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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作品

2010-03-16 18页 pdf 73KB 23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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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作品 从母亲到外遇 余光中 “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我对朋友这么 说过。 大陆是母亲,不用多说。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魄仍然萦绕着那一片 后土。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她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她做九 州,英雄落难叫她做江湖。不但是那片后土,还有那上面正走着的、那下面 早歇下的,所有龙族。还有几千年下来还没有演完的历史,和用了几千年似 乎要不够用了的文化。我离开她时才二十一岁呢,再还乡时已六十四了:“掉 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长江断奶之痛,历四十三年。 洪水成灾,却没有一滴...
余光中作品
从母亲到外遇 余光中 “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我对朋友这么 说过。 大陆是母亲,不用多说。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魄仍然萦绕着那一片 后土。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她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她做九 州,英雄落难叫她做江湖。不但是那片后土,还有那上面正走着的、那下面 早歇下的,所有龙族。还有几千年下来还没有演完的历史,和用了几千年似 乎要不够用了的文化。我离开她时才二十一岁呢,再还乡时已六十四了:“掉 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长江断奶之痛,历四十三年。 洪水成灾,却没有一滴溅到我唇上。这许多年来,我所以在诗中狂呼着、低 呓着中国,无非是一念耿耿为自己喊魂。不然我真会魂飞魄散,被西潮淘空。 当你的女友已改名玛丽,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萨蛮》? 乡情落实于地理与人民,而弥漫于历史与文化,其中有实有虚,有形 有神,必须兼容,才能立体。乡情是先天的,自然而然,不像民族主义会起 政治的作用。把乡情等同于民族主义,更在地理、人民、历史、文化之外加 上了政府,是一种“四舍五入”的含混观念。朝代来来去去,强加于人的政 治不能持久。所以政治使人分裂而文化使人相亲:我们只听说有文化,却没 听说过武化。要动用武力解放这个、统一那个,都不算文化。汤玛斯·曼逃 纳粹,在异国对记者说:“凡我在处,即为德国。”他说的德国当然是指德国 的文化,而非纳粹政权。同样地,毕卡索因为反对佛朗哥而拒返西班牙,也 不是什么“背叛祖国”。 台湾是妻子,因为我在这岛上从男友变成丈夫再变成父亲,从青涩的 讲师变成沧桑的老教授,从投稿的“新秀”变成写序的“前辈”,已经度过 了大半个人生。几乎是半世纪前,我从厦门经香港来到台湾,下跳棋一般连 跳了三岛,就以台北为家定居了下来。其间虽然也去了美国五年,香港十年, 但此生住得最久的城市仍是台北,而次久的正是高雄。我的《双城记》不在 巴黎、伦敦,而在台北、高雄。 我以台北为家,在城南的厦门街一条小巷子里,“像虫归草间,鱼潜水 底”,蛰居了二十多年,喜获了不仅四个女儿,还有廿三本。及至晚年海 外归来,在这高雄港上、西子湾头一住又是悠悠十三载。厦门街一一三巷是 一条幽深而隐秘的窄巷,在其中度过有如壶底的岁月。西子湾恰恰相反,虽 与高雄的市声隔了一整座寿山,却海阔天空,坦然朝西开放。高雄在货柜的 吞吐量上号称全世界第三大港,我窗下的浩淼接得通七海的风涛。诗人晚年, 有这么一道海峡可供题书,竟比老杜的江峡还要阔了。 不幸失去了母亲,何幸又遇见了妻子。这情形也不完全是隐喻。在实 际生活上,我的慈母生我育我,牵引我三十年才撒手,之后便由我的贤妻来 接手了。没有这两位坚强的女性,怎会有今日的我?在隐喻的层次上,大陆 与海岛更是如此。所以在感恩的心情下我写过《断奶》一诗,而以这么三句 结束: 断奶的母亲依旧是母亲 断奶的孩子,我庆幸 断了嫘祖,还有妈祖 海峡虽然壮丽,却像一柄无情的蓝刀,把我的生命剖成两半,无论我 写了多少怀乡的诗,也难将伤口缝合。母亲与妻子不断争辩,夹在中间的亦 子亦夫最感到伤心。我究竟要做人子呢还是人夫,真难两全。无论在大陆、 香港、南洋或国际,久矣我已被称为“台湾作家”。我当然是台湾作家,也 是广义的台湾人,台湾的祸福荣辱当然都有份。但是我同时也是,而且一早 就是,中国人了:华夏的河山、人民、文化、历史都是我与生俱来的“家当”, 怎么当都当不掉的,而中国的祸福荣辱也是我鲜明的“胎记”,怎么消也不 能消除。 然而今日的台湾,在不少场合,谁要做中国人,简直就负有“原罪”。 明明全都是马,却要说白马非马。这矛盾说来话长,我只有一个天真的希望: “莫为五十年的政治,抛弃五千年的文化。” 香港是情人,因为我和她曾有十二年的缘分,最后虽然分了手,却不 是为了争端。初见她时,我才二十一岁,北顾茫茫,是大陆出来的流亡学生, 一年后便东渡台湾。再见她时,我早已中年,成了中文大学的教授,而她, 风华绝代,正当惊艳的盛时。我为她写了不少诗,和更多的美文,害得台湾 的朋友艳羡之余纷纷西游,要去当场求证。所以那十一年也是我“后期”创 作的盛岁,加上当时学府的同道多为文苑的知己,弟子之中也新秀辈出,蔚 然乃成沙田文风。 香港久为国际气派的通都大邑,不但东西对比、左右共存,而且南北 交通,城乡兼胜,不愧是一位混血美人。观光客多半目眩于她的闹市繁华, 而无视于她的海山美景。九龙与香港隔水相望,两岸的灯火争妍,已经璀璨 耀眼,再加上波光倒映,盛况更翻一倍。至于地势,伸之则为半岛,缩之则 为港湾,聚之则为峰峦,撒之则为洲屿,加上舟楫来去,变化之多,乃使海 景奇幻无穷,我看了十年,仍然馋目未餍。 