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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船能走多远

2013-12-10 27页 pdf 2MB 7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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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船能走多远 / 礼 陈启文 上辈子是条鱼 , 这辈子是个人 , 下辈子做 条船 。 —故乡童谣 我外公一辈子坐在他的船上 , 荡着双桨 。 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船 。 在我的记忆 中 , 外公永远都坐在长江中下游的那棵水杨树 下扳鱼。 水杨树已经很老了 , 一年四季迷迷糊 糊地开着花。 水杨树已经老得像一个有点任性 又很顽皮的孩子了 , 想什么时候开花就什么时 候开花 , 有时 , 连想也没有想就开了。 一到春 天 , 外公就会把一张竹床背到那棵水杨树下去 睡 。 他打着赤膊睡在竹床上 , 一觉醒来 , 看见 竹床上...
一条船能走多远
/ 礼 陈启文 上辈子是条鱼 , 这辈子是个人 , 下辈子做 条船 。 —故乡童谣 我外公一辈子坐在他的船上 , 荡着双桨 。 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船 。 在我的记忆 中 , 外公永远都坐在长江中下游的那棵水杨树 下扳鱼。 水杨树已经很老了 , 一年四季迷迷糊 糊地开着花。 水杨树已经老得像一个有点任性 又很顽皮的孩子了 , 想什么时候开花就什么时 候开花 , 有时 , 连想也没有想就开了。 一到春 天 , 外公就会把一张竹床背到那棵水杨树下去 睡 。 他打着赤膊睡在竹床上 , 一觉醒来 , 看见 竹床上躺着一个浑身洒满了杨花的老人 , 如卧 在雪花中一般 , 还不知道是谁在这里躺着。 东南风一阵阵地吹。 东南风不来 , 桃花不 红 , 杨絮不飞 。 正是江南一年中最宜人的季 节。 这时大河散发出来的气味 , 如醇酒般浓醉 醉人。 河中的江猪子你追我赶 , 或是因为人类 所不知道的某种特殊兴奋剂引起的亢奋。 一河 的鱼都醉了 。 扳鱼时 , 外公总是叉开两条干瘦的长满了 黑毛的长腿 , 我就坐在他叉开的两条腿之间 , 这样就可以看见河面上各种各样的船只了 , 每 有一条荡着双桨的船从漫长而宁静的白浪中驶 来 , 我就问 , 外公 , 那是你的船吗? 他便半天不吭声 , 手挽着缆低头看着 , 目 光像水一样平静。 一条荡着双桨的船在我外公的沉默中驶过 时 , 它不像船 , 它像一只沉默的鸟 , 两只翅膀 划过水中的天空 。 这时的大河是凝然不动的 , 分不清哪是河水哪是天空 。 在船走得很远很远 了之后 , 你才会听见泼浪泼浪的航行声 , 尾音 拖得很长 , 挟着一股像彗星尾巴似的哨音 , 河 水中呼啸的泡沫掀动气流 , 天空开始摇晃。 每天都有很多荡着双桨的船走过来 , 走过 去 , 那船头站着的鱼鹰令我想人非非 , 但没有 一条船是我外公的。 终于有一天 , 外公再也忍 不住了 , 突然心血来潮地用水杨树的枝叶给我 编了一条船 , 这条船看上去比我想象的那条船 还要大 , 船头尖锐 , 船尾高高地向上跃起 , 并 且像雁翎一样朝两边分开 , 船中间竖着两根桅 杆。 我长这么大 , 还没见过这样的船 。 这船 , 有点像我后来在连环画里看见的荷兰海盗船。 外公把船放进水里 , 那一刻 , 他的身心已 完全进人了划船的意境 , 河里有他年轻时驾船 的情景 , 船的速度快得惊人。 真快啊 , 几十年 一划就过去了。 外公微笑着 , 那是一种仿佛经 历了一切的微笑。 我没看他 , 我看他用树叶编 的那条船 。 它向河中间驶去 , 然而风却似乎刮 错了方向。 我亲眼 目睹了这条船像水蛇一样灵 活地航行于风浪之中直至沉没的经过 。 它太脆 弱了 , 没有走出多远 , 一个像刀锋一般的浪头 咔嚓一声就把船头劈掉了 , 船一下子失去了所 有的方向 , 但没有马上就沉没 , 它在我外公逐 渐模糊的视线中随波逐流了好一阵 , 终于无声 无息地沉人了河底 。 外公以为他的船还在走 , 他大张着两只眼实际上什么也看不清 , 每当他 想要看清远处的阳光下耀眼地泛着白光的河水 时 , 他反而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不知道他的船 已经沉了 , 眼里犹自闪烁着骄人的光芒 , 问 : 我的船走了多远了? 沉了。 我小声地告诉他。 . 夕}公顿时一脸荒凉 。 在那条船沉了很久之 后 , 还会神情恍惚许久 , 仿佛沉掉的并非一把 树叶子 , 而是一条真的船。 他把头栽在河里饮 水 , 喉咙咕噜咕噜地响了好一阵 , 然后慢慢抬 起头来 , 看了我一眼 , 仿佛看到了现实中的某 样东西 , 这才清醒了许多。 外公有时会让我摸他的腿肚子 。 我摸到 了 , 那里面有一颗子弹。 我想捉住那颗子弹 , 但子弹在外公的腿肚子里像小鱼儿一样地滚动 着 , 又溜又滑 。 外公自己从来不摸那颗子弹 , 他只是用指甲在腿肚子上刮 , 像用刀刮鱼鳞一 样刮得沙沙作响 , 皮肤的碎屑从他的腿肚子上 飞扬起来 , 弥漫在阳光中 , 又渐渐地飘散。 月 6 花城 Flo w e rC lty 空气中充满了消失的味道。 每当此时 , 外公就会久久地凝视着大河那 边像云霭一样的东西 。 在长时间的沉默中 , 鸟 儿飞过的影子投在我身上 , 投在外公的脸和胸 脯上 。 我问外公 , 那是大河的边吗 ? 外公摇了 摇头 。 外公说 , 大河是没有边的。 外公又说 , 大河的边是大海 , 在这里是看不见的。 很小的时候 , 我就开始想那些没边的事 。 我也渐渐悟到外公的意思 , 岸不是河流的边 界 , 河流的边界是大海 , 而大海又是没边的 。 我想大海该有多大呢? 这无边的想象让我感到 了世界之大 , 太大了 , 好长时间 , 我都没法从 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恐怖感中摆脱出来 , 还有 同样巨大的孤独 。 