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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里的刀子

2010-05-26 21页 doc 63KB 272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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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里的刀子清水里的刀子 石舒清,作家,男,回族,36岁,宁夏海原县人。1989年毕业于宁夏固原师专英语系。当过中学教师,现为宁夏文联一级作家。创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已出版小说集四部。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清洁的日子》获第七届《十月》文学奖,获得第五、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骏马奖。   和自己在同一炕上滚了几十年的女人终于在主麻前头埋掉了,坟院里只不过添了一个新的坟包而已,这样一种朴素的结局,,细想起来,真是惊心动魄。马子善老人是最后一个走出坟院的,在走出坟院门的那一刹那,老人突然觉得自己的鼻腔陡然一酸,似乎听到...
清水里的刀子
清水里的刀子 石舒清,作家,男,回族,36岁,宁夏海原县人。1989年毕业于宁夏固原师专英语系。当过中学教师,现为宁夏文联一级作家。创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已出版小说集四部。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清洁的日子》获第七届《十月》文学奖,获得第五、第八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骏马奖。   和自己在同一炕上滚了几十年的女人终于在主麻前头埋掉了,坟院里只不过添了一个新的坟包而已,这样一种朴素的结局,,细想起来,真是惊心动魄。马子善老人是最后一个走出坟院的,在走出坟院门的那一刹那,老人突然觉得自己的鼻腔陡然一酸,似乎听到一个苍老而又稳妥的声音附在自己的耳畔轻轻说:好啊,老东西,你命大,让你逃脱了。那么就再转悠上几天,再转悠上几天就回来,这里才是你的家。细想想,你在外面转的时间也不短,长的很了啊。马子善老人诚恳地点着头,是啊是啊,实在是在外面混得太久了,把那样一个鲜活的婴儿,把那样一个强壮的青年混成目前这副样子,这使他觉得尴尬而辛酸。   马子善老人记得,他是孩子的时候,村子小的象一个羊圈坟院远没有现在大,但那时候的坟院也显得空空的。到如今村子已经很大了,坟院已经突破,成了眼下几乎和村子一样大的规模,而且里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坟堆,似乎几个村子的人都死光了埋在这里,但实际上随着死人越来越多活人也越来越多。马子善老人就在死人和活人都增多的过程里一天天一天天活到了七十多岁,衰老成了如今这副样子。马子善老人有时在水面上看一看自己苍老的影子觉得不可理解,他真讲不清是什么将自己变化的如此苍老。坟头一多,,连坟院里也似乎热闹了,,这使马子善老人有些淡淡的失意,他喜欢空旷寂寥的坟院,喜欢坟头很少,,大家相互珍惜着经历永恒的时间,坟头一多,,使人觉得到这里以后会像外面那样勾心斗角,争争吵吵。但毕竟坟院比尘世要宁静得多,毕竟人们都在黄土下埋得很深,连串了邻近的门都是不可能的了。送葬的人都走尽了,院门外的浮土上印着很多的脚印,大家来时的脚印和去时的脚印重叠了,这样就使得许多脚印都失去了方向。人们走得多么快,只留下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脚印,但终有一天人们要把自己留在这里的,谁都不免把自己留在这里的.日光倾泻在坟院里,使坟院像一个庞大的废墟.看这天空多么像一个大大的钟面啊,日头不过一根针,在这巨大的钟面上无休止的划来划去.马子善老人突然感激自己鼻腔的那一酸楚了,不然自己会很忽略地走出坟院的,正是那一酸楚使自己留在了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上.坟院门上,这就是生死之门,人应该在这里多站站的.马子善老人觉得自己是那样渴望字这里多站一会儿,躲在坟院深处是不好的,毕竟自己还活着嘛,可是盲目地到尘世上去就更不好.去干什么呢?似乎就没有什么可干的.现在最好就是在这样的位置上多站一会儿,多想一会儿.想法很多的,想法会使人有一种觉悟的幸福.这么大的天空只有日头独自走长路实在是太孤单了,马子善老人看看日头觉得日头很孤单.孤单着也好,有时候奇怪地觉得孤单着也是一种福分.马子善老人回头看了看坟院,只这么一会,老婆坟头的土已没有刚才那么新鲜了,他想起自己将老婆用一匹小青驴从南山里驮来给自己当媳妇的事,老婆头上戴着红纱,两只鞋面上绣满花的脚在铜镫里摆着,随着铜镫一荡一荡,让人的心生出化雪的感觉,那时侯想不到那样年轻好看的媳妇最终会归宿于这样一个坟包.马子善老人轻轻叹一口气,应该在这里多走走的,应该在这里多看才是,这里才是家.那个用血肉温暖了一辈子几辈子的家如今不是自己的了,那是儿子孙子他们的家了.但儿子孙子们不久也会到这里来的,那么这个家究竟是谁的家呢?马子善老人想,该找李乡长讲讲了,该给自己要一块地皮了,得好好找一块长眠之地,不然,草率地一死,让人埋到一个窄狭处,可就坏了.