我一直庆幸能在香港无限好的岁月去沙田任教,庆幸那琅寰福地坐拥 海山之美,安静的校园,自由的学风,让我能在文革的嚣乱之外,登上大陆 后门口这一座幸免的象牙塔,定定心心写了好几本书。于是我这“台湾作家” 竟然留下了“香港时期”。 不过这情人当初也并非一见钟情,甚至有点刁妮子作风。例如她的粤 腔九音诘屈,已经难解,有时还爱写简体字来考我,而冒犯了她,更会在左 报上对我冷嘲热讽,所以开头的几年颇吃了她一点苦头。后来认识渐深,发 现了她的真性情,终于转而相悦。不但粤语可解,简体字能读,连自己的美 式英语也改了口,换成了矜持的不列颠腔。同时我对英语世界的兴趣也从美 国移向英国,香港更成为我去欧洲的跳板,不但因为港人欧游成风,远比台 湾人为早,也因为签证在香港更迅捷方便。等到八○年代初期大陆逐渐开放, 内地作家出国交流,也多以香港为首站,因而我会见了朱光潜、巴金、辛笛、 柯灵,也开始与流沙河、李元洛通信。 不少人瞧不起香港,认定她只是一块殖民地,又诋之为文化沙漠。一 九四○年三月五日,蔡元培逝于香港,五天后举殡,全港下半旗志哀。对一 位文化领袖如此致敬,不记得其他华人城市曾有先例,至少胡适当年去世, 台北不曾如此。如此的香港竟能称为文化沙漠吗?至于近年对六四与钓鱼台 的抗议,场面之盛,牺牲之烈,也不像柔驯的殖民地吧。 欧洲开始成为外遇,则在我将老未老、已晡未暮的善感之年。我初践 欧土,是从纽约起飞,而由伦敦入境,绕了一个大圈,已经四十八岁了。等 到真的步上巴黎的卵石街头,更已是五十之年,不但心情有点“迟暮”,季 节也值春晚,偏偏又是独游。临老而游花都,总不免感觉是辜负了自己,想 起李清照所说:“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一个人略谙法国艺术有多风流倜傥,眼底的巴黎总比一般观光嬉客所 见要丰盈。“以前只是在印象派的画里见过巴黎,幻而似真;等到亲眼见了 法国,却疑身在印象派的画里,真而似幻。”我在《巴黎看画记》一文,就 以这一句开端。 巴黎不但是花都、艺都,更是欧洲之都。整个欧洲当然早已“迟暮” 了,却依然十分“美人”,也许正因迟暮,美艳更教人怜。而且同属迟暮, 也因文化不同而有风格差异。例如伦敦吧,成熟之中仍不失端庄,至于巴黎, 则不仅风韵犹存,更透出几分撩人的明艳。 大致说来,北欧的城市比较秀雅,南欧的则比较艳丽;新教的国家清 醒中有节制,旧教的国家慵懒中有激情。所以斯德哥尔摩虽有“北方威尼斯” 之美名,但是冬长夏短,寒光斜照,兼以楼塔之类的建筑多以红而带褐的方 砖砌成,隔了茫茫烟水,只见灰蒙蒙阴沉沉的一大片,低压在波上。那波涛, 也是蓝少黑多,说不上什么浮光耀金之美。南欧的明媚风情在那样的黑涛上 是难以想象的:格拉纳达的中世纪“红堡”(Alhambra),那种细柱精雕、引 泉入室的回教宫殿,即使再三擦拭阿拉丁的神灯,也不会赫现在波罗的海岸。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是沉醉醉人,或是清醒醒人,欧洲的传统建筑之 美总会令人仰瞻低回,神游中古。且不论西欧南欧了,即使东欧的小国,不 管目前如何弱小“落后”,其传统建筑如城堡、宫殿与教堂之类,比起现代 的暴发都市来,仍然一派大家风范,耐看得多。历经两次世界大战,遭受纳 粹的浩劫,岁月的沧桑仍无法摧尽这些迟暮的美人,一任维也纳与布达佩斯 在多瑙河边临流照镜,或是战神刀下留情,让布拉格的桥影卧魔涛而横陈。 爱伦坡说得好: 你女神的风姿已招我回乡, 回到希腊不再的光荣 和罗马已逝的盛况。 一切美景若具历史的回响、文化的意义,就不仅令人兴奋,更使人低 徊。何况欧洲文化不仅悠久,而且多元,“外遇”的滋味远非美国的单调、 浅薄可比。美国再富,总不好意思在波多马克河边盖一座罗浮宫吧?怪不得 王尔德要说:“善心的美国人死后,都去了巴黎。” 一九九八年八月于西子湾 (原载《人生与舞台》) 催魂铃 余光中 一 百 年 前 发 明 电 话 的 那 人 , 什 么 不 好 姓 , 偏 偏 姓 “ 铃 ” (AlexanderBell),真是一大巧合。电话之来,总是从颤颤的一串铃声开始, 那高调,那频率,那精确而间歇的发作,那一叠连声的催促,凡有耳神经的 人,没有谁不悚然惊魂,一跃而起的。最吓人的,该是深夜空宅,万籁齐寂, 正自杯弓蛇影之际,忽然电话铃声大作,像恐怖电影里那样。旧小说的所谓 “催魂铃”,想来也不过如此了。王维的辋川别墅里,要是装了一架电话, 他那些静绝清绝的五言绝句,只怕一句也吟不出了。电话,真是现代生活的 催魂铃。电话线的天网恢恢,无远弗届,只要一线袅袅相牵,株连所及,我 们不但遭人催魂,更往往催人之魂,彼此相催,殆无已时。古典诗人常爱夸 张杜鹃的鸣声与猿啼之类,说得能催人老。于今猿鸟去人日远,倒是格凛凛 不绝于耳的电话铃声,把现代人给催老了。 古人鱼雁往返,今人铃声相迫。鱼来雁去,一个回合短则旬月,长则 经年,那天地似乎广阔许多。“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时如果已有 电话,一个电话刘十九就来了,结果我们也就读不到这样的佳句。至于“断 无消息石榴红”,那种天长地久的等待,当然更有诗意。据说阿根延有一位 邮差,生就拉丁民族的洒脱不羁,常把一袋袋的邮件倒在海里,多少叮咛与 嘱咐,就此付给了鱼虾。后来这家伙自然吃定了官司。我国早有一位殷洪乔, 把人家托带的百多封信全投在江中,还祝道:“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 乔不能作致书邮!” 这位逍遥殷公,自己不甘随俗浮沉,却任可怜的函书随波浮沉,结果 非但逍遥法外,还上了《世说新语》,成了任诞趣谭。如果他生在现代,就 不能这么任他逍遥,因为现代的大城市里,电话机之多,分布之广,就像工 业文明派到家家户户去卧底的奸细,催魂的铃声一响,没有人不条件反射地 一跃而起,赶快去接,要是不接,它就跟你没了没完,那高亢而密集的声浪, 锲而不舍,就像一排排嚣张的惊叹号一样,滔滔向你卷来。我不相信魏晋名 士乍闻电话铃声能不心跳。 至少我就不能。我家的电话,像一切深入敌阵患在心腹的奸细,竟装 在我家文化中心的书房里,注定我一夕数惊,不,数十惊。四个女儿全长大 了,连“最小偏怜”的一个竟也超过了“边城”里翠翠的年龄。每天晚上, 热门的电视节目过后,进入书房,面对书桌,正要开始我的文化活动,她们 的男友们(?)也纷纷出动了。我用问号,是示存疑,因为人数太多,讲 的又全是广东话,我凭什么分别来者是男友还是天真的男同学叱?总之我一 生没有听过这么多陌生男子的声音。电话就在我背后响起,当然由我推椅跳 接,问明来由,便扬声传呼,辗转召来“他”要找的那个女儿。铃声算是镇 下去了,继之而起的却是人声的哼哼唧唧,喃喃喋喋。被铃声惊碎了的静谧, 一片片又拼了拢来,却夹上这么一股昵昵尔汝,不听不行、听又不清的涓涓 细流,再也拼不完整。