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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坏母亲声誉的人

2014-04-05 35页 pdf 381KB 76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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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坏母亲声誉的人 ◇败坏母亲声誉的人◇ 朱山坡 一 我不认识那个人,从没见过。他是母亲的第二个丈夫。关于他的 情况,开始我并不太了解,甚至不愿了解,只知道他是陶县中学的地理 课教师,脾气古怪,退休前在陶县教育系统的口碑很差,经常被当作反 面典型,是被取笑的对象,如果不是他的一个同学在省教育厅里任职, 也许他挨不到退休那天就被开除了。父亲死后,母亲就不顾亲朋好友 的反对,连我的哀求也听不进去,执意嫁给了这样的一个人。一嫁就是 二十年。二十年后,母亲终于无法忍受与这样的一个人生活,说到底是 因为他,她已经身败名裂,晚年老无所依,凄风苦雨,便...
败坏母亲声誉的人
◇败坏母亲声誉的人◇ 朱山坡 一 我不认识那个人,从没见过。他是母亲的第二个丈夫。关于他的 情况,开始我并不太了解,甚至不愿了解,只知道他是陶县中学的地理 课教师,脾气古怪,退休前在陶县教育系统的口碑很差,经常被当作反 面典型,是被取笑的对象,如果不是他的一个同学在省教育厅里任职, 也许他挨不到退休那天就被开除了。父亲死后,母亲就不顾亲朋好友 的反对,连我的哀求也听不进去,执意嫁给了这样的一个人。一嫁就是 二十年。二十年后,母亲终于无法忍受与这样的一个人生活,说到底是 因为他,她已经身败名裂,晚年老无所依,凄风苦雨,便毅然决然地逃离 陶县,茫然四顾却走投无路,千里迢迢地来到上海,跟着我讨生活。母亲 也许觉得欠我的太多,甚至也许觉得我完全没有义务收留她,她总是小 心翼翼地过着日子,似乎害怕我或我通过妻子把她驱逐出去,从此流落 街头死无葬身地。因此,两年快过去了,母亲从不在我面前提到那一个 人,只有一次,就是她刚来到上海没几天,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给谁打 电话,我听到她压制着声音气恼地说: “前世不修,嫁了一条疯狗!” 她是骂那个人,但更像是在怨恨自己。 “他败坏了我的声誉,在陶县,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嫁给了一条狗,疯 狗!”她说。说这话的时候她打开了厕所的门有意无意地让我听到了, 好像这是她对自己二十年前出走的一个交代。因此,我知道,那个人在 母亲的眼里就是一条疯狗。母亲终于承认自己嫁给了一条疯狗。她终 于认错了。多年来,我们母子其实都在小心翼翼地避谈那个人。而母 亲在我面前骂了一次后再也没有说起过他。倒是后来我通过其他渠道 陆续了解了一些那个人的情况,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但也足以证明母 亲所言不虚,他确实是一个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怪人,并且臭名昭著, 只是母亲用“疯狗”来称呼他还是让我有些吃惊。在我家乡那里,“疯 狗”相当于癫狂、下贱和厚颜无耻。 现在那条“疯狗”正在来上海的路上。 母亲是两天前突然接到的电话。已经快两年没有跟他有过任何联 系了吧,母亲肯定已经忘记了他,因为我从来没看得出母亲对他有过牵 挂,倒是对父亲她还偶尔提起。妻子告诉我,母亲接电话的时候惊惶失 措,像一个成功躲藏了多年的逃犯突然被人发现了蛛丝马迹,一下子乱 了阵脚,不断严厉质问对方怎样得到她的电话号码,为什么打电话给她? 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没有算清楚?你还想把我害成什么样?那个人只是 在电话里告诉母亲,他坐班车到了柳州,马上要上火车,要到太原看望 儿子,因为要转车,准备在上海停靠一晚。在上海确实没有其他亲朋好 友,连认识的人也没有,又没有足够多的盘缠,所以只好到你们家,洗个 澡,蹲一宿,只一宿,保证第二天一早就走。母亲先是口不择言地胡乱骂 了一通,然后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她说要征求儿 子的意见。其实她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但已经征得我妻子的同意,她才 迟疑着答应他: “要来便来,可别弄出什么差错,把我在上海的脸也丢了。” 但两天来母亲并没有告诉我这件事,她还恳求妻子也先不要跟我 说起。这个事情呀,真难堪,让她自己来说吧。她是怕我生气,怕我拒绝。 但妻子没有信守承诺,当天晚上就把事情告诉了我。在母亲面前,我装 着一无所知、若无其事的样子,母亲却一反常态地坐立不安,不断用躲 闪的眼神揣摩我的心情,好几次, 她几乎要张嘴对我说话,但到了最后 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妻子对我说,她从没有见过母亲如此左右为难,真 替她可怜。直到今天,母亲还不肯跟我说那个人要来的事情,从早晨一 直到下午,她都拿着抹布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把沙发和柜台擦拭了一遍 又一遍,擦拭的时候那心并不在擦拭的对象上,不断地抬头看墙上的 钟。正好是星期天,我就呆在家里,等母亲把事情说出来。下午六点,那 个人的火车就要到达上海,现在已经是快五点,我看母亲已经焦急得脸 都快要变形了。我故意提醒说, 妈,对对快放学了,你去接吧。对对是 我女儿,在一所机关附属幼儿园兴趣班学弹琴,平时都是母亲接送,从 来不让我们夫妇操劳。母亲骤然变得更加紧张,看看我,又看看妻子,不 知所措,急得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看她白发满头皱纹纵横的沧桑样 子,我实在不愿意再跟她倔下去了。 此时,妻子及时地笑了笑,妈,对对让我来接吧,你们也该出发了。 母亲惊讶地啊呀了几声,出……什么……发? 妻子从母亲手里“抢”过抹布,妈,我已经把事情告诉了阙民。 母亲对着我目瞪口呆,脸上变成了始料不及的惶恐。 我不置可否,手里晃动着车钥匙。 “我,我……”母亲是想解释些什么,但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慌乱 得像被人撞见的小偷。 