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正常的体验网站,请在浏览器设置里面开启Javascript功能!

人到中年

2010-06-25 44页 doc 206KB 80阅读

用户头像

is_608851

暂无简介

举报
人到中年 人到中年 谌容著 一   仿佛是星儿在太空中闪烁,仿佛是船儿在水面上摇荡。眼科大夫陆文婷仰卧在病床上,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想喊,喊不出声来。她想看,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眼前有无数的光环,忽暗忽明,变幻无常。只觉得身子被一片浮云托起,时沉时浮,飘游不定。   这是在迷惘的梦中?还是在死亡的门前?   她记得,好像她刚来上班,刚进手术室,刚换上手术衣,刚走到洗手池边。对,她的好友姜亚芬是主动要求给她当助手的。姜亚芬的出国申请被批准了,他们一家就要去加拿大,...
人到中年
人到中年 谌容著 一   仿佛是星儿在太空中闪烁,仿佛是船儿在水面上摇荡。眼科大夫陆文婷仰卧在病床上,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她想喊,喊不出声来。她想看,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眼前有无数的光环,忽暗忽明,变幻无常。只觉得身子被一片浮云托起,时沉时浮,飘游不定。   这是在迷惘的梦中?还是在死亡的门前?   她记得,好像她刚来上班,刚进手术室,刚换上手术衣,刚走到洗手池边。对,她的好友姜亚芬是主动要求给她当助手的。姜亚芬的出国申请被批准了,他们一家就要去加拿大,这是姜亚芬跟自己一起做最后的一次手术了。   她们并肩站在一起洗手。这两个五十年代在医学院一起读书,六十年代初一起分配到这所大医院,同窗共事二十余载的好友即将天各一方,两人心情都很沉重。这种情绪在手术之前是不适宜的。她记得,自己曾想说些什么,调节一下这种离别前的惨淡的气氛。她说了些什么呢?对,她扭头问过:   "亚芬,飞机票订好了吗?"   姜亚芬说什么了?她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圈儿红了。   停了好久,姜亚芬才问了一句:   "文婷,你一上午做三个手术,行吗?"   她回答了吗?不记得了,好像是没有回答,只是一遍一遍地用刷子刷手。那小刷子好像是新换上的,一根根的鬃毛尖尖的,刺得手指尖好疼啊!她只看见手上白白的肥皂泡,只注视着墙上的挂钟,严格地按照规定,刷手、刷腕、刷臂,一次三分钟。她刷完三次,十分钟过去,她把双臂浸泡在消毒酒精水桶里。那酒精含量百分之七十五的消毒水好像是白色的,又好像是黄色的,直到现在,她的手和臂都发麻,火辣辣的。这是酒精的刺激吗?好像不是的。从二十年前实习时第一次上手术台到如今,她的手和臂几乎已经被酒精泡得发白,并没有感到什么刺痛呀?为什么现在这手好像抬也抬不起来了?   她记得,已经上了手术台,已经给病人的眼球后注射了奴佛卡因,手术就要开始了,这时,姜亚芬却悄悄问了一句话:   "文婷,你小孩的肺炎好了吗?"   啊!亚芬今天是怎么啦?难道她不知道一个眼科大夫上了手术台,就应该摒弃一切杂念,全神贯注于病人的眼睛,忘掉一切,包括自己,也包括自己的爱人、孩子和家庭。怎么能在这时候探问小佳佳的病呢?或许,亚芬正为她将去到异国而不安,竟至忘掉了她正在协助手术?   陆文婷几乎有些生气了,只答了一句:   "现在我除了这只眼睛,什么也不想。"   于是,她低下头去,用弯剪刀剪开了病眼的球结膜,手术就进行下去了。   啊!手术,手术,一个接着一个,今天上午怎么安排了三个手术呢?焦副部长的白内障摘除;王小*%的斜视矫正;张老汉的角膜移植。从八点到十二点半,整整四个半小时,她坐在高高的手术凳上,俯身在明亮的灯下,聚精会神地操作。剪开,缝合;再剪开,再缝合。当她缝完最后一针,给病人眼睛上盖上纱布时,她站起身来,腿僵了,腰硬了,迈不开步了。   姜亚芬换好了衣服,站在门边叫她:   "文婷,走啊!"   "你先走吧!"陆文婷站住不动说。   "我等你。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到医院来了。"   说着,姜亚芬的眼圈儿又红了。她那对漂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她是在哭吗?她为什么难过?   "你快回家收拾东西吧,刘大夫一定等你呢!"   "他都弄好了。"姜亚芬抬起头来,忽然叫道,"你,你的腿怎么啦?"   "坐久了,有点麻,一会儿就好了。晚上我去看你。"   "那,我先走了。"   姜亚芬走了,陆文婷退身到墙边,用手扶着白色瓷砖镶嵌的冰冷的墙壁,站了好一阵,才一步一步走到更衣室。   她记得,她是换了衣服的,是那件灰色的布上衣。她记得她走出医院的大门,几乎已经走进了那条小胡同,已经望见了家门口。可是忽然,她觉得疲劳,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极度的疲劳。这疲劳从头到脚震动着她,眼前的路变得模糊了,小胡同忽然变长了,家门口忽然变远了,她觉得永远也走不到了。   手软了,腿软了,整个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眼睛累了,睁不开了。嘴唇干了,动不了了。渴啊,渴啊,到哪里去找一点水喝?   她那干枯的嘴唇颤动了一下。 人到中年 二   "孙主任,你看,陆大夫说话了!"一直守在病床边的姜亚芬轻声叫了起来。   眼科主任孙逸民正在翻阅陆文婷的病历,"心肌梗塞"四个字把他吓住了。他显得心事重重,摇了摇苍白的头,推了推架在高鼻梁上的黑边眼镜,不由联想到在他这个科里,四十岁左右的大夫患冠心病的已经不是一个了。陆文婷大夫才四十二岁,自称没病没灾,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心脏不好,怎么突然心肌梗塞?这多么出人意料,又是多么可怕啊!   