人 , 真是太小了啊 。 大河的对岸 , 也就是我夕讼一直硬硬地瞪 着的那个方向 , 是湖北洪湖县的县城 。 天气晴 朗的时候 , 可以看见一座白色的烈士纪念碑用 尽全身力气从一片白漫漫的水汽中露出头来 , 状如莲花 , 而莲花边缘的天空留有广阔的空 白。 我不知道外公能不能看见那座状如白莲花 的纪念碑 , 这时他连眼也不敢眨 , 仿佛眨眼之 间这一切就会突然消失。 对于外公的身世 , 很少有人知道。 他大约 在江湖上漂荡了三十多年 , 也正是这一段历尽 奇险的经历 , 成为除了我外公夕卜婆之外谁也不 知道的一段传奇 。 有些事可能连我外婆也不知 道 , 比如说他们成家以前的事。 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我外公把船划进了洪湖 西岸一个叫老湾的地方 , 那里长满了芦苇 , 即 使是白天也很难把一片苇丛同另一处苇丛分 开 , 何况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 夜色黑得 可以把自己丢失 。 我年轻的外公理所当然地在 那片芦苇荡里迷失了方向 , 苇丛里那些成群飞 舞的萤火虫无法照亮他想要走出去的那条水 路。 他一直向前划着 , 他想 , 只要一直不停地 向前划 , 迟早是要到岸的。 我外婆记得很清楚 , 看见在早晨的阳光下 疲惫不堪地划过来的)JIl 条哈时 , 她正在用力地 吮吸一节苇根的汁液 。 苇根是甜的 , 白白嫩 嫩 , 咬在嘴里很脆 。 但苇根不能多吃 , 吃多了 耳朵就会变聋 。 我外婆一边吃一边吐出苇渣 , 我能想象出她的饥饿和贪婪 。 但吃下那么多苇 根之后 , 她一辈子仍耳聪目明 , 后来却给我生 下了一个聋子舅舅 。 那条船径自向我外婆驶来 , 一片生长在水 与岸之间的芦苇无声倒伏下去 , 船摇晃了一 下 , 靠岸了 , 船身又猛地震颤了一下 , 那个划 船的汉子 , 像一堵墙般倒下了 , 倒在船舱里。 我外婆是一个胆子很小的女人 , 她不知道发生 了什么事 , 那个汉子倒下后 , 她的第一个反应 就是逃走 , 逃得越远越好 。 她在苇丛中没命似 的奔跑 , 一双裹过一阵又放了的小脚 , 迈着舞 蹈一样古怪的步伐 , 芦苇的叶子上下翻飞 , 不 停地抽打在她的脸上 , 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张望 的样子就像一只仙鹤 , 当然是一只受了惊吓的 仙鹤。 我外婆跑到苇丛的边缘突然又不跑了 , 她 是不敢跑出这片苇丛的 , 她之所以躲在这片苇 丛里 , 就是不想让人看见她 。 她又往回走了几 步 , 在一个她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 , 坐下了 , 仰起脸 , 望着苇尖上的一片天空出神。 一只银 白色的水鸟掠过她的头顶 , 朝一片更密的苇丛 飞去。 我外婆在那里坐了很久之后 , 发现那条船 上还没有任何动静 , 她觉得很奇怪 , 胆子也渐 渐大了一些 , 于是爬起来 , 试探着向船那边走 去 , 像一只狗似的警觉地竖起耳朵 , 不放过任 何可疑的声响。 一直走到离那只船只有一丈来 远的地方 , 那条船仍然停泊在死一般的寂静 中 , 她没有看见那汉子 , 但看见了他跷在舱板 上的一条腿 , 一片色彩鲜艳的阳光 , 把那条腿 像点燃了一样 。 而关于同样的一件事 , 同一个完全相同的 结局 , 我外公的说法却是截然不同的。 在那个黑而且深的夜里 , 我外公荡着双 桨 , 从一片芦苇中穿过去 , 又钻进了另一片苇 丛里 , 他一直不停地向前划着 , 终于看见一片 花城 Flo w e心胜y 7 闪闪烁烁的灯光 , 原来他已经把船划近了一个 水边上的小镇。 我外公在码头上湾好了船 , 又 在岸上的一根石桩上系好的缆绳 , 然后顺着一 条湿流流的石板街走向那片灯光。 那是一片芳 香四滋的灯光。 我外公果然找到了一家通宵营 业的,l硒店 , 门上挂着个旧匾 , 当门一间不大 的饭厅 , 摆了四张八仙桌 , 每张桌上都点着一 支洋蜡。 刁酒店里没有什么客人 , 只有一个小 女子 , 背对着我外公 , 正在喝汤。 我外公也要了一碗汤 , 外加两个烤得焦黄 的葱花油饼 , 二两黄酒 。 汤是浓醉的鱼汤 , 黄 姑鱼炖在白莲米里 , 筷子那样长的一条条。 很 快我外公就吃得背心流汗 , 他吃东西快 , 酒也 喝得干脆 , 吃了喝了 , 准备出门时 , 忍不住朝 那个小女子看了一眼 , 恰好那个小女子也正回 头看他 , 彼此匆忙地一瞥 , 各自又迅速地缩回 了目光。 我夕卜公走出刁酒店 , 打算回船上睡觉 , 街 还是原来的那条街 , 却有了一些变化。 两边不 知什么时候搭起了几个戏台子 , 一个戏台一班 人马 , 都在演戏 , 跟另一个戏台叫劲儿。 围着 看的 , 都是和我外公一样的船夫 , 赤着脚 , 裤 腿高高地挽起 , 肩膀上搭一件粗布衣衫 , 背后 挂一顶斗笠。 他们一会儿围在这个戏台前 , 一 会儿又吃喝着奔向另一个戏台。 我外公站在那 里看了一会儿 , 回头 , 发现那小女子也站在离 人群很远的地方 , 脸朝戏台 , 妖烧而诡秘。 回到船上 , 我外公马上就睡了 , 他就是这 样的人 , 吃饱了就睡 。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 晨 , 我外公在那个秋天的早晨醒来时大吃了一 惊 , 那个,J镇不见了 , 那个小小的船码头也不 见了 , 船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里泊着 , 而 他昨夜里系缆的那根石桩竟然是一根芦苇。 然 而让我的外公更惊讶不止的还不是这些 , 而是 昨夜里邂逅的那个小女子 , 此时竟然坐在他的 船上 , 正微微地看着他 , 一缕阳光照在她身 上 , 把她的轮廓勾勒得很温情 。 我外公看她 时 , 她把头偏了偏 , 我夕睦卜吃力地从船舱里爬 起来 , 他摸了一下小女子的耳朵 , 又试着摸了 一下她的脸 , 这不是梦 , 都是真的 , 她的脸被 太阳晒了很久了 , 热乎乎地散发出一股熟透了 的阳光味儿。 但我外公摸过之后 , 却把双臂紧 . 紧抱在自己的胸前 , 冷得透不过气来。 你醒了 , 我还以为⋯⋯ 小女子说 , 她回过头来看了我外公一眼 , 看见我外公冷得直打哆嗦就没有把话说完 。 