马子善老人突然非常地渴盼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他站在坟院门口喃喃自问,主啊,我究竟在几时呢?你能悄悄地告知我吗?四周一片寂静,坟院里的风微凉地掠过他的脸面,有些竟吹如他耳朵的深处.他想自己若是知道自己归真的一刻,那么提前一天,他就会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穿一身洁洁爽爽的衣裳,然后去跟一些有必要告别的人告别,然后自己步入坟院里来,找到自己的长眠之地,含着清泪,诵着<<古兰经>>,听任自己的生命像和风那样一丝丝吹尽.想到必死无疑的自己连自己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想到自己会在豪无准备的情况下死掉,他突然觉得一种异常的伤感与恐惧.他想起一句人们常说的话来,尤其那些善说大话的人也这样说,那些人,在他们说了一世界大话之后,突然会说,我除了不知道我几时死,再啥我不知道呢?听听,再善于讲大话的人,他也不知道他几时死.   回到家里,耶儿古拜还拿着他母亲的照片抽抽噎噎地哭着。他想劝劝儿子,又没劝,劝也是白劝。他想,儿子若到了自己这个年龄就不会因亡人而哭了。自己若在儿子那个年龄,大概也还是要哭的。这都是自然的事。儿子见他回来了,就眼泪巴嚓地过来问他,如何搭救亡人。这里都是这样信仰的,亡人一入土,冥冥处就开始拷问他(她)的罪过了,亡人都有一个罪人的身份。因而活着的亲属就得施行一些搭救亡人的仪式。有钱人家,搭救的排场是很大的,但人还是贫寒之家居多。那么宰一只鸡,烙两个油馕,也还是不比有钱人家差的。阿訇们说,有时候举念一枚枣,比举念一峰骆驼都贵重。但实际上人们还是看中骆驼,觉得骆驼贵重。人们也毕竟都是很世俗的,毕竟觉得宰一峰骆驼的搭救效力也远远强过宰一只鸡。儿子眼泪巴嚓地来问他如何搭救时他说,量力而行吧,七七的日子上点一根香,烙两个油馕就成了。儿子说,别的都可以将就,四十不能将就啊,四十日那天来的人多,不要说宰一只鸡,宰一只羊都不行,人笑话呢。他说,宰羊不行你还要宰啥。这样说时他突然想到家里那头老牛,他的心猛地一紧,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儿子又落下眼泪来,说,大,我妈苦了一辈子,活的时节没活上个好,殁了,咱们要把亡人当个事呢。他什么都没说,他担心什么一般闭着眼睛,似乎老牛就在他闭着的眼睛里了,悠闲地摇着干燥的尾巴。静了片刻,儿子说,大,我想,咱们那个牛,也老了,再买个嘛咱们也没钱,你看……他就觉得自己的心上被一只漆黑的拳头捣了一下。他凉凉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把他宰了,地拿啥犁?儿子声音很低地说,它还能犁几年呢?是啊,老黄牛确乎是老了,经它拉朽的犁都有好几副了,还指望它能犁多少地?而且它活着也不过是个犁地而已。它最终就能免去一刀之劫吗?宰就宰了吧,他听到自己心里凉凉地说。但儿子似乎听到了,他看见儿子点了点头。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具有力度地纠缠着,又想像是空空如也。   耶尔古拜牵着老黄牛走到西边的墙角下,清晨的阳光照亮了墙壁和牛的一部分,使牛身有着两样颜色。在光里的那一部分黄着,显得干燥,处在阴影中的部分却是紫色,显得厚重。牛那么温驯,耶尔古拜用一根指头粗的草绳子就牵走了它。它不缓不疾地走着,像是驮着什么极重的担子,又像是悟了什么一样显得旷达而随意,它和耶尔古拜之间的草神软软地垂着,其实不是耶尔古拜在牵它,而是它跟着耶尔古拜走着罢了。它走到墙根下,就像一座山那样稳稳地站住了。阳光落在它那阔大的脸上,它微眯着眼,不疾不缓,悠闲而舒适地反刍着,显得自在而受用。耶尔古拜端了一大盆清水来,他这些日子每天都要把牛洗一次,这样老牛像是穿了新衣裳,显得稍稍年轻与精神了一些。耶尔古拜用一把大刷子蘸了清水洗着牛身,洗得很是详尽,他还把洗衣粉洒在牛身上他把牛脖子里的褶皱用手指舒展开来洗着,把它的尾巴搭在自己的肩上,洗着他的臀部,他把牛蹄子都洗到了,他把女儿缺了齿的梳子拿来,将牛尾浸湿,然后像好看的女子梳理自己的长发那样梳着长长的牛尾。牛微闭着眼睛,忘我的享受着对它无微不至的洗浴,似乎这个被洗着的身体不是它的一样。耶尔古拜把牛洗净,用一领干净的毛巾擦干它,然后站在远处欣赏它。他很满意地点着自己的头。洗完牛,他就抱来新铲的鲜草给它吃,看着肥嫩的苦苦菜叶被牛大口大口香甜地吃着,看着牛干瘪瘪的肚子有些夸张的鼓起来,耶尔古拜真是很有着一种难以言述的喜悦。他对母亲的强烈的情感与念想都将寄托在这牛身上了。他觉得自己不是在伺候一头牛,而是虔诚地侍奉着自己敬重的一位老人。自从举意在母亲的四十祀日要用这头牛时,他就觉得这头牛已超越了其他一切牛,这头被举念了牛已有了一种独特的品质与意义。它将携带使命去拯救苦海中因自己的罪行而受难的亡灵。耶尔古拜有时用心地洗着这牛,莫名其妙地有着一种感动,有几次更是匪夷所思,他突然想对着这牛,泪雨婆娑地喊一声娘,这愿望竟是那样强烈,使他几乎不能抑制。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竟是把牛看轻了,牛有着博大而宽容的心灵,他觉得牛实在是一中了不起的生命。宰一只鸡怎么能跟牛相提并论?他真心地觉得,宰一头品质卓越的牛实在是能免却一分很大的灾难。他一点也不怀疑这头牛对他母亲的巨大作用。他觉得举念之后,她就不是在人间的生命了,他一定会归宿到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一只鸡可以生活在群星后面的天庭里吗?不能的,但一头牛却能。牛可以凭着它不改的忠厚和善良堂而皇之地走进一切巨大的宫殿之门。