提过泥潭的事,确实是这样。他提过的都是她梦里看见过的东西,是不是睡在同一个屋顶下的人都要做相同的梦呢?然而她自己逐日干涸下去了。她老是看见烈日、沙滩、滚烫的岩石,那些东西不断地煎熬着体内的水分。"虚脱产生的幻象。"老况从前总这样说。她每天早上汗水淋淋地爬起来,走到穿衣镜面前去,仔细打量着脸上的红晕。   "你说,那件事究竟是不是幻象?"那声音停留在半空中。   他终于又来了,他的长脖子从窗眼里伸进来,眼睛古怪地一闪一闪。原来他的脖子很红,上面有一层金黄色的汗毛。她正在吃老况扔下的半包蚕豆。蚕豆已经回了潮,软软的,有股霉味儿,嚼起来一点响声都没有。   "你吃不吃酸黄瓜?我还腌得有好多。飞机在头顶上叫了一上午了,我生怕我的脑袋会轰的一声炸成碎片。"她听出自己声音的急切,立刻像小姑娘那样涨红了脸,腋下的汗毛一炸一炸的,把腋窝弄得生痛。有一会儿他沉默着,于是她的声音也凝结在半空中,像一些印刷体的字。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都要嗅一嗅,他的动作很轻柔,扁平的身体如在风中飘动的一块破布。最后他落在桌上,两条瘦长的腿子差不多垂到了地上。书桌上有一层厚厚的灰,他一坐上去,灰尘立刻向四处飞扬起来,钻进人的鼻孔里。"这屋里好久没洒过杀虫药了。"他肯定地说,"我听见夜里蚊虫猖狂得不得了。我还听见你把它们拍死在板壁上,这上面有好多血印。"   "蚊虫倒不见得怎么样,身上盖的毯子却发了疯似的,老要从窗口飞出去。我每天夜里与这条毯子搏斗,弄得浑身是汗,像是掉进了泥潭。"她不知不觉诉起苦来了。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夜里格格地磨牙的人,她很需要和他讲些什么亲切的悄悄话。"屋角长着一枚怪蕈,像人头那么大。天花板上常常出其不意地伸出一只脚来,上面爬满了蜘蛛。你也在这个屋顶下面睡觉,相类似的事,你也该习惯了吧?"   "对啦,相类似的事,我见得不少。"他忽然打了一个哈欠,显出睡意的样子来。   她立刻慌张起来,她莽撞地将赤裸的手臂伸到他的鼻子底下,指着上面隆起的血管,滔滔不绝地说:"你看我有多么瘦,在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夹竹桃?夹竹桃被热辣辣的阳光一晒,就有股苦涩味儿。我还当过短跑运动员呢,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跟你一个样子。我们俩真像孪生姊妹,连讲起话来都差不多。我做了一个梦醒来,翻身的时候,听见你也在床上翻身,大概你也刚做了一个梦醒来,说不定那个梦正好和我做的梦相同。今天早上你一来,提到那件事,我马上明白了你的意思,因为我也刚好正在想那件事。喂,你打起精神来呀。"她推他一把,那手就停留在他的背脊上了。"昨天在公园里,一棵枯树顶上长着人的头发……"   她来回地抚摸着他的背脊。   他缩起两条腿,像老猫一样弓着背,一动也不动。   "这些日子,我真累。"他的声音嗡嗡地从两个膝盖的缝里响起来,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到处都在窥视,逃也逃不开。"   "真可怜。"她说,同时就想到了自己萎缩的肚子,"楮树上已经结果了,等果子一熟,你就会睡得很熟很熟,这话是你告诉我的。从前母亲老跟我说,别到雨里去,别打湿了鞋子。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打起小孩来把棍子都打断了。她身上老长疮,就因为她脾气大。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是睡得很熟很熟,一个梦也没做。"   "我到厕所去解手,就有人从裂开的门缝那里露出一只眼睛来。