听到姜亚芬的喊声,孙主任转过高大的、有些驼背的身躯,俯视着面色苍白的陆文婷大夫,只见她双目紧闭,鼻息微弱,干裂的唇动了一下,闭上了,又歙动了一下。   "陆大夫!"孙逸民轻轻地喊了一声。   陆文婷又一动不动了。她那瘦削的浮肿的脸上没有一点反应。   "陆大夫!文婷!"姜亚芬低声唤着。   陆文婷依旧没有反应。   孙逸民抬头望着阴森森竖在墙角的氧气筒,又盯着床头的心电监视仪。当他看到示波器的荧光屏上心动电描图闪现着有规律的QRS波时,才稍许放心。他又扭过头看了看病人,挥了挥手说:   "快去叫她爱人来!"   一个中等身材,面目英俊,有些秃顶的四十多岁的男同志跑了进来。他是陆文婷的爱人傅家杰。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守在床边,没有合过眼,刚才孙主任来,劝他到病房外边的长椅上去歇一会儿,他才勉强离开。   这时,孙逸民忙闪开床头的位置,傅家杰过来,俯身在陆文婷的枕边,紧张地盯着这张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又变得那么陌生的白纸一样的脸。   陆文婷的嘴唇又微微动了一下。这无声的语言,没有任何人能听懂,只有她的爱人明白了:   "快拿水来!她说她渴!"   姜亚芬赶忙递过床头柜上的小瓷壶。傅家杰接过来,小心地绕过输氧的橡皮管,把壶嘴挨在那像两片枯叶似的唇边,一滴一滴的清水流进了这垂危病人的口中。   "文婷,文婷!"   傅家杰喊着,他的手抖着,瓷壶里的水珠滴到了那雪一般惨白的脸上,她似乎又微微动了一下。 三   眼睛,眼睛,眼睛……   一双双眼睛纷至沓来,在陆文婷紧闭的双眸前飞掠而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明亮的,浑浊的,千差万别,各不相同,在她四周闪着,闪着……   这是一双眼底出血的病眼,   这是一双患白内障的浊眼,   这是一双眼球脱落的伤眼。   这,这……啊!这是家杰的眼睛!喜悦和忧虑,烦恼和欢欣,痛苦和希望,全在这双眼睛中闪现。不用眼底灯,不用裂隙镜,就可以看到他的眼底,看到他的心底。   家杰的眼底清澈明亮,就像天上金色的太阳。家杰的心底是火热的,他曾给过她多少温暖啊!   是他的声音,家杰的声音!那么亲切,那么温柔,却又那么遥远,好似从九天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飘来:        我愿意是激流,   ……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这是在什么地方?啊,是在一片银白色的天地中。冰冻的湖面,水晶一般透明。红的、蓝的、紫的、白的身影在冰面上飞翔。那欢乐的笑声啊,好似要把这透明的宫殿震穿!她和他也手拉着手,穿梭在人流里。笑脸,一张张的笑脸,她都看不见,她只看见他。他们并肩滑翔着,旋转着,嬉笑着,那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啊!   银装素裹的五龙亭,庄严古老,清幽旷寂,她和他倚身在汉白玉的亭台栏杆旁。片片雪花打在他们脸上,戏弄着他们的头发。他们不觉得冷,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傲视着这冷峻无情的严寒。   那时她是多么年轻!   她没有幻想过飞来的爱情,也没有幻想过超出常人的幸福。从小,她就是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幼年父亲出走,母亲在困苦中把她抚养成人。她不记得曾有过欢乐的童年,只记得一盏孤灯伴着早衰的母亲,夜夜剪裁缝补,度过了一个个冬春。   进了医学院,她住女生宿舍,在食堂吃大锅饭。天不亮,她就起床背外语单词。铃声响,她夹着书本去听课,大课小课,密密麻麻的笔记。接着是晚自习,然后在解剖室呆到深夜,她把青春慷慨地奉献给一堂接着一堂的课程,一次接着一次的考试。   爱情似乎与她无缘。姜亚芬是她同班同学,两人同住一间宿舍。姜亚芬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有一张迷人的小嘴;有修长的身材,有活泼的性格。每个星期,她都会收到不能公开的来信;每个周末,她都有神秘的约会。而陆文婷却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有来信,也没有约会。她似乎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少女。   当她和姜亚芬一起被分配到这所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著名的大医院时,医院向她们宣布了一条规定:医学院的毕业生分配到本院先当四年住院医。在任住院医期间,必须二十四小时呆在医院,并且不能结婚。   姜亚芬背后咒骂"这简直是修道院",陆文婷却甘心情愿地接受了这种苛求。二十四小时呆在医院,这算什么?她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献给医院!四年之内不能结婚,这又算得了什么?医学上有成就的人,不是晚婚就是独身,这样的范例还少吗?小陆大夫把自己全身的精力投入了工作,兢兢业业地在医学的大山上登攀。   然而,生活总是出人意料的,傅家杰忽然闯进了她那宁静的、甚至是刻板的生活中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她一直闹不明白,她也没有去闹明白。他因为突然的眼病来住院了,恰巧是她负责的病人。她为他治好了眼睛。也许,就在她认真细巧的治疗中,唤起了他的另一种感情。这种感情蔓延着,燃烧着,使得他们两人的生活都改变了。   北国的冬天多么冷啊!那年的冬天对她又是多么温暖!她从来不曾想到,爱情竟是这样的迷人,这样的令人心醉!她简直有些后悔,为什么不早去寻求?那一年,她已在人世间经历了二十八个春天,算不得年轻,然而,她的心却是年轻的。她用整个纯洁的身心来迎接这迟到的爱情。        