她 的睫毛很长 , 一颗泪珠像冰一样地凝结着 。 我 外公看见了她的泪水 , 同时看见自己的一条腿 上包着一件花衬衫 , 血仍在慢慢地往外渗着。 这就是我外公外婆最初走到一起的情形 , 他们从两个不同的角度对同一件事进行了叙 述 , 比较而言 , 我外公的说法更具有一种神秘 色彩 , 这与他受伤后在高烧昏迷的状态下产生 . 的幻觉可能有关 , 但我外公一生都固执地认 为 , 他那晚的经历绝非幻觉 , 而是真实地发生 过的。 我外婆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走进他的 生活 , 使我外公诚惶诚恐了一辈子 , 一辈子也 不知道她是人是鬼 , 一辈子对她奉若神明。 外公家没和我们住在一个自然村里 , 他家 在八斗丘 , 不远 , 离我们家大约有两里多路 , 还在谷花洲的境界内。 两个屋场之间由一片共 同拥有的河床紧密相连。 路是一条七弯八拐的 堤坝。 坝内 , 是寂静的村落和一直不断地荡漾 开去的广裹平原 , 偶尔会看见一个农人 , 一个 农人在空旷的田野上走动时看上去那样瘦小 , 孤伶伶的 , 好像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失去了联 系。 坝外就不同了 , 这是河与岸生死相接的地 方 , 一片深绿的河床在亮晃晃的天底下展开 , 那么绿 , 绿得让人都有点害怕了。 那是树 , 那 是长江中下游平原最会长生的一种树 , 水杨 树 。 这种树最大的好处是 , 太阳晒它不蔫 , 洪 水淹它不死。 这树长得特别快 , 四五年就能长 成一棵沧沧桑桑的大树 。 但长在河床上的水杨 树是不能由着它的性子长的 , 长到平了堤坝 8 花城 Flo w e rC一ty 时 , 就要把它的头砍去 , 让它横向生长 , 长成 严严实实的一堵树墙 , 遮风挡浪。 我使劲地吸 着树身上的气味 , 整个树林立刻变得很静 。 这 时 , 一个人在坝上走 , 满耳都是青蛙的叫声 , 很湿很湿地树林里溅出来 , 仿佛能打湿人的衣 服。 走着 , 走着 , 前面的树枝忽然一阵晃动 , 你以为是一只青蛙 , 钻出来的却是一条巨大的 水牛。 放牛人在密林深处歇凉 , 似一个个深藏 ‘ 不露的匪首 , 但偶尔会听见他们在吃喝牲口 , 那一声长长的吃喝度过密林 , 度过一切 , 度到 我这里时 , 一下子过去了多少岁月 , 我也真正 感到了时间的长度 。 那时我才五六岁 , 年龄是我儿子现在的一 半。 记忆中的阳光永远明亮耀眼 , 把水杨树的 每一片叶子都照得绿茵茵的 , 把我的记忆也照 得绿茵茵的 , 多少年后仍然显现出了清晰的脉 络。 我一步一步地走在坝上 , 去我外公家 , 或 从外公家里回来 。 我在坝上反反复复地走着 , 神情严肃而且仿佛在寻找什么 。 外公家的房子在坝脚下 , 挑了一个土墩 。 江南水土潮湿 , 每家人造屋时都要扫拌堤高的 一个土墩 , 防潮 。 土墩四周栽上树 , 也是水杨 树 , 把房子密密地遮住了。 等你看见房子时 , 就已经走到了门口 。 每次我走到外公家 , 外婆还关着门在房里 睡觉 , 她很徽 , 太阳晒在他们家的屋脊上了 , 还在睡觉 。 我打小就不太喜欢我外婆 , 这不仅 仅是因为她很徽 , 我讨厌她身上挥之不去的一 种气味 , 一种像是被太阳晒化了场糖的气味 , 甜腻腻的。 外婆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人 , 年轻时肯定 漂亮而多情 , 只要看她的眼睛就知道 , 一双撩 人的丹凤眼 , 六十多岁的人了 , 还时常流露出 一种像小女孩般娇羞的神情 。 她一大到晚下}么也不干 , 每月穿着一件阴 l: 蓝的洋布人襟褂 子东游西荡 , 走进阳光里 , 刁‘发现那旅色 , }!还点缀着银白色的暗花 , 手腕 : 上不分春夏秋冬一年到头系着一条手帕 , 袖子 上还套着两只袖笼。 我外婆这样一副装扮 , 一 走进村里的老妇人中就显得格格不人 , 她也很 少走进村里的老妇人中去 , 她觉得她和她们不 是一样的人。 每隔不久 , 我外婆就要打着一把 青布阳伞 , 风里也打 , 雨里也打 , 一扭一扭地 走到镇街上去 , 把每一家店铺都逛过一遍后 , 然后买一包场糖回来。 她把场糖藏在米箱里 , 用大米盖住 , 每天在饭前吃一颗 。 吃了之后 , 连糖纸也舍不得丢掉 , 在膝头上抹平了 , 然后 刁、心翼翼地掖到被子底下。 她的这种生活习惯 , 实在不是一个穷苦的 乡下老妇人该过的生活。 我外公家里很穷 。 他 们家住的三间茅屋 , 屋顶已经快要栽到地面上 去了 , 外公在房屋四周撑了许多树干 , 用石头 吊着 , 茅屋才终于没有塌下来 , 也侥幸没有被 大风刮走。 茅壁上没有开窗 , 只有我外公用手 抠出来的几个窟窿 , 夏天里开着 , 一到冬天就 重新用茅草堵死 , 用黑泥糊实 。 我有时会在外公家里过夜 , 冬天里 , 总感 到那夜晚特别漫长 , 醒来时 , 有时还在半夜 , 有时就已经是中午了。 这样的房子令人窒息 , 更有一种说不出的 鬼魅阴森 , 尤其是在半夜里醒来时 , 我时常会 看见一个幽灵在房间里走动。 其实是我外婆 。 她这里嗅嗅 , 那里闻闻 , 一身巫婆气 , 走起路 来仿佛一缕青烟轻轻拂过 。 她看不见鬼 , 听不 见鬼的声音 , 但闻得到鬼的味道 。 她神秘地朝 北边的某个方向望了一眼 , 颇声说 , 陶爹来 了! 陶爹是谁? 天亮了我问外公 。 我外公莫名其妙地一吼 , 菩萨 ! 一个烧成 了瓦片子的泥菩萨! 我就浑身颇抖起来 , 我也不知道一个烧成 了瓦片子的泥菩萨有什么好怕的 , 可就是害 怕 , 仿佛身上附着一个阴魂 , 幻觉联翩 , 突然 觉得自己经历了许多从未经历过的事 , 见了许 多从未见过的人 。 却又不像是幻觉 , 就像真的 一样 。 那次我病得很重 , 七天七夜高烧昏迷 , 几乎已经死掉了 , 母亲后来说 , 我身上已经没 花城 FI OWe 心却 9 有一点儿血气 , 连心窝里都已冰凉。 我父亲显 然认为我已经没救了 , 他坐在一只小板凳上 , 一声不吭地给我钉匣子。 在我们那里 , 匣子是 用来葬未成年死者的棺木 , 用薄薄的白木板钉 成 , 不上漆 。 我的故乡现在还流行一句骂小孩 子的话 , 你这个筑匣子的 ! 这是对小孩子最恶 毒的诅咒了。 