我在办公室里只好整天站着,把脸朝着窗外,一天下来,腿子像被人打断了似的。"   "真可怜。"她重复说,将他的头贴着自己干瘪的肚子。那头发真扎人,像刷子一样根根竖起。   后来他从桌子上下来,她牵着他到墨黑的蚊帐里去。   她的胯骨在床上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她弯下了腰。   床上的灰尘腾得满屋都是,她很懊恼,但愿他没看见就好。   她还躺在床上,盖着那条会飞的毯子,他已经回家去了。   他坐过的桌上留下一个半圆的屁股印。   在他来之前,她盼望他讲一讲地质队的事。然而他忘记了,她也忘记了。   很久没洒杀虫药,虫子在屋里不断地繁殖起来。近来,那些新长出来的蟋蟀又开始鸣叫了,断断续续的,很凄苦,很吃力,总是使她为它们在手心里捏一把汗。老况说这屋里是个"虫窝",或许他就是因为害怕虫子才搬走的。三年前,婆婆在他们房里发现了第一只蟋蟀。从那天起,老况就遵从婆婆的嘱咐买回大量杀虫剂,要她每天按时喷洒两次。虽然喷了杀虫剂,蟋蟀还是长起来,然而都是病态的,叫声也很可怜。婆婆每回来他们家,只要听到蟋蟀叫,脸上就变了色,就要拿起一把扫帚,翘起屁股钻到床底下去,乱扑乱打一阵,将那些小东西们赶走,然后满面灰垢地爬出来,高声嚷嚷:"岂有此理!"有时老况也帮着母亲赶,娘儿俩都往床底下钻,两个大屁股留在外面。完了老况总要发出这样的感叹:"要是没有杀虫剂,这屋里真不知道成个什么体统!"今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听着蟋蟀的病吟,拍着干瘪的胸部和肚子,想起好久没洒杀虫剂了,不由得快意地冷笑起来。下一次老况来拿东西,她一定要叫他将后门也钉上铁条,另外还要叫他带两包蚕豆来(现在她夜里也嚼起蚕豆来了)。她又想另写一张字条叫人送去。她打开抽屉找笔,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   结婚以后,她的母亲来看过她一次。那是她刚刚从一场肺炎里挣扎出来,脱离了危险期的那一天。母亲是穿着黑衣黑裤,包着黑头巾走来的,大概是打算赴丧的。她吃惊地看着恢复了神智的她,别扭地扯了扯嘴角,用两个指头捏了捏她苍白的手指尖,说道:"这不是很好嘛,很好嘛。"然后气冲冲地扭转屁股回家去了。看她的神气很可能在懊悔白来了一趟。自从老况搬走之后,有一天,她又在屋子附近看到了母亲穿着黑衣黑裤的背影,她身上出着大汗,衣服粘在肥厚的背脊上,隔着老远,虚汝华闻到了她身上透出的那股浴室的气味,一种熟悉而恶心的气味。为了避免和母亲打照面,她尽量少出门,每天下班回来都几乎是跑进屋里,一进屋就放下深棕色的窗帘。一天她撩起窗帘的一角,竟发现了树背后的黑影。果然,不久母亲就在她的门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很大的字:好逸恶劳,痴心妄想,必导致意志的衰退,成为社会上的垃圾!后来她又接连不断地写字条,有时用字条包着石头压在她的房门外面,有时又贴在楮树的树干上。有一回她还躲在树背后,趁她一开门就将包着石头的字条扔进屋里,防也防不着。虚汝华总是看也不看就一脚将字条踢出老远,于是又听见她在树背后发出的切齿诅咒。楮树上飞来金龟子的那天夜里,她正在床上与毯子搏斗,满身虚汗,被灰呛得透不过气来,忽然她听到了窗外的脚步声:"咚!咚!咚……"阴森恐怖。她战栗着爬起来,用指头将窗帘拨出一条细缝,看见了从头到脚蒙黑的影子,影子摇曳着,像是在狞笑。虽然门窗钉满了铁条,她还是怕得不得了,也不敢开灯,隔一会儿就用手电照一照床底下,门背后,屋顶上,深怕她会意想不到地藏在那些地方。她在窗外咚咚咚地走过来,走过去,还恶作剧地不时咳嗽一下。一直闹到天明她拉开窗帘,才发现窗外并无一人。"也许只是一个幻影?"虚汝华惴惴地想。接下去又发生了没完没了的跟踪。