妻子催促我说,还磨蹭什么,K150火车快到上海南站了,跟妈一起 出发去接他吧。 我缓缓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妻子为我们打开了房门。 母亲不知所措,急速地搓着双手,揣摩着我的意图。 “我们,去接他吧。”我淡淡地说。 母亲脸上露出了短暂的内疚,却转瞬间换成了恰到好处的喜悦,环 视一下,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吞吞吐吐地对我说,我想借用你的一套 西装,旧一点的也成,他一离开上海我就还给你。 我愣了一下。母亲说,他一向龌龊邋遢,总成不了体面的人。 母亲又一次用了“体面”这个词。我刚才还平常的心情突然变得 不快,也许母亲看到了我脸上的不快,瞬间便后悔,紧张地收回了刚才 所提的请求: “那就算了,该怎样就怎样吧,你就当暂时收容了一条疯 狗。” 我当然不会拒绝借母亲一套西装。但我反感于“体面”一词,那 个人,还有父亲,都被这个词伤害不浅。我拣了一套还崭新的黑色西装, 那是我身材还瘦的时候穿的,闲放在衣柜里两三年了。母亲双手抱着 西装,一出门便用西装遮掩了大半个脸,还低着头,像一个怕羞的孩子 小心谨慎地跟在我的身后。 二 母亲坐在我的小车后排,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我以为母亲会主动跟 我说起那个人的,但她没有说,只有我一个劲地发泄着对堵车的不满。 母亲以为我借题发挥,把西装抱得更紧了。我看看,说,可能要迟到 了。母亲没有回答,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窗外是无边无际的车流。我 回头仔细看了一眼母亲,原来她哭了,那眼泪就滴落在西装上。 我从未见过母亲流泪,是的,多少年来,她没有在我面前掉过一滴 眼泪,现在她竟然流泪了。那浑浊的泪水沿着脸皮上的褶皱快速奔泻, 深深地震撼了我。刹那间母亲完全复活了,激活了我的记忆,把我一下 子拉回到混乱的童年。 本来,母亲在我九岁那年已经死了。从那时起,我心里再也没有母 亲。 母亲逼死了父亲。至少那时候我是这样认为。 事情的起因跟一个唱戏的男人有关。年轻时候,具体的说法是从 十九岁开始,母亲便跟着牛戏班唱戏,经常扮演皇后和贵夫人什么的, 还小有名气,高州一带几乎无人不晓得她。与她名气相符的,是她跟戏 班班主的关系,在米庄也是公开的秘密。班主姓王,原来也是中学教师, 因超生被开除后拉几条人马拼凑了一个戏班。母亲是后来才加入他的 戏班的。她和班主的暧昧使得戏班到了哪里都被人津津乐道或指指戳 戳。但班主毕竟是四十多岁有三个孩子的有妇之夫,母亲纠缠了好些 年月,绝望后才嫁给父亲的。一个戏子能嫁给一个人民教师是一个令 人羡慕的归宿,特别是像母亲这样名声并不太好又显得大龄的戏员。 父亲的决定遭到了祖父的激烈反对,但父亲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并不 在乎别人的看法,哪怕是祖父。当然,父亲也是有条件的,就是母亲不能 再唱戏。那时候的戏班门前冷落,已经没有当年的红火,衰败的迹象越 来越明显且势不可挡。嫁给父亲后,母亲没有食言,果然放弃了唱戏,并 且因为她的离开戏班也很快作鸟兽散。年轻的戏员大部分去了离香港 很近的地方,班主除了唱戏身无所长,呆在高州乡下跟一个木匠专心致 志做家具,家具越做越好,只是与母亲再也没有来往。母亲似乎已经迅 速忘掉了过去,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恢复、维护和提升自己的声誉上。 母亲并不认为自己的名声有什么不好,她说她没跟那个姓王的班 主睡过觉,光明正大得很。确实也没有什么证据甚至连谣言都没有涉 及到母亲是否跟班主睡过觉,米庄见过班主的人都说,班主是一个老实 正派的人。正因为如此,父亲才相信了母亲,米庄的妇人也慢慢相信了 母亲,谁也不再重提她过去与班主的那些事儿,并对她产生了敬畏。所 有的闲言碎语都销声匿迹后,母亲却趾高气扬起来。母亲觉得自己与 米庄的女人们是不一样的,多年以来她总是高人一等地俯视着米庄的 一切。母亲的懒惰和傲慢很快出了名,甚至超过了她唱戏积累下来的 名气。她很少干农活,忙时都是花钱请人干活,父亲一直不愿接母亲去 藤县,母亲满腹怨气,干活就更少了,她是米庄唯一一个穿着丝袜和凉 鞋在田埂上走动的人,走起路有一种城里人的咄咄气势,仿佛是当年扮 演的皇后一样。不仅如此,母亲越来越敏感而多疑。她绝对不允许别 人损害她的声誉,有一次李桂花无意中提起了当年跑数十里山路赶到 高州看戏的旧事,母亲以为她含沙射影,大发雷霆,整整骂了李桂花一 个下午。那是米庄历史上最漫长的一次骂人,把李桂花骂得胆战心惊, 差点要给自己的肚子里灌农药。米庄的人也终于见识了一个唱过戏的 女人的蛮横和凶悍,那是一个马蜂窝, 谁捅谁倒霉。从此,米庄再也没 有人敢大声唱戏,那些当年录下来的录音带也被封存起来。妇人们甚 至不敢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生怕母亲怀疑她们议论她,败坏她的声 誉。米庄所有的人好像都对她充满了敬畏,母亲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 米庄的皇后,凛然不可侵犯。 转折出现在我七岁那年。 有一天,一封寄自高州的信突然来到了米庄。这封信在村公所信 件存取处的时候便被人翻动得破破烂烂,在那些捎信的小学生手上封 口差点洞开,最后落在一年级的小学生阿权手里,阿权不敢把这封看上 去被人拆封的信送给我母亲,他的母亲李桂花看到此信惊惶莫名,犹豫 了很久,才连夜把信悄悄地交到母亲的手里。 李桂花惴惴不安又神秘兮兮地对母亲说,王班主给你写信了。 母亲迅速抑制住内心的欣喜,黑着脸,狐疑地看着李桂花。黑夜无 边,孤灯如豆,李桂花顿悟,拍着硕大的胸脯向母亲发誓,她没有看过 信……尽管轻易就可以把信从残损的信封里抽出来又原封不动地放 回去,但谁也没有偷拆过信。母亲向李桂花表示了无限的感激和有限 的信任,从高高的橱柜上取下两扎柳州白面,塞给李桂花,算是奖赏。第 二天,母亲对我说,她得去一趟外婆家,外婆病了。外婆在谷镇柳村,母亲 清早出发黄昏便匆匆赶回,回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嗡嗡痛哭,哭完了 出来,别人问她为什么伤心,她逢人便说外婆身体大不如前,腰椎间盘 突出更厉害,连上厕所都要爬着去,可能快要死了,多可怜,我只有一个 母亲啊。但两天后,在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外婆突然来到了米庄,精神 矍铄,身体硬朗,嘻嘻哈哈地走家串户的。