因此耶尔古拜像干着一件神圣的事业那样伺候着这头牛,使它一天一天健壮起来,一天一天地年轻起来。耶尔古拜看着,心里有着难以言述的感动与狂喜。当牛大口大口地吃着鲜嫩的草时,马子善老人偶尔也会走过来,蹲在一旁看牛吃草,他脸上的表情没有耶尔古拜那样鲜明。他对耶尔古拜说,瞅它这吃,就像它还能活一千年。然后不待儿子说什么,拿起一大朵肥嫩的苦苦菜,将一片菜叶脆脆地折裂,立即溢出稠稠的奶汁来,马子善老人皱皱眉,说,唔,这么多的奶。 就这样,四十的日子一天一天像一大团阴影那样悄然逼近了。   四十日的前三天,晨光给高高的树梢上淡淡地涂了一抹金色。无数的麻雀在巨大的树冠里异常激越地吵着,让人的心里荡开一粼一粼很温馨的银波。马子善老人正在离树冠较近的高房子里精心的粘《古兰经》,经典历时久了,纸质已经泛黄,而且轻若鸿毛,但上面的字迹却似愈加清晰。突然耶尔古拜跑上来有些焦灼地说,老牛吃也不吃了,喝也不喝了,昨夜里放在槽里的清水与鲜草原模原样地放着。马子善老人的心强烈地一动,他把没有粘好的经典摊开在桌面上有阳光的地方晒着,自己匆匆随儿子来到了牛棚。牛棚盖在大门的外面,平时看不出,这一刻才发现这牛棚有着一些缝隙,一些金叶似的阳光从那些缝隙里照进来,很短,往往在空间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牛棚里很干净,有着一中促人感动的牛粪气息。牛安静端庄地站在那里像一个穿越了时空明澈了一切都老人。它依然在不缓不疾、津津有味地反刍着,它平静淡泊地目光好象是看见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无意看。它的肚子明显有些瘪。槽里有一盆清水,清得像能生出莲花来,显然,这水没有动过,盆旁边是草,显然也没有动过,一夜之间,那么鲜嫩的草有些蔫了。大,你看,这水,它一口都没喝,还有草,都没吃。儿子有些焦灼地说。牛像是没有看到他们父子俩,它投入而又忘我地反刍着自己的东西。儿子突然问他说,大,是不是……他知道儿子要说什么,他的鼻腔深处强烈地一酸,喉头处像硬硬地梗了一个什么硬物,他觉得自己的泪水带着一股温热迅疾地流下来了,他连忙转过头,有些踉跄地疾疾地走了出来。日头升高了一些,光星像凌乱的雪花那样扑面而来,他低下头像在风里面似地走着,上了高房子,麻雀吵得愈加热烈。他坐在炕边上,两手蒙住脸,感觉泪水在指缝里流出来了。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流泪,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竟有那么多的泪,似乎还有要苦出声来的欲望。终于呜呜咽咽地哭出来了,心像一个大海那样激情难抑,心里满满地都是感动。耶尔古拜诧异地出现在门口,阳光使他的正面显得很暗,见父亲那样,他显得有些无措,很快又走下去了。麻雀们不知受到了重要的打击,轰一声响,骂咧咧地飞了,余下几只在树里,有些胆怯和猜测地鸣着。马子善老人不能自抑地哭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像激流那样平缓了下来,他有着大病初愈那样伤感而美好的心境。他觉得有些罪过,把这么了不起的一个生命竟忽略了,竟像畜生那样役使了它几十年。想起犁地时候他大在它背上的鞭子,他觉得愧疚而难过,如果谁用鞭子打他相同的数量以示惩罚,他一定会很乐意很感激的。还想起一件事来,那就是牛一边拉着犁走一边扬起尾巴拉粪,当时觉得没什么,渐渐就觉得这真是过于残忍了,我们人连一个拉粪的机会都不会给它,在它拉粪的时候我们还不放过它,还在役使它——哪里知道它竟是这样一个高贵的生命!马子善老人又想起槽里的那盆净无纤尘的清水,那水在他眼前晃悠着,似乎要把他的眼睛和心灵淘洗个清清净净。那是一盆怎样的水啊。在那样清澈的水里,果真有一把银光幽幽的刀子吗?记得老人们都讲过的,说牛这样的生命是大牲,如果举念端正,把牛能用到好路上,那么,这头牛在献出自己的生命之前,会在饮它的清水里看到与自己有关的那把刀子,自此就不吃不喝了。显然,这头不吃不喝的老牛是看到自己的那把刀子了,就在它面前的那盆清水里看见了。马子善老人真切地觉到一种难言的强烈的震动,他那样不能自禁地要为此流一些眼泪。 过了一天,过了两天,牛还是不吃,盆里的水有些浑了,草也蔫得像野风吹过一样,牛肚子触目惊心地瘪了下去。两个后胯那里有着两个深坑,里面可以卧两只母鸡了。但牛依旧静静地立着,双眼微闭,依旧在轻轻地反刍着。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了。这了不起的生命,它竟然这样的韬光隐晦,竟为人役使地度过了自己艰辛的一生。马子善老人心里有了一种驱之不散的肃穆。只要他一闭眼,在他内部的视野里,就有一盆清得让人像涟漪那样微微颤栗的水,在这水里,慢慢就会生出一把世所罕见的刀子,在清水的深处像一种暗藏的秘密那样不断地向你闪悠着银光。马子善老人感恩地点着自己的头,泪水在他的脸上流着,他喃喃说,你比我强,你知道你的死,可是我不知道。他记得老人们讲过,像牛这样的大牲,看到清水里的刀子后,就不再吃喝,为的是让自己有一个清洁的内里,然后清清洁洁地归去。原来是这样的一种生命!这两天里,飞散的麻雀又聚在树梢上了,马子善老人把翻阅破了的经典精心粘好,放在桌面上,大大的玻璃窗上,阳光照进来,像金子那样的阳光落在大大的桌面上,落在摊开的古老的经典上。 马子善老人坐在高房子外面,纷乱的麻雀声像阳光下的雨泡儿没有明明灭灭个无休无止。他浴在阳光里,想起年轻的时候,老牛还不老,也还年轻,和他一般有着没、暴烈的脾气,不时就将自己那样一个健壮而沉重的身子腾起在半空,在半空里有力而又极度紧张地扭曲一下,它后面还是拖着犁的啊,就将地犁得乱七八糟,马子善老人欣慰地想着这些,喃喃说,原谅我吧,咱们都有过年轻的时候嘛。然而最令他伤痛不已的是,牛知道它的死,他贵而为人,却不能知道。 