我父亲似乎干得人了迷 , 他把一条腿跪在 木板上 , 手里挥着钉锤 , 看着钉子一颗一颗地 钻进木头里去 , 他兴奋得两眼贼亮 , 深深地陶 醉于钉子被木头立刻就吞没 了的那种感觉之 中。 外婆一直跪在我的身旁。 母亲后来跟我 说 , 我七天七夜没醒 , 她就一直跪了七天七 夜 。 她在我的头前供了观音 , 默默地向观音哀 求 , 求她救我。 她也用很低的声音向我父亲哀 求 , 求他别再钉刀肠口匣子了 , 她相信我会活过 来的 , 也只有她还相信。 我的母亲只会哭 , 把 脸贴在我的心口上哭 , 而我则像一条死狗似的 躺在春天潮湿的土地上 , 浑身长出了一层青 苔。 母亲第一次给我讲起这件事时 , 我还觉得 挺有趣 , 嘻嘻地笑个不止 , 好像这事与我无 关 , 是另一个小孩与另一个外婆之间的故事 , 然而我母亲接下来的描述 , 就确立了我对外婆 一生的感情 。 在那个阴沉的春天里 , 我父亲终于如愿以 偿地钉完了那口匣子 , 又用手指把我小小的身 体量了一遍 , 他似乎很满意 , 尺寸还不错 。 他 用一只手把我拎起来 , 正准备把我筑进那 口匣 子里时 , 我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 我父亲显然 还没有一点我能活过来的心理准备 , 我突然一 动 , 他一下子慌了神 , 连忙把我扔了出去 , 还 惊恐地后退了几步 , 好像他刚才抓在手里的是 一条从僵死中突然又活过来了的蛇 。 我被他摔 疼了 , 大声哭了起来 。 外婆听见我的哭声 , 张 开嘴 , 似乎想要说什么 , 却一头栽倒在地 , 吐 了一大口血 , 血里竟然含着一截短短的舌尖。 七天七夜不停的哀求 , 她把自己的舌尖都咬断 了。 七天七夜执著地坚守 , 也只有这一截短短 的舌尖才能解释 。 从此我外婆一生说话含糊 , 口齿不清 , 也 只有这样 , 她才能把一个我们后来才知道的秘 密藏得那么深 , 直到她死的时候才说出来。 我母亲是外公外婆的第一个孩子。 偶尔我会想象她出生前一段情形。 那应该 是一个早春的夜晚 , 因为生命的孕育是需要一 段时间的。 我外公外婆在那个秋夜奇迹般地走 到了一起 , 日子就像船舷两边日夜不绝地流过 去的河水 , 我想他们已经把船从那个湖里划进 了大河 , 也就是长江。 江水浑浊 , 带着长江上 游潮湿的泥土香味 。 这是解冻后的春天的江 水 。 此时正是种子发芽的季节 , 草芽JL从泥土 里刚刚钻出来 , 头上还顶着籽粒的壳儿 。 而我 外婆却已是一个盛开的女人 , 一轮明月从六十 多年前的那个夜空里升起 , 穿过一个月洞形的 窗户照进舱房 , 在这样的夜晚 , 我外婆能看见 她原来看不见的东西 , 月亮呀 , 星星呀 。 她躺 在被月光照亮了的床上 , 抚摸着自己 , 抚摸那 一对应该是美丽和崇高的乳房。 接着我外公就 开始抚摸她 。 我外公的抚摸像波浪一样起伏 , 船开始像一只船那样摇晃 。 我外婆觉得自己已 经完全开放了 , 像一朵水里钻出来的莲花那样 湿渡旎地开放了 。 我外婆这时会感到眩晕 , 但 接踵而至的就是一个无拘无束的大境界 。 这时 我外婆会闭上眼睛 , 闭上眼睛后星星就在她的 脑子里闪闪发亮 。 生命如潮水般奔涌 , 然后又退了回去 , 舱 房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形状。 这时我外公明显地 有了一个做父亲的感受 , 他的手滑到了我外婆 的小肚子上 , 然后长久地停留在那里 。 我外婆 的小肚子圆滚滚的 , 有一小团活生生的东西在 霍霍跳动。 她想 , 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应该长 出一双小脚丫了吧 。 小脚丫偶尔还会在她的肚 子里踢一下 。 我外公也感觉到有一只小脚 ‘r在 花城 Flo w e rC !ty 他的手心里踢腾 , 他说 , 这小子长得真快啊 ! 我外婆听了心里一酸 , 两只眼睛就湿了。 母亲当然不知道我的这种有点浪漫的想 象 , 在我的想象中掺杂了过多的现代人的情 感 , 而我外公只是一个粗人 , 他是否会有这样 细腻的 、 被我们称作温情的东西呢? 我母亲从记事起就生活在那条船上 , 两条 船偶尔在大河上相遇时 , 两条船上的男人总显 得粗野而亲热 , 远远地 , 他们就以一种互相咒 骂的方式打着招呼 。 嗬 , 你怎么还没死呀? 我以为你早就喂了 江猪仔呢。 你这个日猪的 , 你这个日猪的 ! 你再骂 , 我就把你老婆给日了 。 小心我一刀把钧确了。 划船的都是这样的粗人 , 他们中什么人都 有 , 杀人犯 , 偷牛贼 , 土匪 , 逃兵。 有些人的 船是抢来的。 比如我母亲曾经提起过的一个叫 何水生的络腮胡子 , 就是个杀人犯 , 杀了人之 后逃到河边上 , 看见了一条船 , 他想自己反正 杀了一个人 , 再杀个把人也无所谓 , 把衣服鞋 子一脱 , 潜人水底 , 一直潜到那条船背后 , 突 然伸出两只手 , 把划船人的脖子给掐住了。 人 掐死了之后 , 他就换上那个划船人的衣服 , 把 自己变成了一个划船人 , 等于是重生了一次。 跟在他后面的那些追杀者 、 复仇者 , 看见他扔 在河边上的衣服 , 都以为他死了。 也许会发现 一具浮尸 , 但因为在水里泡得太久你根本无法 辨认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首究竟是谁 , 也许根本 就没有什么尸首 , 一个溺死者的尸体 , 很快就 会被江猪仔吃掉 。 许多江湖上孤身的划船人 , 就这样人不知 鬼不觉地消失了 , 连船也一起消失了。 他们的 家人也不会刻意去寻找 , 几个月还没见他回 来 , 半年或者一年还没见他回来 , 就知道他已 经死了。 江湖如此之大 , 世道如此之乱 , 你到 哪里去找? 何况 , 有的划船人 , 本来就是没有 家的 , 没有什么亲人的 , 至于何胡子这样的活 死人 , 即使有家 , 也等于没有家 , 倘若被人干 掉了 , 谁会管他 ? 江湖上的人 , 命贱 , 每天都 有许多人像苍蝇一般死去 , 活着的 , 也是活一 天算一天 。 他们把钱看得轻 , 把情义也看得 轻 , 他们看重的是一个痛快 。 何胡子每次和我 外公见了面 , 就要把船靠过来 , 两条船绑在一 起 , 顺水漂着 , 两个汉子坐在突然变得很宽的 船板上 , 喝酒 , 痛痛快快地喝 , 喝了这一次, 还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呢。 