母亲有些尴尬,说了一些自圆 其说的话,大家似乎也不跟她深究,而且外婆确实是已经年迈,精神焕 发只是表面现象,或许那是回光返照。没有人知道母亲是收到一封信 后才去外婆家的,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去没去外婆家。也许李桂花知 道,但李桂花不说。李桂花对信闭口不谈,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世间曾有 此信的样子。母亲放心了,又趾高气扬起来。但不久,李桂花上门借钱 了。这个一向胆小如鼠在别人面前连咳嗽都不敢打,对母亲从不敢正 视的女人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不仅在母亲面前理直气壮地说话,还敢向 母亲借钱了。她说阿权拖欠了两个学期的学费,校长像黄世仁一样天 天逼。“逼他老妈的上吊呀,臭卵!”李桂花竟然敢骂人,而且骂的是校 长。母亲先是惊诧了一下,然后慷慨地说,有困难你说话,一定得让孩子 上好学。李桂花拿过钱,并不说一声谢便走了。过了半个月,李桂花又 推开了我家的门,说阿权的外婆要过生日,十几年了送不起一件像样的 东西,都让娘家的人瞧不起了,这次说什么也得送套灯芯绒棉被,结实 一点的……母亲送给了她一套崭新的灯芯绒棉被,那是她结婚时外婆 送的嫁妆,她一直没舍得用。又过了半个月,李桂花再次登门了。母亲 以为她是来还钱的,但李桂花说地里的水稻都快瘦死了,孩子们很久没 吃肉了个个像饿死鬼似的……李桂花来借钱的密度越来越大,数额越 来越大,母亲穷于应付。令母亲更难堪的是,除了李桂花外,米庄的其他 女人们也纷至沓来,跟母亲借钱。母亲越来越相信,李桂花肯定看过那 封信,而且她还把内容告诉了其他女人,否则,那些女人不会底气十足 心安理得地向她借钱。母亲不敢得罪她们,像向她们偿还陈年旧债一 样,装出热心肠的样子把钱送到她们的手里。那时候,父亲每月都寄回 来一些 工资,看起来钱不少了,但事实上根本不够我家的日常生活开支, 经常捉襟见肘的,现在日子更加难过,吃肉的次数越来越少,祖父以为 父亲不寄钱了,用筷子敲打着饭桌发泄对父亲的不满。实际上,是母亲 把父亲寄回来的钱都“送”光了。但别人不知道母亲的口袋里已经没 有钱了,还登门拜访,向母亲诉着不知真假的苦。母亲依然装着很慷慨 的样子说,好吧,你明天一早再过来。第二天,借钱的人比晨鸣的鸡还早, 啪啪地敲响了我家的门,从母亲手中拿过钱扬长而去。借钱的人刚走, 母亲便关起门就骂人,不像骂一个乡亲,而是像在骂仇人,骂得很难听。 母亲的钱是连夜从汉阳叔那里借来的。汉阳叔那里的钱也不多,但又 不敢拒绝我的母亲。不过,日久了,汉阳叔便产生了怀疑,对我说,你爸不 寄钱回来了吗?我说,寄,不过又让她们借走了。母亲不愿意让她们说出 那封该死的信,便通过不断地借钱给她们讨好她们。但欲壑难填,母亲 需要的钱越来越多,不断给父亲写信,叫他多寄些钱。然而,父亲每月寄 回来的钱一分也没有增加,母亲捉襟见肘,眼看就无法应付那些把她当 成提款机的人,心急如焚,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拿到镇上卖了,但也是杯 水车薪。有一天,汉阳叔在镇上没有回来,母亲失信于说好第二天上门 拿钱的李桂花,令她很难堪。李桂花喋喋不休地埋怨着,突然收起脸上 的不快,悄悄地跟母亲说,阙校长在藤县可能有了女人……你就说他有 了另一个女人,他以为你知道了他的秘密,他肯定紧张,一紧张,就会寄 更多的钱回来。后来,越来越多借不到钱的女人都跟着李桂花替母亲 断定父亲在藤县另结新欢。母亲暴跳如雷,恶骂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父 亲,第二天,家里的鸡全死了,我相信是给母亲骂死的。母亲就是这样干 脆把屎盆子强扣到了父亲的头上,让父亲蒙上天大的冤屈。 父亲在藤县中学当校长,要坐整整一天的汽车才能回到家里。因 此,很少回来,除了每月寄钱回来外,很少有他的消息。母亲写信给父亲, 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带我们母子去藤县生活,原来你在藤县有了 第二个女人。父亲开始时坚决否认,但又拿不出不接母亲去藤县的理 由,后来干脆对母亲的质疑不置可否, 钱也不按时寄回来。面对上门借 钱的妇人们,母亲把囊里羞涩的责任推给了父亲,气急败坏地说,他的 钱都让那个狐狸精管起来了……我的声誉都让他败坏了!我在米庄再 也呆不下去了。她甚至当着她们的面给父亲写了一封措词激烈的让她 们也感到胆战心惊的信。一个星期后,父亲从藤县回来,母亲跟他争吵 了一架,我听到了母亲说到了“离婚”这个词。第二天父亲给她扔下 一沓面额千差万别的皱巴巴的钞票后,就离开了米庄。看得出来,父亲 内心装满了不为人所知的悲伤。我不知道, 数月不见的父亲除了胡子 拉碴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悲伤。那些悲伤像黄昏中无家可归的鸟,缠 绕在父亲憔悴的脸上。直到半年后,也就是大伯将父亲的骨灰从藤县 带回来后,我才知道,其实父亲在藤县没有女人,所有的同事和学生都 对来自他故乡的怀疑和侮辱表示了强烈抗议。父亲在学校里是一个好 得不能再好的人,堪称楷模,校友会正在谋划给父亲树立一个半身塑像, 让他和死于 1931年的第一任校长、著名的漫画家方正康并肩站在校 园一隅。父亲只是得了一种治不好的病,但他不告诉任何人,连母亲也 不知道,他一个人和疾病孤独地抗争着,还从自己少得可怜的工资中寄 了大部分给母亲。父亲在藤县欠下的三百五十七元的债务并不是他留 给我的唯一的遗产,他最后一次离开米庄时的悲伤是给我内心永远的 痛。然而,父亲至死也不知道,那个姓王的班主曾给母亲寄了一封信。 我也不知道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李桂花也没有说,或许她真的没看 过信。但可以肯定的是,母亲偷偷去了一趟高州。 听到父亲死讯的时候,母亲还在生父亲的气,她以晕车为由坚决不 去藤县办理父亲的后事,她对村里的人说,我不想去藤县丢脸,他死了, 我还要活,他比我更狠心,他把我的声誉毁了才死。 我对母亲的恨半年之后达到了顶点,因为她不顾我的哀求,改嫁给 了陶县中学的一个教地理课的教师,就是正在来上海途中的那个人。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收拾行李离开米庄的情景。那是早晨,确切地 说,是四更,趁我还在梦中,她便悄然地从我身边爬起来。昨晚佯睡的时 候,她一直把那双父亲从藤县寄回来的花布鞋穿在脚上,门一直没有上 栅,因此她拉门出去的时候轻得没发出一点声音。