世界上最令人分心的声音,还是人自己的声音,尤其 是家人的语声。开会时主席滔滔的,演讲时名人侃侃的大言,都可以充 耳不闻,别有用心,更勿论公车上渡轮上不相干的人声鼎沸,唯有这家人耳 熟的声音,尤其是向着听筒的切切私语、叨叨独白,欲盖弥彰,似抑实扬, 却又间歇不定,笑嗔无常,最能乱人心意。你当然不会认真听下去,可是家 人的声音,无论是音色和音调,太亲切了,不听也自入耳,待要听时,却轮 到那头说话了,这头只剩下了唯唯诺诺。有意无意之间,一通电话,你听到 的只是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片面之词”,在朦胧的听觉上,有一种半盲 的幻觉。 好不容易等到叮咛一声挂回听筒,还我寂静,正待接上断绪,重新投 入工作,铃声响处,第二个电话又来了。四个女儿加上一个太太,每人晚上 四五个电话,催魂铃声便不绝于耳。像一个现代的殷洪乔,我成了五个女人 的接线生。有时也想回对方一句“她不在”,或者干脆把电话挂断,又怕侵 犯了人权,何况还是女权,在一对五票的劣势下,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绝望之余,不禁悠然怀古,想没有电话的时代,这世界多么单纯,家 庭生活又多么安静,至少房门一关,外面的世界就闯不进来了,哪像现代人 的家里,肘边永远伏着这么一枚不定时的炸弹。那时候,要通消息,写信便 是。比起电话来,书信的好处太多了。首先,写信阅信都安安静静,不像电 话那么吵人。其次,书信有耐性和长性,收到时不必即拆即读,以后也可以 随时展阅,从容观赏,不像电话那样即呼即应,一问一答,咄咄逼人而来。 “星期三有没有空?”“那么,星期四行不行?”这种事情必须当机立断, 沉吟不得,否则对方会认为你有意推托。相比之下,书信往还,中间有绿衣 人或蓝衣人作为缓冲,又有洪乔之误周末之阻等等的藉口,可以慢慢考虑, 转肘的空间宽得多了。书信之来,及门而止,然后便安详地躺在信箱里等你 去取,哪像电话来时,登堂入室,直捣你的心脏,真是迅铃不及掩耳。一日 廿四小时,除了更残漏断、英文所谓“小小时辰”之外,谁也抗拒不了那催 魂铃武断而坚持的命令,无论你正做着什么,都得立刻放下来,向它“交耳”。 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是为接天下之贤士,我们呢,是为接电 话。谁没有从浴室里气急败坏地裸奔出来,一手提裤,一手去抢听筒呢?岂 料一听之下,对方满口日文,竟是错了号码。 电话动口,书信动手,其实写信更见君子之风。我觉得还是老派的书 信既古典又浪漫;古人“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的优雅形象不用说了, 就连现代通信所见的邮差、邮筒、邮票、邮戳之类,也都有情有韵,动人心 目。在高人雅士的手里,书信成了绝佳的作品,进则可以辉照一代文坛,退 则可以怡悦二三知已,所以中国人说它是“心声之献酬”,西洋人说它是“最 温柔的艺术”。但自电话普及以后,朋友之间要互酬心声,久已勤于动口而 懒于动手,眼看这种温柔的艺术已经日渐没落了。其实现代人写的书信,甚 至出于名家笔下的,也没有多少够得上“温柔”两字。 也许有人不服,认为现代人虽爱通话,却也未必疏于通信,圣诞新年 期间,人满邮局信满邮袋的景象,便是一大例证。其实这景象并不乐观,因 为年底的函件十之八九都不是写信,只是在印好的贺节词下签名而已。通信 “现代化”之后,岂但过年过节,就连贺人结婚、生辰、生子、慰人入院、 出院、丧亲之类的场合,也都有印好的公式卡片任你“填表”。“听说你离婚 了,是吗?不要灰心,再接再厉,下一个一定美满!”总有一天会出售这样 的慰问明信片的。所谓“最温柔的艺术”,在电话普及、社交卡片泛滥的美 国,是注定要没落的了。 甚至连情书,“最温柔的艺术”里原应最温柔的一种,怕也温柔不起来 了。梁实秋先生在《雅舍小品》里说:“情人们只有在不能喁喁私语时才要 写信。情书是一种紧急救济。”他没有料到电话愈来愈发达,情人情急的时 候是打电话,不是写情书,即使山长水远,也可以两头相思一线贯通。以前 的情人总不免“肠断萧娘一纸书”,若是“玉当缄札何由达”,就更加可怜了。 现代的情人只拨那小小的转盘,不再向尺素之上去娓娓倾诉。麦克鲁恒说得 好:“消息端从媒介来”,现代情人的口头盟誓,在十孔盘里转来转去,铃声 丁零一响,便已消失在虚空里,怎能转出伟大的爱情来呢?电话来得快,消 失得也快,不像文字可以永垂后世,向一代代的痴顽去求印证。我想情书的 时代是一去不返了,不要提亚伯拉德和哀绿绮思,即使近如徐志摩和郁达夫 的多情,恐也难再。 有人会说:“电话难道就一无好处吗?至少即发即至,随问随答,比通 信快得多啊!遇到急事,一通电话可以立刻解决,何必劳动邮差摇其鹅步, 延误时机呢?”这我当然承认,可是我也要问,现代生活的节奏调得这么快, 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你可以用电话去救人,匪徒也可以用电话去害人,大家 都快了,快,又有什么意义?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在节奏舒缓的年代,一切都那么天长地久,耿耿不灭,爱情如此,一 纸痴昧的情书,贴身三年,也是如此。在高速紧张的年代,一切都即生即灭, 随荣随枯,爱情和友情,一切的区区与耿耿,都被机器吞进又吐出,成了车 载斗量的消耗品了。电话和电视的恢恢天网,使五洲七海千城万邑缩小成一 个“地球村”,四十亿兆民都迫到你肘边成了近郊。人类愈“进步”,这大千 世界便愈加缩小。英国记者魏克说,孟买人口号称六百万,但是你在孟买的 街头行走时,好像那六百万人全在你身边。据说有一天附带电视的电话机也 将流行,那真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二○○一年:太空放逐记》的作者 克拉克曾说:到一九八六年我们就可以跟火星上的朋友通话,可惜时差是三 分钟,不能“对答如流”。我的天,“地球村”还不够,竟要去开发“太阳系 村”吗? 野心勃勃的科学家认为,有一天我们甚至可能探访太阳以外的太阳。 但人类太空之旅的速限是光速,一位太空人从廿五岁便出发去织女星,长征 归来,至少是七十七岁了,即使在途中他能因“冻眠”而不老,世上的亲友 只怕也半为鬼了。空间的代价是时间”,一点也不错。我是一个太空片迷, 但我的心情颇为矛盾。从“二○○一年”到“第三类接触”,一切太空片都 那么美丽、恐怖而又寂寞,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而尤其 是寂寞,唉,太寂寞了。人类即使能征服星空,也不过是君临沙漠而已。 长空万古,渺渺星辉,让一切都保持点距离和神秘,可望而不可即, 不是更有情吗?留一点余地给神话和迷信吧,何必赶得素娥青女都走投无 路,“逼神太甚”呢?