明天就是四十祀日了。这些日子阳光总是出奇的好。人总觉得自己是被置身在一个阳光的世界里。耶尔古拜拿了一把刀子来给他磨。刀子足有一尺多长,长久地不用,上面已生了红锈。但刀子是可以磨得锋利的。他借了村里最好的磨石来,灌了一铜汤瓶清水,把清水倒在磨石上,磨石上就显出了一篇碑文。他想他一定要把刀子磨好,红锈在清水里像血丝那样迟疑地流动着,他想他一定要把刀子磨出银子那样的光来。他突然想牛在清水里看到的刀子,是自己磨的这一把吗?一定是的,还能是哪一把呢?因此一定要把手里这把刀子磨得和清水里那把一模一样,不然就对不起那不凡的生命啊。他一边用力地磨着刀子,一边看见自己的眼里有亮亮的东西掉下来,溅到青青的磨石上和耀眼的刀刃上,儿子走过来对他讲什么,他不抬头,儿子就走了。 那天夜里星星密缀了天空,使整个天空显得沉甸甸的。没有风,偶或撞到极细微的一丝,倒给人一种担心与警觉。夜深的时候,马子善老人顶着满天星光悄然钻到牛棚里去,直到寺里喊邦克时才钻出来,他的脸有些苍白。那时候星星已落掉不少,像被摘去果子的枝头那样,天空显得比深夜时轻渺了许多。耶尔古拜已经起来扫院子了。马子善老人对他说,家里的事你看着弄吧,我去县上买些调和之类的东西。耶尔古拜说,大,今儿你不能走啊。但马子善老人走了。一直到日落,他才回来,他的脸总之是有些苍白,他先到牛棚里转了一圈,然后他像是下了一个决心,他走进门里去了,大拿上他很快站住了,他看见一个硕大的牛头在院子里放着,牛头正向着他,他看不知道牛的后半个身子哪里去了。他觉得这牛是在一个难以言说的地方藏着,而只是将头探了出来,一脸的平静与宽容,眼睛像波澜不兴的湖水那样睁着,嘴唇若不是耷在地上,一定还要静静地反刍的。他有些惊愕,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一张颜面如生的死者的脸。 作者简介:李进祥,男,回族,宁夏同心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同心县文学协会主席,现就职于同心县文化中心。出版有长篇小说《孤独成双》。本篇发表于《回族文学》2005年2期,入选《小说月报》2005年5期,入选《2005年全国短篇小说精选》 屠 户 儿子牵着一头牛进门的时候,屠户正在拾掇另一头牛。不同的是,儿子牵着的牛还是鲜活的、完整的、会走路的,而屠户拾掇的牛已经皮是皮、肉是肉、骨是骨了。牛肉堆在一块塑料布上,软塌塌的有些乏气,像城里午睡的女人。下水堆在翻放的牛皮上,坦诚得像刚进城的农民,还冒着傻傻的热气。四个牛蹄子散在一边,各自都失去了方向,和屠户刚来这个县城的时候一样,显得无所适从。牛头靠两只角的支撑戳在地上,一改平日里低眉顺眼的姿态,突然扬起了下巴,跟老庄子上发了点财的马达吾一个德行。牛嘴微张着,喘气的样子,似乎费尽了力气才挣脱了累赘的身体,这会儿又要挣扎着摆脱土地,飞到半空中去。它以为摆脱土地就那样容易。 屠户正蹲一具巨大的骨架前剔取牛骨上的碎肉。老辈人说,粮食瓤瓤子,骨头皮皮子,是最好的吃头。屠户平日里舍不得吃肉,要吃就吃骨头上剔下的碎肉,他觉得那是最香的肉。有一回,他特意包了一包碎肉,让儿子给班主任老师送去。没想到儿子散学后又提回来了,说是班主任老师不要,班主任老师说他家没有养猫养狗。肉是送给你们老师吃的呀!你咋连话都不会说?屠户抱怨儿子。儿子急了眼说,人家那是骂人的话,说这肉只配喂狗!屠户有些呆楞。他打开食品袋,肉已经变了色,散发出一股臭味。卖是不行了,屠户就煮了,儿子不吃,他一人吃了。味道还是很香。这城里人的口味咋就跟乡下人不一样呢?屠户想不通。儿子才进城几天,口味咋也变了?屠户更想不通。 屠户细心地剔着牛骨上碎肉。他干这一行只有三年多,还不算专业,但他干得很专心,像从前他在田地里精耕细作一样。他知道,人哄了田,田也会哄人。尽管天旱得挖开个大洞也不会淌下多少水来,种下去的种子有时连苗都不出一棵,但他还是很精细地耕作。他习惯了,干任何事都这样,剔牛骨也这样。他的刀锋所过之处,牛骨显出化石般的光泽,好像是专业的考古家用毛刷掸掉出土文物上的浮土。从没见过天日的牛骨有了一种欣喜。没有皮肉蒙蔽,没有肚肠填充的牛骨架有了特别的张力,显出农民式的骨气来。屠户知道这种骨气存不了多长时间。隔壁马三会把这具骨架买了去,用锤子敲成三四寸长的小截,在滚水里熬煮。藏在牛骨头里的油汁骨髓都会给熬出来,漂浮在汤上面。 马三把这些浮油另出来,盛在碗盆里,冷却凝结后,就成了骨油砣。马三把这些骨油砣拿到集市上卖给乡下人炒菜用。马三过去也是乡下人。这一块住的都是乡下人。另掉了浮油的牛骨汤则送到火锅店里去,调成上好的汤料。城里聚餐的人们蘸着汤料吃肉吃菜,能吃出一头热汗来。 屠户看着一头牛从乡村里走出来,经他的手变成骨肉分离的一块块,摆在城里人的饭桌上,有时也有些想法。它们以为从乡村走出来,就不再耕地拉车了,还傻不拉叽地高兴呢。谁知它们囫囫囵囵地出来了,只有几个骨油砣回到乡下去。屠户替它们感到有些不值。不过屠户的心里没有悲悯,这倒不是因为屠户没有同情心,不人道、不牛道。他觉得牛和牛不一样。耕地的牛和卖肉的牛不一样。耕地的牛可以把它当成兄弟,当成儿子,它苦累了,人心里就疼惜,它就像家里的一口人。它一旦离开田地走到城里,就不同了。城里的路都是水泥沥青的,牛到哪里去拉犁种地去呢。城里有那么多的车,也不用牛拉车驮东西。城里最多的就是人的嘴,整个城就是一张大嘴。进了城的牛就是一道菜。真主造来的人也好,万物也好都是有位置的,乱不得。屠户在分解牛的时候,就跟摘菜一样,和种粮食一样,粮食种下去,发芽了、长高了、成熟了,就得割掉。就得铺在场上用石滚子碾压,碾成麦粒、衣子、秸杆。能吃的吃,能烧的烧,能喂牲口的喂牲口。牛也一样,喂肥了,宰了,分割成一块块,分别送进不同的嘴里。粮食也是真主造来的一个物儿,也是有命的,总不能因为它是有命的就不割,不吃了。牛也一样。人要活,还要享受,不吃粮食不吃肉咋行? 