当她暂时甩脱了身后的尾巴,精疲力竭地回到小屋里,轻轻地揉着肋间的排骨时,她感觉体内已经密密地长满了芦秆,一呼气就轰轰地响得吓人。昨天上午,母亲在她门上贴出了"最后通牒"。上面写着:"如果一意孤行,夜里必有眼镜蛇前来复仇。"她还用红笔打了三个恶狠狠的惊叹号。当她揭下那张纸条时,她发现隔壁那女人正将颈脖伸得很长向这边看。她一转身,那女人连忙将颈脖一缩,自作聪明地装出呆板的神气,还假作正经地对着空中自言自语:"这树叶响起来有种骚动不安的情绪。"后来她听见板壁那边在窃窃地讲话。   "我觉得悲哀透--了。"隔壁那女人拖长了声音。   "这件事搞得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人生莫测……请你把镜子移到外面来,就挂在树上也挺方便,必须继续侦察,当心发生狗急跳墙。"   声音很怪异,使人汗毛竖起。   "我在这里踱来踱去,有个人正好也在我家的天井里兜圈子。周围黑得就像一桶漆……这已经有好几天了。"那个怪声音还在说。   门吱呀一响。她急忙撩开窗帘,看见母亲敏捷得像只黑山猫,一蹿就不见了。原来是母亲在隔壁讲话!   "那母亲弄得心力衰竭了呢,真是不屈不挠呀。"慕兰用指头抹去嘴边的油脂,一边大嚼一边说:"有人就是要弄得四邻不安,故作神秘,借此标榜清高。其实仔细一想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就是精神空虚罢了。"   "撮箕里的排骨渣引来了蚂蚁,爬得满桌全是。"更善无溜了她一眼,聚精会神地用牙剔出排骨上的那点筋。"我的胃里面填满了这些烂烂渣渣的排骨,稍微一动就扎得痛。"   "天热起来了。"慕兰擦了擦腋下流出来的汗,"我的头发只要隔一天不洗,就会馊了,我自己都不敢闻。"   第二章   一   第一枚多汁的红果掉在窗台上时,小屋的门窗在炎热里劈劈啪啪地炸个不停了。天牛呻吟,金龟子嗡嗡,屋里凝滞的空气泛出紫红色。擦着通身大汗,虚汝华吃了两根酸黄瓜来醒脑子。   "我一闻到酸黄瓜的香味儿,就忍不住来了。"门一开,男人长长的影子投进屋里。   "你们不是要在树上挂镜子吗?"她怨恨地说,"要侦察我呢。"   他无声地笑着。原来他的牙齿很白,有两颗突出的犬牙,很尖利,是不是为着吃排骨而生的?一想到他牙缝里可能残留着排骨渣子,她就皱了一下眉头。每一次他们家炖排骨的味儿飘过来,她都直想呕吐。   "每一夜都像在开水里煮,通身湿透。"她继续抱怨,带点儿撒娇的语调,连她自己听着都皮肤上起疙瘩。她指了指肚子,"我的体内已经长满芦秆了,瞧这儿,不信你拍一拍,声音很空洞,对不对?从前我还想过小孩的事呢,真不可理解呀。我时常觉得只要我一踮脚,就会随风飘到半空中。所以我总是睡得不踏实,因为这屋里总是有风来捣乱。人家说我成天恍恍惚惚的。"   在床上,他的肋骨紧擦着她,很短、很难受的一瞬间。   在她的反复要求下,他终于讲了一个地质队的故事。   那故事发生在荒蛮之中,从头至尾贯穿着炎热,蜥蜴和蝗虫遍地皆是,太阳终日在头顶上轰响,释放出红的火花。   汗就像小河一样从毛孔里淌出来,结成盐霜。   "那地质队,后来怎样了?"她催促着他。   "后来?没有了。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毫无意思的。有时候我忍不住要说:\'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其实也不过就说一说罢了,并没有什么其它意思。我这个人,你看见我的时候早就是这么个人了。"   "也许是欺骗呢!不是还有结婚的事么?"她愤愤不平起来。   "对啦,结婚,那是由一篮梅子引起的。我们吃呀吃的,老没个完,后来不耐烦了,就结婚了。"   "你真可怜。"她怜悯地来回抚着他的背脊,"你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这么像我自己。