宁愿我渺小而宇宙伟大,一切的江河不朽,也不愿进 步到无远弗届,把宇宙缩小得不成气象。 对无远弗届的电话与关山阻隔的书信,我的选择也是如此。在英文里, 叫朋友打个电话来,是“给我一声铃”。催魂铃吗,不必了。不要给我一声 铃,给我一封信吧。 我的四个假想敌 余光中 二女幼珊在港参加侨生联考,以第一志愿分发台大外文系。听到这消 息,我松了一口气,从此不必担心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 我对广东男孩当然并无偏见,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爱的广东 少年,颇讨老师的欢心,但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都让那些“靓仔”、“叻仔” 掳掠了去,却舍不得。不过,女儿要嫁谁,说得洒脱些,是她们的自由意志, 说得玄妙些呢,是因缘,做父亲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况在这件事上,做 母亲的往往位居要冲,自然而然成了女儿的亲密顾问,甚至亲密战友,作战 的对象不是男友,却是父亲。等到做父亲的惊醒过来,早已腹背受敌,难挽 大势了。 在父亲的眼里,女儿最可爱的时候是在十岁以前,因为那时她完全属 于自己。在男友的眼里,她最可爱的时候却在十七岁以后,因为这时她正像 毕业班的学生,已经一心向外了。 父亲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对父亲来说,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稚龄 的女儿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会长大,除非你用急冻术把她久藏,不 过这恐怕是违法的,而且她的男友迟早会骑了骏马或摩托车来,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舱的冻眠术,一任时光催迫,日月轮转,再揉眼时,怎么 四个女儿都已依次长大,昔日的童话之门砰地一关,再也回不去了。四个女 儿,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简直可以排成一条珊瑚礁。珊珊十二 岁的那年,有一次,未满九岁的佩珊忽然对来访的客人说:“喂,告诉你, 我姐姐是一个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来。 曾几何时,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时光的魔杖 下,点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个“少男”正偷偷袭来,虽然蹑手 蹑足,屏声止息,我却感到背后有四双眼睛,像所有的坏男孩那样,目光灼 灼,心存不轨,只等时机一到,便会站到亮处,装出伪善的笑容,叫我岳父。 我当然不会应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树,天长地久在这 里立了多年,风霜雨露,样样有份,换来果实累累,不胜负荷。而你,偶尔 过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来摘果子,活该蟠地的树根绊你一交! 而最可恼的,却是树上的果子,竟有自动落入行人手中的样子。树怪 行人不该擅自来摘果子,行人却说是果子刚好掉下来,给他接着罢了。这种 事,总是里应外合才成功的。当初我自己结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开门揖盗 吗?“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说得真是不错。 不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同一个人,过街时讨厌汽车,开车时却讨 厌行人。现在是轮到我来开车。 好多年来,我已经习于和五个女人为伍,浴室里弥漫着香皂和香水气 味,沙发上散置皮包和发卷,餐桌上没有人和我争酒,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戏称吾庐为“女生宿舍”,也已经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监,自然 不欢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一类。但自己辖下的女生,尤其是前 面的三位,已有“不稳”的现象,却令我想起叶慈的一句诗: 一切已崩溃,失去重心。 我的四个假想敌,不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学医还是学文,迟早 会从我疑惧的迷雾里显出原形,一一走上前来,或迂回曲折,嗫嚅其词,或 开门见山,大言不惭,总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儿,对不起,从此 领去。无形的敌人最可怕,何况我在亮处,他在暗里,又有我家的“内奸” 接应,真是防不胜防。只怪当初没有把四个女儿及时冷藏,使时间不能拐骗, 社会也无由污染。现在她们都已大了,回不了头。我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 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丰满,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们了。先 下手为强,这件事,该乘那四个假想敌还在襁褓的时候,就予以解决的。至 少美国诗人纳许(Ogden Nash,1902~1971)劝我们如 此。 他在一首妙诗《由女婴之父来唱的歌》(Song to Be Sun g by the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 dren)之中,说他生了女儿吉儿之后,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么地方正 有个男婴也在长大,现在虽然还浑浑噩噩,口吐白沫,却注定将来会抢走他 的吉儿。于是做父亲的每次在公园里看见婴儿车中的男婴,都不由神色一变, 暗暗想:“会不会是这家伙?” 