儿子的看法则不一样,儿子闻不惯飘在院子里的血腥气,看不惯他身上星星点点的血渍。他能从儿子回家来紧皱着的眉头上看出来。儿子从不让他去开家长会,不让他去见老师同学。他不怪儿子,儿子长大了,要面子。他有一回试探着问儿子,大(父亲)干这个很丢人吧?哪能呢,儿子红了脸慌急地说。他知道儿子的心思,但儿子不说出来,他也就当儿子没有这个想法。儿子长得棱是棱,角是角,在班上很有人缘。但儿子从不带同学到家里来。有一回儿子病了,发高烧几天,他想去给儿子请假,儿子不让去。他到公用电话厅去,按儿子说的号码打了电话。没想到第二天,男男女女一大帮就找到家里来。屠户正在开剥一头牛。牛请阿訇宰倒,屠户刚裂开牛的肚皮,牛白生生的肚子刚顶出来,一大帮男男女女的就出现在门口。屠户看到一群花花绿绿的人出现在门口,比看到牛肚子从皮里弹出来要惊诧得多。屠户这会儿看清了,是一群学生。学生们壮了声气问,这是马发财的家吗?马发财是儿子的学名。是屠户亲自给起的。儿子进城上了高中,嫌这名字俗气,改成了马法才,但写法变了,叫到口里还是一样。屠户听到他们提到儿子的名字,连忙站起来,手里提着长刀就到门上去让客。他手里的长刀,他的两只血手,他满身的血渍很显然把那群没见过世面的毛娃娃吓着了,都变了脸色。一个姑娘手里拎着的一大包东西宕地掉下来,一瓶罐头滚出老远,一直滚到坦着胸腰的牛身边。那姑娘大叫了一声,粉红衣裙颤得要飞起来。这时候儿子才出来,儿子的脸比高烧最重的时候都红。 等那群人走后,儿子的脸又青了,像经了打脸的事。 那次过后不久,儿子嗫嚅着说,大,咱不能再干点啥嘛,为啥非要宰牛呢?再干啥呢?城里下岗的那么多,好行当能轮到乡里人?屠户有些无奈地说。同学都笑话你了?屠户又小心地问儿子。也不是,宰牛总有些……有些不人道,儿子说。人道牛道的我不懂,我只想着能挣几个钱,供养你上高中,上大学,这是正道。屠户稍有些生气地说。儿子不出声了。 儿子牵着一头牛走进门。屠户看到儿子的身材很高大,尽管儿子的身边有头庞大的黑腱牛衬着。屠户还是觉得儿子长得很高大。屠户的眼里只有儿子没有牛。儿子穿着一身白,白的T恤,白的休闲裤。儿子的打扮就像城里人。屠户就想让儿子打扮得像城里人。他不想让儿子身上有丁点儿土气,有一丁点血渍。有血渍、有土气都沾在自个儿身上就行了。儿子的脸也黄里透白,像城里人的脸色。这也让屠户看着舒服。不过这脸色在儿子身上,他看着舒服,看真正的城里人的黄白脸,他还是有些纳闷。他有些怪想,城里人血管里要么没有血,要么淌得是黄白的血。屠户总觉得黑红的脸膛叫人可信、看着踏实。 儿子的身影从门洞里一进来,阳光呼啦啦地都照到他的身上。屠户能看到儿子刚长出的唇髭上闪过几丝细碎的光。但儿子的身形却很疲塌,脸色也有些落寞。好像不是他牵着牛,而是牛牵着他。牛其实很顺从,或者可以说很急切地进来,牛缰绳弯成优美的弧线。牛的脸上倒是不悲不喜,它比人要看得开。屠户觉得人有时真不如牛。牛饿了就吃草,乏了就卧倒,套到车辕里就拉车,吆到犁沟里就拉犁,刀架到脖子上也不会哼哼唧唧。人咋过都不满足,穷有穷的烦恼,富有富的泼烦。乡里人往成里跑,以为成里就是天堂;可城里人一个个唉声叹气的,好像比乡里人更苦。屠户有些替儿子担心,他以后真成了城里人,会不会也唉声叹气的呢?眼下,儿子脸上的落寞,屠户能理解,儿子在等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片纸拿不到手里,他心里不塌实。屠户的心里更不塌实,他对儿子的学业比儿子自己都看重。儿子考上了大学,将来分到城里,就正正当当的城里人。不像自己只能溜在城市的边上,连半个城里人都算不上。 儿子牵着黑腱牛进门时,屠户停了手里的活计,他看够了儿子,才注意黑腱牛。牛头先是在门洞的阴影里,半个身子在门洞外面,逐渐从角到尾扎进阳光里,阳光里的黑腱牛显得更黑了。它显然喝了很多水,肚子鼓起了许多,走动的时候,水波还在肚子里漾动,波纹一直漾到皮毛上,应和着早晨的阳光,粼粼地闪着怪异的光。用那个方子喂牛,牛心里烧得慌,一天得饮三次水,饮的水越多,牛越肯上膘。这是肉店的老黑说的。老黑说的那个方子有点斜乎,屠户有些担心。老黑是城里人,屠户一般不敢相信城里人的话,按老黑的方子做了,屠户心里一直揣着个鬼。不过,这几天黑踺牛上膘很快,也没见有啥不对劲,屠户才觉得自己有些小人心。 黑踺牛完全出现在阳光里时,也许是阳光,也许是院子里的血腥气刺激了它,它突然昂起头来,两支巨大的盘角晃了几晃。黑踺牛的盘角离儿子的后背不远,儿子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但屠户看到了,屠户的心紧抽了一下。他知道儿子的后背虽然健壮,但绝对挡不住黑腱牛的盘角。如果黑腱牛真的伤害儿子的话,他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但黑踺牛并没有往屠户的心抽紧的方向发展,它很快就低下了头,顺从地随着儿子走到牛棚里。被栓定后,它的大嘴一歪一歪地咀嚼着,显得自得其乐。牛比人会生活,一点草料,它能三番五次地咀嚼、品味。 看到黑腱牛很安静,屠户的心也烫然了。他得赶早把牛收拾出来,牛部件要送到各自的地方去。肉要送到老黑的肉店里,骨头送到马三家,牛蹄子、牛头给卖杂碎的周瘸子,牛皮还要拿到早市上去卖掉。屠户指望这头牛挣钱,还有别的人也指望这头牛挣钱。 屠户先蹬着三轮车去送肉。屠户租住的地方在老城,老黑的肉店在新城。中间相隔不到五里路,但却有着天壤之别。新城住的大都是城里人,老城住的全是乡下来的人。城里人原来住在老城,傍清水河而居。后来,城市发展了,老城容纳不下了,就迁了新址。老城人都搬到新城去了,老城只剩了一片瓦砾。好些年没人居住,连老城的名字都没有了,都叫乱渣岗。再后来,乡里人往城里挤,新城挤不进去,就在乱渣岗垒房安顿下来,勉强算是住在城里。看到这种情况,老城原来的居民又来认了自家的地宗,胡乱地压上几间房,出租给乡下人。城里人永远比乡下人会弄钱。