等将来,我要跟你讲一讲夹竹桃的,但是现在我不讲,我还有一包蚕豆呢,是老况托人送来的。"   他们俩在幽暗里嘣隆嘣隆地嚼着蚕豆,很快活似的。   一只老鼠在床底下的破布堆里临产,弄出的响声。   蚕豆嚼完了,两人都觉得很不自在。   "这屋里很多老鼠。"他说,带点儿要刺伤她的意味。   "对呀,像睡在灰堆里,一身黏糊糊的。"她惭愧地回答,心里暗暗盼望他快快离开。她瞟了一眼肚子,只觉得皱纹更多、更瘪了。她记起早上她为了他来,还在脸上擦了一点粉呢。她脸朝着墙,看见酸汗从他腋下不停地流出来,狭长的背部也在淌汗。他的头发湿淋淋的,一束一束地粘在一起。好像经过刚才一场,他全身的骨架都散了,变成了鳝鱼泥鳅一类的动物了。现在他全身都是柔滑的布满黏液的,她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股腥味儿。   "最近我生出了一种要养猫的愿望。"他说,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样子,"我已经捉到了一只全黑的、很精瘦、眼睛绿森森的、总是不怀好意地在打量我的猫。你的金鱼,怎么会死的呢?"   "老况说这屋里凶杀的味儿太浓了,金鱼是吓死的,最近我对剪贴图片发生了兴趣,有时我半夜起来还搞一阵,贴出各种花样来。我有一个计划,将屋里糊墙纸全部撕掉,贴上各式图片。这样只要一进屋,神经就受到了图片的刺激,就不会感到心慌意乱了。你老是睡在这里,一点都不觉得腻味吗?"   沉默,两人都在后悔刚才的胡言乱语。      更善无一跨出门去,就踩在一块西瓜皮上,仰天摔了一大跤。他揉着屁股定睛一看,发现门坎下一字儿排开四五块西瓜皮。后来他又在厨房里发现了西瓜皮,堆成一大堆,成金字塔形状。在他搜集了西瓜皮扔到撮箕里去的时候,看见岳父正用一把铁锹在他房子的墙根起劲地刨,已经挖碎了两块砖。他的裤腿卷得高高的,露出多毛的细腿。   "滚!"他用力一撞,撞得他扑在地上。   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将铁锹扛在肩上,边走边啐口水,还扬起拳头。   "爹爹拿走了你的青瓷茶壶。"慕兰哭丧着脸说,那茶壶是他心爱的东西。   "人都死了吗?!"他咆哮起来。   "我本来不准,但是他威胁说他会干出谋杀的勾当来。谁敢担保呢?也许他真的就会做得出来,我看见他杀过一个小孩……他已经半疯了,这都是受了你的刺激,原来你什么才能也没有,原来你骗取了我们一家人的信任,母亲也是被你气死的……为什么?"她竟抹起泪来。   "屎从喉咙里屙出来!"他骂过就一顿脚走进屋,睡到竹躺椅上,瞪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穗子,发着痴。   他在听,他听见鸟儿在树上喳喳叫,啄得红果一枚一枚掉在地上。他想起他说的那只在心力交瘁中死掉的蟋蟀。那蟋蟀最后的叫声是怎样的呢?要听一听才好。好久以来,他就盼望着树上的那些果子变红,因为他对她说过,等树上结出红浆果,大家就都能睡得安稳了。所以当第一枚红浆果掉在窗台上时,他简直欣喜若狂!然而他并不能睡得很安稳,当天夜里他就失眠了。他仍然受着炎热的煎熬,他在树下走来走去,用手电照着地上那些红浆果,一脚一脚地将它们踩扁。月亮很大,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怪好笑的。那女人的呻吟震响着闭得很严实的窗户,窗户底下就有那么一只心律衰竭的蟋蟀。她正在噩梦里搏斗,很柔弱,很艰难,难怪她早上总是汗水淋淋。有的人并不做梦,他们的夜是不是一团漆黑呢?有一次他忍不住问了慕兰这个问题,没想到女人直瞪瞪地看了他老半天,忽然一拍掌,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他头发都竖起来了。