想着想着,他“杀机陡萌”,便要解开那男婴身上的别针,朝他的爽身 粉里撒胡椒粉,把盐撒进他的奶瓶,把沙撒进他的菠菜汁,再扔头优游的鳄 鱼到他的婴儿车里陪他游戏,逼他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而去,去娶别人的女 儿。足见诗人以未来的女婿为假想敌,早已有了前例。 不过一切都太迟了。当初没有当机立断,采取非常措施,像纳许诗中 所说的那样,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书上常见的话,已经是 “寇入深矣!”女儿的墙上和书桌的玻璃垫下,以前的海报和剪报之类,还 是披头,拜丝,大卫·凯西弟的形象,现在纷纷都换上男友了。至少,滩头 阵地已经被入侵的军队占领了去,这一仗是必败的了。记得我们小时,这一 类的照片仍被列为机密要件,不是藏在枕头套里,贴着梦境,便是夹在书堆 深处,偶尔翻出来神往一番,哪有这么二十四小时眼前供奉的? 这一批形迹可疑的假想敌,究竟是哪年哪月开始入侵厦门街余宅的, 已经不可考了。只记得六年前迁港之后,攻城的军事便换了一批口操粤语少 年来接手。至于交战的细节,就得问名义上是守城的那几个女将,我这位“昏 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敌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那些 歪歪斜斜的笔迹,久了也能猜个七分;继而是集中在我家的电话,“落弹点” 就在我书桌的背后,我的文苑就是他们的沙场,一夜之间,总有十几次脑震 荡。那些粤音平上去入,有九声之多,也令我难以研判敌情。现在我带幼珊 回了厦门街,那头的广东部队轮到我太太去抵挡,我在这头,只要留意台湾 健儿,任务就轻松多了。 信箱被袭,只如战争的默片,还不打紧。其实我宁可多情的少年勤写 情书,那样至少可以练习作文,不致在视听教育的时代荒废了中文。可怕的 还是电话中弹,那一串串警告的铃声,把战场从门外的信箱扩至书房的腹地, 默片变成了身历声,假想敌在实弹射击了。更可怕的,却是假想敌真的闯进 了城来,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敌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军事演习到 中途,忽然真的打起来了一样。真敌人是看得出来的。在某一女儿的接应之 下,他占领了沙发的一角,从此两人呢喃细语。嗫嚅密谈,即使脉脉相对的 时候,那气氛也浓得化不开,窒得全家人都透不过气来。这时几个姐妹早已 回避得远远的了,任谁都看得出情况有异。万一敌人留下来吃饭,那空气就 更为紧张,好像摆好姿势,面对照相机一般。平时鸭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 这时像在演哑剧,连筷子和调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来。明 知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谁晓得宝贝女儿现在是十八变中的第 几变呢?)心里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敌意。也明知女儿正如将熟之瓜, 终有一天会蒂落而去,却希望不是随眼前这自负的小子。 当然,四个女儿也自有不乖的时候,在恼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 个假想敌赶快出现,把她们统统带走。但是那一天真要来到时,我一定又会 懊悔不已。我能够想象,人生的两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 终于也结婚之后。宋淇有一天对我说:“真羡慕你的女儿全在身边!”真的吗? 至少目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羡之处。也许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 着假想敌度蜜月去了,才会和我存并坐在空空的长沙发上,翻阅她们小时相 簿,追忆从前,六人一车长途壮游的盛况,或是晚餐桌上,热气蒸腾,大家 共享的灿烂灯光。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觉得美的。 这么一想,又希望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生手笨脚的小伙子,还是多吃几口 闭门羹,慢一点出现吧。 袁枚写诗,把生女儿说成“情疑中副车”,这书袋掉得很有意思,却也 流露了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照袁枚的说法,我是连中了四次副车,命中率 够高的了。余宅的四个小女孩现在变成了四个小妇人,在假想敌环伺之下, 若问我择婿有何条件,一时倒恐怕答不上来。沉吟半晌,我也许会说:“这 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谱,谁也不能窜改,包括韦固,下有两个海誓 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凭什么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间?何 况终身大事,神秘莫测,事先无法推理,事后不能悔棋,就算交给21世纪 的电脑,恐怕也算不出什么或然率来。倒不如故示慷慨,伪作轻松,博一个 开明父亲的美名,到时候带颗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问的人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什么叫做‘伪作轻松’?可见你心里并 不轻松。” 我当然不很轻松,否则就不是她们的父亲了。例如人种的问题,就很 令人烦恼。万一女儿发痴,爱上一个耸肩摊手口香糖嚼个不停的小怪人,该 怎么办呢?在理性上,我愿意“有婿无类”,做一个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 但是在感情上,还没有大方到让一个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儿抱过门 槛。 现在当然不再是“严夷夏之防”的时代,但是一任单纯的家庭扩充成 一个小型的联合国,也大可不必。问的人又笑了,问我可曾听说混血儿的聪 明超乎常人。我说:“听过,但是我不希罕抱一个天才的‘混血孙’。