我愿意是荒林,   ……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   树林间做窝、鸣叫……      这简直不可思议。傅家杰是学冶金的。他在冶金研究所里专攻金属力学,据说是为"上天"研制新型材料的。他有点傻气,有点呆气,姜亚芬就说他是"书呆子"。可是,这个书呆子会念诗,而且念得那么好!   "这是谁的诗?"她问他。   "裴多菲,匈牙利的诗人。"   "真怪,你是搞科学的,还有时间读诗?"   "科学需要幻想,从这一点说,它同诗是相通的。"   谁说傅家杰傻?他回答得很聪明。   "你呢?你喜欢诗吗?"他问她。   "我?我不懂诗,也很少念诗。"她微笑着略带嘲讽地说,"我们眼科是手术科,一针一剪都严格得很,不能有半点儿幻想的……"   "不,你的工作就是一首最美的诗。"傅家杰打断她的话,热切地说,"你使千千万万人重见光明……"   他微笑着挨近她,脸对着脸,靠得那么近。她从未感到过的男人的热气,猛然地飘洒在她脸上,使她迷惑,使她慌乱。她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果然,他伸开双臂,那么有力地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   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她惶恐地望着这双贴近的含笑的眼睛,张开的双唇。她心跳神驰,微仰起头,下意识地躲闪着,慌乱地紧闭了眼睛,承受着这不可抗拒的爱情的袭击。   雪中的北海,好像是专为她而安排。浓浓的雪花,纷纷扬扬,遮盖着高高的白塔、葱葱的琼岛、长长的游廊和静静的湖面,也遮盖着恋人们甜蜜的羞涩。   于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四年住院医的独身生活结束之后,陆文婷最先举行了婚礼。这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谁能想到在她生活的路上会跳出一个傅家杰来?他要结婚,她怎么能拒绝呢?你看他多么固执地追求着,渴望着,愿意为她牺牲一切--        我愿意是废墟,   ……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春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多好啊,生活!多美啊,爱情!这久远的往事重现在脑际,使得垂危中的她似乎有了生的活力,她的眼睛微微启开了一下。   梦远书城-谌容·人到中年baidu 人到中年 谌容著 四   在服用了大量镇静和镇痛的药物之后,陆文婷大夫仍在昏睡。内科主任亲自来为她做了检查。他仔细听了她心脏和肺部的情况,看了心动电描图和病房记录,嘱咐值班大夫继续为病人静脉滴注极化液,注射罂粟碱和吗啡,密切监视心电变化,以防止梗塞面扩大和发生严重的合并症。   走出病房,内科主任对孙逸民说道:   "她的体质太弱了。我记得,陆大夫刚到我们医院的时候,身体很好嘛!"   "是啊!"孙逸民摇摇头,叹息着说,"她到我们医院,算来有十八年了。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啊!"   十八年前,孙逸民已经是一位享有盛名的眼科专家了。他高超的医术和对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赢得了眼科全体大夫的敬畏。这位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的教授,把培养年轻医生当做自己不容推卸的责任。每当医学院分来一批学生,他都要逐个考察,亲自挑选。他认为,要把这所医院的眼科办成全国最好的眼科,必须从挑选最有前途的住院医开始。   陆文婷是怎么被他挑上的呢?他记得很清楚。最初,这个二十四岁的医学院毕业生并没有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那天一上午,孙主任已经同五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谈了话,心里感到非常失望。这五个大学生,有的很适宜搞眼科,可是看不起眼科,表示不愿意在眼科工作;有的倒是愿意在眼科,可又把眼科看得很简单,以为这是很清闲的一科。当他拿起第六份档案,看到陆文婷这个名字时,他感到有点累,也并不期待还能出现奇迹。他心里想的是应该改进医学院的教学工作,使学生从一开始对眼科就有一个正确的看法。   这时,门悄悄地推开。一个苗条的女生轻步走了进来。孙逸民抬起头来,只见进来的这个女学生穿一身布衣布裤。袖口补着一圈新布边,长裤的膝盖处已经发白。她是朴素的,甚至显得有些寒伧。孙逸民望着档案袋上陆文婷三个字,又抬头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她一眼。这个女大学生看起来真像一个小姑娘。她小巧的身子,瓜子型的脸儿,一头乌黑透明的好头发,短短地剪齐在耳垂下。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安静得像一滴水。   孙主任照例问了一般学业上的问题。陆文婷一一回答了,但只限于回答,没有更多的话。   "你愿意在眼科吗?"孙逸民几乎决定草草结束这谈话了。他手臂撑在桌沿上,用手指揉着太阳穴,疲倦地问道。   "愿意。我在学校的时候就对眼科有兴趣。"她说话略带南方口音。   这个回答,使孙逸民那么高兴。他松开了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指,好像额头不那么涨痛了。他立刻改变了主意,要把谈话认真地进行下去。他审视着这女学生,问道:   "为什么有兴趣呢?"   话一出口,他自己感到这个问题提得不好,叫人家太难回答了。不想,那女学生却不慌不忙地回答了:   "我们国家的眼科太落后了……"   "好,你讲讲看,怎么落后?"孙逸民简直是急急地在问了。   "我也讲不好,反正我觉得,有些手术,外国已经搞开了,我们还是空白。比如,用激光封闭视网膜破口。我觉得,我们也应该尝试的。"   "是啊!"孙逸民在心里已经给这个学生打了"五"分,他又问道,"还有呢?还有什么想法?"   "还有……嗯……用冷冻摘除白内障,也应该普遍推广。反正我觉得,有很多新的课题,值得研究。"   "好啊,你讲得很好。你能看外文资料吗?"   "查字典看,很吃力。我喜欢外语。"   "这太好了。"   孙逸民主任在一个新来的大学生面前连连赞好,这是绝无仅有的。过了几天,陆文婷和姜亚芬首先被眼科要了来。如果说姜亚芬以她的聪慧、热情、精干被孙逸民挑上,那么,陆文婷就是以她的朴实、深沉、敏锐而被选中。   第一年,她们做外眼手术,熟读眼科学。第二年,她们做内眼手术,读屈光学和眼肌学。第三年,她们能做比较精细的白内障之类的手术了。这一年,有一件事更使孙主任对陆文婷大夫另眼相看。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星期一,孙主任查病房来了。穿白大褂的各级大夫跟了一群。病人怀着急切的心情,都早已坐好在床上,翘首盼望这位有名的教授给自己看上一眼。好像他的手一按到自己的眼睛上,那病就会好似的。   每到一个床位,孙主任总是接过从背后递上来的病历,一边翻阅着,一边听主治大夫或高年大夫汇报诊断与治疗的情况。有时他掰开病人的眼皮瞧上一眼,有时他拍拍病人的肩膀,嘱咐病人手术时不要紧张,然后转到下一个床位。   查完病房之后,照例有一个短会,交换意见,安排工作。在这样的会上,通常都是孙主任和主治大夫们发言,住院医只用心地在一边听着,谁也不敢说什么,怕说错了在这些眼科权威们面前出乖露丑,日后成为全科的笑料。这一次也是如此,该说的说完了,该布置的布置了。孙逸民准备走了,他站起来问:   "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   这时,在屋子角落里,响起了一个很低的女同志的声音:   "四室三床的病人,请孙主任再看看片子。"   满屋的人都朝说话的方向转过头去。孙逸民也看清了,说话的是陆文婷大夫。她确实长得个子不高,而且很不显眼。刚才查房时,孙逸民就没有注意到尾随在自己身后的还有这个住院医。后来进了办公室,谈了这么长时间,他也没有注意到参加会的还有这个陆文婷大夫。   "三床?"孙逸民侧过脸望着总住院医生。   "三床是工伤。"总住院医答道。   "门诊收住院时,给他照过片子。"陆文婷说,"放射科的是未见金属异物。住院后,伤口缝合了,病人还是嚷痛。我又给他做了无骨照相,我认为确实有异物。请孙主任再看看。"   片子被取来了。孙主任看了,在场的总住院医和主治大夫们都轮流看着。   姜亚芬直拿大眼瞪自己的同学,心说:你不会等会后再给孙主任看,万一你判断错了,就在全科闹下话柄;就算你诊断对了,那也等于说人家门诊的大夫不够仔细,人家可是主治大夫呀!   "你的看法对,是有异物。"孙逸民又接过片子来,点着头。然后,他环视着在场的大夫说道,"陆大夫到眼科不久,肯钻研业务,对工作认真细致,这是很可贵的。"   听到这话,陆文婷反低下了头。她没有想到孙主任会当众表扬自己,一时脸红了。孙主任看着她那神情却微微笑了。他也很明白,这个住院医敢于对主治医的诊断怀疑,不仅要有对病人的高度责任心,还需要极大的勇气。   医院与别的单位不同,一级一级,等级森严。这倒也没有什么明文规定,然而,低年大夫要服从高年大夫;住院医要听主治医的;教授、副教授的意见则是不容辩驳的,如此等等。这个还算不上高年大夫的陆文婷竟然能对主治医的诊断提出不同看法,不能不引起孙逸民格外的重视。   "她是一个很有希望的眼科大夫。"从那时起,孙主任就对陆文婷下了这样的断语。   如今,转瞬之间十八年过去了。陆文婷、姜亚芬这批大夫,已经成为这所医院眼科的骨干。按规定,如果凭考试晋升,她们早就应该是主任级大夫了。可是,实际上她们不仅不是主任级大夫,连主治大夫都不是。她们是十八年一贯的住院大夫。文化革命砍断了她们晋级的阶梯,粉碎"四人帮"后的春雨还没有来得及洒到这些多年住院医的身上。   "一茎瘦草!"望着奄奄一息的陆文婷,一种怜悯之情,从他心中油然而生。孙逸民拉住内科主任问道:   "你看她,还不至于……"   内科主任回头朝病房望了望,叹了口气,又摇着头低声说:   "孙老,只希望她很快脱离危险吧!"   孙逸民忧心忡忡地又回身往病房走来。他的步履变得沉重,看上去真是老态龙钟了。到门边,他一眼看见姜亚芬还偎在陆文婷枕边,就站住了,没有前去惊动这两个挚友。   深秋天气,昼短夜长。五点多钟,天已经暗了下来。秋风吹动着窗外的梧桐树叶,沙沙地响。一片、两片、三片……枯黄的叶儿在秋风中飘落了。   孙主任眼望窗外飘泊落下的黄叶,耳听那如泣如诉的沙沙沙的声响,感到一阵从来未曾有过的怅惘。他面前的这两位骨干,两名有造就的眼科医生,一个已经倒下去了,能不能再站起来,尚不可知;一个即将离去,能不能再回来,亦不可料。她们是支撑着这著名医院眼科的两根柱子。撤掉了这两根柱子,他感到整个眼科就如同那秋风中的梧桐,正在一天天地衰落下去。 五   朦胧之中,陆文婷大夫觉得自己走在一条漫长的路上,没有边际,没有尽头。   这不是崎岖的山路。山路尽管险峻难攀,却是千回百折,令人意气风发。这也不是田间的小道。小道尽管狭窄难行,却有稻花飘香,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一步一坑的沙滩,这是举步难行的泥潭,这是无边无沿的荒原。极目远眺,人迹渺无,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啊!多么难走的路,多么累人的路!   歇下来吧,躺下来吧!沙滩是和暖的,泥潭是柔软的。让大地温暖你冰冷的身躯,让春光抚摸你劳累的筋骨。她好像听见死神在冥冥之中低声轻唤着她的名字:   "安歇吧,陆大夫!"   啊!这么歇下来多么好,永远歇下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道。没有烦恼,没有悲伤,没有劳累。   可是,不行啊!在那漫长道路的尽头,病人在等着她。她好像看见了,那病人正因双目刺痛辗转不安。她好像看见了,那病人在面临失明的威胁而暗自饮泣。