屠户住的房子就是肉店老板老黑的。老黑原来也是屠户,后来开了家鲜肉店。乡下来的屠户宰了牛羊,把肉送到他的肉店去,他挣转手钱。牛肉稍一分割包装,价就高了,他比真屠户挣的钱多得多。 去老黑肉店的路屠户已经走了三年了,隔几天就送一趟肉。这条路每天都在变化,到处都是工地,都在建设。今天盖明天拆的,屠户想不明白公家哪来那么多的钱,城里人哪来那么多的钱。这几年县城建建拆拆的,倒越来越有了城市的模样,并且还在不断地膨胀着,像入了夏刚抢上青草,吃上饱料的大牲口一样,旧毛一片片地脱掉,新生的皮毛油光光的。一路上的人也多,有坐车的,有骑车的,都匆匆忙忙的,好像前面有金元宝等着他们去拿。人咋一到城里,就不会过日子了,不会过日子,要那么多钱啥用处。屠户分不清他们哪个是本来的城里人,哪个是农民的儿子进城的。屠户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出来,又要到哪里去。屠户很少到这座小城的其他地方去,城里的岔道比山里的沟岔还多,他怕迷了路。一路上他还看到一些真正的乡下人,他们站在路口上,等着顾主来雇佣,像一群待宰的牛羊。屠户多看了他们几眼,就有几个人撵过来,老板老板地叫他,问他有啥干的活儿,还有几个也围过来。屠户忙紧蹬了几脚,冲出了包围圈。人穷了就下贱,这没办法。 屠户蹬着车到黑家鲜肉店时,肉店刚开门,防盗卷闸门的眼皮已经抬起来了。城里人总是怕偷怕抢,店面上,家门上都装防盗门。他们说是防乡里人,乡里贼多。可屠户在乡里的时候,从没见谁家丢过东西。难道乡里人一进城,就成了贼了,屠户想不通。店里还没有顾客,两个店员在忙着货架上摆货物,老黑坐在一处高柜台后面,拿着一把牛尾巴蝇刷子甩来甩去的。店里净亮亮的,看不到一只苍蝇,老黑的蝇刷子还是甩动着。屠户知道那是老黑的习惯性动作。老黑过去在市场里面的肉架上卖肉,市场里苍蝇多,每个卖肉的手里都甩着一把牛尾巴刷子。老黑现在有店面了,手里也不提刀子割肉了,但甩牛尾巴刷子的习惯动作却改不掉了。老黑穿着件雪白的大褂,上面没有一点血渍,头上的白帽也雪亮。屠户就有些感慨,同样是卖肉的,城里人就和乡下人不一样。这样一想,屠户真有些自惭形秽。只是老黑的面目不亮净,油亮油黑的,肉也长得不面软,横横道道的,不然还真像个有医术的大夫。 老黑看到屠户到店门口,就喊,提到后面过秤去。屠户就一趟一趟地把牛肉提到店后面的冷藏库里去。老黑家的冷藏库不算大,但放十几头牛还是很松宽的。屠户呆想,要是自个儿能有这样一个冷藏库…..念头一闪,屠户就掐掉了,听老黑说,建这样一个冷藏库要几十万呢,自己苦上三辈子怕也掐不下这么多的钱。老黑一个宰牛卖肉的,咋挣下这么些钱。城里人的路数就是宽。 过完秤,屠户拿着条子到前台来算账。老黑先问了一句,儿子的通知书来了吗?一句话问得屠户心里暖暖的,他忙回答,还没呢,脸上也带上十二分的笑。可老黑没有顺着话往下问,忽然转了口气说,拿来。城里人脑子变得快,脸变得快,话也变得快,屠户总是跟不上这种变化,往往显得傻呆。这会儿老黑说“拿来”时,屠户的思想还在儿子的通知书上,以为是说把通知书拿来呢。看到老黑伸着的肉手,屠户才知道是要条子,忙把条子递过去。老黑一手拿了条子,一手按计算器,计算器会说话,是女声,也是城里说话的声调和口气。老黑按,女声说,屠户觉得他们在密谋着什么。密谋完了,老黑说,除掉五斤肉?屠户连忙说,这头牛还没按那个方子喂哩,从黑犍牛开始才用那个方子的。老黑就斜抬着眼盯着屠户看,老黑手里没了刀子,眼里却有刀子。屠户给看得心里毛了,急急地说,真的这头牛还没喂,我敢赌咒哩。老黑眼光里质疑的光渐渐淡了,他又问,方子灵吗?屠户忙说,灵哩,黑犍牛上膘很快,只是……..老黑打断屠户的话说,挣的多了,不要忘了我就行了!哪能呢?哪能呢?屠户忙说。那就好,这回先不除了,从下头牛开始,每头牛五斤肉,你可记清楚了,这是知识产权,知道吗?老黑说着,又鼓捣计算器了,女声又甜甜地说起来。 前些天,老黑告诉屠户一个让牛快速长肉的秘方,条件是屠户每宰一头牛,给老黑五斤肉。那个方子有点斜,但屠户急着要给儿子攒够上大学的钱,就答应了。 算完账,老黑又扣掉了这个月的房租钱。屠户点了钱,心里一算,这头牛还是没有多少赚头。他有些急躁,万一这几天儿子的通知书下来,紧着要走咋办,学费还差一大截哩。得赶紧把黑犍牛喂壮了,宰了变了钱再买牛再喂。他手头的本钱不多,一次买几头牛买不起,只能买一头,喂壮了,宰了,卖了,再买牛。他也不买肉牛,肉牛价大,他怕看走眼,赔不起。肉牛软习习的,身上有多少肉,屠户估算不来。就像这城里有那么多肉脸大肚子的人,你知道哪个是县长,哪个是局长,哪个是平头百姓?屠户一般都买二膘耕牛,市场上的耕牛多的是,有些农民进城打工,先把耕牛卖了当盘缠。屠户和耕牛打了几十年交道,看一眼,摸一把,他就能大概估算出宰多少斤肉,一般都八九不离十。他还能看出哪头牛上膘快,起发快,喂个十天八天的就能多长十来斤肉。再说,农民的交道好打,自家养的牛,高一低二也就出手了。屠户往往从中能买到些利来。 屠户把肉送进老黑的鲜肉店里,忙忙地又蹬了三轮车顺原路往回赶。他记不清这几年这条路上往返了多少次,把多少头牛送进老黑的店里。他宰的牛全送进老黑的肉店里,老黑把进价压得很低,分分厘厘的利都不让。屠户也想过把肉送到别的肉店里去。他知道县城还有几家家鲜肉店。但他觉得租住的是老黑的房子,把肉卖给别的店,有些说不过人,见了老黑也不好意思。乡里人的谊份长、面情软。他还想过在市场里租个肉架子,挂上零卖,但他最怕和城里人搞价,尤其是城里的女人,砍价能砍出人的心疯来,再说,万一当天卖不完,又没有冷藏库,内臭了,损失就更大了。屠户是个胆小的人,这与他高大的身坯不相称,与他从事的职业也有反差。婆姨骂他窝囊,但屠户心想,到别人的地界上,还是小心为好。 屠户把牛骨头牛蹄子送掉,这才到河里去洗牛肚肠。河是清水河,出门下个坡就到了。看到清水河,他就有回到老家的感觉。他的老家河湾村,就在清水河边。不过,那在河上游,离县城有七八十里路。