我母亲很怕何胡子 , 何胡子的胡子翘起来 跟鱼翅一样 , 他常用胡子扎她的脸蛋 。 每次何 胡子一来 , 她就会把半个身子藏在我外公的屁 股后面去 , 却又把脸探出来 , 好奇地看何胡 子。 何胡子浑身叮当响 , 腰带里的银钱在响。 每次走 , 他都要扔给我母亲一块光洋 , 但立刻 就被我外婆拿走了。 多少年后 , 我母亲每次想 起何胡子 , 实际上就是想念那一块一块的光 洋 , 那浑圆而又温暖的感觉 , 似乎在她的手心 里留有不尽的余温 。 何胡子最终还是被官军捉起来砍了头 , 是 我外公给他收的尸 。 我外公一辈子都没有忘 记 , 何胡子的脖子被一刀砍断后 , 人头被抛向 天空 , 落下来摔得粉碎 。 刽子手杀了他之后 , 连拴在他两条腿上的铁链子也没有卸掉 , 我外 公也没有办法卸掉这条铁链子 , 只好把他连铁 链子一起在河床上埋了。 他是不是真的姓何 , 是不是真的叫何水 生 , 这是永远也无法知道的事 。 何水生很有可 能是他随便给自己起的一个名字 , 听起来就像 是河水深 。 河 , 自然是指长江。 我们那里很少 有人把长江叫作长江 , 那是读书人的叫法 , 江 湖上的船夫和两岸的种田人 , 都是管长江叫大 河的。 江湖上的人大都以捕鱼为生 , 撤网的、 扳 曹的 、 放流钩的 、 插迷魂阵的 , 还有⋯⋯多 了 , 凡是人类能想出来的对付鱼类的办法 , 都 使出来了。 最厉害的是插迷魂阵 , 鱼一进了阵 就休想走出来 , 那是真正的一网打尽 , 连虾子 小鱼也逃不掉 , 除非你心好 , 不愿害性命 , 主 动把它们放掉一些 , 但插迷魂阵的人 , 又有几 花城 Flo w e心灯 1 1 个善良之辈呢 。 我外公是扳曹的 , 扳曹是江南 水乡最常见的捕鱼方式 , 很古老 , 两千多年前 的庄子就有过关于曹的记载 , 可见在他以前 , 曹就被人发明出来了。 我一直觉得 , 在各种各 样的捕鱼方式中用曾扳鱼是最有诗情画意的一 种 , 这一点我后来在宋代诗人陆游的笔记中得 到了印证 , 他在记述渔人扳普时说 , 渔人依石 挽缆 , 有如画图中所见 。 陆游描述的这种最具 古典性的扳瞥法 , 是在岸边的水湾里扳 , 就像 我童年时代看见外公的那种 , 先要选一个阴凉 处 , 有树影映着的地方最好 , 然后钉上两个马 扎子 , 放置曹架 。 曹架是两个可以折叠的等腰 三角形 , 而普一定是要用猪血浸过的 , 每隔不 久就要浸染一次 , 想那鱼不但和人一样喜爱阴 凉 , 同样也喜欢一种血腥味 。 古人在 《风土 乞改 中记载 , 曹 , 树四柱而张网于水中 , 如蜘 蛛之网 , 方而不圆。 这种说法不太准确 , 那四 根柱子并不是树起来的 , 而是用四根弯竹交叉 而成 , 交叉处还要绑上一块石头 , 这样才可以 让曹完全沉人水底 。 曹架的顶端有一个滑轮 , 起曹时 , 随着它的滚动 , 所有的环节一个挨着 一个运转起来 , 此时我外公手上的腕骨也转动 得极灵活。 会扳鱼的人 , 能发现鱼从普里游过 的蛛丝马迹 , 这是无法用肉眼看见的。 整个童年时代 , 我似乎就坐在外公那两条 叉开的长腿中间 , 一面大普沉浸在水底 , 于激 流中挽出一湾无浪的白水 , 水中映着曾架如烟 一般的倒影 。 我看着水面 , 外公也看着水面 , 上上下下四只眼一齐盯住水面 , 一个人久久地 盯着水面时 , 光波会一层层地淡下去 , 淡得看 不见水时 , 就看见了鱼 。 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 看见的 , 这样的视力 , 不是来自眼睛 , 而是来 自一种意念 , 一种非凡的感受力 。 我看不见 鱼 , 夕卜公却能看见 。 四 我母亲在那条船上生活了十多年 , 也从来 没有看见过在水底里游动的鱼 , 她只能看见跃 出水面的鱼 。 那时我外公是把曹架在船头上 的 , 船漂到哪里 , 曾就下到哪里。 我母亲可能 也像我一样坐在外公两条叉开的腿中间吧 , 也 可能睁大了一双眼紧紧地盯着水面吧 , 但她从 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 我母亲关于那条船的记 忆是痛心疾首的 , 在她记忆中的那条船上 , 永 远都一长溜地排着十几具像死鱼一般的尸体。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 母亲说不清 。 我 初步推断了一下 , 应该是抗日战争时期 , 说得 更具体一点 , 可能是 1938 年冬天 , 湘北重镇 岳州刚刚被日本人攻下 , 国民党部队在向西溃 逃时 , 把我外公的船征用了 , 要他把十几具阵 亡官兵的尸体运到重庆去 , 他们为什么不把这 些尸体就地处理掉 , 而一定要运到重庆去呢? 我外公也曾有过这样的疑问 , 但他不敢问 , 那 是一伙说什么你就得干什么的人。 天气十分寒冷 , 应该是下雪的日子了 , 却 下着雨 , 这样的雨是比雪更冷的。 我外公把十 几具尸体一个一个地搬到船板上时 , 脸色已冻 得发紫 , 也很累 , 他从来没有搬过如此沉重的 东西 , 他发现世上最沉重的东西其实就是死 人 。 十几个死人一律用白色的防雨布从头到尾 地裹着 , 每一个都冻得硬邦邦的 , 外公后来每 想起那样的惨景总要叹息一声 , 人和鱼其实没 有两样 , 人的命实际上跟鱼的命差不多。 我外公驾着船慢慢地钻进了半个多世纪以 前的那坏天气里 , 河水起起伏伏久久不能平 静 , 浪花被桨叶一阵阵地拨拉起来 , 水滴像无 数的小石子一样 , 打在我外公的脸上 , 发出很 有硬度的破裂声 。 船上并没有负责押运的国民党官兵 , 只有 一张押条揣在我外公的怀里 , 待这一船死人运 抵重庆 , 他将兔文押条到一个指定的地方去交 割尸体 , 或许还会领到几个钱 。 我外公当然不 是为了这几个钱去趟这一趟浑水 , 他是为了保 全一家大小的性命。 自从成家之后他就不再是 一个孤身闯荡江湖把命看得很轻的船枯佬了 , 我外婆我母亲还有我那尚在母腹中的舅舅 , 这 几条性命都系在我外公的裤腰带上 , 在那个国 花城 Flo w e rC ity 民党军官下令征用他的船时 , 他始终都弯着自 己的腰身。 从岳州到重庆是一段漫长的上行水 , 一条 我外公这种靠桨划行的木船要走一个多月。 愈 往上走水面愈窄 , 水流也就更加湍急 , 船用最 大的力气试图顶住飞流直下的河水 , 仍然被激 流推得不停地往后退 。 