她看见了,看见了一双双望穿秋水的焦急的眼睛,在等着她,等着她的来临。她耳边只听见病人在绝望中的呼喊:"陆大夫!陆大夫!"   这是神圣的召唤,这是不可抗拒的命令。她抬起麻木的双腿,继续在长长的路上艰难地行走。从家门到医院,从门诊到病房,从这个医疗点到那个巡回的地方,每天,每月,每年,走啊走啊……   "陆大夫!"   这又是谁在喊呢?好像是赵院长的声音。对了,是他来的电话。她记得,她在门诊护士长的台前放下了电话,把没有看完的病人交待给同诊室的姜亚芬,就向院长办公室走去了。   从眼科门诊到院长办公室,要经过一个小花园。她快步踏着园中小石子儿铺成的甬道,简直没有留心到那满园的菊花娇娜万朵,黄白争艳;也没有感到那从桂花树上飘来的阵阵清香;更没有看到那双双的蝴蝶在花丛中戏舞翩翩。她只想赶快走到院长办公室,赶快办完事,赶快回诊室。一上午要看完十七个病人,今天她才叫了七个号。明天就该轮到她去病房,门诊还有些病人需要交待安排。   她很快就到了院长办公室的门前,她记得自己好像没有敲门,就推开门径直往里走。立刻,她看见了迎面沙发上坐着的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她不由在门边站住了,以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转眼才看见赵院长斜身坐在皮转椅上。   "陆大夫,请进来呀!"赵院长回身笑着招呼她。   她走了进去,在靠窗的一把皮靠背椅上坐下了。   那间屋子好亮啊!又清洁又宽敞。那间屋子好静啊!没有门诊部那种杂乱的脚步声、乱哄哄的说话声和小病人的哭叫声。坐在那窗明几净的房间里,她感到一种异样的、很不习惯的恬静。   坐在那里的人们,也是那么温文尔雅,安安静静。赵院长总保持着学者的风度,挺直的脊背,和蔼的面容,金丝眼镜后面一双含笑的眼睛,头发梳理得很整齐。雪白的衬衣,乌黑的皮鞋,一身笔挺的浅灰色中山服。   那坐在沙发上的男客身材颀长,两鬓斑白,戴一副茶色眼镜,使人看不见他的目光。但是陆文婷一望而知,这是一位眼科的病人。只见他斜倚在沙发靠背上,无意地摆弄着身边的手杖,心平气和,举止安详。   坐在他身旁的女客五十多岁的样子。尽管上了年纪,仍是眉清目秀。染过的黑发经理发师稍稍冷烫过,既蓬松又不显轻浮时髦,十分得体。身上穿的是普通式样的干部服,但质地考究,剪裁合身,显得很有精神。   她记得,从自己一站在门口,这位女客的目光就跟踪着自己,从上到下地打量。而反映在那女客脸上的则是一种明显的疑虑、不安和失望。   "陆大夫,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焦副部长焦成思同志。这位是成思同志的爱人秦波同志。"   焦副部长?部长?是啊,在她十几年的医生生涯中,她曾为多少部长、书记、主任治过眼睛。她没有注意到这职称,只是习惯地想:他的眼睛怎么了?好像是失明?   "陆大夫,你现在是在门诊还是在病房?"赵院长问。   "今天还在门诊,明天就该上病房了。"   "正好。"赵院长笑道,"陆大夫,焦部长想在我们这儿做白内障手术。"   病情就是敌情,这一句话就等于把任务交给她了。她开始问诊了:   "是一个眼睛吗?"   "一个。"   "哪只眼睛?"   "左眼。"   "完全看不见吗?"   那病人点了点头。   "以前在医院检查过吗?"   她记得,病人说了一个什么医院的名字。她就站了起来,准备走过去看那只眼睛。可是,好像出了什么事,没有看成。为什么没有看成呢?记起来了,是坐在一旁的秦波同志客客气气地把她拦住了。   "陆大夫,你先坐,坐嘛,不要急。要检查,恐怕还要到你们的暗室里去了吧!"秦波笑了笑,又扭头说,"赵院长,老焦的眼睛一有病,我也成半个眼科大夫了。"   就这样,当时没有给焦副部长诊断。可是,在那间办公室坐了那么久,谈了些什么呢?对,秦波同志问了好些问题,问得真仔细啊!   "陆大夫,你在医院工作几年了?"   几年?她一时算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是哪年毕业的,就那么回答了:   "我是六一年来的。"   "啊,六一年,那也有十八年了。"   秦波屈指算着,十分认真的样子。   她问这些干什么?只听赵院长从旁说道:   "陆大夫临床经验很丰富,手术做得很漂亮。"   赵院长为什么要当着病人这么夸赞自己?这有什么必要呢?   秦波同志又问道:   "你身体好像不大好,陆大夫?"   这又是什么意思?她整天给别人治病,很少研究自己的健康。本院的保健科甚至没有她的病历档案,也从未有上一级的领导问过她的身体状况。怎么面前坐的这位初次见面的客人忽然关心起自己的身体来了?她迟疑了一下,记得是回答说:   "我身体很好。"   赵院长在一旁又说话了:   "她在我们这儿,就算身强力壮的了。陆大夫,我记得,你这几年一直是全勤。"   她没有回答。她闹不明白,全勤不全勤,身体好不好,和面前的这位夫人有什么关系呢?她记得,当时只是很着急,担心姜亚芬一个人看不完那些病人。   那夫人盯着她,笑了笑,又问道:   "陆大夫,对于白内障手术,你有把握吗?"   把握?又是一个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的确,在她做过的多少次白内障摘除手术中,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的事故。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任何意外的情况都是可能发生的。如果病人配合得不好,或者麻醉的大意,都可能使眼内溶物脱出。   她不记得自己回答没有了,只记得秦波那一双包在皱折里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大,闪着两道不信任的亮光,盯着自己一眨也不眨。这使她感到难以忍受。她接触过各式各样的病人,感到最难缠的就是一些高干夫人。不过,她接触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当她正考虑怎么委婉答复时,她记得,就在这时,焦副部长不耐烦地把身子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朝秦波那边扭过头去。