他刚租住到这里时,看到坡下的河有些眼熟,但没敢想是清水河。等他知道这就是清水河,心里才有些惊奇。他惊奇的不是清水河咋能流这么远,他惊奇的是他走了这么远,还是没有走出清水河,他有些走不出宿命的感觉。他同时有些想不通,同样住在清水河边,城里人和乡下人咋那么大的差别。他在清水河的这一头住下来了,他坚持用清水河的水洗衣服、洗浴。尽管河水洗出的衣服有碱渍,洗出的皮肤粗糙。他也坚持拉着牛到清水河里饮水,清水河的碱水喝出来的牛肉要香得多,尽管那些牛肉他很少吃到,全到城里人的肚腹里去了。他还坚持到清水河里洗牛肚肠,碱水洗过的牛肚肠没有粪味。 看到一河清凌凌的水时,屠户的心里敞亮了许多。这里是城南,清水河还没有经过城市的污染。到城北就不一样了,清水河成了臭水河。县城里的造纸厂,食品厂等一些乱七八糟的厂子都把废水排进清水河里。城市下水道的污水也都排进清水河里。连一条河从城市的旁边走过都会变模样,一个走进城里哪有不变的。屠户的心里生出许多感想来。这样一想,他不知道自己挤到城里来,拼了命的把儿子往城里送,是对还是错了。 进城本来不是屠户的意愿,他曾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当农民时,他有名字,叫马万山,那个名字在村子里叫得很响。不是因为他有钱或者在村里当官,而是因为他忠实地恪守着几千年因袭下来的传统。因此,他成了村里老年人教育子女的榜样。“你看人家马万山”,成为挂在村里人嘴上的一句话。后来,世风变了,农村的风气也随着变了,马万山的名字不太响了。代之而起的是马达吾。马达吾是最先走出村子,到城里混的人。他离开村子完全是在村里呆不下去了,他不务庄稼,不干农活,是村里有名的二杆子,村里谁也看不起。就这个二杆子先到城里打工,后来又包工,发了。他再回到村里时,身份地位就大不一样了。他给村里的年轻人指出了另一条活路,并且有很多年轻人都踏着他的脚踪进了城。马万山本来完全可以不理睬他,马达吾有钱也好,没钱也罢,马万山一样地看不起他。但马达吾与他却有很深的渊源。马万山的婆姨曾是马达吾的对象。婆姨一家人看到马达吾不成个龙气,退了婚又许给马万山的。马万山把婆姨娶进门,马达吾也没敢放个闲屁出来,可等马达吾一发财,情势就变了。变化最先来自婆姨,婆姨先是劝马万山也到城里闯一闯,马万山不动身。日子久了,婆姨干脆提出马达吾的名字来,说,你看人家马达吾,家里要啥有啥,再看看我们家,哪是个值钱物儿,你也出去闯闯,看小心谁把你的头给取了。马万山有些气,就说,你看马达吾好,当初咋不嫁他?婆姨也生了气说,怪我当时瞎了眼。一句话把马万山噎住了,也把马万山激起来了。他开始在农闲的时候到城里去打工,虽说脑子不活络,挣的不多,但也有两个活钱儿,给儿子交学费也不紧张了。也是机缘凑巧,马万山有一回就让宰牛卖肉的老黑雇去了。老黑看他刀气大,板住牛头一把就能把牛扳倒,又勤快不惜力,老黑就把他雇下了,他帮老黑宰牛、剥皮、洗下水、送肉,虽然给的工钱不多,便还算稳定。马万山喜欢稳定,就在老黑家里干了半年。后来老黑开了鲜肉店,店了招了两个白净的姑娘当店员,马万山没事干了,刚准备回家,等以后再找事做。老黑提出把房子租给他,让他继续宰牛卖肉。马万山本来不想干那事,可恰好儿子考上了高中。高中要到县城里上。马万山想,自己租住在县城,正好能让儿子上高中,就干上了。他这一干就成了屠户。你也屠户,他也屠户地叫,马万山的名字就丢到这个小县城了。有好长时间没人叫,他把自己的名字也忘掉了。以为自己本来就是屠户。   他有时候闷想,自己进城纯粹是为了婆姨和儿子。可又一想,谁进城还不是为了婆姨娃娃呢。哪个人又真的给自己活着呢。这样一想,他心里也不闷了。 屠户又到皮毛市场上卖掉了牛皮,到牛羊市场上去看能不能挑到一头牛。在牛羊市场碰见了一个本家兄弟。兄弟说,你们家的麦子都黄过头了,每天早上借潮气才能拔,日头一出来,一动,麦头子都掉了,嫂子捎信叫你回去拔麦子呢。屠户抬头一看,才到小晌午的时候。他不习惯按钟点说时间,他的时间词一直是五更,傍亮子,小晌午,大晌午,麻乎子,在城里三四年了,还是改不掉。他想这会儿往回赶,大后响就能回家,趁天麻乎子潮气下来的时候还能拔一阵麦子。 他急急忙忙地回到租住的地方,儿子正躺在床上看一本书,看到他进来,忙把书压掉了。屠户懒得理会儿子在看啥书,安顿儿子守在这里等通知书,喂牛,他换了衣服就往回走。他没敢把老黑说的那个方子给儿子说,他给老黑赌过咒不告诉第二个人。他想等两三天收完麦子回来再喂也不迟。 屠户信奉一句话,一年丢了农,十年不如人,所以,他虽然一直住在城里,老家的土地一寸都没敢荒,更没敢卖掉。他看不起有些败家子,在城里还没立住脚,先把土地和耕牛卖掉了,自绝了后路。屠户的土地他每年都耕种,不管是丰收还是歉收。他的一头耕牛在兄弟家里代养着,到耕地的时候,他回去耕地;到播种的时候,他回去播种。四时的农事一件都不误。从心里,他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农民。这几年,天一直大旱,田里收不了多少,婆姨劝他不种了,他死活不答应,他不想断了那条根。他想着,等把儿子供养到大学毕业,供养成一个真正的城里人,他还要回到河湾村去,种他的那十几亩薄地。 屠户一回到河湾村,吸进村里的第一口空气,他就感到浑身舒泰。空气中有成熟的麦子的气息,有土腥气,还有些说不出来的亲切的气息。他没有回到老院子里去,他径直地到自家的田里。今年的年景不好,田里的麦子只有七、八寸高,麦头也很可怜,但屠户这会儿满眼的丰收。他蹲下身子拔了一把,麦子黄干了,很脆,麦头不情愿地折掉了。折掉的麦头让他感到痛惜,比他把牛头从牛身子上割下来还感到痛惜。他甚至能听到麦头和麦杆分离时疼痛的呻吟。他停住了手,捏过一棵麦头,剥吃麦粒。刚熟透的麦粒有处子一样的清香。他一边剥着麦粒,一边等着日头往下落。满眼熟透的麦子有一种叫人心醉的黄色,不是城里女人戴的金链子、金镯子的那种黄色,也不是城里人脸上的那种黄色。