这时我外公就得上岸去 背纤 。 外公跳下船去背纤时 , 就由我外婆掌舵 。 两岸都是绝壁 , 猿啼追着虎啸 , 如泣如诉日夜 不绝 。 雨一直在下 , 雨下得从来没有这样长 过 , 下了一千多里了。 我幼小的母亲被四溅的 冷雨声团团地围着 , 冷得发抖地瑟缩在舱房的 一角 , 身后就是那些像僵死的鱼一样冻得发白 的死人。 她不敢回头。 我母亲一生都不敢回头去看她身后的东 西 。 船从重庆回来之后 , 外婆就带着我母亲搬 到了岸上 , 外公花掉了他所有的积蓄 , 在江南 岸一个叫八斗丘的地方买了半亩地 , 盖了两间 茅草屋 , 来安顿她们母女俩 。 从此我那在江湖 上漂泊的外公 , 也有一个偶尔可以想一想的家 了。 不搬到岸上不行 。 在回来的途中我母亲就 开始害病 , 说胡话 , 船上摆的尸体早就搬走 了 , 但她仍然不敢走到露天的船甲板上去 , 一 天到晚躲在那间像洞穴似的小小的舱房里啃自 己的指甲 , 像只老鼠似的把 自己的手指甲都要 啃光了 。 六十多岁时她仍然保留着这种坏习 惯 , 没事了就坐在房间的某一个角落里啃自己 的手指甲。 那时我已把她从乡下接进了城里 , 我以为城市的繁华与热闹可以让她甩掉那些追 踪了她一生的幽灵 , 但她还是常常在半夜黑发 出持续不断的尖叫声 , 他们来啦 , 他们来啦 ! 而我外婆的描述则更加神乎其神 , 她在大 白天也看见一个个鱼白色的影子在空荡荡的船 板上走动 , 不停地转身 , 响亮地咳嗽 。 为此 , 她不想让我外公孤身一人留在船上 , 劝他把船 卖了 , 再添置些薄田 , 一家人踏踏实实地过日 子。 我外公答应了 , 而且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买 主 , 等那买船的汉子一来 , 他却伏在船帮哭了 起来 。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能没有这条船 , 如果 没有这条船他不知道该怎样把日子一天一天地 过下去 。 我外公把哭声降到了最低点 , 口张开 了好半天 , 才发出极小的哭声 , 犹如从遥远的 大河上游传来的川江号子 , 那是他在背纤时发 出的声音 , 在阴险的峡谷里他一声比一声高地 喊着 , 他想用自己充满了血性的号子声给我外 婆我母亲壮胆 , 也是给自己壮胆 , 喊到最后 , 他连自己的喊声也听不见了 , 他的嗓子完全哑 了 , 但号子声仍在胸膛里轰轰响。 我外公此刻 伏在船帮上的哭声就是从他完全哑了的嗓子里 发出来的 , 你听不见声音却能感觉到高亢而悲 枪的节奏。 他哭得那条船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河 湾里一动也不动了 , 连那个买船的汉子听了也 久久地为之震额 , 他把已经抓在自己手里的缆 绳又交给了我外公 。 我外公不肯接 , 他是个一 诺千金的汉子 , 他不能说卖又不卖了。 可买船 的汉子却下了决心 , 他怎么也不肯买这条船 了 , 我外公迟迟不肯接他递过来的缆绳 , 买船 人就把缆绳往我外公的脖子一套 , 跳下船走 了。 我外公的脖子上绕着船缆 , 拖着那条船在 河滩上还追了一阵 , 一边追一边朝那个走得越 来越快的汉子喊 , 我卖呀 , 我是真心实意地要 卖呀 ! 过了几天 , 我外公又驾着那条船走了。 河流被时间推着 , 到处拐弯 , 那条船随着 岁月流逝似乎越来越大⋯⋯ 外婆带着我母亲 , 在那间小茅屋里开始了 她们提心吊胆的生活 , 母女俩每天谈论着我外 公的船现在划到哪里去了 , 是在走上水 , 还是 J顶流而下 。 下雨的时候她们不太担心 , 可只要 一刮风 , 我外婆就坐不住了。 她站在风中 , 被 风吹得左右摇晃 , 就像还站在那条船上一样 , 别人还以为她疯了 , 看她的脸又不像 , 她脸上 的情神秘而又庄严 。 她在祈求 , 就像她后来 跪在我冰冷的身体边为我祈求一样。 像她这样 一个软弱无力的女人 , 除了默默地祈求还能做 花城 FIO W e心扮 什么呢。 或许是外婆的祈求真的感动了上苍 , 我外 公一生有惊无险 , 每次都能平安地回来 。 他在 家里度过的短暂的日子 , 就成了那两间茅屋里 的节日。 我外公虽然是一个粗人 , 却总能给母 女俩带来一点意外的惊喜 , 一方披巾, 一根红 头绳 , 就可让母女俩高兴大半年。 一直到今天 , 我母亲还保存着外公在汉口 给她买的一个织锦香袋 , 袋口上系着两只银铃 子 , 是真正的白银 。 对一个贫苦船工的女少睐 说 , 这也确实是值得她珍藏一辈子的奢侈品。 我狡猾的外婆曾经使出了种种伎俩 , 也没有从 我年幼的母亲手里把这只香袋骗走 , 也不知道 她一直藏在哪里。 这只系着银铃子的香袋 , 我 母亲一生只戴过一次 , 就在她结婚的那一天 。 她结婚时还只有十六岁 , 长得又矮又小 , 骑在一头小毛驴上 , 驴绳由我十八岁的父亲牵 着 , 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老堤坝上 。 父亲家里 也很穷 , 请不起响器班子 , 这时我母亲拴在裤 腰带上的银铃子突然响了 。 小毛驴往前迈一 步 , 银铃子就响一下 。 驴背起起伏伏 , 清脆的 银铃声响彻一路 , 河床上的水杨树也一路地绿 着 , 阳光飘得我母亲满脸都是 。 那一个暗哑而 又单调乏味的婚礼 , 回为这叮叮当当的银铃声 也终于有了一点欢快的节奏。 父亲牵着母亲走过的那道老堤坝 , 并非我 后来在上面走过的。 老堤坝在一九五四年的大 洪水中就已决口 , 被一段一段地冲进了河心 。 每年春夏之交的汛期过去之后 , 在晴朗的日子 里还能看见滞留在河心的那道老堤坝 , 这不是 一年两年就能冲走的 , 这需要数十年乃至上百 年的岁月 。 外公家的村庄也仍然D月/ 又斗丘 , 但已经不 是原来的那个八斗丘 , 它同样也被冲进了河 里 , 沿河一带成百上千的村庄在那次大洪水中 都被冲进了河里 。 一个村庄不会有一道老堤坝 那样坚固 , 村庄里的茅草屋 、 土坯屋很快就被 洪水洗劫一空 , 茅草和木梁将会被下游的人家 从水里捞起来 , 在河滩上晒干了做烧柴 , 而从 我们上游流过来的草木 , 也会被我们这里的人 捞起来 , 同样也做了我们的烧柴 。 长江很长 , 大河太大 , 但每当我们在寒冷的冬日里烤着曾 经覆盖在某一家屋顶上的茅柴火时 , 又觉得住 在这一条长河岸边的每一户人家彼此靠得很 近 , 几乎是屋挨屋地住着的。 