我不要 一个天才儿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问的人不肯罢休:“那 么省籍呢?” “省籍无所谓,”我说。“我就是苏闽联姻的结果,还不坏吧?当初我母 亲从福建写信回武进,说当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惊小怪,说‘那么远! 怎么就嫁给南蛮!’后来娘家发现,除了言语不通之外,这位闽南姑爷并无 可疑之处。这几年,广东男孩锲而不舍,对我家的压力很大,有一天闽粤结 成了秦晋,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如果有个台湾少年特别巴结我,其志又不在 跟我谈文论诗,我也不会怎么为难他的。至于其他各省,从黑龙江直到云南, 口操各种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儿不嫌他,我自然也欢迎。” “那么学识呢?” “学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学者,学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 丈夫。只有一点:中文必须精通。中文不通,将祸延吾孙!”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问。 “你真是迂阔之至!”这次轮到我发笑了。“这种事,我女儿自己会注意, 怎么会要我来操心?” 笨客还想问下去,忽然门铃响起。我起身去开大门,发现长发乱处, 又一个假想敌来掠余宅。● 白玉苦瓜 ■余光中 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 似悠悠自千年的大寐 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 一只苦瓜,不再是涩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 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 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 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 完美的圆腻啊酣然而饱 那触觉、不断向外膨胀 充满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 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 小时候不知道将它叠起 一任推开那无穷无尽 硕大是记忆母亲,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肥沃匍?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 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 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 皮革踩过,马蹄踩过 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 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 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 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 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 不产在仙山,产在人间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婉 千睇万睐将你引渡 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 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 被房屋引渡,成果而甘 1974年完成 焚鹤人 余光中 一连三个下午,他守在后院子里那丛月季花的旁边,聚精会神做那只 风筝。全家都很兴奋。全家,那就是说,包括他、雅雅、真真和佩佩。一放 学回家,三个女孩子等不及卸下书包,立刻奔到后院子里来,围住工作中的 爸爸。三个孩子对这只能飞的东西寄托很高的幻想,它已经成为她们的话题, 甚至争论的中心。对于他们,这件事的重要性不下于太阳神八号的访月之行, 而爸爸,满身纸屑,左手浆糊右手剪刀的那个爸爸,简直有点太空人的味迢 了。 可是他的兴奋,是记忆,而不是展望。记忆里,有许多云,许多风, 许多风筝在风中升起。至渺至茫,逝去的风中逝去那些鸟的游伴,精灵的降 落伞,天使的驹。对于他,童年的定义是风筝加上舅舅加上狗和蟋蟀。最难 看的天空,是充满月光和轰炸机的天空。最漂亮的天空,是风筝季的天空。 无意间发现远方的地平线上浮看一只风筝,那感觉,总是令人惊喜的。只要 有一只小小的风筝,立刻显得云树皆有情,整幅风景立刻富有牧歌的韵味。 如果你是孩子,那惊喜必然加倍。如果那风筝是你自己放上天古的,而且愈 放愈高,风力愈强,那种胜利的喜悦,当然也就加倍亲切而且难忘。他永远 忘不了在四川的那几年。丰硕而慈祥的四川,山如摇篮水如奶,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 那时他当然不致于那么小,只是在记忆中,总有那种感觉。那是二次 大战期间,西半球的天空,东半球的天空,机群比鸟群更多。他在高高的山 国上,在宽阔的战争之边缘仍有足够的空间,做一个孩子爱做的梦。“男孩 的意向是风的意向,少年时的思想是长长的思想”。少年爱做的事情,哪一 样,不是梦的延长呢?看地图,是梦的延长。看厚厚的翻译小说,喃喃咀嚼 那些多音节的奇名怪姓,是梦的延长。放风筝也是的。他永远记得那山国高 高的春天。嘉陵江在干崎万崎里寻路向南,好听的水声日夜流着,吵得好静 好好听,像在说:“我好忙,扬子江在山那边等我,猿鸟在三峡,风帆在武 昌,运橘柑的船在洞庭,等我,海在远方”春天来时总那样冒失而猛烈,使 人大吃一惊。怎么一下子田里喷出那许多菜花,黄得好放肆,香得好恼人, 满田的蜂蝶忙得像加班。邻村的野狗成群结党跑来追求他们的阿花,害得又 羞又气的大人挥舞扫帚去打散它们。细雨靠霜的日子,雨气幻成白雾,从林 木蕴郁的谷中冉冉蒸起。杜鹃的啼声里有凉凉的湿意,一声比一声急,连少 年的心都给它拧得紧紧的好难受。 