后来她偷偷地在枕头底下塞了一只闹钟,半夜里毛骨悚然地闹将起来,她一睁眼就跳起来,倒一大杯水,逼着他吞下一粒黄不黄黑不黑的丸子,那丸子有股鸡屎味儿,他怀疑是鸡屎做的。这种把戏一直延续到有一回他在狂怒之下用菜刀剁烂那只闹钟为止。当时慕兰躲在柜子后面,吓得面无人色。慕兰传染上了他的失眠症,从那以后也睡不安了,虽然不做梦,却老在床上滚来滚去,伤心地放着臭屁,唠叨:"自从认识到他的才能范围之后,消化功能就出了毛病。"黑猫又叫起来了,很饥饿,很凄惨。那只猫是女儿凤君的死敌。昨天他下班回来,看见她揪住猫的尾巴,正要举刀去剁。他一声大喝,刀子掉在地上。"我正在吓唬它呢。"她虚伪地笑着,那神气极像她外公。昨天与隔壁女人躺在床上时,他发现自己捏死了一只臭虫,他将血渍擦在床沿上,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再不到这床上来睡觉。   "你们屋里有没有杀虫剂?"邻居麻老五探出下巴上生了一个大肉瘤的头,微笑着问。   他心中一惊,冷冷地说:"早用完了。"   老头不甘心,钻进屋子,眼睛溜来溜去的。"就这个也行嘛。"他顺手拿了一瓶驱蚊水向外走。   "那是驱蚊水,我们要用的!"更善无喊道。   "很好,很好!"他假作糊涂地答道,撒腿就跑远了。   "你怎么能放他进来呀?"女人像猫一样钻进来了,"他是一个贼!他上别人家借东西,其实是去侦察形势,夜里好去偷。你真是痴呆得很!"   "我倒希望他来偷一些什么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天天来偷,你心里还暗暗高兴呢。要一视同仁嘛。"   "有点什么发生,闹一闹,弄出点响动,倒也不错的,免得心里老是害怕。你的父亲,夜里潜伏在我们厨房里……我真想不通。"他含含糊糊地说。   "那个林老头,这是第三次屙屎屙在裤裆里了。"慕兰已经忘了刚才的龃龉,又兴致很好地说起话来。   "林老头?你们是一个人罢。"他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说出了口。   "造孽呀。"   "我当真认为你们是一个人。"他认起真来了,"你不是老惦记着他屙屎的事吗?那分明就如同惦记自己一样。你一定带得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这些你要操心的事。我很赞成,这一来……"他仍旧看着窗外,盯着那只在树上摇摇晃晃要掉下来的红果,心里暗暗地为它使着劲。   "赞成什么?"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越来越迷惑。   "赞成你们的事呗。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棵树引起的。你当然知道,首先是开花,满屋子花的臭味,现在又是结红果,不知还有个完没有。我已经这么久没睡觉了,有时困得发狂,简直担心自己会自杀。"   他脸上游离的表情使她没法发火,他肯定是中了什么邪,讲话才这么疯疯癫癫的。   "你和林老头其实是一个人。"歇了一歇,他又说下去,"当你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倘若你要去问问他,他一定也在想同一件事,你可以试验一下。其实你一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比如住在我们这个屋顶下的人,就总是讲同样的话,做同样的梦……"他突然打住,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是在重弹虚汝华的陈词滥调。她是不是隔着板壁在听呢?   "我和林老头怎么会是一个人呢?真岂有此理,要知道他屙屎屙在裤裆里,又是大家的笑柄。"