但她不知道,我昨晚 也是一夜都在睁着眼睛,老鼠多少次路过屋顶、邻居张大发咳了多少 次嗽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母亲前脚踏出门槛我就说话了: “妈,你真要走?” 母亲吃了一惊,呆在门槛儿上,前脚悬在空中,随时准备放下来。 “你一走我就成孤儿了。你不能不走吗?” 这是我多少次重复的话了。母亲没有做声。寒风从门鱼贯而入。 “要走,你也应该带我一起走。” 母亲的前脚狠狠地放了下来,接着后脚抬起来,身子往前倾。 我坐在床上,本想去死死地拉住母亲的大腿,不让她走,但我知道 谁也拉不住她。果然,她的后腿也离开了我,头也不回,我跑出来对着她 决绝的脚步声,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说,你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 双目失明的祖父比我更加警醒,他一夜都守在我家通往大路的必 经之路上,但母亲选择了一条从芭蕉地的左侧布满荆棘的小路走了。 祖父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追过来,却摔倒在阙兴邦的池塘里。祖父的 右腿就是那时候瘸的。趁我打捞祖父之机,母亲已经转过黄岭坳。一 个小时后,卖豆腐的陈三看见母亲已经跑到深隆圩,挤上了一辆开往县 城的班车。那班车招起的尘埃,把陈三的豆腐都染成了米黄色。我对 母亲的恨一下子到了极点,几天后,我给母亲寄去了一封语句并不十分 通顺却恩断义绝的信,实际上是一纸断绝母子关系的宣言,收信人地址 就是陶县中学地理组,收信人的姓名就是那个地理教师,让他转给我母 亲李凤兰。我不知道这封信是否顺利到达母亲的手上,反正,从此,我再 也没有到过陶县县城,母亲也没有回过米庄,甚至连信也没写回来过, 好像从没生过我这样的一个儿子。后来,米庄有人在陶县县城菜市场 见过母亲,试探性地对她说,回去看看你的儿子吧,他都瘦得像条癞皮 狗了,至少你也给他寄些钱、衣物什么的。但她装着不认识那个乡亲, 话没听完,拎起菜篮子就走了,篮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菜。那人回到 米庄添油加醋地把情形描述一番,乡亲们都骂母亲是狼心狗肺,很快, 孩子们都喊着一句顺口溜上学:鬼捂眼,校长娶了李凤兰。 李桂花是在母亲离开米庄后的好些日子才说出信的秘密。她看过 信,而且还把信抄写了一份,但她一直没有把副本拿出来,她只是说,做 过教书匠的班主跟其他人就是不一样,连信都写得像课文一样好。母 亲所不知道的是,她的声誉在离开米庄之前便迅速土崩瓦解,反而父亲 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同情和尊严,他的声誉得到了彻底的平反和最大限 度的提升,连出卖母亲的李桂花在米庄的地位也节节往上蹿,她开始敢 在米庄大声说话,大声吆喝,甚至大声骂人。 大家以为母亲会投靠班主,因为班主给她写过信。但母亲走的是 与高州相反的方向。在此之前,没有人知道那个地理教师,是母亲的一 个姑父介绍的, 说地理教师书教得好,身体也好,又能带着老婆在县城 生活。关键能在县城生活,母亲瞬间便决定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离开米庄远走高飞。 …… 母亲离开米庄后,我先是跟着年迈的祖父生活,第三年秋天,祖父 病逝,第四年春天,在柳州钢铁厂当临时工人的大伯把我带走了,供我 在柳州读书。 1993年,我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创作系,毕业后,和表演系 的妻子一起落户上海,主要从事影视的制作发行和经营,工作得心应手, 事业蒸蒸日上,在圈子里声名鹊起。 人都是这样,事业有成的时候都会想到报恩,特别想从物质上孝敬 自己的父母。看到朋友们有了条件后都把父母亲接到身边,我心生羡 慕,也打听了一下母亲的情况,知道她过得很不好,甚至有人看见过她 偷偷捡垃圾和拾煤渣,甚至经常到学校食堂捡被扔掉的菜叶……我多 少次萌发把她接到上海来的冲动,但我无法迈出那一步。我不止一次 跟妻子说过,对自己的母亲,我有心理障碍,说不清楚,反正被什么东西 折磨得隐隐作痛,虽时间久远却不能释怀。母亲因为愧疚和爱面子,也 许永远也不会来找我了,直到老死。但二十年后的一天,她竟不顾一切 地来到了上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三 那天,对对刚刚满月,我和妻子正在家里为她举行一个简单而温馨 的仪式,好多亲朋好友都参加了,特别是圈子里的好些朋友都来了,屋 子里满满的人,对对也许对那么多的人不习惯,一直在哭,朋友们不断 地变着花样搞笑,气氛热烈,但对对并不买账,哭的声音盖住了笑的声 音。朋友们都觉得无计可施,准备撤退的时候,对对突然笑了起来。朋 友们惊喜地又要逗她玩,此时,门铃声响了。 令人吃惊的是,一个头发紊乱、有些驼背、神色难堪的老太婆怯 生生地站在门口,寒风中她的嘴唇和双腿有节奏地颤抖着。 开门的妻子端详了一番说,大娘,你走错门了吧? “不会的……我找阙民。” 我就是阙民。我走近她,认真辨认了一阵,从那饱经风霜的脸上终 于认出来了,她就是二十年没见过面的母亲! 母亲迅速认出了我。我们隔着一道门槛儿相持了好一阵子。我措 手不及,我无法作出更世故更圆滑的决定,朋友们已经围过来,纷纷打 听,她是谁? 最先猜测到的是妻子。她把母亲大大方方地拉进屋里。屋子 一下子显得更加拥挤、局促,一个陌生老太太的突然出现使得气氛骤 然变得尴尬和冷清。 朋友们随后也猜到了答案。 “大娘,你来得正好,你的孙女一看到你就不哭了。”朋友们奉承说。 母亲站在靠墙的角落里,把脏兮兮的行李袋放在垃圾桶的旁边,使 劲地搓着双手,远远地看着对对,但不敢靠近。 “大娘,你是从老家专门来探望孙女的吧?”朋友们想缓解一下尴 尬的气氛,问母亲。 母亲突然机智地说,我,我是来帮带孙女的。 朋友们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们说了很多恭维的话,母亲 的胆子才慢慢大起来,探头探脑地找到卫生间,用洗衣粉用力洗了几遍 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把手擦干,然后试探着要抱对对。妻子犹豫了一下, 把对对往母亲的怀里送。对对和妻子挡住了母亲的脸,让别人看不到 母亲的紧张或幸福。 后来得到的信息确实是,母亲不是专门来看望孙女的,她根本就不 知道世界上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对对。