而最有趣的,该是有风的晴日了。词堂后面有一条山路,婉蜒上坡, 走不到一刻钟,就进入一片开旷的平地,除了一棵错节盘根的老黄果树外, 附近什么杂树也没有。舅舅提着刚完工的风筝,一再嘱咐他起跑的时候要持 续而稳定,不能太骤,太快。他的心卜卜地跳,禁不住又回又去看那风筝。 那是一只体貌清奇、风神潇洒的白鹤,绿喙赤顶,镐衣大张如氅。翼展怕不 有6尺,下面更曳着两条长足。舅舅高举白鹤,双翅在暖洋洋的风中颤颤扑 动。终于“一-二-三-”他拼命向前奔跑。不到10码,麻绳的引力忽然松弛, 也就在同时,舅舅的喝骂在背后响起。舅舅追上来,检视落地的鹤有没有跌 伤。一面怪他太不小心。再度起跑时,他放慢了脚步,不时回顾,一面估量 着风力,慢慢地放线。舅舅迅疾地追上来,从他手中接过线球,顺着风势把 鹤放上天去。线从舅舅两手勾往的筷子上直滚出去,线球轳轳地响。舅舅又 曳线跑了两次,终于在平岗顶上站住。那白鹤羽衣蹁跹,扶摇直上,长足在 风中飘扬,他兴奋得大嚷,从舅舅手中抢回线去。风力愈来愈强,大有跟他 拔河的意思。好几次,他以为自己要离地飞起,吓得赶快还给了舅舅。舅舅 把线在黄果树枝上绕了两圈,将看守的任务交给老树。 “飞得那样高?”四岁半的佩佩问道。 “废话!”真真瞪了她一眼。“爸爸做的风筝怎么会飞不高?真是!” “又不是爸爸的舅舅飞!是爸爸的舅舅做的风筝!你真是笨屁瓜!”十岁 的雅雅也纠正她。 “你们再吵,爸爸就不做了!”他放下剪刀。 小女孩们安静下来。两只黄蝴蝶绕着月季花丛追逐。隔壁有人在练钢 琴,柔丽的琴音在空中回荡。阿眉在厨房里煎什么东西,满园子都是葱油香。 忽然佩佩又问:“后来那只鹤呢?” 后来那只风筝呢?对了,后来,有一次,那只鹤挂在树顶上,不上不 下,一扯,就破了。他掉了几滴泪。舅舅也很怅然。他记得当时两人怔怔站 在那该死的树下,久久无言。最后舅舅解嘲说,鹤是仙人的坐骑,想是我们 的这只鹤终于变成灵禽,羽化随仙去了。第二天舅甥俩黠然曳着它的尸骸去 秃岗顶上,将它焚化。一阵风来,黑灰满天飞扬,带点名士气质的舅舅,一 时感慨,朗声吟起几句赋来。当时他还是高小的学生,不知道舅舅吟的是什 么,后来年纪大些,每次念到“黄鹤一去不夏返,白云干载空悠悠”,他就 会想起自己的那只白鹤。因为那是他少年时唯一的风筝。当时他曾缠住舅舅, 要舅舅再给他做一只。舅舅答应是答应了,但不晓得为什么,自从那件事后, 似乎意兴萧条,始终没有再为他做。人生代谢,世事多变,一个孩子少了一 只风筝,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久他去 15里外上中学,寄宿在校中,不常回 家,且换了一批朋友,也就把这件事渐渐淡忘了。等到他年纪大得可以欣赏 舅舅那种亭亭物外的风标,和舅舅发表在刊物上但始终不会结集的十几篇作 品时,舅舅却已死了好几年了。舅舅死于飞机失事。那年舅舅才 30出头, 从香港乘飞机去美国,正待一飞冲天,游乎云表,却坠机焚伤致死。 “后来那只鹤一一就烧掉了。”他说。 三个小女孩给妈妈叫进屋里去吃煎饼。他一个人留在园子里继续工作。 三天来他一直在糊制这只鹤,禁不住要一一追忆当日他守望舅舅工作时的那 种热切心情。他希望,凭着自己的记忆,能把眼前这只风筝做得跟舅舅做的 那只一模一样。也许这愿望在他的心底已经潜伏了20几年了。他痛切感到, 每一个孩子至少应该有一只风筝,在天上,云上,鸟上。他,朦朦胧胧感到, 眼前这只风筝一定要做好,要飞得高且飞得久,这样,才对得起三个孩子, 和舅舅,和自己。当初舅舅为什么要做一只鹤呢?他一面工作,一面这样问 自己。他想,舅舅一定向他解释过的,只是他年纪太小,也许不懂,也许不 记得了。他很难决定:放风筝的人应该是哲学家,还是诗人?这件事,人做 一半,风做人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表面上,人和自然是对立的,因为 人要拉住风筝,而风要推走风筝,但是在一拉一推之间,人和自然的矛盾竟 形成新的和谐。这种境界简直有点形而上了。但这种经验也是诗人的经验, 他想。一端是有限,一端是无垠。一端是微小的个人,另一端,是整个宇宙, 整个太空的广阔与自由。你将风筝,不,自己的灵魂放上去,放上去,上去, 更上去,去很冷很透明的空间,鸟的青捣云的干叠蜃楼和海市,最后,你的 感觉是和天使在通电话,和风在拚河,和迷迷茫茫的一切在心神交驰。这真 是最最快意的逍遥游了。而这一切一切神秘感和超自然的经验,和你仅有一 线相通,一瞬间,分不清是风云攫去了你的心,还是你掳获了长长的风云, 而风云固仍在天上,你仍然立在地上。你把自己放出去,你把自己收回来, 你是诗人。 太阳把金红的光收了回去。月秀花影爬满他一身。弄琴人已经住手。 有鸟雀飞回高挺的亚历山大椰顶,似在交换航行的什么经验。啾啾啭啭,喊 喊喳喳?黄昏流行的就是这种多舌的方言,鸟啊鸟啊他在心里说,明天在蓝 色方场上准备欢迎我这只鹤吧。 终于走到了河堤上,他和女孩子们。三个小女该尤其兴奋。早餐桌上, 她们已经为这性事争论起来。真真说,她要第一个起跑。雅雅说真真才7岁, 拉不起这么大的风筝。一路上小佩佩也嚷个不停,要爸爸让她拿风筝。她坚 持说,昨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个人把风筝“放得比汽球还高”。 “你人还没有风筝高,怎么拿风筝?不要说放了,”他说。 “我会嘛!我会嘛!”4月底的风吹起佩佩的头发,像待飞的翅膀。半上 午的太阳在她多雀斑的小鼻子上蒸出好些汗珠子。迎着太阳她直霎眼睛。星 期天,河堤很少车辆。从那边违建的小木屋里,来了两个孩子,跟在风草后 面,眼中充满羡慕的神色。男孩约有十二三岁,平头,拖一双木展。女孩只 有六七岁的样子,两条辫子翘在头上,他举着那只白鹤,走在最前面。绿喙 赤冠、玄裳、缟衣,下面垂着两条细长的腿,除了张开的双翼稍短外,这只 白鹤和他小时候的那只几乎完全一样。那就是说隔了二十多年,如果他没有 记错的话。 “雅雅,”他说。“你站在这里,举高一点。不行,不行,不能这样拿。 对了,就像这样。再高一点。对了。我数到三,你就放手。”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放线。走了十几步,他停下来,回头看着雅雅。 雅雅正尽力高举白鹤。鹤首昂然,车轮大的翅膀在河风中跃跃欲起,佩佩就 站在雅雅身边。一瞬间,他幻觉自己就是舅舅,而站在风中稚髫飘飘的那个 热切的孩子,就是 20多年前的自己。握着线,就像握住一端的少年时代。 在心中他默祷说:“这只鹤献给你,舅舅,希望你在那一端能看见。” 然后他大声说,“一——二-三!”便向前奔跑起来,立刻他听见雅雅 和真真在背后大声喊他,同时手中的线也松下来。他回过头去。白鹤正七歪 八斜地倒栽落地。他跑回去。真真气急败坏地迎上来,手里曳着一只鹤腿。 “一只腿掉了!一只腿掉了!” “怎么搞的?”他说。 “佩佩踩在鸟的脚上!”