这一来,那夫人不说话了,眼睛也从自己身上移开了。   这场很难进行下去的谈话是怎么结束的呢?不记得了。对了,是姜亚芬跑来了,她探进半个身子,叫道:   "陆大夫,你约的那个张大爷又来了,他非等你不可。"   记得秦波立即客气地说:   "陆大夫有事,那就先忙去吧!"   她赶快起身离开了这间明亮宽大的办公室,只感到这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叫人透不过气来。   啊!多么憋闷! 六   赵天辉院长赶在下班前,匆匆忙忙来到内科病房。   "孙老,陆大夫身体一向不错,怎么突然就病倒了?"赵天辉两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一边同孙逸民谈着,一边向病房走去。他比孙逸民小八岁,看上去却年轻得多,声音也洪亮得多。   "这是一个信号啊!"赵天辉摇摇头又说,"中年大夫,是我们医院的骨干力量,工作上担子重,生活负担也最重,身体素质一年不如一年,长此以往,一个个病倒了,你这位主任,我这个院长就没法办了。陆大夫家里几口人?住几间房?"   他侧身看了看心情沉重、面带愁容的孙逸民,又说:   "什么?四口人一间房?是啊,是啊,是这个情况。工资呢?工资多少?五十六块半?你看,你看,难怪人家说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头刀的,真是一点不假。嗯,去年调工资,怎么没给她调?"   "僧多粥少,调不过来。"孙逸民冷冷地说。   "唉,真是个问题啊!孙老,我看就请你和支部的同志商量一下,在眼科搞个中年大夫的调查,他们的工作情况,收入情况,生活情况,还有住房情况,搞个材料给我!"   "这有用吗?我记得这种材料,开科学大会的时候就让写过,交上去不也就完了。"孙逸民客气地反驳着,眼睛看着地面,不看身边的人。   "孙老,你就不要带头发牢骚了嘛!有个材料总比没有材料好。我拿了它去找市委,找卫生部去,见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求爷爷,告奶奶,也要把这张状子递上去。中央三令五申,要珍惜人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改善科技人员待遇,总不能到了下边就变成一句空话吧!前天还传达市委开会的精神,要重视中年干部,我还是相信,有办法的,会解决的。"   赵天辉挽着孙逸民的手臂,跨进陆文婷的病房,才停了话头。   傅家杰早已站了起来,赵天辉冲他挥了挥手,就一直走近床边,弯下腰去,端详着病人的脸色,又从值班大夫手上接过病历。这时,他已经丢掉院长的身份,进入大夫的角色。   赵天辉是国内著名的胸科专家。全国解放时,他在国外学成归来,以自己精湛的医术服务于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他的政治热情很高,五十年代中期就被视为又红又专的典范,入了党,后来又被任命为院长。自从担任了这个行政职务,一大堆行政管理事务和会议压下来,使他除了参加重要的会诊,就很少有机会接触病人了。那十年,住"牛棚"、扫院子,自然谈不上发挥他的专长。这三年又处在拨乱反正的特殊历史时期,身为一院之长,每天处理成堆的问题,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上手术台了。   现在,赵院长亲自来到病房,显然是为陆大夫看病来了。内科病房的大夫都被吸引了出来,在他身后围了一圈,悄悄地观摩他的临床诊断。   然而,他似乎有些令人失望。他看完病房记录和心电图记录,又看了看心电监视仪的荧光屏,只嘱咐要继续密切监视心电变化,防止出现合并症,就回头问孙逸民:   "他爱人来了吗?"   孙逸民把傅家杰拉到前边来作了介绍,赵天辉才知道他原来就是陆大夫的爱人。他打量着傅家杰,一眼就看到他的秃顶和额前的皱纹,心里有点奇怪,这个面目清秀的中年人怎么已经开始秃顶?看来,他不大会保养身体,当然也就不会知道怎样爱护自己的妻子。   "你要多辛苦了。"赵天辉握了握他的手说,"陆大夫需要绝对静卧,不能让她动,大小便,翻身,都要人,应该二十四小时都有专人护理。你在哪儿工作?需要跟你们单位领导讲一讲,这几天你不能上班了。当然,你一个人也不行,还得有人替你。你们家还有什么人没有"   傅家杰摇摇头说:   "有两个孩子,都还小。"   赵天辉回头问孙逸民:   "眼科能不能抽人值班啊?"   "一天两天,当然是可以的。"孙逸民说,"长期值下去,人力就安排不过来了。"   "先顾眼前吧!"   赵天辉又回头凝望着陆文婷苍白的瘦脸,心里简直不能明白,这个以精力旺盛著名的小陆大夫,怎么突然间就病成这样?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给焦副部长做手术,心里过于紧张了?不可能呀!陆大夫不是一个新手,即使是个新手,也很少发生因手术时精神负担过重,导致心肌梗塞。更何况,心肌梗塞的发病常常来得很突然,不一定有什么诱发因素。   他想排除这种念头,但是,不行。不知为什么,焦副部长的手术和陆大夫的病总是绞在一起,好像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不该竭力推荐她。而且事实上,那位副部长夫人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让她做手术。   "赵院长,我想问一下,陆大夫是副主任吗?"那天,陆文婷走后,秦波就是这样提出问题的。   "不是。"   "那么,她是主治大夫吗?"   "不是。"   "是党员吧?"   "也不是。"   "我的同志哟!"秦波不大客气地说:"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恕我直言,让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来给焦部长动手术,这,是不是有些考虑不周……"   她的话被焦成思手杖"笃、笃"戳地的声音打断了。