她是来投靠儿子,是为自己的晚 年寻找出路。对她来说,她来得正是时候,当着一群体面的人,我根本无 法作出与她意愿相反的反应。我接受了疏远了二十年的母亲重新和我 生活在一起的事实。此后的日子,我们小心翼翼地相处着。母亲很快 把对对哄得对她产生了很强的依赖性,对对更喜欢与母亲在一起,妻子 无法摆平的事情,母亲能够轻易摆平。对对越来越离不开母亲, 除了吃 奶,她总要跟母亲在一起,妻子也觉得无可奈何。母亲跟我说话不多,她 想表达的东西常常通过妻子到达我的耳朵。母亲说,她无法跟那个地 理教师过了,他不仅越来越怪,穷得连自己也养不起……但母亲还是没 有为过去的事情表达对我的歉意,如果她向我道歉,或许我们的感情会 好一点,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外人肯定看不出我们是母子关系,她更 像是我家雇用的一个老大妈,她几乎争着把所有的家务都做完,好像她 不是来养老的,而是来干活的。 至于那条“疯狗”,是母亲来到上海后我才有兴趣通过陶县的一 些朋友了解了一些情况。二十年前我给母亲写信的时候就知道那个地 理教师姓张,当时还记得名字, 后来混淆了,老是记不清叫张运球还是 张达球,实际上是叫张发球,但没几个人叫他的名字,都叫他张矬子,因 为矮矬。早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听说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县 政府要他,但他恃才傲物,不愿意去,除非县长亲自请他。但他一直等不 到县长的邀请信,就罢了,他说哪里也不去了,即使省长请也不去了,他 就喜欢教书,相信能教出千千万万个县长、省长。但学校一直安排他 教地理。在母亲嫁给他之前,他有过一个老婆,“文革”时死于难产。 母亲嫁给他后,才发现他是一个怪人,好赌,对未发生的事情,小到女同 事肚里孩子的性别、大到国家领导人的更替,他都喜欢跟人打赌,赢的 少,输的多,输掉一桌子饭、一桶学校发的油是常有的事。母亲常常是, 从总务科那里领回来一袋新米刚到家门口便有人截去了,说是张矬子 打赌输掉了的。当然,学校是不准赌博的,那些从母亲手里拿走东西的 人都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母亲的脸面不知往哪搁,跟那个人争 吵逐渐多了起来。那个人的劣根性比好赌还严重得多的是好告状。学 校没有一个领导没被他告过,看到领导告不倒,便告同事,说某某上课 心不在焉,没有责任心,说某某的教学水准应该到乡村去……他跟好几 个教师打过架,还从垃圾箱取女生用过的月经纸塞到校长的单车里。 有一年,县教育局终于忍无可忍,把他调到远离县城的一所镇高中去。 可他死活不去,课照上,取代他的教师你上你的,他讲他的,两个教师同 时站在讲台上是县中多年未见的蔚然奇观。教育局没有办法,只好把 另一个教师从讲台上撤了下来。我想不到的是,那个人也喜欢电影,他 经常光顾的地方便是县电影院。但他经常逃票,他在电影院背后的与 菜地相连的一堵墙上挖了一个窟窿,晚上就搬掉石块,从那里钻进电影 院。有一次,被电影院的人发现,揪住他的双腿活生生地从窟窿里拖出 来,一直把他拖到大街上,让县中的校长来认领他回去。但校长没有来, 是母亲带着钱去赎他。那个人装成一头死猪躺在电影院门口的大街上, 很多围观的人在大声起哄,还有人往他身上扔果皮,围观的人群中有不 少是县中的学生。母亲看到他的时候,他好像已经睡熟,浑身是垃圾,跟 一个疯子差不多。母亲把一百场电影门票的钱交到电影院的人手上, 电影院的人才愿意放过他。那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对密密麻麻的人说: “你们弄不死我。” 这是那个人的口头禅,遇到别人欺负或输掉了打赌他就说这句 话。我可以想象,母亲带着那个人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逃之夭夭的狼 狈情景。令母亲颜面扫地的还不止于此。经常有那个人过去的学生登 门拜访,滔滔不绝地描绘外面世界的浮华和他们出类拔萃的经商才华, 不一,目的都是一样,说服那个人借钱给他们,开始说是借款,后说 合股,但每一个学生借走了钱再也不回头,那个人苦苦攒下来的钱被骗 了。他当然异常愤怒,此后,凡是过去的那些学生登门拜访,不管是为了 何事,不管男女,他都要抖出生殖器,以此驱赶他们。母亲经常是,想在他 抖出那东西时阻拦他,结果他连裤子也脱掉……但来拜访他的学生还 是络绎不绝, 因为他的课上得确实好,那些学生在外面出息觉得有他 的一份功劳,也正因为如此,向学生抖出生殖器的恶名也传得更远。 那个人差点被开除的原因是,他自己主动承认,在一个月黑风高的 晚上跟一个街头疯女人做爱,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件事在陶城家喻户 晓,妇孺皆知。那个疯女人来历不明,在南门街口游荡多年了吧,饿了吃 垃圾,困了就睡在垃圾堆旁,除了一些顽皮的孩子经常用石头、果皮骚 扰她外,没有人理会她,人们早已经习以为常,或者人们早已经忽视了 她的存在。但有一天,有人突然发现她怀孕了,肮脏的衣服掩盖不住鼓 起的肚皮,陶城的女人们大呼小叫地集结在疯女人的周围, 七手八脚 地掀起疯女人的衣服检验真伪,折腾了半天,终于证实,疯女人真是怀 孕了。消息疯传的结果是,惊动了妇联、医院、计生委和公安局,他们 和全城的女人一样齐声谴责着致疯女人怀孕的男人。他们把“他”骂 作流氓、色狼、土匪、强奸犯、变态狂,不断催促公安局尽快破案,把 那个恶棍揪出来,把他的生殖器剪了喂狗。公安局不是万能的,直到疯 女人的孩子生下来了仍查不出孩子的“父亲”。出乎意料的是,疯女人 会疼爱孩子,福利院的人来了多次,想抱走孩子,但她拼死不从。从医院 回来,她就天天坐在南门街头给孩子喂奶。见过那孩子的人都说,他长 得并不好看,头又扁又平,眼睛和鼻子长得不合乎常规,脸颊一生下就 是脏脏的, 一看就是龌龊鬼的种。那个人是在一个教师结婚宴上喝了 足量的酒后说那个孩子是他的,他说他才是那孩子的父亲。宴席上的 所有食客扔掉碗筷呼啦地围过来,听那个人揭开一个困扰他们差不多 一年的谜。 那个人把双脚盘在凳子上,把空酒瓶抱在怀里,有几分神秘,又有 几分得意,说得文采飞扬。一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到卢家强老师家喝小 孩满月酒,喝多了,像今天那么多,回学校的路上夜深了,街上空荡荡的, 路灯又不亮,就在南门我骑的自行车撞上了一堆垃圾,摔倒了,怎么不 痛啊,用手摸了摸,原来正好倒在疯女人的怀里,那疯女人狠狠地抱住 了我,就像现在我抱着酒瓶一样——那是女人对男人的渴望,就像酒鬼 对酒瓶的向往。 