雅雅惶恐他说。“我叫她走开,她不走!” “姐姐打我!姐姐打我!”佩佩闪着泪光。 “叫你举高点嘛,你不听!”他对雅雅说。 “人家手都举酸了。佩佩一直挤过来。” “这好了。成了个独脚鹤。看怎么飞得起来!”他不悦他说。 “我回家去拿胶纸好了,”真真说。 “那么远!路上又有车。你一个人不能——” “找们有浆糊,”看热闹的男孩说。 “不行,浆糊一下子干不了。雅雅,你的发夹给爸爸。”他把断腿夹在鹤 腹上。他举起风筝。大白鹤在风中神气地昂首,像迫不及待要乘风而去。三 个女孩拍起手来。佩佩泪汪汪地笑起来,违建户的两个孩子也张口傻笑。“这 次该你跑,雅雅,”他说。“听我数到三就跑。慢慢跑,不要太快。”雅雅兴 奋得脸都红了。她牵着线向前走。其他的孩子跟上去。 “好了好了。大家站远些!雅雅小心啊!一-二-三!”他立刻放开手。 雅雅果然跑了起来。没有十几步,白鹤已经飘飘飞起。他立刻追上去。忽然 窜出一条黄狗,紧贴在雅雅背后追赶,一面兴奋地吠着。雅雅吓得大叫爸爸。 正惊乱间,雅雅绊到了什么,一跤跌了下去。 他厉声斥骂那黄狗,一面赶上去,扶起雅雅。 “不要怕,不要怕,爸爸在这里,我看看呢。膝盖头擦破一点皮。不要 紧,回去擦一点红药水就好了。” 几个小孩合力把黄狗赶走,这时,都围拢来看狼狈的雅雅。佩佩还在 骂那只“臭狗”。 “你这个烂臭狗!我教我们的大鸟来把你吃掉!”真真说。“傻丫头,叫 什么东西!这次还是爸爸来跑吧。”说着他捡起地上的风筝,和滚在一旁的 线球。左边的鹤翅拴在一丝野草上,勾破了一个小洞。幸好出事的那只腿还 好好地别在鹤身上。 “姐姐跌痛了,我来拿风筝,”真真说。 “好吧。举高点,对了,就这样。佩佩让开!大家都走开些!我要跑了!” 他跑了一段路,回头看时,那白鹤平稳地飞了起来,两只黑脚荡在半 空。孩子们拍手大叫。他再向前跑了二三十步,一面放出麻索。风力加强。 那白鹤很潇洒地向上飞升,愈来愈高,愈远,也愈小。孩子们高兴得跳起来。 “爸爸,让我拿拿看!”佩佩叫。 “不行!该我拿!”真真说。 “你们不会拿的,”他把线球举得高高的。“手一松,风筝不晓得要飞到 哪里去了。” 忽然孩子们惊呼起来。那白鹤身子一歪,一条细长而黑的东西悠悠忽 忽地掉了下来。 “腿又掉了!腿又掉了!”大家叫。接着那风筝失神落魄地向下堕落。他 拉着线向后急跑,竭力想救起它。似乎,那白鹤也在作垂死的挣扎,向四月 的风。 “挂在电线上了!糟了!糟了!”大家嚷成一团,一面跟着他向水田的那 边冲去,野外激荡着人声,拘声。几个小孩子挤在狭窄的田埂上,情急地嘶 喊着,绝望地指划着倒悬的风筝。 “用劲一拉就下来了,爸爸!” “不行不行!你不看它缠在两股电线中间去了?一拉会破的。” “会掉到水里去的,”雅雅说。 “你这个死电线!”真真哭了起来。 他站在田埂头上,茫然握着松弛的线,看那狼狈而褴楼的负伤之鹤倒 挂在高压线上,仅有的一只脚倒折过来,覆在破翅上面。那样子又悲惨又滑 稽。 “死电线!死电线!”佩佩附和着姐姐。 “该死的电线!我把你一起剪断!”真真说。 “没有了电线,你怎么打电话,看电视一一” “我才不要看电视,我要放风筝!” 这时,田埂上,河堤上,草坡上,竟围来了十几个看热闹的路人。也 有几个是从附近的违建户中闻声赶来。最早的那个男孩子,这时拿了一根晒 衣眼的长竹竿跑了来。他接过竹竿,踮起脚尖试了几次,始终够不到风筝。 忽然,他感到失去了平衡,接着身体一倾,左脚猛向水田里踩去。再拔出来 时,裤脚管、袜子、鞋子,全浸了水和泥。三个女孩子惊叫一声,向他跑来。 到了近处,看清他落魄的样子,真真忽然笑出声来。雅雅忍不住也笑起来, 一面叫: “哎呀,你看这个爸爸!看爸爸的裤子!”接着佩佩也笑得柏起手来,看 热闹的路人全笑起来,引得草坡上的黄狗汪汪而吠。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他气得眼睛都红了。雅雅、真真、佩佩吓了一 跳,立刻止住了笑。他拾起线球,大喝一声“下来!”使劲一扯那风筝。只 听见一阵纸响,那白鹤飘飘忽忽地栽向田里。他拉着落水的风筝,施刑一般 跑上坡去。白鹤曳着褴楼的翅膀,身不由已地在草上颠蹈扑打,纸屑在风中 扬起,落下。到了堤上,他把残鹤收到脚边。 “你这该死的野鸟,”他暴戾地骂道。“我看你飞到哪里去!”他举起泥浆 浓重的脚,没头没脑向地上踩去, 一面踩,一面骂,踩完了,再狠命地猛踢一脚,鸥尸向斜里飞了起来, 然后木然倒在路边。“回家去!”他命令道 三个小女孩惊得呆在·一旁,满眼闪着泪水。这时才忽然醒来。雅雅 捡起面目全非的空骸。真真捧着纠缠的线球。佩佩牵着一只断腿。三个女孩 子垂头丧气跟在余怒犹炽的爸爸后面,在旁者似笑非*λ苹蠓腔蟮淖⑹又校 ?呋丶胰ァ* 午餐桌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碗碟和匙奢相触的声音。女孩子都很 用心地吃饭,连佩佩也显得很文静的样子在喝汤。这情形,和早餐桌上的兴 奋与期待,形成了尖锐的对照。幸好妈妈不在家吃午饭,这种反常的现象, 不需要向谁解释。三个孩子的表情都很委屈。真真泪痕犹在,和尘土混凝成 一条污印子。雅雅的脸上也没有洗。头发上还默着几茎草叶和少许泥土。这 才想起,她的膝盖还没有搽药水。佩佩的鼻子上布满了雀斑和汗珠。她显然 在想刚才的一幕,显然有许多问题要问,但不敢提出来,只能转动她长睫下 的灵珠,扫视看墙角。 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他看见那具已经支离残缺的鹤尸,僵倚在墙角的 阴影里。他的心中充满了歉疚和懊侮。破坏和凌虐带来的猛烈快感,已经舍 他而去。在盛怒的高潮,他觉得理直气壮,可以屠杀所有的天使。但继之而 来的是迟钝的空虚。那鹤尸,那一度有生命有灵性的鹤骨,将从此弃在阴暗 的一隅,任蜘蛛结网,任蚊蝇休息,任蟑螂与壁虎与鼠群穿行于肋骨之间? 伤害之上,岂容再加侮辱? 他放下筷子,推椅而起。 “跟爸爸来,”他轻轻说。 他举起鹤尸。他缓缓走进后园。他将鹤尸悬在一株月桂树上。他点起 火柴,鹤身轰地一响烧了起来。然后是左冀。然后是熊熊的右翼。然后是仰 倪九天的鹤首。女孩子们的眼睛反映着火光。飞扬的黑灰白烟中,他闭起眼 睛。 “原谅我,白鹤。原谅找,舅舅。原谅我,原谅无礼的爸爸。” “爸爸在念什么嘛?”真真轻轻问雅雅。 “我要放风筝,”佩佩说。“我要放风筝。” “爸爸,再做一只风筝,好不好?” 他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他不知道,线的彼端究竟是 什么?他望着没有风筝的天空。 1969年元旦 余光中作品选 从母亲到外遇 催魂铃 我的四个假想敌 白玉苦瓜 焚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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