麦子的黄色才叫黄色,煊人的眼,煊人的心。日头的光也是麦穗的那种黄。屠户觉得尽管离城离只有七八十里地,但河湾村的阳光就是不一样。十里不同天,这句古话没有错。下午的阳光还是有些热度,他身上很快就出汗了,他把上衣脱了,他感到身体终于舒展了,他有一种惬意。他闻着自己的汗味都有一股香味,不像在城里,他的汗总是臭的,是血腥的。这会儿屠户感到自己很干净,从身上到心里都很干净。这里的土地也很干净,他把身体完全打开,平展展地躺在地头上。他感到土地有一股潮呼呼的温热,他把两手身深深地抓进泥土里,头也往泥土里蹭。他感到有一股力量通过泥土往他身体里涌,让他的身体高大起来。在城里的时候,尽管他的身材本来很高大,但他觉得腰直不起来,比谁都矮一截。在这里,他的身板可以伸得很直,脚伸到天边也没有人干涉。他看着自己的脚尖,脚尖上方有太阳的斜光。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脚伸进太阳里了。他感到自己的腿有几百几千里长,像中的那个盘古。盘古化在地上了,成了这世上的山川河流、花草树木。屠户这会儿也想就这样化在地上,哪怕只化成一粒尘土,一棵麦苗也好。 太阳快落山时,婆姨和女儿来到地头上,她们也是赶潮气拔麦子来了。屠户这才醒过来,一家三口趁着潮气开始把麦子。土干结得厉害,屠户没戴手套,两手都拔烂了,他心里还是很舒坦,一种疼痛的真实的舒坦。拔到星星满天,他们才在地头上歇了一会儿;到四更时,趁着早晨的潮气,又拔了一气。日头冒出山头,潮气退了,他们才收工。 事情出在第三天小响午,麦子拔完了,都捆好了,垛在田里,屠户正盘算着拉到家门前的场上,赶着碾掉。这时侯,他在城里的邻居马三找到门上来了,马三骑一辆摩托车。他起初有些惊诧,马三咋跑到这里来了,他刚想问,马三先说话了,快走,家里出事了。他忙问啥事,马三说快收拾了走,去了就知道了。说着就骑上车让屠户坐上往城里奔。一路上屠户一直追问啥事,马三不说。屠户想可能是黑犍牛出事了,莫不是病了,或者是跑了,也许干脆是死了。老黑出的那方子也许不该用,城里人的话不可信哪。要真的跑了或者死了,那可是几千块钱哪,儿子上大学可全指望那头牛钱了。想起儿子,他又突然问,我儿子咋没来,我儿子总没出啥事吧。这话问出口,屠户感到背梁上出了一股冷汗。马三说,别多问了,到了你就知道了。说完这句话,马三再不出声了,直到城里,马三再一句话也没说。 院子里围着一圈人,就在牛糟边,看不到黑犍牛。屠户跑过去,分开人群一看,就傻了。儿子躺在地上,肚子处血肉模糊的一片…… 到后来屠户才知道,早晨,马三看到黑犍牛在外面跑,它的盘角上有血,嘴头上有血。马三跑到屠户家,就发现屠户的儿子躺在地上,肚子处一片血肉模糊。很显然,屠户的儿子早上起来给牛上草料的时候,黑犍牛冷不防戳了他一角,把他的肚子戳了个洞,接着就在他肚子里找吃的。牛抵死人的事有过,但牛吃人的事还真没有听说过。都认为是怪事。 只有屠户一个人明白那是咋回事。老黑出的方子就是把牛血搀在饲料里喂牛,牛吃上就上膘快。屠户在黑犍牛身上试了一个星期,果然见效。可他回去这几天,黑犍牛吃血的瘾犯了,这才发了疯…… 屠户把所有的痛和悔都装起来,在城里给儿子买了一块墓地。城里寸土金,只容挖一个坟坑的地方就两千块钱。价钱也不一样,城里人五百,乡下人两千。到死了埋的时候城里人和乡下人都不一样。屠户把给儿子攒的上大学的学费都拿出来了,买了坟地,请了几个坊的阿訇,隆隆重重把儿子埋到城边的坟地里。他一直想着把儿子供养成城里人,没想到培养成城里的一个坟堆。 埋完儿子回来,儿子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拿着薄薄的那一张纸片,屠户的眼泪才开了闸一样地涌出来。他哭过后,却发现黑犍牛也回来了,又到槽边吃草料。黑犍牛嘴头上的血迹早没了,只有牛角上还红着。黑犍牛这会儿安静得像一头牛。它显然喝了银多水,水波直漾到皮毛上,皮毛上有了粼粼的光。屠户走过去,黑犍牛没有一丝的惊慌,它真的是牲畜,它不知道自己犯的错。它的眼睛依然柔和地望着屠户。屠户突然扳住了它的角,用力一扭,黑犍牛就訇然一声倒地了。屠户很麻利地用断牛缰绳挪了它的蹄脚,提了刀子亲自宰牛。他当了这些年的屠户,还没亲自宰过牛,都是请阿訇来宰的。经典上有规定,阿訇才能宰牲。他一直遵着这条规定,尽管请阿訇宰牛要散十块钱的乜贴,他还是坚持请阿訇宰,可今天他想自己宰一回,那个愿望很强烈,也不是给儿子报仇,跟一个牲畜有啥仇可报?他只是想亲自宰牛。动刀之前,他的手还是有些软,他没顾上蒙黑犍牛的眼睛,他看到黑犍牛的眼泪,那眼泪让屠户的心肠突然硬了起来,手起刀落,一个硕大的牛头几乎被截断了,牛喉管里的血冒得很欢畅。他突然觉得,他宰的是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根。 屠户没有把黑犍牛的肉送到老黑的肉店里去。他在市场里租了一个肉架子,把黑犍牛挂在肉架上零卖。他听到了许多人都议论着牛吃了一个大学生的事。有人说,那个学生的父亲是个屠户,宰了一辈子牛,那都是报应。也有的说……说啥话的都有。但没有人认识屠户,这个小县城很小,小得一条消息半天就传遍了全城。这个小县城也很大,大得没有人认识屠户,他沉在这个县城里像一粒沙被吞没到大海里。 他一刀一刀地给城里人割肉,割的是黑犍牛的肉,也割的是儿子的肉。他从心里给每个到他的肉架子前割肉的人说,我把儿子割给你们吃了,我在城里还没有扎站的地方吗?他也从心里对这个城市说,我把儿子都割给你吃了,我该有扎站之地了吧! 这是妻子讲给我的一个故事。妻子没念多少书,不爱看书,更不会编故事。妻子也是听从乡里来的一个摆地摊的女人讲的,我想大概是真的,就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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