男听众们羡慕,女听众们哂笑。 “你们说,有这种好事你们做不做?” 那个人浅薄地对男听众们说。但他们没有附和,只是更浅薄地哄 笑。 “我当时想,他妈的,卢家强有孩子,我就不能有孩子?我老婆不能 生,我就不能让别的女人生!” 那个人说得比电影还形象而生动。他还没把话说完,全城的人都 知道疯女人的孩子的父亲是谁了。第二天,警车开进了学校,那个人被 抓去审查了三天,很多细节都证明是他作的案。正如他所说,一年前卢 家强老师的孩子满月酒宴确实请了那个人,那个人的确喝高了;路灯所 证实那晚确实是老鼠咬断了线路,路灯没有亮;气象局,那晚的天 气风大而阴暗,局部有小雨;南门的环卫工回忆说,那晚疯女人正睡在 垃圾堆旁,而且被人脱掉了裤子;附近的街坊模糊地记得, 那晚半夜一 点多,也许是两点,似乎听到女人的尖叫,还有男人粗暴的低吼,以为是 邻居腊肉店的酒鬼陈锋又在强奸老婆;母亲对前来问讯的公安证实,那 天晚上那个人是回得很晚,躺在客厅的门角里就睡着了,梦里一直都在 得意洋洋地笑,说他也快像卢家强一样有孩子了;卢家强第三次打电话 过来问他回到家没有,母亲说, 刚刚回来,卢家强当时惊愕地说,他离开 他家已经一个多钟头了,十几分钟的路程,他把时间耗在哪了?那个人 最好的朋友卢家强当然实事求是地向警察说了,这个细节大大增强了 那个人犯案的可能性。似乎一切细节都已经证实,那个人就是孩子的 父亲,强奸案的主角。公安局也觉得案件成功告破了,准备结案的时候, 医院的证词却轻易地推翻了一切。孩子与那个人根本不是同一种血型, 连血型都不相同,也没有必要再作更深入的验证。母亲不怕别人笑话, 证实那个人因经常酗酒阳痿好多年了,公安局的人在他家里搜出治阳 痿的药品种数量之多足以举办一个像样的博览会。那个人终于得以平 反昭雪。把陶城搞得轰轰烈烈的“教师强奸疯女案”竟戏剧性地又成 了悬案,直到现在,还是一个谜。那个人重新回到学校,学校不再安排他 上课,教育局正在紧锣密鼓地整理资料,要把这个道德败坏的人从教育 队伍中永远开除出去。好在那个人在省教育厅的同学为他说情,公安 局又反复强调“此案与其无关”,教育局才以酗酒的罪名给他一个留 校察看处分了事。但事情还没结束, 一个月后,疯女人突然消失,有人 说是她远在梧州的堂兄弟找到她并把她接走了,也有人说是高州的人 贩子把她劫走卖到更远的地方去了,还有人说是一个老婆患不育症的 乡下佬把她偷走了……总之人不见了,那孩子却留在垃圾堆旁,早上的 环卫工发现了他,整个上午,那孩子都在妇人们的手里传递,下午便传 到了学校,好事者也可能是好心人,把孩子送到了那个人的手里。 “张矬子,她们把你的孩子送回来了,物归原主了。”学校里的老师 告诉那个人。 那个人跑回家一看,那个孩子正躺在他的床上,在被窝里咯咯地 笑。母亲说,她们嫌孩子生得丑,像垃圾一样把他送给你,我正想还给她 们,至少送到福利院去。但那个人像捡了一块宝,乐呵呵地把孩子紧紧 地抱在怀里,任母亲怎样劝阻、哭闹、威胁,那孩子像是他身上的一块 肉谁也掰不掉。那是他输掉了最后的一点尊严后赢回来的报酬,是上 天馈赠的最后一件礼物。人一旦已经身败名裂,再身败名裂一千次也 不在乎。如果还有这样的礼物,他宁愿再用十辈子的声誉换取。因此, 他不甘心被平反,逢人便说,是医院的化验室搞错了,化验室主任是我 的学生,他想帮我,只可惜他掩盖了事实真相云云。 那孩子一到了那个人的怀里,生得竟越来越像他。别人说,张矬子, 那孩子肯定是你的种,看来真的是医院搞错了。那个人也不推辞,我说 过,孩子本来就是我的,他就应该是我的。 “那你应该把孩子他妈也找回来啊。” 那个人故作想了想,说,要的,孩子他妈既会做爱又能帮我生孩子, 是一个好女人。 诸如此类的话越来越多,母亲受到的伤害越来越大,跟张矬子的矛 盾像巴以冲突那样持续不断、错综复杂,母亲在陶城再也没有什么面 子,到了大街上,别人都取笑她,那孩子叫不叫你妈?那孩子会不会像他 爸一样怪?那孩子……母亲受够这些了,有比这还难受的是,那个人的 经济情况越来越糟糕,债主们经常上门讨债,本就捉襟见肘的,有了孩 子后更是雪上加霜,而且,他还以退休金作抵押向地下钱庄借钱了!我 想,母亲就是从那时开始对那个人绝望的。 后来的结果表明,那个人捡来的不是一块宝,而是祸害,那孩子把 他的后半辈子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个孩子从十一岁开始,便成了陶城 最出名的小混混,他几乎偷遍了陶城的每一个商店和学校的每一个角 落,那个人每天忙碌的事情就是奴颜婢膝地向失主赔礼道歉,来回公安 局和少管所之间,求爷爷告奶奶地把儿子领回来。从十四岁开始,人高 马大的儿子便用拳头伺候那个人,经常把他打得头青面肿,有一次还差 点把他扔到江里淹死。母亲不是轻易让自己的孩子学坏的人, 小时候 我每犯一次错误都逃不过她的严厉惩罚,但她对那孩子一点办法也没 有,还经常处于担惊受怕当中。那孩子十五岁那年,用拳头生生地打断 了母亲的一条左肋骨,母亲就是那时候开始不能直着身子走路的。更 甚的是,那孩子不服母亲的管教,在校园里当众剥光母亲的衣服,那一 次,是母亲一生当中受到的最大耻辱,她几乎要跳下深不可测的江水了 却自己的生命……母亲和那个人相处的最后那些日子所有的争吵几 乎都与那孩子有关。那孩子十六岁便成为陶城臭名昭著的黑帮“西门 霸”的骨干。十七岁,带领五个手下开赴山西,把一个逃债的老板一家 子砍成重伤,但逃不出山西,被太原警方抓获,听说判了死判。那孩子现 在正在太原的监狱里,等待转瞬便要到来的执行枪决的时刻。那个人 就是要取道上海见那孩子最后一面。 母亲跟着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生活了二十年,饱经风霜,受尽屈 辱,现在已经白发苍苍,没有一点从米庄出走前的威严、傲慢和霸气,变 得谦卑、谨慎和低微,跟大街小巷上捡拾垃圾的老太婆毫无二致。 “咎由自取”这个成语有时候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但更多是 怜悯和痛心。 四 我们到达火车站的时候,还好,K150次列车刚好进站,还没停稳。 母亲偷偷地舒了一口气。旅客从不同的车厢里走出来,涌出站台。我 和母亲就在验票的门口等。我对他的形象有过,矮矬,瘦,头发灰白, 胡须拉碴,酒糟鼻子,因为抽烟一嘴黑牙,戴一副黑框眼镜,眼镜大得与 脸不合比例,穿一套宽大的六十年代的旧军装,口袋里装着一只硕大的 塑料水瓶,神色迷惘,嘴里喷着酒气。 那个人是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的,提着一袋子东西。母亲远远地 指着他对我说,是他,是他了,我差点认不出他来。