我们后面的那一段长江 , 古称荆江 , 万里 长江险在荆江 , 指的就是这一段了。 江对岸是 湖北 , 江这边是湖南 , 这两个只有一水之隔的 省份 , 人民的风俗性情却截然不同, 几乎像两 个民族一样 。 湖南人大都矮小精壮 , 好斗殴 , 敢拼命 , 打架湖北人是打不过湖南人的 , 他们 也不和湖南蛮子打 , 而是巧妙地运用智慧来不 战而屈湖南人之兵。 斗智 , 湖南人永远都不是 湖北人的对手 。 一切的争端还是回到这条河 。 洪水猛涨 时 , 河水挤压着两岸的堤坝 , 两岸的人也都较 着劲 , 哪一边的人都盼着对岸垮堤 , 只要对岸 一垮堤 , 自己这边的堤坝就可高枕无优了。 湖 南人只会使力气 , 拼命地把大堤挑高 、 加宽 , 把一道堤坝垒得跟长城一般。 湖北人却在那边 筑起许多石矶 , 每一个矶头都长长地伸进水 里 , 把激流顶到河南岸来 。 这样一来 , 湖南人 挑堤就等于是为湖北人也挑了一半 。 听我外公说 , 19 54 年的大洪水来临之 前 , 每天都有人用牛拖着犁桦在江南岸的老堤 坝上走过 , 当时谁也没有引起警觉 , 牛拖着犁 桦在任何一个地方走都是常事 , 谁会想那么多 呢 ? 后来才知道那是湖北人在捣鬼 , 那些赶着 牛拖着犁桦的都是在夜里偷渡过来的湖北佬 , 有人看见时他们就把犁桦向上翻着 , 并不伤着 堤坝 , 一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就把犁桦放下来 , 在捍坝上犁开一道道沟豁 。 我对此事将信将 疑 , 但湖南人对湖北人的存见是由来已久的 , 他们对湖北人的猜疑 、 戒备甚至还隐含着的一 丝恐惧 , 这也是千百年来被湖北人屡战屡败后 必然要产生的一种病态心理。 195 4 年的大洪水之后 , 矶头的修建被人 民政府严格地控制了 , 要修 , 也不能修得那么 勺 花城 Flo w e rC ,ty 长 , 必须局限在一个不伤及对方堤坝的幅度以 内。 同时被禁止的还有用牛牵着犁桦在堤坝上 行走。 我小时候在堤坝上走时 , 每走不远就会 看见一个石碑 , 碑上画着一条拖着犁桦的耕 牛 , 圈在一个圆圈里 , 用红漆打着一个大 x , 看上去触目惊心 , 一些不识字的老汉 , 还以为 谁要用牛拖着犁桦在堤坝上走 , 这条牛就会被 捉去枪毙。 不过这样倒好 , 警示作用比严禁之 类的字眼更有震慑力。 直到现在我还很佩月邸卜 个石碑的者 , 他真是把中国老百姓的心事 琢磨透了。 我出生后 , 两岸的争端比原来少多了 , 但 还没有完全解决的是那个江心岛的遗留问 。 所谓江心岛 , 也就是被冲进了江中的那道老堤 坝 , 数十年来它一直顽固地留在江心里 , 不但 没有土崩瓦解 , 反而一年一年地长大, 从上游 冲测下来的泥沙 , 在它四周逐年淤积着 , 面积 已近上百平方公里 , 土地又格外肥沃 , 种什么 长什么 。 两岸都在争这一片土地的所有权 , 湖 北人有湖北人的道理 , 江心岛离他们那边近 ; 湖南人有湖南人的理由 , 江心岛离湖北近不 错 , 却是从江南岸冲过去的 , 一些老人甚至还 姓像炸了锅一样 , 那么肥沃的土地 , 那么一块 种什么就长什么的土地 , 炸药尚未引爆 , 他们 的心就碎了⋯⋯ 五 能辨《出哪一段老坝原来是筑在什么地方的 , 还能辨认出某一棵水杨树是他们儿时经常爬上 去过眼 虽然它长在河当中了 , 虽然它长得比 原来高刘导许多 , 但他们还认得那棵水杨树 , 如果把架翻到江心岛 , 他们还能在水杨树的树 干上找到今己的名字 , , 肠是他或者他在童年时 代刻下的 , 那名字也同树一起长大了。 水上边界的划分是根据主航道来确定的 , 大至国界省界 , 小至县界乡界 , 都是这样 。 但 是这里的主航道却有两条 , 老堤坝上占据了原 来的主航道 , 水流被迫朝它两侧不停地冲测 , 时间一长 , 就冲测出了两条主航道。 究竟以哪 一条主航道为分界线呢? 这给湘鄂两省的边界 划分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 至今悬而未决。 已经 有人提出来了 , 干脆把江心岛炸毁 , 只有这样 才能缓解荆江的流速 , 也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许 多问题 。 这是专家的意见 。 炸掉? 两岸的老百 比这更早时 , 在八斗丘 , 在那两间早已不 复存在的茅草房里 , 我外婆咬着牙把孩子一个 接着一个生下来了 。 时间跨度从 193 7 年到 19 5 6 , 整整二十年 , 她一辈子生养了九胎 , 但 只有五个活下来 , 四女一男 。 我唯一的舅舅是 在那两间茅屋里降生的第一个孩子 , 他生下时 有九斤多 , 结实得像一只小小的石破 , 三岁以 前 , 人们一直觉得他会长成一个高大威武的壮 汉 , 没想到他后来长得那样矮小 , 而且是个聋 子。 舅舅的降生 , 是我母亲一生辛劳的开始 , 她像一个小母亲那样抚育着我舅舅。 抚育用在 我母亲身上一点儿也不过分 。 我外婆是一个温 情的小女人 , 也是一个什么也不能干的小女 人 , 不说下地去干点什么 , 她连饭也很少煮熟 过的 , 一熟就熟得焦糊一片 , 村里人闻到了这 气味 , 立刻就知道我外婆又在煮饭呢。 我小时 候也常常吃她煮出来的糊锅把饭 , 外婆总是要 我多吃一点 , 说吃了糊锅把饭 , 肚子不疼 , 还 能把肚子里的虫子打下来。 我外公是很会做饭炒菜的 , 我尤其爱吃他 做的鱼。 他坐在那棵水杨树下扳鱼时 , 中午是 不回去吃饭的 , 他拣了三块石头 , 在树阴下垒 了一个小灶 , 架起锅 。 烧柴是我从树林里拾来 的一些干树枝 , 我夹着干树枝跑回来时 , 夕卜公 已经把一条刚扳起来的桂花鱼剖洗得干干净 净。 一两斤重的桂花鱼最好吃 , 用河水炖 , 河 水煮活鱼 , 原汁原味 , 什么佐料都不放。 外公 舀了一飘水放进铁锅里 , 说 , 河里什么味道没 有呢? 你想要什么味道 , 就有什么味道。 一获 水是不够的 , 得不断地往锅里加水 , 什么时候 加 , 加多少 , 这里就有窍门了 , 这窍门是说不 清楚的 , 要有阅历 , 甚至还要有一点灵感 。 火 花城 FIOwe 心扮 15 候也很重要 , 什么时间用猛火 , 什么时间改慢 火 , 怎样把鱼和水的味道尽量炖出来 , 也有许 多难以言传的巧妙 。 