焦副部长把头扭向他夫人这边,生气地说:   "秦波,你说些什么?听医院安排嘛!谁做不都一样。"   秦波并不屈服,她向焦成思开起连珠炮来:   "老焦,我就不赞成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这是对自己的眼睛不负责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们要对革命负责,对党负责!"   眼看老首长两口子要开战,赵天辉不得不过来劝解。他笑道:   "秦波同志,请你相信我们。陆大夫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夫,却是我们眼科的一把好刀。她做白内障手术是很有把握的,请放心吧!"   "不是我不放心。赵院长,也不是我替老焦考虑过多。"秦波叹口气说,"我在干校的时候,有个老同志,也是白内障。当时,不准他回北京,就在当地一个小医院开刀。结果,手术没做完,眼珠掉出来了。赵院长,老焦被'四人帮'关了七年,刚出来工作不久,他可不能没有眼睛啊!"   "不会的,秦波同志,我们医院很少有这样的事故。"   秦波考虑了一下,还是力争着:   "赵院长,能不能请眼科孙主任亲自替老焦动这个手术?"   赵天辉摇摇头,笑了笑说:   "孙主任已经快七十了。他自己的眼睛也不行了。再说,他已经好几年没上手术台。他现在的任务是搞点学术研究,带好这一批中青年大夫,还有教学的任务。让他做手术,老实说,还不如让陆大夫做更有把握。"   "要不,请郭大夫做,行不行?"   "郭大夫?"赵天辉一愣。   看来,这位副部长夫人对这里的眼科很做了一番调查。她提示说:   "郭汝清。"   赵天辉两手一摊说:   "郭大夫出国了。"   秦波仍不罢休,她急切的问:   "他什么时候回国?"   "不回国了。"   "为什么?"秦波瞪大眼问道。   赵天辉把头摇了摇,叹道:   "郭大夫的爱人是个归国华侨。她父亲在东南亚开一间杂货铺,不久前病故了。两个月以前,他们申请出国继承遗产,被批准走了。"   "放着大夫不当,去当杂货铺老板,简直不可理解。"焦成思感慨地说。   "在卫生界,这已经不是个别的了,拿我们医院来说,已经批准出国和正在申请要走的,就有好几个了。而且,还都是我们医院的骨干,业务上拿得起来的呀!"   "这些人,真不知是什么想法?"秦波颇有些愤愤然了。   焦成思把手中的拐杖扬了扬,脸向着赵天辉,说道:   "五十年代初,你们这批知识分子,冲破重重阻力,回来为建设新中国服务。想不到七十年代末,我们自己培养的知识分子又往外跑,这个教训太深刻了。"   "这么下去怎么得了?"秦波说,"我看还是应该加强思想政治工作。我的同志哟,粉碎'四人帮'以后,知识分子的地位大大提高了,随着四化的实现,生活条件、学习条件都会改善的嘛。"   "是啊。我们党委讨论的时候,也是这个看法。"赵天辉说,"郭大夫走之前,我代表党委找他谈过两次,再三表示挽留,可是没有用啊!"   秦波还想发点议论,焦成思晃了晃自己的手杖拦住她说:   "赵院长,我来找你们,倒不是非想找个什么专家教授。我对你们医院信得过,或者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前几年,我右边这只眼睛白内障,就是在你们医院做的,手术很不错。"   "哦!那是谁做的?"赵天辉忙问。   焦成思深为遗憾地说:   "可惜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姓什么。"   "那好办,查一查病历就知道了。"   赵天辉拿起电话,他想,只要把那位大夫找来,焦副部长的夫人总该放心了吧!   焦成思对赵院长连连摆手说:   "你不用查了,你也查不到。那时是在你们门诊做的手术,根本没有病历。只记得,是个女同志,说话带南方口音。"   "这就不好找了。"赵天辉放下电话,笑道,"我们这里南方口音的女同志很多,陆大夫就是南方人。就让她做吧!"   当秦波扶着焦副部长站起来时,他们接受了赵院长的意见,让陆文婷大夫来给做这个手术。   也许,就因为这个手术使她心肌梗塞?赵天辉自己想着,又摇摇头,觉得不可能。这样的手术她做过上百次了,不会那么紧张。再说,那天手术前自己还亲自去了,他看见这位女大夫走上手术台时从容不迫,很有信心,精神也很好。怎么可能发生这样意外的不测呢?   赵天辉又把关切的目光停留在陆文婷脸上。他感到,即使是在这生死线上,陆文婷大夫的脸色仍是从容的,好像没有什么病痛,只是安安静静地酣睡在温柔的梦乡。 七   她素来是从容的,沉静的。想让陆文婷大夫生气,在眼科工作过的同志都知道,几乎是不可能的。   秦波对她的挑剔和轻侮,换了别人,十有八九会当面顶撞,即使不说出口,也会怒形于色,或者过后愤愤不平,耿耿于怀。陆文婷呢?她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心平似镜,一如往常。她没有把替焦副部长做手术,看作是不可多得的荣誉;也没有把秦波的刁难,视为难以忍受的凌辱。手术做不做,要看病人自愿,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做就不做,这有什么呢?   "怎么,又找你做手术,什么大官儿呀?"姜亚芬见她出来,便悄悄问道。   "还没定做不做呢。"   "快走吧!"姜亚芬拉着她说,"你约的那个老大爷,真难办,简直跟他讲不清,他坚决不做手术了。"   "那怎么行?他是外地来的,花了那么多路费,能治不治,我们也没尽到责任。"   "那你去说服吧!"   回到门诊部,穿过坐满了候诊病人的过道时,一些熟悉的病人早已站起来向她们致意。她俩含笑四顾,点头招呼着。陆文婷进到自己的诊室,正低声回答着一个年轻病人的问题,忽然从身后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喊声:   "陆大夫!"   这一嗓子把病人和大夫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结实的汉子摸索着朝诊室门口走来。