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并不像我设计中那样猥琐,也不像母亲所说 的那样邋遢,除了矮、瘦和怯懦,其他都与设计中的相去甚远。醒目的 是他穿着一套非常像样的黑色西装,还戴着紫色的领带,领带系得相当 专业,皮鞋黑得发亮,应该是新买的,头发整洁长短适中,脸干净得像刚 从美容院里走出来,如果不是皱纹的破坏,可谓神采奕奕光彩照人。看 来他的样子把母亲惊吓了一跳。但很快,母亲刚才还紧张、不安的脸 上展现了一些从容的笑意,手里的西装也没抱那么紧了。 那个人走到了出口,母亲的嘴唇动了一下,但张不开嘴。我隔着铁 栏杆叫了一声:“张老师。” 那个人并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礼貌而略带慌乱地把票交给验票员, 把被撕裂的票放进口袋后才对着我微微一笑,并轻轻地点了点头,但对 母亲一点表示也没有,好像她根本就不在场。 他说,你是小阙,阙民,搞影视的。我说是。 那个人唔了一声说,我听说过你……不容易。 我要帮他提行李,母亲赶紧制止:让他自己提。那个人便不愿把行 李袋交给我,自己提着。我领那个人上车。那个人说先不上车,走到水 果店里要买水果,对店主说,要最好的。我劝阻说,不要破费,我们家什么 都有的。 那就买其他的。他固执地说。他随即穿过繁忙的马路,走进一家 超市。母亲慌作一团,在我的身后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很快,他已经 买好了一袋子巧克力和蛋黄派之类的东西。我们上了车。他和母亲坐 在后排,一直没有说话。出了火车站,他问了一句,小阙,车子是你的吧。 我说是。他说了声不容易,后来很久不再说话。他一直在看窗外的风 景,不动声色。经过外滩的时候,他才说,小阙,慢一点。我便慢下来,但 后面的车按了喇叭,在催促我,我只好又加速了。我补偿说,明天我们来 这里看一下。他说,不了,明天一早我得赶往太原。 那么急吗?我说。 急。他说。 我说,多留两天吧,来一趟不容易。 他坚决说,不留,我得赶往太原,要是有火车,今晚我就得赶路。 我说,那晚上再出来逛逛。 他说,这样就好了,全看见了。 也许他觉得不舒服,不断地拉挪着领带。我们都不再说话。母亲 更是神情复杂地坐着,如坐针毡。 妻子和对对都已经在家里了。那个人怯生生地进来,不断地点头。 对对小声地说,这人怎么老是点头啊。妻子扯了一下对对,笑容可掬地 问那个人,怎么称呼?母亲左右为难。我赶紧说,叫张老师。妻子客气又 热情地说,张老师请坐,欢迎来我们家做客。对对说,哪里有那么老的老 师?妻子解释的时候,那个人在墙角的地方坐下来了,正好是当年母亲 第一次进门时坐的凳子。母亲拿那个人买的东西给对对,对对挑剔地 拣着,直到对对拿了几颗巧克力,那个人才放心地笑了笑。 对对突然恍然大悟地说,我明白了,他是奶奶的丈夫,但不是我的 爷爷! 那个人大惊失色。母亲难堪得无地自容。我瞪了一眼妻子,她轻 轻地掐了一下对对的嘴。妻子给那个人倒了水。我说,对对,今天老师 都教了些什么? 对对兴奋地数起来,妻子不断地提问,笑声不断,气氛 才逐渐好起来。对对走到那个人的面前,要表演跳舞。那个人说,你跳 吧。对对便跳了一会,但那个人并不怎么看她跳舞,心神不安的样子。 对对有些扫兴:你怎么不看人?你真没礼貌。 那个人说,我在看。 对对说,你没有看。 那个人小声地争辩说,我看了。 对对固执地说,你没看。 那个人有点委屈似的,猛站起来说,我跟你打赌,我看了。 对对说,谁跟你打赌?你根本就没看。 妻子赶紧把对对拉到一边,训斥了一下。对对不服,委屈得呜呜地 哭。那个人也不服,嘟囔说,我确实看了。母亲安慰对对,说那个人是乡 巴佬,他不懂舞,他连上海也没来过。对对反驳说,他穿着西装,扎着领带, 他不是乡巴佬,他是老师。 那个人的西装突然显得太长了,几乎盖过了他的膝盖,肩膀也太宽, 袖子把手藏了起来,一下子显得滑稽。母亲嘴巴贴着对对的耳朵悄悄 地哄她,对对扑哧一声笑了,不再理会那个人。母亲转进厨房。妻子客 气地跟那个人拉家常,那个人并不多说,一问一答的,像论文答辩一样, 问完了,母亲做的饭菜也上来了。我说,喝点酒吧。我要去拿酒。母亲 阻止我:不要给他喝酒。母亲也许发现自己的态度有点生硬,转而用哀 求的语气说,他喝不得,不要让他碰酒。我只好坐下。吃饭的过程显得 沉闷而漫长,除了对对说一些学校和卡通片上的事,几乎没有别的话 题。母亲一声不吭,也不正眼看一下那个人。我除了劝他夹菜,也不知 道说些什么。那个人吃饭的时候并不客气,添了三次饭,把摆在他面前 的那盆子鸡肉吃了一大半,连骨头都咽了下去,看来他在火车上饿坏 了。对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母亲很不满意,给了他几次脸色,他也不以为 然。饭毕,妻子和对对出门散步去了,母亲洗完碗筷,在客厅那个人的左 侧面坐了一会,还是不说话。为了解闷,我就跟他说话。 我们是从地理说起的,先是说世界大国地理的优劣对国家战略的 影响,后来主要是讨论地球变暖,先是主要由我来说,后来屋子里全是 他的声音,邻居以为我们家吵架,敲门进来要劝架。他说得激动的时候, 干脆脱掉领带、西装,露出破旧的、皱巴巴的、脏兮兮的白衬衣。母 亲在一旁听,似懂非懂的,神情舒畅了很多。他也许觉得同一话题说得 太久了,突然转了弯,和我谈影视。 “我喜欢电影,我想开一间电影院,陶城最大的电影院,天天免费开 放。”他兴奋地说。 母亲吱地笑了一声,很隐蔽,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他认真地说。 我说,我正好经营着上海市最大的电影院之一。那个人瞪大眼睛, 羡慕之意得到了百分之百的表达。 他问了一下我的电影院的规模、经营情况,然后跟我聊电影。我 跟他说张艺谋、陈凯歌,他却不屑一顾。 “我从不鸟国内导演,我只知道爱森斯坦、戈达尔、黑泽明、安 东尼奥尼、希区柯克……” 我说,你看过他们什么作品? 他扳着指头列了一串,有些片子因为太古老连我也没看过,他竟然 能娓娓道来,让我惊叹不已,但他经常张冠李戴,把甲导演的片子安放 到乙导演的篮子里,把法国的影片说成意大利的,把金狮奖说成金棕榈 奖。不过,对他来说已经不容易了。 “你在哪里看的?” “在林正日那里看的。” “林正日是谁?” 母亲突然插话:“一个比他老的小老头,一个电影狂,邻居,教化学的, 他的儿子是县电视台的台长。” 那个人马上接上母亲的话:“……台长是用钱买来的,我们那边官 场很腐败 ,职位都明码标价了 ,等我有了钱 ,我也买个教育局局长 当……” 扯远了。为转移话题,我感慨地说,想不到陶城也有这样的电影 迷。 “早在十年前我就跟林正日打过一次赌,我跟他达成协议,如果他 输了,死了就把那些带子赠送给我。结果他输了,但直到上周他才死,死 前果然履行了协议。现在想想,这一次赌打得真漂亮,我终于痛快赢了 一回。”