她没有把握地辩解起来。   "那也一样。你笑他的时候,你自己就是一个笑柄,你讲起他来,我以为你在讲你自己。我看出来你心里害怕,就像小孩子一样异想天开,其实又有什么用呢?"   他老婆拼命将自己区别于那什么林老头。她们总要极力去笑别人,其实是因为心里害怕,怕暴露自己,才假装做出一副姿势,好像发现了什么惊人可笑的事。比如慕兰,就总将屙屎这类事记在小本本上,作为自己的发现,因为总得发现点什么,才好装出吃惊的神气。在他们认识的初期,她就开始搞这类把戏了。那时街上有一个炸油粑粑的老头,有一天,她挺神秘地将他唤到那老头的门口,要他从裂缝里朝里看,说是有"精彩的表演"。他弓着背看了好久,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她却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还说什么"差点把我笑死"。原来她在笑她自己,他过了许多时候才明白过来。   "你干嘛笑我?"他后来问。   "因为你是傻瓜。"   "那么你呢?"   "我怎么会是傻瓜?要是我是傻瓜的话,还看得出你傻吗?"   "原来这样。"   他看透她了。   她却不知道,仍旧玩着那套老把戏。   所以他今天戳穿她,心里很痛快。   "吃饭前喝三口水是保持情绪平衡的有力措施。"老婆还在唠叨,"重要的是要有一种实际的态度,切忌精神恍惚。隔壁那一对是你的前车之鉴,以前我怎么观察也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可思议。那种自以为与众不同的、莫名其妙的举动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呢?这不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吗?要是……"   昨天所长对他大谈养鹦鹉的事,闪烁其词,七弯八拐地告诉他,如果他能为他物色到那种良种货色,他将会在他心目中留下良好的印象,要知道饲养鹦鹉,这是一种高尚的娱乐。所长说话的时候,眯缝的笑眼透出凶光。而他,竟在谈话之间显出迷惑的神态,思想开了小差,而且在末尾毫不得体地插了一句话:"您老是不是养猫?"所长拍着他瘦骨梭梭的背脊,用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一直笑得流出了两粒细小的泪珠。麻老五肯定已将那瓶驱蚊药水洒在屋里了。这可恶的老头子,裤子从不系好,动不动就掉下来,露出那可怕的东西。他养着一只脱光了毛的白公鸡。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拼命追那只小公鸡,有时还用石块朝它身上扔,将它背上打出几个肿块来才罢手。这老头极瞧不起他,每次看见他夹着公文包,猥猥琐琐地从街上走过,他就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低能。"有时故意将这两个字说得很响,好让他听见。被这老头鄙视这件事使他万分苦恼,因为他每天上下班要经过他的家,他想过种种办法来逃避,比如躲在老头家对面的公共厕所里,看见老头一进去,马上出来从他门口一冲而过;或者拉一个同事一起走,边走边谈话,假装根本不注意他。但这麻老五竟是十分执著的人,自从看出他的逃避勾当之后,他比往常更勤快了。他往往估计好他上下班的时间,然后耐心地守候,一等他走近马上迎出来与他打个照面,然后,对着他的背影用怜悯的口气说出那使他发狂的字眼。这已经成了他一件最大的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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