这病人身穿青布裤褂,头缠白色毛巾,肩宽腰圆,五十多岁的样子。他那比人高出一头的个子本来就引人注目,加上这一声喊,两边的人都给他让开了路。但他双目几近失明,不知这么多人在看自己,只伸出两只大手,迎着陆文婷说话的声音摸去。   陆文婷忙转身迎出去,双手扶住这盲人,说:   "张大爷,快坐下吧!"   "您坐,陆大夫!俺找您,说个情况。"   "说吧,坐下说。"陆文婷搀扶着老汉在长椅上坐下。   "陆大夫,是这么回事儿。我在这儿也住了不少日子了。我寻思,还是先回去吧,赶明儿再来……"   "那怎么行?张大爷,您这么远跑到北京,花了这么多路费……"   "谁说不是呢!"不等陆文婷说完,张老汉拍着自己的膝盖抢过话说,"我是想着,回去再干一秋活儿,挣点分儿。您别瞧我眼神不济,摸摸索索也能干,队上派活挺照顾我。陆大夫,我拿定主意先回去,可一想,怎么也得来跟您说一声儿。为俺这双眼睛,真没叫您少操心。"   张老汉患角膜溃疡多年,瘢痕很厚,久治不愈。陆文婷在那里巡回医疗时,曾建议他移植角膜。老汉就是为做这个手术来的。   "张大爷,您儿子花了这么多钱,让您到这儿治病,没治好就回去了,我们也过意不去啊!"   "NCD7B,有您这份儿心,啥都有了。"   陆文婷笑笑,拍着老汉的胳膊说:   "眼睛治好了,您干活就不用人家照顾了。您身体这么好,还能干它二十年呢!"   张老汉呵呵笑了起来,连声答道:   "那敢情!要不是两眼不争气,啥活儿也难不住我!"   陆文婷笑道:   "那就还是做吧!"   张老汉放低了声音,说道:   "陆大夫,我拿您也不当外人,俺就实话实说吧,俺愁的就是钱。俺这趟治病,全靠自个儿掏,老在北京住店,住不起呀!"   陆文婷愣了一下,马上又说:   "张大爷,您别着急,我已经查过预约本了,这回该轮到您了。这两天,只要有材料,就马上给您做手术,行吧?"   张老汉被说服了,陆文婷把他送到走廊外,转身回来时,被一个十一二岁的漂亮小女孩拦住了。   这孩子长得可真俊。圆鼓鼓红扑扑的脸儿,黑眉毛高鼻梁配上一个红嘴唇儿,一只双眼皮儿大眼睛滴溜溜水汪汪的。可惜,另一只眼却向外斜着。她穿着医院的白裤褂躲躲闪闪地叫:   "陆大夫!"   "王小*%,你怎么跑出来了?"陆文婷向她走去。这是她昨天收进来的小病人。   "我害怕,我要回家!"说着,王小*%抹起眼泪儿来了,"我,不做手术了。"   陆文婷搂住这女孩子的肩膀问:   "来,告诉阿姨,怎么又不想做手术啦?"   "我怕疼。"   "傻丫头!不疼。到时候我给你打麻药。保证一点儿都不疼!"陆文婷拍拍她的头,又弯腰凝视着这张小脸儿,像在惋惜地欣赏一件不小心弄坏了的艺术品似的,不无遗憾地说,"你看,就是这只眼睛!王小*%,等阿姨给你矫正过来,跟那边的眼睛一样,你看,多好!快回病房去,听话,!医院不准乱跑的。"   王小*%擦干眼泪走了,陆文婷才回到自己的诊桌,一个一个地叫号。   这两天病人很多。今天也一样。她必须抓紧时间,把刚才去院长办公室耽误了的时间补回来。她忘记了焦副部长,忘记了秦波,也忘记了自己,只一个接一个地看下去。问明情况,带到暗室,开药方,给预约号,一个接一个……   "陆大夫,你的电话!"护士跑来叫她。   "请你稍等一下。"陆文婷向病人打了招呼,跑过去拿起话筒。   "佳佳病了,昨天晚上就发烧。"托儿所的阿姨在电话里说,"我们知道你工作很忙,没敢告诉你,带她去看了急诊,打了针。可是,现在还不退烧,老哼哼,要找妈妈,你能不能来看看。"   "好的,我就来。"她放下了电话。   可是,她并没有去托儿所。这么多病人压着,怎么能丢下走开?她又拿起电话,拨通傅家杰机关的号码,那边告诉她傅家杰外出开会去了。她只好挂上了电话。   "谁来的电话?有事儿吗?"姜亚芬问。   "没什么。"她答道。   她从来不麻烦别人,也从来不麻烦组织。"先把病人看完了,再上托儿所也行。"她想着,又坐回到诊桌前,继续看病。开始,哼哼的佳佳,哭喊妈妈的佳佳,还在她脑子里转。后来,一双双病人的眼睛取代了佳佳的位置,直到把所有的病人都看完了,陆文婷才急急忙忙地赶到托儿所去。 八   "陆大夫,你怎么才来呀?"托儿所的阿姨抱怨地说。   她冲向隔离室,只见小佳佳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躺在小床上。她的小脸蛋儿烧得彤红,小嘴唇儿张着,小鼻子吃力地扇动着,眼睛却闭得紧紧的。   "佳佳,妈妈来了!"陆文婷扑到小床栏杆上。   佳佳的小脑袋在枕头上动了动。她沙哑地喊了一声:   "妈--妈--,回家!"   "回家,回家!"她急忙抱起小佳佳,转回本院儿科看急诊。   "肺炎。"儿科的大夫同情地说,"陆大夫,要好好护理几天啊!"   她点点头,给佳佳打了针,取了药,走出儿科急诊室。   中午时,医院安静下来。门诊的病人走了,住院的病人睡了,医护人员也各自奔回家或者找地方休息去了。偌大的一个院子显得空落落的,只有一些不知疲倦的麻雀在梧桐树上叫着,逍遥自在地飞来飞去。原来,在这大楼林立、空气污染、充满噪音的市区,也还有大自然的造物在与人类争妍。陆文婷心中觉得奇怪,怎么天天在医院走来走去,竟没有发现这里还有鸟儿?   她抱着孩子站在院子当中,不知该往哪儿去。回托儿所吧,想到病成这样的孩子,独自单单地躺在隔离室,于心不忍。抱回家去吧,下午还要上班,谁来照顾她。   愣了片刻,她狠了狠心,朝托儿所走去。   伏在她肩上、垂着头的佳佳,忽然大哭起来:   "我不上托儿所,不上……"   "佳佳,乖,听话……"   "不,不,我回家!"佳佳两腿乱踢起来。   "好,回家,回家。
/
本文档为【人到中年】,请使用软件OFFICE或WPS软件打开。作品中的文字与图均可以修改和编辑, 图片更改请在作品中右键图片并更换,文字修改请直接点击文字进行修改,也可以新增和删除文档中的内容。
[版权声明] 本站所有资料为用户分享产生,若发现您的权利被侵害,请联系客服邮件isharekefu@iask.cn,我们尽快处理。 本作品所展示的图片、画像、字体、音乐的版权可能需版权方额外授权,请谨慎使用。 网站提供的党政主题相关内容(国旗、国徽、党徽..)目的在于配合国家政策宣传,仅限个人学习分享使用,禁止用于任何广告和商用目的。

历史搜索

    清空历史搜索