他得意地说,“我也跟你协议吧,将来我死了,我也把带子全送 给你。” 我摇摇头说,现在我不需要带子了,因为我的电脑里什么都有。他 很失望,不说话了。气氛一下子冷冷清清的。我说,那你就给你的孩子 留着。 “那也是,我给他留着……”他说,忽然惆怅,眼里闪烁着暗淡的泪 的光芒。 我突然意识到说错了话,但无法收回来了。母亲显得有些局促,轻 轻地叹息了一声说,我去打扫一下杂物房。意思是说,今晚就让那个人 睡那里。杂物房在阳台的左侧,很小,但没堆放什么东西,打开一张折叠 床就成房间了。 那个人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皱成一团的烟盒,抽出一根烟,是自己用 纸卷的,像小喇叭一样。放到嘴边,却又犹豫一下。我说,不要紧,抽吧。 那个人便狠狠地抽烟。 待他抽完一根烟,我提出,到外面散散步,看看上海市的夜景,他果 然不感兴趣。那去电影院看看,今晚放映《与狼共舞》,一部老片子,是 放给那些怀旧的人看的。他也说不。那看电视吧。他说,从不看电视。 那该干什么呢?一夜漫长。“我就这样坐着,挺好的。”他说。我要出去 了,我得去公司拿点东西。母亲说,去吧,我在家里看着。母亲怎么这样 说话?他又不是小偷。那个人表情很麻木,一会儿又抽了三根烟,客厅里 的烟味浓得呛人。母亲手忙脚乱地打开窗户,还用葵扇把烟味赶出去。 那个人低着头,好像想着什么问题。我轻轻拉门出去。 大约九点吧,我从公司回来了。在小区一层活动中心的回廊里围 着很多人,喧闹得像开了菜市。平日里,那是老头们下棋打牌的地方,经 常发生争吵, 吵了又和,和了又吵,大伙也习以为常了,我也懒得凑热 闹。这次吵嚷得好像跟平日不一样,似乎是一致对外,异口同声,理直气 壮。我忍不住拐过去看一眼,看谁运气不好被那几个老头缠上了。拨 开人群,首先看到的是母亲,然后才是那个人。那个人坐在地上,几个老 头七手八脚地脱他的西装,他双手死死地抱在胸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 烫的样子。母亲卑谦地乞求那些老头,那些老头却一点也不给情面:愿 赌服输,天公地义,但他抵赖,像死狗一样,哪里来的乡巴佬! 从哄哄嚷嚷中我很快弄明白,原来那个人刚才从楼上下来观棋了, 观棋就观棋呗,他却多嘴多舌,还跟他们赌了一回残局,结果输掉了身 上的西装。可是,这套西装是借别人的,还要穿着到太原去,他死活不愿 脱给人家。母亲说,他神经有问题,你们就放他一次吧。一个老头说,他 怎么会神经有问题?赌的时候神气得很呢,还说这套西装是赌赢回来 的,现在又说是借的,我们就是要灭灭他的神气劲儿——一个不识好歹 的老东西! 我认识那个带头的老头,他的儿子去年下了岗,现在就在我公司看 大门,还是我照顾的。我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我是你儿子的上司,那个 人是我家的客人。他狐疑地看了我一会,摇摇头,不相信,不认识。我马 上打通他儿子的电话,让他儿子跟他说。那老头接完电话,态度才变了, 原来你就是阙经理……那个人是你家的什么人?我们都不想赌,他偏 要赌,口气嚣张得很,大伙就是想教训教训他……好啦,都散吧,别闹 了……老头跟那几个老头说了一通,老头子们扫兴地瞪了我一眼,嘟嘟 囔囔的:这老头神经有问题,就不要让他出门到处撒野,这里是上海,不 是他拉屎的地方!我赔着笑说是。 围观的人也吱吱喳喳的,好像都是指责那个人的不是,母亲不断地 给那些人点头哈腰赔礼道歉。那个人慢吞吞地靠着墙壁站起来,从容 地拍拍身上的西装,若无其事地说: “你们弄不死我!” 上楼是一段不短的过程,那个人表情严肃,在母亲面前极力维护着 自己的尊严,母亲不敢正眼看我,电梯雪亮的钢板上可以看到她愤然的 脸。进门,迎接那个人的是对对害怕的眼光,不等那个人开口说话她已 经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只从门缝探出半只眼睛来。母亲依然不跟他说 话。妻子说,那些老头个个都倔得很, 上次我家的狗在草坪上撒了些尿, 被他们骂得我家的狗都脸红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第二天,妻子 便把心爱的狗送了人。那个人突然恶狠狠地说: “他们弄不死我!” 妻子担心什么似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对她说,让他洗澡吧。那 个人便去洗澡。妻子打了一个哈欠,和对对睡去了。我打开电视。母 亲客厅里喷了些茉莉花清新剂。她一边喷一边不时怯懦地看我。我知 道她肯定有话跟我说。果然,听到卫生间的水声哗啦地响的时候,她说 话了。 “他给你们添麻烦、丢面子了,败坏了你们的声誉……” 母亲脸上的歉疚已经到了极点,再进一步就只能是下跪了。其实, 我对此并没有多大的在意,就当是一个乡亲来借宿一晚,没有什么大不 了的。我说: “不要紧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都有小毛病……” “好在他明天一早就走。”母亲说。 我说,我真的不介意。母亲仍然不相信我不怪罪他,她保证说: “他永远不会再来第二次了。” 我无话可说。母亲马上抓起拖把擦地板,特别是那个人走过的线 路和坐过的地方,拖得特别狠。我意识到如果我还在她面前的话,她都 会忐忑不安的, 我只好关掉电视进自己的房间洗澡。 当我洗了澡,客厅的灯已经熄灭,也听不到外面的声息,估计那个 人睡了,母亲也睡了吧。我在书房里看完一本《看电影》杂志,大约是 十二点了吧, 外面传来一些声音,是洗衣机烘衣服的声音,声音不大,很 快便停止了。我轻轻地拉开门,从门缝里看,果然是母亲。她正在检查 衣服是否干了,从那些衣服可以看出,那是他的!一件衬衣,一件背心,一 条长裤,还有一条内裤。她用手把衣服的褶皱抹平并一件一件地折叠 好,小心地装进他的行李袋里,然后走到他的房前,侧耳听了一会儿。那 个人的鼾声时断时续,杂乱无章。母亲轻声地骂了一声“疯狗”,便转 身进了她的房间。 一切都安静下来,我关了灯,也很快入睡。 大概是深夜两点的时候,妻子推醒我,让我仔细听,外面有人说话。 说话的声音是从阳台传过来的,尽管轻微、克制,但我们还是清楚地听 到了。是母亲在跟那个人说话! 母亲说,学校没把多余的房子收回去吧? 他说,没有,不过要拆迁了,过了年就要拆。 母亲担心地问,那你要搬到哪里? 他说,花果山上搭了十几个棚子,像牛棚。 母亲说,老宋他们也要搬吗? 他说,搬。 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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