我外公每次吃着锅里的桂花鱼 , 想的却是 他在那个神秘的秋夜里吃过的黄鳍鱼 , 筷子那 么长的一条条 , 炖在白莲米里 。 还是黄鱿鱼好 吃啊 ! 他叹息着 , 把眼睛眯了起来 , 锅里冒着 热气迷着他的眼睛了 , 他急切地用湿手揩了一 下 。 一手的油汗 。 但黄鱿鱼是很难用瞥扳到的 , 别的什么鱼 也很难用普扳到了 , 我外公能看见在水底里游 弋的鱼 , 鱼也仿佛认得他了 , 鱼看见我外公倒 映在水里的影子 , 就急急忙忙地逃走了 。 我外 公不但能看水底里游弋的鱼 , 还能听见鱼在水 里惊恐的低叫声 , 快走 , 快呀 ! 大鱼催促着那 些好奇地东张西望的小鱼们 。 外公说 , 这鱼都成了精 ! 有时候 , 我外公从早晨坐到夜深 , 也扳不 上一条鱼 。 我母亲能把饭煮熟 , 但不会炒菜 , 一炒就 把菜炒死了 , 每次外公回来 , 总要手把手地教 她炒菜 , 我外公炒出来的菜 , 依然是青枝绿 叶 , 菠菜是菠菜 , 芹菜是芹菜 , 但是熟了 , 不 是菜炒熟了 , 是味道炒熟了 。 但我母亲的悟性 很差 , 这是天生的 , 是无论如何也教不会的。 结果我外公老是失望 , 他说 , 你真笨 , 你 这 ’r头怎么这么笨呢? 看他那满腹狐疑的样子 , 好像是觉得自己 不该生下这样笨的一个丫头 。 其实 , 我母亲除了在炒菜方面死没长进 , 干别的 , 还挺能干 , 她个子很矮 , 但手指头很 长 , 一看就是一双巧手 , 如果不是生在穷人 家 , 也是能挑花绣朵的。 我看见母亲的手时 , 母亲的一双手已显得十分粗糙了 , 手指尖上终 日散发出一股让我倍感亲切的尿躁味 。 我是她 的第一个孩子 , 但在生下我之前 , 她已经是一 个带大了好几个孩子的,j姆亲了 。 白天里抱着 孩子 , 夜里睡觉时 , 手腕上还系着一根绳子 , 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摇篮上 , 小人儿睡在摇篮里 一哭 , 我母亲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 , 手就有节 奏地摆动起来, 摇篮也有节奏地摆动起来 。 每晚我外婆一觉睡醒 , 总要大吃一惊地发 现天已经亮了。 天亮了 , 我外婆似乎才看见那 摇篮一直不停地摇了一夜。 她把孩子抱起来喂 奶 , 喂奶是一件让她感到痛快的事 , 她的两只 饱满的乳房叉开着 , 她像吃喝着一只小羊羔似 的对孩子说 , 吃呀 ! 吃奶 , 吃得最多的是我舅舅 , 一直吃到三 岁 , 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厌烦了 , 不想再吃 了 , 但我外婆还是把他的小脑袋瓜使劲地搂到 自己的胸前。 我舅舅不再像一只小羊羔那样幸 福地扭动屁股了 , 他吃的已经不是奶而是血 , 我外婆的两只奶子里都灌满了脓血 , 奇痒难 忍 , 她不知道 , 她以为里面还是奶 , 她觉得如 果不把它吸出来两只奶子就要胀破 。 我舅舅吃 了她的血奶耳朵就聋了 , 他一辈子能讲清楚的 话都是三岁以前学会的话 , 三岁以后那些比较 复杂的人类语言 , 他一句也不会讲 。 我舅舅靠 这几个幼儿时代掌握的少量的词汇 , 把一生的 日子过得简简单单 , 五十多岁的人了 , 谁都把 他当做一个三岁的小孩。 大姨是在舅舅快两岁时出生的 , 她应不到 半岁 , 我外婆发现自己又怀上了· 本炭鲜又徽又不会干活的她 , 加上妊娠反应 , 更蔚1一么也 不会做了 , 连夹生饭 、 糊锅把饭也祀少煮了 , 我还只有六七岁的母亲 , 几乎干着州梢,的家务 活 , 洗衣做饭 , 怀里抱一个孩子 , ,手里牵一个 孩子 , 还要翻过堤坝到江里去挑水 。 水桶是她 挑不起的 , 就用一根钩子扁担挑着两把茶壶 , 要把一口水缸挑满 , 一连要跑十几趟 , 上坡 , 下坝 , 从家里走到河边 , 来回三里多路远 。 外公回来了 , 后面跟着那个曾经想要买他 船的汉子 。 我外婆看见这个汉子眼睛一亮 , 可 没过多久 , 她就撕肝裂胡市一般地哭起来。 那汉 子不是来买船的 , 那汉子要把我二姨抱走。 我 外婆想要撞墙 , 可家徒四堵茅壁 , 没有墙可 撞 , 就用头撞着那扇唯一的大门 , 撞得茅屋顶 上的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但是那汉子并不 16 花城 Flo w e rC ity 走 , 也不进屋 , 就那么根深蒂固地长在门口 , 等着我外公说话 。 你哭够了没有? 外公冷冷地看着我外婆抖 动不止的背脊说 , 你要是舍不得二凤 , 那就把 大凤给了人家吧 , 也让大凤去过几天好日子 , 别在这个家里给累死了 。 大凤是我母亲 , 二凤是我大姨。 外公很聪明 , 他给我外婆出了一个难题 , 两个女儿 , 给是一定要给人家一个的 , 不给不 行 , 不给我母亲真的要累死了 , 但外婆又怎么 会把我母亲给人家呢 , 我母亲走了这家里谁来 干活? 我外婆的脑袋在空中停了停就不再撞门 了 , 她转过身子捂着脸冲进里边的房里 , 一头 扑在床上哭得更加悲伤 , 但她实际上已经同意 把我大姨抱走了 , 她把门留了出来 , 而那悲伤 的哭声实际上是为我大姨送别。 过了半年我外婆又生下了一个男孩 , 但只 活了七天就死了 , 他害的病也就是乡下婴孩常 得的那种七日疯 , 死的时候浑身长出了一身像 兔子般的白毛 。 我外婆搬进这两间茅屋后连生 了三胎 , 一个活着 , 一个抱走 , 一个死 了 , 这 三年里她的奶水因此没有间断过 , 我舅舅吃了 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奶 , 接着又吃我大姨留给他 的奶 , 接着又吃那个早疡的男孩还没来得及吃 的奶 , 很少有像我舅舅这样的幸运儿 , 谁知他 却把自己的耳朵吃聋了 。 我二姨名叫凤止。 外公给她取名凤止是不 希望我外婆再这样接连不断地生女儿。 那时他 们家里的生活一 日不如一 日 , 外婆仍在不断地 怀孕 , 有的小产了 , 有的没活多久就死了。 凤 止生下来半个月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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